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芳
1
高四喜拄着锄头,看着滩湾里一亩三分的边角地,沮丧地垂下了一只手臂,失去弹性的老气管里蹦出了一连串空洞的咳嗽声,一张布满“鱼网”的脸憋得青紫。咳嗽声砸进边角地的草丛,惊吓了一只孵蛋的野鸭,扑棱起一对麻翅,慌乱地逃进了附近一条河汊里。
边角地紧挨着河堤,它的西边有一条排灌沟,机器过不来,种田大户赵秃子不肯转包它。河西湾村,十多年都看不见耕牛的影子了,高四喜只好背了锄头把自己当耕牛。他想把边角地翻了,在下霜前栽上油菜。但看到狼牙根、鲤肠菜、马塘草和点地梅像午夜的噩梦一样挤满田畴时,他那一股心气就泄了。日你娘,他用锄头砸了砸一棵饱满的麻子菜,它绿色的汁液血一样喷出来,立即渗进了灰白的沙土里。他不是骂赵秃子,他不屑于骂赵秃子。看看,看看,赵秃子转包的那些田地里种的也能叫庄稼?禾苗总是稀稀拉拉,要不大家也不会叫他赵秃子。刚刚抽穗杨花的晚稻死气沉沉,像一群丢魂落魄的寡妇。赵秃子哪里是要种田呢?他只不过想套取政府的补贴资金罢了。
他也不是骂这块土地,他舍不得骂。这块地贫是贫了点,在高四喜还有力气耧耙它的岁月里,它栽过玉米,种过花生,开出过黄灿灿的油菜花,就连小腿肚粗的红薯也生长过哩。像艾子扁平的肚子,虽然单薄了点,照样给高四喜生了儿育了女。可惜艾子不在了,艾子身上长了一个瘤子,这就要了她的命。每每想起这事,高四喜肠子就悔青了。如果不是自己懈怠了,那颗瘤子应该早就能被捏到,哪里等到它像烟雾一样扩散呢?艾子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上过寡妇枣花的家门。
高四喜骂的是儿子高民生,你娘的,有几个臭钱你就能忘恩负义了?把土地当破抹布扔掉?都把土地扔掉,再有钱你也能耐不了,你还能吃屁屙风去?
高四喜不甘心,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握紧锄杆挥舞起来。锄头磕进沙土里,浅浅的,不足两寸,像他那颗松动的老牙齿,对付不了一粒脆脆的花生米。他挖一锄,就弯下腰,伸出青筋凸起的胳膊,抓住一束野草,用力在锄头上磕掉草根上的泥土,再随手把野草扔到地埂上。
这样重复了不过十分钟,地面上被锄头啃过的痕迹也只有桌面大,他的胳膊已经软得抬不起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像一列疾驰的火车。高四喜只好拄了锄头歇息。等到喘息均匀了,他便从腰间皮带上的手机盒里,抠出一款老式的诺基亚,费力地拨出一串号码。
老子要给边角地埋上炸药,看你狗日的还管不管它。
2
高四喜高个子,阔身板,不苟言笑。年轻时长得俊,人又勤快,耕、种、耧、耙、扬场、脱坯,哪一样都在行,村里的妇女埋怨自家男人时,总要拿高四喜作比较。高四喜受了土地一辈子累,他不仅不嫌弃它,反而把自己当作一棵树,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刚搞联产承包那会,他和艾子几乎天天泡在水田里,那些年河西湾谁家的稻子收成能超过他家?新砌的粮仓满了,几担稻箩满了,涨鼓鼓的蛇皮袋装满了粮食,摞在堂屋里,占了半间房。看着粮食,他心里踏实,脸上喜庆。
后来有人把稻田改挖成了鱼塘,收入多了些,村民便接二连三地把稻田改成了鱼塘,但高四喜拒绝鱼塘。再后来,农田纷纷被抛荒,村里的男男女女一窝蜂地去城里搂钱去了,高四喜也迷茫了。跟风是河西湾人最大的毛病,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样生活,村官们过去到老百姓家来,除了征粮,就是逮女人们去上环。现在他们要是来了,一准是为了拉选票,老百姓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跟风。高四喜最后也跟风了,到城里去挣钱,他在工地上找了活干,但田地依然种着。农闲时田地由艾子经管,农忙时他就回来,他宁愿少挣几个钱,宁愿多辛苦一些,也不肯抛下土地。
河西湾村里,他是最后一个把土地转包给赵秃子的人。那时他年纪大了,村中也空了,干活找不到互助的帮手,几亩稻田他实在无法伺候。但边角地却剩下了,儿子高民生说,边角地剩下就剩下了呗,不就少了几百块转包费吗?指甲缝里抠抠,哪里抠不出几百块钱来?但高四喜说,不是那回事,看着地荒着难受啊,就像没有穿内裤一样别扭,你不穿内裤你试试?
