黄丽荣
等马莲醒来一瞧,身边被窝筒空了,三头子这家伙,走了,也没言语一声。
太安静了,她支愣起耳朵听,什么动静都没有。懒懒地起床,接下来干点什么呢,不知道。
胃里面一紧,接着吐了几口酸水。
这是常有的,自怀孕,马莲已经习惯了。
起先,马莲还说,咱先不要孩子,先攒攒钱,过两年再说。
三头子也不打算要,他还没玩够呢。可是这孩子,说来就来了。三头子倒无所谓,可马莲却愁了,第一个愁的事,就是她得辞工。甭看她那营生儿不大,可是当初到北京,找来实属不易。是同学托了同学,拐了好几道弯,介绍的,在一个专业治疗脱发的门脸,正规的,全国连锁,穿着白大褂,卖洗发液、护发素。马莲是职高毕业,学的是会计,所以收银台的活儿就归她兼职,找钱、数钱,这事儿不错,省得像别的小姐妹,要抱着顾客的秃脑袋按摩、导入、护理。总的来说,这工作是文明的,当然卖东西,要费口舌。虽然不同卖楼房的,可是能说会道,也是讨人欢心的。
她也是在这店里认识的三头子。三头子说,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三头子那天是陪他一个哥们儿来的,那哥们儿跟他在一处打工,都是快递员。如果不嫌累,不挑肥拣瘦的,就不愁没活儿干。他那哥们儿得了斑秃。也就是俗话说的鬼剃头,睡醒一觉,脑袋上就没了一块头发,再睡醒一觉,又没了一块,你说吓人不吓人,年纪轻轻的,还没找媳妇儿呢,如果脑袋全秃了,跟煮熟的剥了壳的鸡蛋一样,那不得吓人一跳。
据说,踅摸进这里,还是三头子的主意。就那么一抬眼,心里头就亮了一道缝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梳着马尾,素面朝天的马莲正对着玻璃窗户发呆,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想着心事。就在那一刻,刷拉,两道目光就对上了,再刷啦,马莲的脸就红了。
一开口说话,都听着对方的口音很熟。一攀谈,原来三头子和马莲,两家只隔一道河。
当哥们儿斑秃治好了,三头子和马莲就谈婚论嫁了。一切都顺理成章。两个在异乡的人,身和心互暖着,很快走进婚姻的殿堂。马莲有时候就想,如果在家的话,她的心也会落在三头子身上。他这人会哄人,嘴甜,还不惜力气。
如今作为孕妇的她,只得又重新返乡。在北京生孩子多贵不说,腆个大肚子,就没法上班了。
婚礼是在家举办的,新房新屋的喜气儿还没有散尽。屋顶的拉花,颜色还没有褪;红窗花,红门帘,红对子,都好好地完整。床上放着一对扫炕笤帚,亲热热躺着。马莲一见,就想笑,她想起婆婆的话:你们结婚没出一个月就走,这新屋子新床,不能空,我呢,不是全和人,不能沾你们的新床,所以买了两把笤帚,让它们替你们睡。这是取吉利,马莲懂。想起结婚那日,她穿着红旗袍,站在屋地上,脚下踏着大红的喜布,上拜,给长辈们一一鞠躬。她第一个礼,不是行给婆婆,是给了两对同族的长辈,叔叔婶子、伯伯伯母,而婆婆排在他们之后,理由很简单,因为少了公公,婆婆不是全和人。当她把茶捧给婆婆,改口称妈妈时,她看见婆婆眼圈一红,强忍着把泪咽了回去。那是一个寡妇女人的不容易。
家,是清静的。小两口夜里都喜爱这份宁静。没有出租房大院里的吵闹,那逼仄的空间,那隔不住声音的墙,做爱,如同偷人一般鬼鬼祟祟的。马莲不如意,三头子不痛快。这乡村的夜,最适合干的事情,就是做爱。除了在床上缠绵,马莲还爱在床上说枕边话,叨叨这呀那呀的,躺在绵软的大床上,三头子的手就不安分起来,马莲说,会流产的。三头子说,我的儿子,做得结实,哪能禁不起这?
