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丽
一
我是年初三去看乔丽的,老实说我有点紧张。午后起了风,空气中弥漫着辛辣凛冽的味道。莲花镇的人喜欢过年放鞭炮,相信可以冲淡晦气从而带来一年的好运。我竖起大衣领子,中午喝的酒在胃里翻涌起细浪,走在莲花桥上,已经可以看到乔丽家迎街的小超市了。
除夕刚回来那天,奶奶就告诉我,乔家老二腊月里回镇上了,看上去没事人一样。我吃惊地哦了一声。从那样的医院出来,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母亲正站在八仙桌前搓着初一早上敬天地菩萨的汤圆,她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睃了我一眼。她大概疑心我跟乔丽之间有点什么。我想解释说什么也没有,我欠乔丽生意上的一个人情,却张了张嘴没有出声,似乎也不止人情那么简单。去年春末,我到南京出差顺便去看乔丽,开了一个多小时车才找到郊外那家医院,交涉了许久,因为不是探视日,乜斜着眼的门卫态度恶劣,弄得我老担心他的眼球滚出来。他说一口南京话,翻来覆去喝斥我,啊懂道理啊,啊懂道理啊。我后来也没再去,眼前总是闪过那扇厚重的铁门,以及女贞树掩映下的高大围墙。一切都跟《挪威森林》里的阿美寮疗养院不一样,没有那种出尘的自然风光,更没有那种脱俗的清新幽静。
还是月河街的黑鱼精灵光,张春花去找她,三炷香没烧完,黑鱼精就断出乔丽是撞了邪气。奶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拣着韭菜,窃窃如耳语,不知道是怕隔墙有耳,还是担心亵渎神灵。
生病就是生病,哪来什么邪气?母亲露出不以为意的笑。
怎么没有?说是一只狐狸精,躲在乔丽身上十几年了。喏,黑鱼精施展法术收服了狐狸精,乔丽就变得跟好人一样了。奶奶撇着嘴,很笃信地说。
这黑鱼精,怕是有七八十岁了吧。母亲眯起眼睛,外面阳光很好,倒显得室内影影绰绰的。
岁数不小了,总跟我帮七帮八的。奶奶短促地笑了一下,皱纹像菊花一样沿唇边扩散开来,他们这些人越老越有本事。
站在超市门口,我迟疑了一下,面前是一道光亮洁净的双扇玻璃门,照见淡淡的人影。我推开门,乔丽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穿着齐膝的羊毛格子短裙,白色高领毛衫,搭一件烟灰呢子外套,轻盈得像个高中女生。
过年好啊。她冲我伸出手。
过年好。我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搁到墙角的纸箱上,去握她的。
你还带东西,家里什么都有的。她嗔怪地说。
大过年的,来看叔叔阿姨。
他们到我姨家出礼去了。她边说边给我泡茶,左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玻璃柜台,发出环佩叮当的声响。
她瘦了一些,显得眼睛更大了。除了这个,好像还有一些东西变了,一年前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干练爽利被一种淡淡的恬静所稀释,也或者那是病愈后的疲惫所致。
我想起奶奶说的话,和那只躲在她身上十几年的狐狸精。
二
如果时间推到十八年前,那场轰动全镇的事件发生时,我们正在准备六年级的期末考。
夏天来得有点早,莲花镇的男人们早早就穿上了短袖衫,女人们则换上了她们认为美丽的轻薄衣裙,就连莲花桥下的睡莲也开得比往年要早一点。除了这些,一切并没有太多不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做生意的做生意,打麻将的打麻将,莲花镇的人将日子过得气定神闲。
六月头上的某日,从县城先后来了两辆警车。上午来的一辆带走了家乐面包坊的主人老唐,下午来的一辆带走了镇政府开车的猫子。这是没有过的事,人们议论纷纷,流言像大街上的灰尘一样到处飘散。
张婶嘀咕,警察走进面包坊二话不说铐走了老唐,可怜老唐两手还沾着面粉。
开眼镜店的老余缩着脖子狠狠吸了口烟,不容置疑地说,没有上铐,一左一右两个人夹着上了车的。
铐又怎样,没铐又怎样,莲花镇清清白白的名声,这下子全毁了。奶奶叹了口气,显得极有见识。
旁边有那不明就里的人急红了脸,一个劲地追问,到底咋回事,怎么一下子逮走两个人?
