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丽
毛菊坐在付晓红的对面,叨叨着给她讲这个周末她的约会。这是四月月末星期一的下午,难得的一个闲暇的时刻。毛菊从她与乔木在火车站见面的那个时刻讲起,乔木在火车站出站口等上了她,她坐上了乔木的墨绿色别克,车驶离了火车站。通常车外的场景毛菊不讲,接下来她就讲他们之间目光的纠缠,和在无声中交流的内容,这都是毛菊主观的一种臆想,她不了解其实付晓红对她主观的臆想并不感兴趣,或者付晓红对她的约会本身并不感兴趣,但相比办公室里的其他时光,这个权当下午茶或轻松一刻之类的,付晓红倒是在听,面带着一种兴趣。毛菊说过多次了,每次看到乔木的第一眼,她的灵魂和肉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喜悦,付晓红当然不了解那种喜悦,不了解她所说的灵魂的每一个细胞,她觉得那是一种被夸大了的喜悦。她喜欢了解乔木的真实状况,毛菊说乔木倒显得有些从容,仿佛他们就在昨天才见过一面,他与她之间,没有隔了那一个月的时间。或者他并不像她一样对这约会有那么迫切。
与平常不同的是,这次有礼物。这是毛菊要告诉付晓红的。下了车要去酒店的时候,乔木从后备箱里拿出了送给付晓红的礼物,除了一件酒红色的真丝睡衣,还有一条真丝的围巾,但他们进入酒店的第一件事不是试乔木带给她的礼物合适不合适,她喜欢不喜欢,而是去水洒前把火车上的气味冲刷得干干净净,然后迫不及待地与乔木纠缠在一起。
毛菊喜欢讲这个过程,她的约会。喜欢讲乔木,还喜欢讲乔木的身体,健壮,肌肉发达,充满朝气。毛菊喜欢与乔木在一起的感觉,这一点她在付晓红面前流露过多次,别看乔木经常缄口不言,但动作起来有板有眼。在这场约会里,毛菊迷恋的不只是乔木的身体,还迷恋他这个人。往常床上的事结束之后,他们会坐在酒店靠窗椅上聊会儿。这一次,是试穿乔木带给她的内衣和围巾,毛菊说他的眼力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那色彩,那款式,那质感,她在这件衣服的衬托下,突然间就多了一种灵光。
这一次我看到他背上的伤疤都好了,没有新伤,估计与那个钻石女没有瓜葛了,或者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改进了。我本来想问问他那个女人的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之后我们一起去吃了川菜,那时已不早了,他回家,我回了酒店。第二天他没有来,说前妻要去出差,让他带孩子,我说那我转移一下酒店,去离他近的地方住下来,他说他分不开身,不方便再见面,我没想到这次约会这么匆促,我怀疑他是不是有另外的约会,我就不断地联系他,他倒是也回复,有时也接电话,但就是不答应见面。我拖到天黑下来的时候,觉得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了,就坐火车回来了。
你说说,他怎么这样令人琢磨不透呢?
付晓红在毛菊的讲述里一副思考的样子,他们约会的时间流程是这样的,开房,上床,共餐,之后是暂别。然后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会随之出现,失落与猜忌。付晓红曾经毫不讳言地告诉毛菊她的感觉,她觉得乔木不会与毛菊有婚姻。像男人处于乔木这样的年纪,婚姻又是这样的状况,他的生活中说不定有几个毛菊这样的女人存在。为什么他背上被钻石女抓挠的到处是伤,说明他们之间有过某种约定但又被粉碎了。所以仇恨产生了。毛菊听着付晓红的分析,有时候她又怀疑付晓红能不能准确分析出乔木的状况。当初她要离婚的时候,付晓红给了她不同的意见,她没有听她的。目前看,她对结束上一次婚姻没有丝毫的后悔。如果不离婚,她怎么能遇到乔木,怎么能感受到刘清海以外的男人?所以有时候她只把付晓红的意见当作一种参考。她为什么这样要把自己坦露在她面前,是因为某些时候她太焦虑,她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方向。另一些时候,她想让付晓红了解她,想听付晓红评判一下她的对错,因为付晓红太有定力了,她对付晓红有一种好奇。但付晓红只是坐在那儿听,听得很专注,之后会说哦,这样啊之类的话,有时候付晓红带着不解的神情,付晓红说我可能比你年长几岁,所以想法会有些不同。虽然我比你年长,但我的经历很简单,所以我可能也无法给你有效的建议。
毛菊喜欢听付晓红这样说,她甚至有时候觉得付晓红是一个平庸的人,她讲给她的话,比倒入一只粗布口袋都可靠,这口袋自动会拴上绳子,不会冒出一缕儿热气。关于她,她的婚姻,婚姻的消亡,消亡的症结,再婚的目标,当她与付晓红讨论的时候,付晓红会对她提出批评,付晓红是一个保守的人,付晓红说走一处不如守一处,这多像一个妈妈腔啊。遇到分歧,付晓红又说婚姻就好比一双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时候,毛菊就想听一听付晓红的那双鞋子,她的鞋子是否很合脚。