这一夜,西屋动静很大。这一夜,东屋的婆婆下了几次地,在屋地尿盆里撒了几次尿,稀里哗啦,夜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三头子睡了一个痛快觉,趁媳妇还在睡梦中,就悄悄出了家门,回公司去了。他怕马莲醒了,不让他走。如果马莲缠住他脖子,撒娇,一吭叽,就完了,他的腿肚子立马就软。所以,赶快溜掉。
婆婆在堤坡子上放了几只羊,捡着塑料袋子,这叫白色垃圾的东西特别可恶,她怕羊们吃进肚子里去,一错眼那可就完了,没招儿治。
跟坡下干活的五婶子叨唠着闲话。你这媳妇真甜活人,进门儿就有。婆婆听了这话,心下里美滋滋的,脸上的肌肉只是抽动了几下,她这人啊就是天生一副整脸子人,谁都没见她笑模样。这叫什么呢?俗话说的苦瓜脸吧。谁让她命不好呢,几前年死了丈夫,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心梗了,就躺倒在地头上了,都没来得及抢救。那时候,三头子正学开车呢,马莲还没认得三头子。不用说,儿媳妇怀孕,对这个不太美满的家庭当然是大喜事了。
起初,她对马莲的身子骨儿有过担心,细胳膊细腿,身条儿是苗条,可是平胸扁屁股的,这能行?疑问,也只是在肚子里打了一滚儿。她心下是知足的,这天儿说个媳妇儿,要花不少钱的。女方要楼房,要汽车,礼金首饰,缺一样儿不行。念弥陀佛,马莲什么都没要,这样的女子不多。
有打鱼人从河里头上来,几个妇女围上去,小鲫瓜子鱼,转眼间就被她们包圆了。婆婆没买,因为三头子说过,河里的鱼不干净,水是遭污染的,吃了,不好。五嫂子地里有间下的萝卜苗,她想想没准儿媳妇喜这口儿。摘了一大把,绿盈盈地欢喜人。
屋里院里没见人。马莲呢?此时正在集市上呢。
转进一家店,专卖母婴用品。有孕妇装,时尚舒适。依照店主人的推荐,她买了两套衣服,两双鞋。经过镇小学校,在门口,有人喊住她。高高的个子,戴一副眼镜,清瘦的,文质彬彬的有模有样。如果他不喊她,她是不敢认的。
原来是初中同学,叫凌波。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考到武汉了吗?
我上班了,在这儿当老师。
马莲说,王佳她……
应该结婚了吧,我们不联系。凌波皱着眉头。
马莲有些尴尬,苦笑着。两人又互相打听了几个同学,关于婚姻,关于工作。
听说你也结婚了?
你没看出来,我都怀孕了。青龙湾的。
买楼房了吗?凌波的眉头依然拧着。
马莲摇着头。
青龙湾跟我们村一样,轮到占地拆迁,得等哪辈子呀?凌波眼睛朝着东南方向空望着,那是他家的方向。
有学生家长走过来跟凌老师打招呼,询问转学的情况,马莲说,有空呆着啊。
一路回想上学时的光景,凌波学习多好啊,那么有前途的人,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家乡,当小学老师,是好还是不好呢?比起预期的理想差了一大截子。再看他,一直就没笑过,这家伙,变多了。好像有一肚子不快乐。也许跟王佳有关吧,当年两人爱得死去活来的。他报考哪儿,她也报考哪儿,一副一辈子不分离的架势。怎么,说散就散了?
进了门,婆婆已经做好了午饭。
这么半天,我都不放心了。婆婆有些埋怨。
马莲给婆婆看她买的东西,这是怀孕四个月穿的,这是六个月时的。
啊?这也分月份。你直接买个最肥的呗。
不好看,还难受。
你真行。婆婆撂了下脸子。
马莲有些讪讪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吃了两口饭,没有胃口,收拾下东西,回到自己房间里。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犯困,隐约听见五婶子来借什么东西,婆婆和五婶子说话,说她,爱花钱,不会过日子。不懂得算计。五婶子说,年轻人都这样,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还说什么,就听不清了,她晕晕乎乎的,睡过去了。
是三头子电话叫醒了她。问她吃了吗?三头子是在马路边打的,乱哄哄的,听见他嘻嘻笑了两下,信号就中断了,知道他没事儿,不管他。
到堤上去,一眼看见自家的羊,低着头找新草吃。婆婆蹲在坡下地里间苗。花白的短发,一件旧蓝布褂子,老远瞧,分不出是男是女。刚刚五十岁,这在城市里,正是开始享清闲的年纪。散步、遛狗、购物、跳舞,去美容院美容,一年四季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吃绿色食品,喜欢周游世界。人跟人怎么可以比呢?她心里一软。
妈,我帮您干。
不用。
不是很难的活计,她蹲下身子,枯燥马上袭来。干这个,是要有耐心的,一个人守在田里,一个人的劳作,四周没有人,没人跟你说话,你和秧苗说,你和黄土说,你对着天说,对着河水说。就这样从早干到晚,从年轻干到老。你的世界就是这个村子这么大,你还有什么想法呢?