张婶摇摇头,你不知道?哎呦,你这一向都在城里接送孙子,唉,损德啊,可怜乔美乔丽姐妹俩,谁能想到啊……
我奶奶垮着脸,转头对我说,小棋,还不进屋做作业去。
早就做完了。我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悻悻地回了房间,心里涌上一点不明所以的苦恼。大人们总以为我们是小孩,其实我已经十三岁了。再说,关于乔美乔丽的事情学校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自习课、课间操、上下学路上,就连去个厕所都能听到有人咬着耳朵议论。个个把从大人那里偷听来的情节进行混合拼凑,再加上各人的想象和发挥,八卦得像在编电视剧。唯恐被人讥笑后知后觉。
我跟乔丽是同班同学,不同的是,她是坐在最后排的女生,我是坐在最前排的男生。不要小看这点差别,足以造成银河系般的广袤距离。事实上同学三年(乔丽是四年级转学来的)我们说话很少。但这不妨碍我偷偷关注她。其实我们班很多男生都喜欢她,好像不光是因为她的大眼睛白皮肤,也不光是因为她自来卷的头发毛茸茸地蜷在鬓角。我说不上来。我喜欢看她站在队伍最前面领操,身材修长柔软,动作一本正经,她的白色校服衬衫透出娇小神秘的内衣带子,常常令我脸红心跳。我的同桌凡事都爱打听,他说乔丽是我们班最早穿文胸的女生。要过很多年之后,我才能相信纳博科夫在《洛丽塔》写的,有一种女孩天生就是那种“小仙女”,她们既天真无邪又能轻易地洞悉一切。噢,我这么说,没有一点亵渎之意。
说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出来了。是的,猫子涉嫌对乔美的强奸罪,老唐涉嫌对乔丽的猥亵罪。这是我的同桌的原话,一字不差。他爸爸是镇派出所所长,绝对权威。这很可怕,莲花镇的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这样不名誉的事情,难怪人们长吁短叹,捶胸顿足。谁能想到呢,老唐那样一个精明能干亲切和蔼的生意人,五六十岁都是做爷爷的人了,竟然干出这样的事。家乐面包坊就在主街西侧,离我们学校大门只有几百米。打我有记忆起,面包坊就在那儿了,我喜欢老唐做的黑巧克力慕斯蛋糕。出事之后,老唐老婆,那个长脸高颧骨的女人到处跟人哭诉,我家老唐是冤枉的,他哪里干得出来这种事情,他就是喜欢小孩子,你知道的,他就喜欢小孩子,看到小孩子就想抱抱。听的人就敷衍两句,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附和不合适,反对似乎也不妥当。一条街的人都吃过老唐老婆最拿手的豆瓣酱,他们夫妻俩都算是慷慨大方的,做的又都是街坊邻居的生意,素日里极会做人。一瓶豆瓣酱从六月里吃到年尾,煮鱼炖豆腐烧豆角样样少不了,不免念着好。可是私心里又觉得这事情太过龌龊,简直提不上牙。
猫子是他的外号,至于他真名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他不是本镇人,老婆孩子住县城。他在政府大院里有个单身宿舍。平日里开辆总是擦得锃亮的黑色小车在街上呼啸来去,人倒也倜傥爽气,莲花镇上很多人都搭过他的顺风车进城办事。猫子晚上经过我家门口,大声按喇叭,嘻笑着招呼,罗老师,罗老师,进城去啊?