儿子高民生从小就不亲近土地,嫌脏怕累,读书时也淘气,逃学、打架的事没少干,常常冒充高四喜在大红叉叉落满地的试卷上签字。有一次高四喜被儿子的班主任请到学校去,那个年轻的女教师,把他一个大老爷们,像训孙子一样数落着,回到家他差一点把高民生的脖子拧断。
好在那小子成年后还知道要去立业,好在他事后也晓得孝敬父母。艾子离世后,高民生把高四喜接到合肥,想让老父亲在他身边享享清福。高四喜住进高楼大厦里,才发现别人晕车他晕楼,站在高高的阳台上他就心里发慌,两腿发软。城里的房子他实在住不惯,进小区要刷卡,进单元楼要刷卡,进了电梯还是要刷卡。高四喜不习惯带门卡,有时只能像贼一样跟随别人一道进单元楼,就为这,他怎么也难以把儿子的房子当自己的家。哪有进自己家像进中南海一样难呢?河西湾的农户,有几家门是正经锁着的?有的即使上了将军锁,那钥匙往往也放在门头上。
在儿子家上厕所他也不习惯,坐在马桶上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抬头朝天花板上看看,总担心有个家伙正坐在他头顶上拉屎撒尿。你娘的,他没有理由骂坐在他头顶上拉屎撒尿的人,他骂的是这种摞起来的结构。
离开了土地住进高楼的高四喜,嗅不到泥土的气息,仿佛鱼儿嗅不到水的气息。城里的大鱼大肉让他的背厚了起来,肚子圆了起来,呼吸却虚弱了下去,他整日神情恹恹,像一个患了单相思的病人。在城里待了大半年,高四喜的身体就整个地垮了,现在不要说下田地干活,就是走路走快了,也会浑身冒虚汗,喘气喘不匀。
3
滩湾里那块一亩三分的边角地,在高四喜要埋炸药的威胁下,终于被栽上了一种高四喜陌生的植物。高民生是个孝顺孩子,他不怕父亲给边角地埋上炸药,边角地炸就炸了,那块边角地又不是圆明园。但高民生怕伤了老父亲,怕老父亲愁出病来。
高民生从省城合肥回来,也不知从哪里召集了一帮民工,就着月光,连夜就把地给翻了。一群人在地里影影绰绰地起起伏伏,来来往往,杂草被拔起,高高地堆放在河堤脚下。泥土涌动,翻滚,由灰白卷为黝黑。折断的草茎,散发出甜滋滋的带有淡淡奶油味的清香,潮湿的泥土微微有点腥气,夜色把它们搅拌着一起,搅成了一杯馨香的高粱大曲。高四喜醉醺醺地走在地里,走在地垄间,走得磕磕绊绊,一脸的皱纹都舒展了。
天还没亮,面包车拖来的种子就被埋进了土里,一切都做得神秘而迅疾。
种的是什么东西?
高民生说,它叫叶兰草,是一种珍贵的中草药。能补肾,能治癌,还能灭三高,比黄金还值钱,种一茬,能抵你种一百茬庄稼。
能治癌,很好,可惜艾子没有等到这一天。以后亲朋、乡邻谁要是病了,可以拿药给他们了。
好伺候吗?