如今在地里劳作的,真正的农民,也就是婆婆她们这些妇女了。小年轻的,哪个在村里?呆不住的。
妈呀,我生完孩子,就回去上班,您给我看孩子。
那咋吃奶?
喂奶粉呗。
你不惦记?
我可懒得看。趁年轻多挣钱。
你们就知道图省心,把我一人撂家里,我瞎字不识。孩子吃啥药都不懂,这天儿孩子多娇气。
她忘了,婆婆是文盲。最远去过的地方,就是县里赶集。出门儿,就是回娘家串亲戚。
五婶子小闺女就是吃错了药,腿脚不灵活了。那天夜里没电,黑灯瞎火的,孩子咳嗽得厉害,五婶子起来给孩子找药,不认得字呀,就把啥药给孩子吃了,孩子那腿立马就变得跟面条似的了。这呀那呀的大小医院都瞧了,也没瞧利落。落病了。孩子受罪呀。
不识字的难,马莲没体会到,许是婆婆体会到了。婆婆说,到时候,我大门一锁,跟你们去北京看孩子。
该轮着马莲犯难了,去北京?住哪儿?一天没钱就得挨饿,一根葱都要花钱买,更别提头疼脑热了,敢去医院吗?就她和三头子挣的那俩钱,除去房租和一家子开销,所剩无几了。
这个不太现实。谁都想去北京,可那不是谁都去得起的。一想自己从今后,就困在了青龙湾,怀里搂着吃奶的娃娃,在大堤上放羊,在堤坡下播种、施肥,她的头立马大了起来。
婆婆说她,你这哪里是间苗,是在拔苗。快走吧,别给我捣乱了。婆婆这么一说,马莲站起身,回头一看,可不是嘛,别小看农活儿,她说是农村人,可是地里活儿一样儿也不会干。就是三头子又咋样?背着喷雾器打药,把隔壁人家田里的苗给灭掉了一垄,自己还中毒了。说是农民,已经不会种庄稼,说是城市人,连立脚之地都没有。那他们是什么?马莲心里一片茫然。
太阳落山了。和婆婆赶着羊回来,下了堤,遇见一女人,哭喊着找孩子,拉住她的手,摇着问,你见着我孩子了吗?小小子儿,俊着呢,戴着银镯子。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咧咧要媳妇儿,要媳妇,做啥呀?点灯、说话、躺被窝睡觉。
婆婆掰开那女人的手,说,小小子,上学了,你回家做饭去吧。那女人说,真的?那我给他包饺子去,小白菜馅的,他最爱吃。
女人嘴里唱着,小小子,坐门墩,走远了。
咱村的疯子。
孩子在河里淹死了。死那年,五岁。他们两口子打工,把孩子放家,婆婆给看着,那小小子淘气,一错眼工夫就找不着了,全村人都跟着找,都找遍了,最后还是在河下游发现的。哪还有救?奶奶哭死过去多少回,觉得对不起儿子媳妇,没过半年,就病死了。这不嘛,孩子妈当时就疯了。那小小子,好看着呢,鬼头着呢。
这条河,搁几年就淹死人,还都是小孩,小子居多。自打我来这村,多少年了,淹死四个了。马莲的头发根都立起来了,她双手搂紧肚子,直打冷战。
路过谁家,那家女人正忙着搬什么。婆婆站住说话,那女人说,买了桶装的纯净水,你家没买?婆婆问,这水好喝?那女人瞧瞧马莲,有喜了?那我劝你快别喝咱这儿的水了。污染了?马莲问。那女人说,反正不好,我们家公公、大伯,都是癌症。人家大夫说,跟水质有关系。婆婆说,连水都要买,这可活不起了,我们可金贵不起。马莲还想追问,婆婆不高兴了,拉着她走开了。
马莲想起刚回来那天,喝水,老觉得一股怪味儿,三头子也说,苦了吧唧的,不好喝。她问三头子,附近有什么厂子?村西,好几家镀锌厂。味儿刺鼻子、辣眼,人走过,都不敢吸气,就连地都黄了。没人管吗?谁管?三头子嘱咐她,少去那边。
她回村前,店里的老板娘请她吃饭,为她送行,还羡慕说,在乡下养孩子多好,首先空气好吧,没有雾霾吧,其次,新鲜的粮食、新鲜的菜,没有药吧,还有,噪音,没有吧。哎呦,这些可是在城市花钱买不来的。你想,那孩子得多健康啊。
可是,眼前的村庄还是原来的吗?比城市还可怕。城市还有人管呢。她决定,眼下首要的一件事,就是订水。
吃完了晚饭,屋里屋外一片漆黑。又停电了。婆婆点上蜡烛,从衣柜里抱出一个大包袱,放在床上打开,呵,红花绿叶,是小孩子的新被褥。婆婆抖搂着,说着买这样那样的经过,让马莲摸摸软不软、暖不暖。婆婆说,赶明儿到集上买枕头去。是买蚕屎的,还是买五谷的?到时候再说吧。
妈,我想咱也买水喝吧,不为别人,就为您孙子孙女着想。马莲趁着婆婆高兴,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想自作主张,必定招惹来婆婆的不满,所以婆婆的思想工作必须做通,这个任务,只有她亲自完成了。
我不信,你听她的就别过日子,比她?人家多有钱呢。
买水的钱,我出,不用您操心。
你的钱就不是我的钱了?