我奶奶拎着饭盒迎出去,她还没下班呢,猫子你这就走啊,我做了点红烧肉还要麻烦你带给小棋爸爸,他一个人整天在外瞎凑合。
好咧。猫子接过饭盒,按了声喇叭,方向盘一甩一个漂亮的甩尾呼啸而去。
我母亲在镇上中学教书,我父亲在县城中学教书。不过我升初中以后,母亲就调到了县城。奶奶说,他们托了多少人情还不是为了你,你要加把劲考进实验初中,乖,少一分就是万把块钱啊。
猫子属于那种走到哪里都受欢迎的男人,穿着讲究,皮鞋擦得不要太亮,发型不要太有派。他跟谁都能开玩笑,跟谁也不拉架子,活得兴兴头头的。镇上的年轻女孩子都跟他混得熟,尤其那些女老师女医生小护士,她们喜欢搭他的车进城看电影跟男朋友约会,或者买什么时兴的衣服。虽说进城的公共汽车不少,可是哪有小车方便,猫子会殷勤地把你送到目的地。就是这样一个人祸害了读初三的乔美。谁能想到呢。镇上的闲人回忆起来,猫子是喜欢往乔家跑的。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以为他是冲着张春花去的。张春花嘛,说的人拖长声调,暧昧地咧嘴笑了。
张春花是乔美乔丽的妈妈,她们家的男人乔爱国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负责在外面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手头的钱花光了他才会回家,找张春花要钱。张春花不给,就打架,往死里打。张春花在服装厂起早贪黑拿点工资根本不够糊口,况且还要时不时地填乔爱国这个无底洞。临了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跟男人睡觉。莲花镇的人自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和道德体系,他们背后也谈论也说笑,可是到底是容忍和接受的。他们说,她也没办法,她也不是天生这样的,一个女人走投无路了能怎样,嫁个男人靠不住,最后只有靠自己的身体。那些男人嘴欠,得了便宜出来卖乖,说她好睡呢。女人们听了红着脸轻蔑地啐一口,又想听又忍不住掩嘴笑,到最后连女人们都同情起她来。她们相信镇上很多男人跟张春花上过床,却始终侥幸地认为自家男人不会这么贱,睡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但是回到家以后,还是要在枕上吹吹风,把那些听来的不堪的话重复给枕边人听,无非是逼着他再赌遍咒发遍誓。其实谁不知道呢,有人掰着手指头数过,这镇子上一大串男人托张春花的福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连襟”。
三
事情的起因是乔丽晚上忽然不肯一个人在家。乔美要到学校上晚自习,张春花要上夜班。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害怕。于是张春花只得在上夜班的晚上把她送到同学家做作业,然后再接回来。后来发展到,上白班的晚上张春花一步也不能动,到邻居家串个门或者打个小麻将,乔丽也要脚前脚后地跟着。
张春花追问究竟,乔丽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怕唐爷爷。
张春花不相信,邻居家边的,再说唐爷爷那么喜欢你,你怕他做什么?
乔丽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在她一连串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中漏出几个字,呜,他,呜,他老摸我。
张春花一下子傻了,她尖叫一声像条死蛇一样在餐桌边委顿下去。
乔爱国当天晚上就赶回了莲花镇,拉着张春花冲到家乐面包坊。他们二话不说抡起椅子就砸,玻璃柜台跌碎了一地,蛋糕面包扔得到处都是,一些奶油飞到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如一幅幅抽象派大师作品。老唐抵死不认,说乔爱国你讹到我头上来了。老唐老婆泼口大骂,张春花你个臭不要脸的婊子,我们是看你娘仨可怜,这些年邻里邻居的吃的喝的哪样少了你们,你倒好,竟带着你这个混账男人诬赖起我们来。好,你等着!