好伺候,放在土里不用管,经霜历暑,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四五年后,我带人悄悄地收走。
土地只要不闲着,高四喜便能安心,至于能挣多少钱,他并不在意。儿子不缺钱,他也不缺钱,高民生每年给他的生活费能有好几万,如果他都要的话,皮夹子早就涨破了,在河西湾他也算是富翁了。赌博佬郭跛子总想把他引到棋牌室去,枣花遇到他总是眼睛亮亮地夸奖高民生孝顺。高四喜也知道儿子孝顺,儿子那么忙还为他张罗边角地,就是孝顺。
几场春雨过后,边角地里的种子像一群小蚂蚁探出了触角,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一点绿意起初只在芽尖上点染,然后不断地洇开、铺排,到了四月下旬,整个边角地就葳蕤生动了,它椭圆形的叶片深绿得仿佛能滴下汁液来。边角地边的河坡上,高四喜种的几棵南瓜也开藤散叶,顶出黄灿灿的花朵来。
高四喜每天都要到边角地里转一转,就像从排灌站退休的老聋子每天都要提着鱼竿去新龙河边一样。
到了六月,叶兰草竟然开出一层紫色的小花来,两片蚕豆瓣大小的花瓣间,探出几根长长的花蕊,田地里好像落了一群紫蝴蝶,一股近似金桂的幽香,烟一样在边角地的上空缭绕着。高四喜嗅到这种香味,常常痉挛的气管便会松弛下来,不仅不咳嗽,连痰也明显地少了,他越发相信,这叶兰草真的是宝贝。
老伙计,你这地里种的什么东西?老聋子站在河堤上,声音响雷似的砸在高四喜的头顶,砸得草尖上的露珠纷纷滚下来。在地里拔杂草的高四喜抬起头,看见老聋子遮阳帽压得低低的,拿着竹竿的身影在阳光下夸张地拖下坡来。
又去钓鱼?小心掉河里喂了王八。跟老聋子说话,高四喜要用点力气。
问你呢,种的什么?不会是鸦片吧?老聋子用鱼竿指指边角地,固执地问。
野草,自己生的。
扯淡!老聋子有些生气,转身就不见了。
高四喜讪讪的,觉得有点对不住人,仿佛偷了邻家的银子。
四喜,你这地里种了么子东西?午后,枣花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撑了一把防紫外线的红伞,胳膊上搭了一条白色的毛巾。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裹着一身花衣裳,把自己弄得像一只斑斓的瓢虫。另一只手里提了一个汤盆大的青皮南瓜,瓜蒂汪着泪珠似的汁液,欲滴未滴,不用说是刚刚采摘的。坐在田埂上抽烟的高四喜,看看河堤上自己种的那一片南瓜,心里已经明白了,懒得搭理她。枣花却不走,放下南瓜,在高四喜身边的田埂上坐下,用毛巾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有几粒白麻子的胖脸已晒得绯红。
你这地里种的么子嘛?给城里人种的花草?
是给城里人种的叶兰草,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
枣花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只膝盖已靠在了高四喜的膝盖上,斜了一双眼睛,看着高四喜笑。高四喜小肚子热胀起来,他不看枣花,一个劲地拔着烟。白色的烟雾从薄薄的双唇间喷出来,却又像蛇一样扭回头,钻进他的鼻腔中。
枣花用膝盖碰了碰高四喜,软语道:民生就是有出息,明年叫他带上我家发子吧,发子可是他嫡亲的兄弟。高四喜不答话,让开枣花的腿,把烟头在草地上蹍熄了,用力地咳出一口痰来。枣花自觉无趣,站起来,用脚踢了踢高四喜的屁股,撑了伞径自走开。
河西湾村的村民,很快都知道了高四喜的边角地里,种上了一种叫叶兰草的植物。那玩意都开花了,大家才知道,人们惊诧于自己的后知后觉,也埋怨高四喜的鬼鬼祟祟。免不了就三三两两地来高四喜的地里转转,看看稀奇。有人说叶兰草的花有香樟树的香味,有人说它的花有农药的味道。
老四,不种庄稼改种草了?
四喜,老了老了,改了心性,喜欢起花花草草来了?