不是为孩子吗?孩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那你跟三头子商量吧,我不管。婆婆终于松口了。马莲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躺被窝里给三头子打电话,三头子当然同意。
老婆,我想你了。
你干嘛呢?
刚完活儿,累死了,还没吃饭呢。
我特闷,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三头子让她跟孩子说,让她听胎教音乐,看看书啥的也管事。马莲说,那我就看看英语吧。三头子告诉她,你们店听说要装修,门口贴着停业的告示。哦,那原来的人呢?小张、小丽她们呢?三头子说,不知道,没看见。马莲在黑暗中闪动着眼。三头子挂了电话,说,要没电了。
心里就突然想念起小姐妹们,没有网,无法上微信。电话给小张,是空号。电话给小丽,是关机。顿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们可好?还在北京吗?
小张、小丽,曾经她们三人一起合租,在城乡接合部,一间半地下室里。唯一的电器,就是电磁炉。用它烧水,用它煮粥、煮方便面。她们第一次请三头子吃饭,就是四个人围着那个电磁炉,吃涮羊肉。那是个下雪天,小张说,最适合干的事情,就是喝点小酒,吃吃火锅。小丽说,还有谈情说爱。这俩丫头,都是本科生,都是好学问。一个来自河南农村,一个来自山东农村。她们和她一样,都想在北京安家落户,找个好男人结婚。尤其小张,人长得漂亮,说了,就是喜欢北京,就是要饭,也在北京要。就要找个北京男人嫁了,就算不是北京男人,起码也是要有北京户口的男人。小张说,北京户口,你们知道多值钱嘛?它主要是能传给下一代,那好处就巨大了。福利可多了去了,房子、车子、学校、医疗,还有,那份骄傲。小丽也认同,只不过她怄不过家里人,她多大了?28了。比她小三岁的弟弟,孩子都两岁了,她这个大姑姐,孩子的姑姑,成了家里人的心病。相亲,是她过年时必然的一件大事。考研?考公务员?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对于是否回乡,依然矛盾着。马莲惦记着她们,说好了,等她生完孩子,就回去的,看来,凡事都在变化中,更何况在北京。但愿她们都好。
转天,婆婆跟她一块赶集,她到水站订了桶装水。去书店,刚好碰见凌波。她说,想买英语书,没事儿念念,对胎儿有用。嗨,这还用买,我就是教英语的。马莲上次忘了问他教什么课,这下想起来,他英语最好了。从书店出来,跟凌波去小学校拿书。
因为是周末,学校冷清清的,鸟儿们在树上飞上飞下,乒乓球台子冰冷冷的,小操场上不见一个人影。凌波说,五个村子的孩子们集中到这一个学校。青龙湾的,离这儿四里地,你们村孩子上学最远了。这还是好的,北边的,中心小学,最远上学的八里地。
小孩子上学,路上就这么累?
是啊,赶上天不好,刮大风、下大雪、下大雨,就更难。凌波眼望着天,那好像是他的习惯吧,也许是怕变了天气。
家里必须有大人接送?没有校车?马莲问。
私人的不容许,公家的,咱这儿不够规模。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凌波说,就是在北京,也没实行呢,这儿才有多少学生?