是她自己拨的110。老唐眼睁睁看着,没有一点想拦她的意思。
老唐面对两个年轻警察,躲闪的目光里流露着确凿无疑的心虚。但也只是心虚而已,他没觉得自己会犯罪。他只是想到自己一个做了爷爷的人了,头发白了皱纹丛生,居然有那样不可告人的癖好。他想着想着,低着头红了脸,慢慢搓着两只大手,手上残存的干结面粉簌簌落在面前的挡板上。
他想到跟警察承认错误或许是明智之举,他一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想到这里,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嗫嚅说,我是喜欢她,看她小孩子好玩,跟她开玩笑的,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你已经犯罪了,你要是做了那就是强奸了。年轻警察中的一个厌恶地皱起眉头。
我要是犯罪,犯罪的人多了!老唐一拍桌子想站起来,却被挡板撞痛了老腰。
两个年轻警察声色不动地看着他,见多识广的样子。
老实交待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另一个说。
我这要够得上犯罪,那猫子都够枪毙了。
猫子是谁?两个年轻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身子前倾,异口同声地问。
我要是说了,能不能从宽?老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猫子被带走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月前他刚刚转了正式编制,也就是说经过他锲而不舍的艰苦努力和日积月累的人脉,加上一点旁门左道,他终于端上了一个铁饭碗。一个月不到,他自己亲手打翻了自己的饭碗。莲花镇的人摇头叹息,真是可惜了。
当然最可惜的是乔美。乔美安静乖巧,一副吃苦耐劳的姐姐样子。她会做饭,寒暑假的一日三餐都是她操持。上午的饭锅上蒸点香肠,做个西红杮炒蛋,冬瓜虾米汤,有板有眼地端上桌,张春花才下班回家。晚上早早熬好稀饭,站在院子门口,细声细气唤贪玩的乔丽回家。人们记得,乔家院子门口有两丛晚饭花,夏天的傍晚总是开得异常妖艳。
猫子和乔美,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人回忆起两三年前,猫子开车带乔美去看海棠花,拍了很多照片,猫子兴冲冲地跑到镇上照相馆洗出来,单位的人相互传着看,都夸赞乔美的出挑美丽。有人甚至拿猫子打趣,不会是你的种吧?他们都以为猫子不过是在讨好张春花。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就动歪心思了。
乔美怀过孕,听说是初二那年。猫子何等聪明灵巧,他不慌不忙地说,我是真心喜欢乔美,为了乔美的名誉最好大家都不要声张。他主动提出付给乔美一万块手术费和营养费。没有人知道乔爱国是为了女儿的名誉,还是为了那一万块,1997年的一万块,在莲花镇可是笔不小的数字。总之事情就这么了结了。正赶上放暑假,乔美被带到外地做了手术,然后送到外婆家住了一个月,甚至没耽误一天上课。
乔美成绩很好,一直名列前茅。她是个很用功的学生,我母亲经常拿她来教育我。对了,乔美是我母亲的学生。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母亲下班回到家,经常从饭桌上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一次次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永远做不到跟我坦诚地谈这件事,她觉得难以启齿。其实,我也是的。
有一回,她装着不经意地问,小棋,乔丽今天去上课了吗?
上课啊,她天天上课的。我抬头去看母亲的眼睛,你们班乔美呢,她上课了吗?