人们看到高四喜,不由得要打趣几句,不由得要笑出来。
高四喜嗅到了人们口中的揶揄之气,他们的笑也让他很不自在。他阴了脸,只在鼻腔里哼哼作为应答,心里却骂道:瞎眼的!等我搂了大把的票子,看你们眼馋去。
4
拔草,施肥。
施肥,拔草。
虽然高民生说了,叶兰草这玩意不需要经管,让它自己生自己长,但高四喜还是天天蹲在地头上伺候它们。天天看着它们在土地里生长,高四喜心里才踏实。
紫蝴蝶在边角地里翩翩起舞,紫色渐红,粉蕊渐白,慢慢地结出一簇簇籽粒来。籽粒很小,却闪着油黑的光彩,黑珍珠般可爱。伸手抠一抠泥土下的块根,像蝉蛹,似蒜瓣,比枣花的胸脯还要白。
枣花……
有时候,高四喜还是会想起枣花。枣花男人害肺痨病,走时把家里刮空了,丢下两儿一女。枣花是穷怕了,才见了男人就拉的,原以为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被艾子知道了。那次艾子把他堵住枣花的被窝里,两个女人揪成一团,他套上衣服趁乱跑了。艾子铁青了脸回到家,没有跟他打跟他骂,倒在床上睡了四天四夜,滴水不进,饭粒不沾,高四喜急得喊她姑奶奶,打了荷包蛋亲自端到她的床边她也不理。后来还是民生哭着喊妈妈,艾子才披散着头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那以后,枣花家他去得少了。总想改邪归正的,枣花白花花的身子,却总在暗夜里向他招手。但艾子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枣花家了。现在,经常去枣花那的是老聋子。
夕阳的余晖铺满院落时,老聋子提了鱼篓从霞光中走过来。四喜,你儿子带回的酒还有吗?我们兄弟晚上搞两杯。老聋子人没有进院门,声音就雷一样地滚了进来。高四喜料定老聋子一准钓到大鱼了,翻看他的鱼篓,果然看见一条两斤多重的鳊鱼沮丧地躺在几条小杂鱼中间。
在最后一条小杂鱼被剥成梳齿状时,高四喜高耸的颧骨已经变成了绛红色。两个老鳏夫起先一边喝酒一边谈各自的儿女,后来就兴兴头头地说起了枣花。谈到枣花的骚劲,老聋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声震屋宇,那只一直在他们脚下嚼食鱼刺的小花猫,噌的逃开,跳到屋角的磨盘上扭了脸看老聋子。
你说,你边角地里到底种的什么东西?老聋子突然伸长脖子,一张马脸放大在高四喜迷蒙的眼前。
那是一种中草药,叫叶兰草,能补肾治癌,比黄金还贵重,种一茬能抵种一百茬庄稼……高四喜酒量不行,有点兴奋,磕磕绊绊的舌头像打开的栅栏,心里的那点秘密成了关久的牲畜,全都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儿子高民生“不要对外人说”的叮嘱,早已被他抛到新龙河里去了。高四喜的声音并不大,老聋子张着嘴,不停地点头。
能给我点种子吗?我也种点。老聋子这回压低了嗓音。
你起什么哄?你捧着公家的饭碗,旱涝保收,我要能有你那好福气,就天天坐家里数票子玩,你以为种地跟钓鱼一样轻松?
老聋子也许是听清了,也许是感觉到被拒绝了,他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酒。后来老聋子的舌头也打结了,他扯住高四喜的后领,想把歪在桌上半睡半醒的高四喜拽起来。排灌站上班有什么好呢?一个人对着几间冰冷的屋子,还有一群哑巴的机器,那些玩意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哗啦哗啦,震天动地,震得人脑袋都要炸开。现在倒是不用听机器说话了,却要天天看儿媳妇的眼色,工资卡交给他们还不够,还嫌我绊手绊脚……老聋子的话,像驴拉磨似的打转转,反反复复说的还是那些事。老聋子说这些的时候,高四喜已经伏在桌上打鼾了,细细的口涎蛛丝似的垂下来。小花猫大胆地跳到了桌上,旁若无人地咀嚼着菜碟中的鱼头。
5
旁若无人的还有枣花。高四喜踏着露水去边角地时,老远就看见枣花顶了块花毛巾站在叶兰草丛里。高四喜快步走过去,走到近前才看清枣花在摘叶兰草的种子,正往腰间卷起的围裙里塞。高四喜大声地咳嗽,示意枣花身后有人,枣花头也不回,仍然捋着草籽往围裙里塞。四喜哥,我菜地里空出两垄地来,不知道种些什么好,想起你这地里的草,开出的花还怪好看的,就来采些种子。你得教我怎么种。
好了,好了,你捋下的种子已经够你种两垄地了。用不着我教,都种了大半辈子地了,谁还不会种个草?