我婆婆说,去年,全村就一个新生儿。
低出生率是一方面,去年学前班就招了十一个学生,这学校还怎么办下去?还有一原因,家长给带出去念了,你没看,农村人也跑去县城买楼,就是为孩子上学。县里的一小、二小,打破脑袋挤不进去,有户口的,不是那片的要八千,没户口的,要一万八,这还必须是有人,有关系的,两眼一抹黑的,拿多少钱也进不去。同样是小学老师,人家一小、二小的,牛气。像我这样儿,费劲巴拉考进来的,没人、没关系,只好窝这穷乡僻壤的,没人理睬。
凌波带着马莲进了图书馆,指着书架上的一排书,让她挑,全是过期的英语杂志,还崭新的。
马莲问,教书累不累?
我不怕累,怕无聊。我教两门课,英语,还有计算机。可是电脑呢?学校里根本就没有计算机房,两台电脑,一个校长用、一个办公室用。我的,一个笔记本,是自己带来的,可是网络太差。你让我怎么上课?怎么给学生讲?学生们这也没见过,那也不知道。音乐课,没有,体育课就是玩儿。能培养出人才吗?马莲,等你孩子将来上学,能去外头念,就别到这儿念。
我还以为这儿好呢。在外头,借读更难。她想起住出租屋,大院里的孩子们念书只能去打工子弟小学,条件可差了。也有在公立学校借读的,可是读着读着,早晚还是回到原籍,因为中考,因为高考,家长就两头惦记着。
没准儿,往后就全都好了呢。
也许吧。
你谈女朋友了吗?什么条件?
我要楼房没楼房,要车没车,家是农村的,一穷二白,谁跟我呀?当初王佳她们家,说了,只要我在咱县城买了楼,那头一分钱不要,什么时候结婚都行。
就因为没房?
我们家没钱,说先租着。可是人家那头不干,王佳租房子都够了,三天两头搬家,一搬家她就哭,她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老是居无定所的不安稳。我劝她别着急,她就说心里不踏实。你是女孩子,你也这么想吗?
马莲说,我也这么想,所以才回老家的。你不能怨王佳。
我不怨她。我是怨自己没本事。
你别太悲观。
凌波说,我请你吃肉饼吧,北边那家烙得特香,皮薄馅大。那皮薄得跟一张纸似的,都能透亮。
改日吧。马莲边说边往外走,还没到大门口,就听门卫大叔对着大门口喊,你找谁呀?今儿星期天,都放假。马莲一瞧,是婆婆,紧走几步迎去,您上这儿干嘛来了?
婆婆不看她,直着眼珠子瞧她身后的凌波,我还没问你呢?急得我一脑门子汗了。
我不是告您,我去书店,回头找您嘛?
书店里有你嘛?
马莲把凌波介绍给婆婆。
婆婆的脸一汪水一样拉着,一转身,家走吧,大着肚子逞什么能。
马莲都忘了跟凌波说再见,紧跟在婆婆后面,这哪儿跟哪儿呀。婆婆气鼓鼓的,马莲心里也不痛快。娘俩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一前一后,一路上无语,有村人跟说话,婆婆只是唉了一声,马莲也是。
到了家,婆婆依然不忘数落她,就在家呆着,哪儿都别去,别有啥闪失。马莲答应着,心想,婆婆是好意,可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马莲想家了。娘家就在河对岸。很近,却很少回去。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母亲的任务就是看两个孙女。她去?不方便的身子,谁照顾谁?还要躲避着孩子们的打闹。母亲说,等孩子们大了,离手了,我去你家住。马莲知道,那也是嘴上说说而已。
惦记着母亲的腿,骨质增生的毛病,时好时坏。看看天,还好。跟婆婆说,下午回一趟娘家。
空手回去终究不妥,去村里的小卖部,给侄女买了零食,又买了几斤鸭架骨,口袋里再没有多余的钱了。银行卡上自己的工资舍不得取出来,因为要体检,要生孩子,以备不时之需。
在村口看见娘家妈,推着婴儿车,正在张望着她。见到她,又埋怨她不该来,一岁半岁的侄女正发烧,出疹子。她只好站在村口,跟母亲说说话。母亲说,过年时,你那个同学王佳瞧她大姨来着,还打听你着。她大姨说她结婚了,人和家都不赖,公婆都是干部。
王佳大姨跟马莲家是街坊,那时候,王佳说是来大姨家,肯定就住在了马莲家。两人睡在土炕上,能聊到半夜。
其实马莲回来,是想和母亲打听一人,南院的小洁,搞对象了吗?