母亲淡淡地说,初三的学生,眼看中考了还能不上课么。
那些日子,我跟我们班许多同学类似,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密切地关注乔丽。可是她的表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样在教室后面叽叽喳喳,为了一块橡皮跟同桌吵闹,自习课上溜出去买饮料喝,甚至放学的路上还是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老师们比以前明显频繁地叫她回答课堂问题,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大多数时候能回答上来,偶尔答得驴头不对马嘴,但她满不在乎地站在那里,斜睨的眼神里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桀骜不驯。
四
我不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但是很多年后我经常会想起初二那年在翠湖园遇到乔丽的场景。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雨天微腥的气味,她刘海上的水珠,甚至她说话时眼睛瞪得很圆很大的样子。每当想起这一幕,眼前都像有慢镜头回放,她的脸变形得夸张,一会儿放大一会儿淡出。我被一种战栗般的寒意包围,总要过上一小会儿,才能慢慢平息。
我记不清那天到底是一个人瞎晃悠,还是打算斜穿过翠湖园去买大嘴烧饼,总之是五月的一个周末,飘着细雨,翠湖园里空荡荡白茫茫的,像一张揉皱的山水画。有人在身后很大声地喂了一声,我转头看到乔丽挥着手快步走来。她的球鞋不停地搅动起地上的水渍,有一些飞溅上白色的鞋帮。
我心里掠过一阵异样的感觉,右手下意识地捏紧银色伞柄,湖边一株紫薇树上开着粉红的大团花朵,被雨淋得七零八落的,有几瓣落在树下的深色木质长椅上,显得凄艳而楚楚动人。
李棋,你干嘛呢?她大声说着话,那样子就像我们昨天才见的面。我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亭子一角,咧了咧嘴。事实上自从六年级毕业之后我们再没见面,差不多两年了,我们都离开莲花镇,到了城里读书。我考进了重点中学,她进了一所寄宿中学。我把伞向她移过去一点,她的刘海上沾着些雨珠,一双黑眼睛也像是浸在水里似的。
你长这么高了?她偏过头来看着我,笑声夸张。说实话我有点意外,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长高了,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要知道小学几年我一直是坐在最前排的男生,她是坐在最后排的女生。我感觉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有点干。
今天礼拜日,你怎么没回家?我终于想出一句话来问她。
我没有家。她笑嘻嘻地说。我没有家你不知道啊。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我吃惊地看着她。
李棋你认识医院的人么,你妈在医院吧?
不认识。我嗫嗫地说,我妈在学校上班,你知道的啊。
我想去医院找个献血室的护士。她叹了口气,抬起胳膊伸到我面前,李棋你看,我身上流着我爸爸的血,我想抽掉它们。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身上还有一半是我妈妈的血,我也想抽掉它们,但是这样一来,我身上就没有血了。她的胳膊瘦长白皙,隐隐可见淡蓝的血管。
我身上要是没有血了,会怎么样呢……她兀自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变得像喃喃自语,我渐渐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小巧丰满的嘴唇一开一合。我感到恐惧,我说我要走了。她没理会。我又大声说了一遍,乔丽,我要回家了。她吃惊地抬起头,啊,你要回家了,我送你吧。
她忽然雀跃起来,嗓门大得惊人。公园门口有路过的行人,都好奇地把视线转向我们。我逃也似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我走了很远,她还在身后挥着手大声地说,再见,再见,再见……
我加快步子,很怕路人诧异的目光,更怕她追上来。后来到家,母亲问我怎么出去这么久?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五
那天跟乔丽分手后,我回到家吃早饭,然后开始做作业。有一会儿,乔丽的脸从作业本上浮现出来,我看到她飘忽的眼神,苍白的手臂,然后耳边传来她谵妄又倦怠的语气。我知道有些地方不对,但我摇摇头对自己笑了笑,重新投入迫在眉睫的作业。初中变得很忙,除了山洪般的题海,还有吸引我的新的漂亮女生,以及很多新事物。我理所当然地把乔丽忘了。