枣花一边慢条斯理地跟高四喜搭着话,一边手上加紧采摘种子。直等到卷起的围裙沉甸甸地坠下去,她才嬉笑着走上地埂。高四喜有点恼怒,但还是瓮声瓮气地叮嘱她:种子金贵着呢,别瞎糟蹋了。
和枣花不同的是,河西湾的乡里乡亲,见到高四喜突然都换了一副真诚的笑脸,来他家串门的乡邻突然多了起来。大家诚恳地和他打招呼,原来叫他老四或四喜的,现在也跟随自己孩子喊他四叔或四爹爹了,仿佛一夜之间,高四喜便由一个普通的老农,变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乡贤。
四哥,你地里的草长得好看……
四叔,我家也空出两垄地来,草籽……
四爹爹,能给我些草种吗?
高四喜一律只点点头,随和地说句:草籽还没有熟透哩。
虽然高四喜跟大伙谈起叶兰草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因为边角地里的叶兰草,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妇女们聚在新龙河岸洗衣浆衫时,会大声地谈论叶兰草。老人牵着孩子在村头小店买盐买油时,也会坐下来交头接耳地说起高四喜的边角地。棋牌室哗啦哗啦的麻将声有时会中断,几个人为叶兰草争得面红耳赤。有人说一亩田的叶兰草能卖一万多块钱,有人说,不是一万,是四万。高四喜的小儿子高民生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人物。大家突然都想起,高民生那家伙从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读初中那会,就敢追叶镇长家的小女儿,信誓旦旦要把那女子追到手。高民生书没有读成,只有努力赚钱。他倒卖过私盐,用工业酒精兑换过假酒,也卖过春药。等到高民生做了小老板有了能在城里买房的钱,叶镇长的女儿却早已出国了。
听说高民生这几年生意做大了,北上广都有房产,老婆也有了好几个。在外面打过工、见过世面的少妇萍子立即纠正说,不是好几个老婆,是好几个情人。有人说高民生现在有头有脸,酒桌上,连市长都要站起来向他敬酒。有人猜测,高民生家的钱恐怕要装好几麻袋。老聋子这句话倒是听清了,他从鼻子里嗤出声来,大声打断说话的人,有钱人谁还背着钱东跑西跑的?有钱人都用银行卡。银行卡知道吗?巴掌大不到的一小块,不用说装几麻袋票子,你就是有几卡车票子也能装下去。大家猜想高四喜大概也有那种卡,高民生那小子虽然无法无天,但是孝顺。边角地里种了那么名贵的中药材,高民生这小子送他老子一座银行了。
中稻收割之后,高四喜去了一趟大圩里的女儿家,帮着晒稻子。等到帮女儿把晒干的稻子送进粮仓,已经是四五天后了。回到河西湾,他顾不得回家,就拐到了边角地。一到边角地边,他那颗踏实的心就成了被洪水冲刷过的堤坝,一种垮塌的痛感顿时弥漫开来。
叶兰草的种子几乎全被人采摘了,草秆被踏得东倒西歪,部分已经折断,再也站不起来。更可气的是,有的叶兰草被连根拔走,裸出一块一块灰白的沙地来,成了一块一块的花斑秃,比赵秃子种的稻田还难看。高四喜铁青着脸,一动不动地足足站了二十多分钟。他高挑的影子倒映在长了稀稀拉拉水草的排灌沟里,风扯着它,痉挛般地抖动着。他替那些被糟蹋的苗苗难过。
后来,影子就矮了下去,他坐在田埂上使劲地拔烟,青白色的烟雾聚拢,消散,再聚拢,再消散。一只黄嘴雀躲在河堤上的枫杨树上,啁啾着曲曲折折的调子,嘹亮清脆,高四喜的心这才慢慢晴朗起来。自己种叶兰草,原本也不是为了挣钱,只是看着边角地荒着可惜了。村子里谁家都比他更需要钱哩,吃独食遭大伙嫉恨喽。高四喜决定要做一件事情,要把边角地里的叶兰草分一些给乡邻,带着大家一起挣钱,让更多的病人能得到好药材。
他又抽了一根烟,扔掉烟蒂后,脱掉皮鞋,卷起裤脚,赤脚走进地里,弯下腰去间苗。施过鸡粪的土地松软了,稍微用点劲就能把叶兰草连根拔起,拔起的苗子一堆一堆均匀地放到田埂上。这样干了几个小时,半块边角地倒真的成了秃子,比赵秃子种的田地还难看。
回到村里,等到看见乡邻讨好、谦卑的笑脸,高四喜的心里也就完全释然了。
四叔,回来了?