小洁在卫生所药房,长相和性格都不错。母亲说回头问问她妈。
婴儿车里的小侄女醒了,母亲催她回去吧,等过几天,我们抽空瞧你去,你不要再来了。又说了一些注意这注意那的话,又说,多打电话,又说,不对,没事儿,别打电话。临走,给她带上两把香椿芽,说西院给的。
马莲心里想着如果小洁子和凌波有缘的话,那该多好。心里想着美好的事,脚下都轻松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堤上,抬眼看,没见到自家的羊,地里五婶子在劳作,跟五婶子招呼,说她婆婆下午没出来放羊。
里外没人,羊们饿了,咩咩冲她叫着。添水,喂草。到街里转了一圈,没见到婆婆身影,小卖部的嫂子说,你买完东西前脚走,你婆婆后脚也骑车走了。
我婆婆来着?
来问你都买啥了?我告诉了。你婆婆说,忒爱花钱。嫌你买鸭架子了,事先没跟她说。
我跟说了,出门儿瞧瞧我妈的。
那你婆婆没听好吧。
骑车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没说。 马莲放心不下,去村口张望了好几次。天都擦黑了,也没见到婆婆,心里就没主意了。正不知咋办好,只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家门口。
凌波扶着婆婆下了车。
凌波说,在校门口马路上,看见的。正捂着脚,蹲在地上。以为是被车撞着了。婆婆说,前车轱辘轧了一砖头,脚崴了。马莲上前搀住婆婆,到医院查查呀。凌波说,查过了,没事儿,放心好了。把药给了马莲,说按时吃药,我就不进去了。婆婆说,那赶明儿让我们三头子去谢谢你。凌波摆摆手,一头钻进出租车,走了。
疼不疼?
不疼。
马莲没问婆婆干什么去了,婆婆没解释,她也不想多问。
婆婆说,别告诉三头子,省得他惦记着。
后来凌波电话里说,婆婆在校门口问看门儿的,瞧见她儿媳妇进去没?人家说,不知道。她说,上回的,那个。她偏要进去,问她找哪个?她说,找姓凌的老师。门卫说,凌老师有课,等下课。她就在马路上转悠。等凌波抱着讲课夹子从教室出来,她没留神,结果脚底下一出溜,摔倒了。
马莲明白了,原来婆婆是不放心,跟踪自己,以为她跟凌波怎么样呢。
婆婆真多疑。心下委屈,手就拨通了三头子电话,三头子说,老婆,有事吗?我正在干活呢。她说,没事儿,你忙吧。三头子说,下班后我打给你。她说,拜拜,挂断后,心里头酸酸的。
好在婆婆的脚只是扭了一下,不然的话,可咋好?羊们,要吃要喝,地里要水要肥。
家务活儿,放羊,就成了马莲的专业。一睁眼天亮,一合眼天黑,因为累,日子过得就快。心里也就不装事儿了。
等婆婆好利落了,马莲的肚子也显山显水了。
婆婆说,像男孩儿。
三头子说,男女都一样。
其实,马莲真心希望是男孩,她是世俗的,这不是在城市,是在乡村,没有男孩是不行的,如果第一胎是女孩的话,她肯定被要求生二胎,甚至三胎。娘家弟媳就是先例。
在电话里,三头子告诉她,他不干快递员了,因为他送货时弄丢了东西,说起来真烦,倒霉,不过已经没事儿了,刚刚他又找到了一事儿,还是送货,在批发市场。
三头子说,等摸到了门道儿,他就回来,也开个店什么的,那时候,俩人都不用出去打工了。一家人可以在一起了。
马莲内心就燃起了希望,说,那咱去县城开店吧,把妈也带上。
再找凌波借书,就借了一些小店经营管理之类的。凌波正苦恼着,小洁和凌波见了两次面,就吹了,按小洁的话说,凌波心不在焉,心思不在她身上。马莲这个媒人就没当成。慢慢找吧,你姻缘动得晚,马莲只能这样对凌波说。
去妇幼医院检查,找的是凌波表嫂。检查,B超正常。又去验血。没事儿?马莲问表嫂大夫。
梅毒抗体阳性。
马莲脑子嗡一下呆住了。大夫建议她去大医院查查。也有假阳性的。我没有症状啊。所以要去北京查查。查出来,是阳性怎么办?
大夫没说话。
马莲说,你们都不相信自己检验的结果?
这儿的设备不行,大夫说,你们夫妻俩,最好都去北京的大医院查查。
马莲心里下起了雪。
她坐在医院的花坛上,定定地发愣。远处近处,嘈杂着,却怎么也进不了她的耳朵。她眼里,脑子里,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