后来听说她在学校不太好,那本来就是一所声名狼藉的寄宿学校,没什么奇怪的。他们说她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还学会了打架。最著名的事件是,她被一群女生在卫生间剥光了衣服,没多久她拉了一帮人把对方为首的女生剥光了,还拍了照片。为此,她差点被校方开除。消息未知真假,我也只是难过了一小会儿。
时间最大的好处和坏处是,它总是不断向前的,不管这一切是变得更灿烂还是更腐朽。我的青春期平淡无奇,一两段尚未开始就夭折的恋情,许多个躺在黑暗中自慰的夜晚,重点高中里不好不坏的成绩,我的父母无比失望但好歹总算接受一个事实:他们的儿子将会是泯于众生的普通人。
我考进一所普通大学,读的是比较冷门的药学。毕业后,进了一家药品生产企业,干了一年不到,我就辞了职,先是做了医药代理,后来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刚开始那几年,几乎全国各地在跑,每天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夹着公文包,不停地穿梭于各大医药公司和医院之间,点头哈腰地谈合作递名片,吃了无数闭门羹受了无数冷眼,慢慢积累了一些人脉,总算坚持下来。我和乔丽就是在一次合作洽谈时见的面。
那阵子,我非常想拿下一家很牛的药企的几个拳头产品的地区代理权,为此想了很多办法。一个同学的同学在里面做财务,他答应帮我联络市场部经理。他还悄悄跟我透露,拿下这个市场部经理就等于稳操胜券了。我问为什么。他颇为暧昧地一笑,因为她跟董事长关系不一般。
我特意选了一个礼拜五下午去拜访她,希望或者有机会请她吃饭。我们在她办公室门外等了有一刻钟,里面一直有人在谈话。我们敲门进去的时候,她低头看着什么文件,隔着那张阔大的办公桌我们握了握手,然后同时笑了。我已经看到她胸前银灰色的工作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乔丽。
原来是你,李,棋。她仰头笑了,又转向她的同事我的同学的同学说,我还能叫出他的名字,不简单吧,小学同学喔。
同学的同学拍着手,那这样就好了,没我什么事了,你们老同学慢慢聊,我办公室还有事。
乔丽倒了杯水,招呼我坐下,忽然才想起来似的,噢,你的申报资料?
她起身在文件柜里翻找,空气刹那有点凝滞,我假装对插在玻璃瓶里的雏菊感兴趣,视线却不由自主被她裹在深色套裙里的腰臀的曼妙曲线所吸引。她找了一会儿,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资料递过来真没看,不知放哪儿去了。
我连忙挤出商业性的微笑,理解,理解,我带了。我正准备打开手提包,她做出一个阻止的动作,我稍会还有点事,这样好不好,你到公司旁边的西餐厅等我,出门右拐二百米。她抬腕看了看表,我半个小时准到。
西餐厅里没什么人,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虽然知道我们这样新成立的小公司完全没有竞争力,我还是决定什么也不想,只管安心等待。微信联系同学的同学,他说部门加班来不了,还附上一个搞怪的表情。手机黑屏后映着我的脸,嘴角还残余一抹自嘲的笑。我想了想,一把扯掉西装里面的领带。
半个小时不到,她就推门进来了。我点了牛排,她说要减肥,只点了份蘑菇汤,我替她加了个香米菊苣三文鱼和甜点,又要了瓶看上去不坏的红酒。她手撑着下巴笑着对我说,红酒是个好东西,但我不能喝,我在减肥。
喝一点点,多少年没见了。我坐直身子,决定振作精神,而且,乔丽你真不胖,你这样刚刚好。
我以前很瘦的,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玻璃窗,那里照着她整个的人,这一向在吃药,吃胖了。
你怎么了,吃什么药?
失眠,她斜睨了我一眼,顿了一顿说,医生说我有轻度抑郁。
我看着她,愣了一下,倒酒的手停在半空,你开玩笑吧。
她笑笑,一口干了面前的红酒。她没接话,我也就不好追问,但我心里动了一下,想起了别的什么。随后,我们就胡乱地聊了起来,看出来这些年她经历了不少东西,就像她外表所表现的一样。她变得成熟迷人,一颦一笑都散发着魅力。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洛丽塔。我考虑要不要告诉她,或者下次吧,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李棋,那时候我们女生都喜欢你,你学习好头脑聪明。
我笑,不会是骗我吧,我一直以为你瞧不上我。你跟同学说我是个矮脚虎胆小鬼。
我说过这样的话?不可能,不可思议。她轻抚脸颊睁大眼睛说。
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我摇摇头,笑着跟她碰碰杯。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从小学毕业就没再见过,多少年了。
我们后来见过,初二那年,你忘了?在翠湖园,天下着雨,你连伞都没打。我期待地看着她。
她摇着头,没有啊,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她叹口气,我现在记性坏得很。她眼神飘忽,半晌回过神来似的说,你怎么样,成家了吗?