四爹爹,吃过了?
他微笑着回答,回来了,还没吃呢。叶兰草的苗子,我扯了一些放在田埂上,想要的,各取一份吧。
哦!大伙欢呼。村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有了一种过节的气氛,有几家便扯了高四喜的衣袖要拽他进家吃饭。高四喜也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受用着大家的讨好和关心,心里从没有过的舒坦。
6
叶兰草从边角地里,悄悄地洇到了乡邻小菜园篱笆后面的旮旯里,又慢慢地伸向偏僻的地角,后来就大模大样地长到人家耕地里了。新龙河的坡埂和茅草丛生的滩地里,也出现了大块大块新开垦的土地,叶兰草翠绿的身影,像病毒性感冒一样在河西湾蔓延开来。等到叶兰草开出紫蝴蝶一样的小花来,河西湾村前村后都漾着一股蓝汪汪的紫气。那股花香起先淡淡的,有金桂的香味,等到田头地角和篱笆旮旯里的花全开了,还真有股子叫人爱不得又恨不得的农药味。
留守在村的老人和妇女,不再有事没事地聚在枫杨树下聊天,棋牌室里打牌的人也越来越少,田头地畈,戴着草帽、拿着锄头的人影多了起来。大家默默地锄草施肥,暗暗地替自家地里的叶兰草鼓着劲。高四喜扛着锄头慢慢地走过来,村长似的查看着他们地里的叶兰草,苗还是瘦了点啊,用鸡粪催催。高四喜腰板挺得直直的,像老聋子一样大声地提醒田畈里的人。
人们对未来的憧憬,也随着叶兰草的长势而高涨起来。老聋子打算在屋山头另做两间平房,和儿子儿媳分开单过,如果枣花愿意搭伙过日子,就把她接过来。枣花想给瘫痪的女儿买一辆轮椅,女儿结婚时家里穷,连一件像样的嫁妆也没有给,枣花觉得亏欠女儿太多。萍子想要用叶兰草换回一辆电动四轮代步车,这样接送孩子上下学就方便了。她在网上看上了一辆橘黄的,已经放入了收藏夹,那车跟奇瑞小轿车一个模样,可以坐进四个人,她送女儿上学时就可以顺带捎上村里其他的孩子了。赌博佬郭跛子指望用卖叶兰草的钱还欠下的高利贷,他的另一条腿不能再被人打折了。剃头匠高小毛指望叶兰草能帮他盘下镇上那家“一剪美”发屋,招几个小女子把生意做大。
这天晚饭后,枣花扭着屁股朝高四喜家走过来了,高四喜赶忙关掉电视机,从沙发上站起,拦住门口迎了。
不让我进去坐坐?枣花不高兴。
屋里乱哩。高四喜惜语如金。
想跟你取取经,叶兰草怎么才能长得好。枣花从高四喜的侧边挤进屋,不请自坐。高四喜站在门口给老聋子打电话,叫他过来坐坐。枣花斜乜着高四喜,骂道:你个砍头的。
老聋子很快就咋咋呼呼地来了,三人坐在一起还是谈论叶兰草。枣花苦着脸说种的叶兰草太少,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呢。
你捋去的种子能种十亩地,还嫌少?
不是没有地吗?
把转给赵秃子的地拿回来啊。
对呀!这个我怎么没有想到!老聋子一拍大腿,声震屋宇,蜷在沙发上睡觉的小黑猫立即噌的跑了。
要想尽快致富,就要把转包给赵秃子的田地收回来。高四喜给枣花算了算,她家六亩多地,如果全部种上叶兰草,按每亩一年一万元计算,四年后收获,六亩地就能有二十四万元的进账。
账经高四喜这么一算,枣花再也坐不住了,拉着老聋子就走,好像要立马去收回转给赵秃子的六亩地。
赵秃子转包的稻田里,收割机刚刚转身离开,枣花就请来了拖拉机把她自家的那块地给犁了,又请了帮工把泥土敲细,撒足了复合肥,冒着细雨把叶兰草的种子点播了。有几家农户也效仿着做了。
几场秋雨过后,赵秃子领了犁田的机械过来,发现河西湾有不少属于他转包的田地已经翻了过来,好像已经种上了油菜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赵秃子不秃,一头茂密的头发到了本该花白的季节,却依然黝黑闪亮,一张白皙的脸上总是堆着蓬松的笑容。赵秃子以为是自己压了两年的转包费没有给,惹村民发怒了。他找到枣花,堆着一脸笑容,转包费不会少你们的,合同上白纸黑字赖不掉的。赵秃子言下之意,你也不能乱来,我们是签了合同的。
我才不管你合同不合同,大家都是农民,农民就得爱护土地,哪能像你那样糟蹋?这些田地我不转包了。枣花不笑,说话理直气壮。土地再留在他手里,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日头底下说瞎话,怎么能说我糟蹋了土地?赵秃子收敛了笑容,神态就显得认真多了。他转脸去看围观的人,合同可是签了十年的,你们可都是摁过手印的,我不怕你们。
难道我们怕你了?转包费你都拖了两年了,跟你讨钱,比向杨白劳讨债还要难。老聋子在一旁帮腔。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村长一同玩猫腻,四百亩的土地你们向上报四千亩,我们也不告发你,我们就是不愿意把土地给你糟蹋了。众人抱臂和他理论。
赵秃子垮了脸,说话声量陡然高了起来,我还要告发你们呢,你们种的是鸦片知道不知道?逮到了是要坐牢的!大伙都蒙了,有人还在虚张声势地和赵秃子嘀咕。赵秃子不理大家,腆着肚子往村前的田地里去了。
高四喜那王八,种的真是鸦片?大伙神情凝重,心里七上八下,一起看着老聋子,希望他能给个安慰的解释。老聋子也拿不准,以他的常识,鸦片那玩意确实值钱,但千真万确是碰不得的。大伙见老聋子灰白了脸不吱声,心口就擂鼓似的乱蹦了。男人们骂骂咧咧,女人们慌慌地立即转身躲开。河西湾这个有阳光的早晨,突然变得阴森起来。
听到赵秃子说叶兰草就是鸦片的几个人,心里惶惶然,知道应该立即毁灭证据,但叶兰草万一不是鸦片呢?大家舍不得毁灭已经下到泥土中的作物,侥幸地缄口观望着。等到萍子在百度上截了罂粟的图片亮给大家看,强调说罂粟就是鸦片,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奇怪的是,萍子在百度上找叶兰草,却怎么也找不到。
赵秃子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有去翻枣花他们已经种了叶兰草的那几块地。赵秃子以不付两年的转包费来要挟,枣花他们大方地说,两年的转包费不要了。赵秃子无奈,溅着唾沫声言,要和大伙法庭上见。
赵秃子虚张声势的恐吓没有吓到谁,大家一窝蜂地把转包给赵秃子的田地,又钩回到自己的锄头下。人手不够,在外打工的,又被纷纷召唤了回来,更多的人加入到了种植叶兰草的行列中来。大家相信,只要他们种的不是鸦片,政府就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他们不怕到法庭上去扯皮。