嗯,我结婚了,家就安在苏州,也算安定下来了,去年添了个女儿。你呢,你怎么样?
结婚,很好。但我是不打算结婚的。她笑,慢慢从包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支,脸上空空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外面开始落雨。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街灯映照着的昏蒙的一切,人行道上的水洼,打着转的落叶,撑着伞行色匆匆的人,阴冷潮湿的感觉统治了四周。
我喝着酒,她抽着烟,像所有多少年没见的熟人一样聊了些过去的事。我们各自的大学,工作,以及现在的公司。我试图提起莲花镇,但是话题都被她带走了,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多少年没回去了。
那天直到结束,我们一直没有提代理的事。但是回到苏州的第二天,她就给我发来了一份合同。他们给我几个市场预期很牛的新药的苏州地区独家代理权,并且条件相当优厚。合同签了,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又见过不多的几次面,在她的城市或我的城市,都是一大帮人吃饭。好像,一直也没有机会聊些什么,但是一切也都很自然。
去年春天,同学的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乔丽出事了,你知道吧。我说不知道啊,出什么事了?他说她住进六院了。
我问她生的什么病,哪个六院?他叹口气说,你不知道啊,六院是精神病院啊。
他说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上个月她生日,董事长邀了个局,一帮同事朋友给她庆生,那天她大概有点激动,三十岁的单身女人嘛总是容易触景生情,心情不大好。他顿了一下,可是谁知道事情会那样,他们说服务生把生日蛋糕推上来的时候,她忽然发作了,一把掀掉了面前的杯盘,又哭又笑地说真好啊,谁订的抹茶蛋糕,是你吗,是你吗?她先是指着董事长的脸大声责问他,然后又指着那天到场的朋友同事,弄得大家都很尴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失控地用手抓掷蛋糕,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拦都拦不住,疯了一样。最可怕的是,她还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了,然后一件一件抛向天花板。
不会是喝醉了吧?
说是服务员刚开了红酒,还没倒。
六
玻璃杯续了第二回水,碧螺春依然一根根立在杯子里,有森森细细的绿意。不知何时,胃里泛起的酒意已然被熨妥帖。
乔丽收钱找钱,送走下午第四个来买炮仗的顾客。她好像有点洁癖,每次找完零都要洗手。
我去医院看过你。我坐在椅子上,斟词酌句地说,还跟门卫吵了一架,他说非探视日不可以进去。幸好回来听奶奶说你全好了。
嗯,我现在还好。在那里过了大半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头脑清醒许多,最近睡眠也好了。就是过去的事情记不清楚,昨天想起来的,今天又忘了,又或许明天又能找回来了。她抱着一只小熊造型的毛绒抱枕,一下一下扯着边上的流苏,低着头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嗯,我能想像的。我沉吟着慢慢说。
我们常常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我们又必须做些什么。譬如我,我发誓再也不回莲花镇,可我还是回来了。呵呵,我想通了。你知道吗,我是说那件事。我起先只是想买一只抹茶蛋糕,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其他同学。她们各自买了东西,而我只想要一块之前吃过的抹茶蛋糕。他叫住我说可以现做的,让我回去做作业他八点钟左右关了店门回家的时候顺便带给我。
她站起来帮我杯子又续了点水,把一只放着花生瓜子糖果的碟子往我面前推了推,晚上八点钟,我正在做作业,家里就我一个人,他真的来了,我都忘了什么抹茶蛋糕。
幸好你好起来了。我拿起碟子里的一粒花生,啪地剥开,分成两半,吃了一半。我又说,幸好你好起来,好好休息休息,我想你很快就可以上班了。
上班?乔丽的眼睛远了起来,是啊,或许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远远的西大堤那儿浮着软软一抹烟绿,大概是枇杷树吧。一红一绿两只风筝正歪歪扭扭地从绿影中挣扎着往天上飞去。乔丽喃喃说,天气真好。是啊天气真好,简直像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