赵秃子不知道什么缘故,最终也没有把大家告到法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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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草是一岁一枯荣的植物,冬季撒下种子,春天冒出嫩芽,夏天开花,秋天结籽。到了冬天,它的两尺多高的禾秆和叶子就枯焦了,抓在手里哗哗作响。枯秆割回家,可以当柴烧,它们在灶膛里噼噼啵啵地响着,一股香樟树的气味便在厨房里弥散开来。被割掉的禾秆根部,到了第二年春天,又会透出绿莹莹的芽苗来。边角地里的叶兰草长到五岁时,泥地里的白生生的块根已经有成年人的拳头大了。河西湾一望无际的叶兰草已经在坐等出土了。
高四喜的儿子高民生这几年去非洲开疆拓土,一直没有回来。高四喜如果想孙子,会自己坐了高铁去合肥看看。高民生偶尔回到合肥,也会叫司机把老父亲接到合肥小聚几天。高四喜总嫌在城里打堆似的住着不自在,轻易不肯去,他宁愿呆在河西湾这块巴掌大的天地里。
但是这个秋天,高四喜在河西湾呆不住了。七月半鬼节一过,枣花就一趟一趟地找过来,好声好气地央求高四喜,你就打个电话问问民生,这地里的叶兰草他什么时候带人过来收?虽然她知道,叶兰草长到五岁时卖会更合算,但最近江北过来一个卖药的,自称原来在部队上当过医生,他有能治好枣花女儿瘫痪的药,就是价格贵了点。枣花女婿怀疑那人是骗子,不肯出钱买药。枣花一心一意要为女儿尽点力,想尽快把叶兰草卖了,替女儿治病。高四喜把自己存折上的钱取了四万给她,借给她女儿看病。枣花一把夺了钱,说算是高民生先垫付的收叶兰草的钱。
谁知四万块钱只够买半个疗程的药,枣花只得又来找高四喜,让他要么催高民生回家收叶兰草,要么先给垫上收购叶兰草的钱。高四喜其实没有多少钱,每次儿子要给他钱,他都说有哩有哩。现在也不好意思张口向儿子要钱。枣花跑了几趟,都不见高四喜把高民生叫回来,终于躁了,跺着脚问,民生那狗日的,是不是不拿你当回事?
再不把我当回事,我也是他大。高四喜急了,打包票说一周内一准给枣花回个话。但是高民生的电话总也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他那边也只是哼哼哈哈,总说信号不好。非洲太远,信号大概确实好不了。你娘的,你这个月给老子回来一趟,再不回来,老子真的给边角地埋上炸药。高四喜在电话中吼完之后,依然不能确信吼的声音大,能不能传到非洲去。第二天,他就拎了只老式的黑皮包,火急火燎地坐上动车去了合肥。他要亲自把那兔崽子拎回来,除非他不回合肥自己的家。
高四喜才坐上动车,有性子急的村民,就已经在磨镰刀,擦两齿锄,准备收获叶兰草了。他们相信高四喜亲自去了合肥,高民生也就能很快回来了,他们土里的叶兰草就能变成红彤彤的票子了。
一个星期后,高四喜没有回来,焦躁从寡妇枣花的家里开始向外蔓延。枣花炒菜时不是忘了放盐,就是让菜咸得无法入口,她撵鸡骂猫,为比鸡毛蒜皮还小的事情和儿媳吵嘴。
十天后,高四喜还是没有回来,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整个河西湾就开始不安起来。人们走路心神不宁,男人们眉毛拧成了“几”字,女人们动不动就打孩子踢狗,连路过河西湾的黄嘴雀都遭了殃,才站在枝头亮开嗓子,突然就有一块石头飞过来。
中秋时,老聋子在小学教书的女婿过来送节,听大家说叶兰草,觉得这名字好熟悉。他上网查了半天,只查到卷叶兰草、宽叶兰草、韭叶兰草,就是找不到叫叶兰草的草药。叶兰草?叶兰草……这名字怎么这样熟呢?想了半天,他终于拍着额头叫起来,叶兰草不是高民生的初中同学吗,叶镇长家的那位千金大小姐?听说现在和高民生一起在非洲……听的人一时都怔了,好半天缓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