但付晓红从来不提她的丈夫。两个人一个办公室四五年了,毛菊只知道付晓红一家三口,儿子上大学,老公在建设局工作。以前付晓红没有调回市里的时候,两人两地分居。关于付晓红的其他情况,毛菊一无所知。
有一次付晓红老在日历上翻看,毛菊问她干什么?付晓红说他们搬进了新房子,旧房子让公公婆婆住,看什么时候搬家合适。毛菊听付晓红说起过新房子的装修,问付晓红后来是不是选了双叶牌衣柜,当时因为价钱的原因,付晓红好像有些犹豫。毛菊曾在网上百度了一番,发现双叶牌家具是红木的,价钱真是很可观。心里暗自想付晓红真是看不出来啊,心里生出一种很复杂的滋味。付晓红轻松地说,家里所有家具都订了双叶牌的,看过双叶牌的后别的品牌就没有再看,她和老公两个人对双叶牌家具都有眼缘,毛菊的感叹立即就表现了出来,那得多少钱啊?付晓红说我也没有仔细去算,反正不便宜。毛菊说我第一次发现你是大富婆啊,付晓红说这算什么呢。付晓红就是这样,往往在出奇不意的时候让别人对她高看一眼。比如单位召开职工会奖励高考成绩优异的职工家长,给孩子发一笔奖励金,最后一个出场的是付晓红,可想而知她儿子的成绩了。付晓红一下子在全局出名了,很多平时不熟悉付晓红的人再见了付晓红就不由得要露出钦佩的眼神,有时候见到毛菊,说你和付晓红一个办公室啊?毛菊本来不以为付晓红有什么光辉,一个办公室都几年了,她没有发现,只是觉得她是一个话少、安静、不多事的女人,别的她觉得真没有什么。可是渐渐的,她觉得付晓红不是那么回事,井一样,深不可测。
一次,她的茶叶没有了,付晓红烧好水给她倒水的时候,问她放茶吗?她翻了一下柜子,说带来的茶喝完了。之后,付晓红说尝尝我的茶,不知你喝得惯吗?毛菊说好。等到尝了付晓红的茶,她不由得问付晓红这是什么茶,与她平时喝的味道不同。付晓红说是一种英国红茶,付晓红平常喜欢喝绿茶,而且她倡导毛菊也多喝绿茶,绿茶在所有饮品中排名第一。听付晓红说是英国红茶,毛菊仔细又品了品,一种深厚的醇香。见毛菊说好,付晓红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盒子是铁盒子,扁扁的,小巧而精致,说那给你一盒,慢慢喝。毛菊接了后很是欢喜,她说你平常不是喜欢绿茶吗,怎么改喝红茶了,付晓红说偶然尝过一次,觉得很合口味,正好家里有几盒,就偶尔喝喝。毛菊听付晓红说得轻描淡写,但现在才觉出付晓红真是低调。付晓红的家,成为了一口更深的井。
闹离婚的那段时间,她让付晓红帮她拿个主意。付晓红见过刘清海。那次搬过办公室之后,毛菊打电话让刘清海给她来挂一幅油画。刘清海在那只折叠梯子上爬上爬下,不多一会就给毛菊挂好了那幅象征紫气东来的画。挂好之后,付晓红张罗着给刘清海倒水,搬椅子让座,刘清海说他单位还有事,水也没喝就走了。走后,毛菊问付晓红刘清海怎么样,付晓红说看着挺好啊,很细致,这画挂得就很能说明问题。毛菊说他是工人出身,也就是能干这些粗笨活。付晓红说别不知足啊,现在单身女人多了去了,单身男人可稀缺。但毛菊就是听不进付晓红的劝,听不进她老娘的劝,离了。
毛菊离婚只有付晓红知道,闹离婚的动静单位有人知道。有人见了付晓红就会问,毛菊是不是真离婚了?付晓红说我也不太清楚。本来毛菊把离婚证都给付晓红看了,但付晓红还要这样说。毛菊觉得付晓红可真能沉住气,所以毛菊有时候把她潜意识里想的都想讲给付晓红,如果付晓红不觉得烦,她会与她叨叨个没完。
但她看出付晓红有些烦。有时候明显的不想接她的话茬,特别是在与乔木的事上。她经常让付晓红帮她分析她与乔木的结局,付晓红一贯给她泼冷水。她说你们不现实啊,首先两地,一月才见一面,这样的爱情能维持多久?毛菊毫不讳言在与乔木的事上她占主动,之所以一月见一面是因为乔木太忙了,乔木是一个法官,经常要出差办案,她与乔木是她咨询离婚问题时认识的,乔木给了她许多有利于她的建议。在那场离婚的拉锯战中,乔木给她讲了许多离婚的案例,都这时代了,离婚已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他本人都已经离婚了,人生苦短,没必要勉强自己。
她就是受到了这样的鼓励。对于重新去开掘一个自己的时代,她蠢蠢欲动。当然在这期间,不排除她与乔木产生的感情,她钦慕乔木渊博的学识和才华,和他积极的生活态度。她毫不掩饰说她就喜欢乔木这类男人。至于说这是什么男人,她也说不清,她把他归结为是有追求的男人,一个知识分子的追求。现在乔木终于让她想清楚了,她一直看不上刘清海,就是因为刘清海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他是电缆厂的一名工人,除了做一些机械活,再没有所能了。当然还有一点,他经常不洗澡就钻她被窝,还怪她穷讲究。
尽管在乔木的事上付晓红表示无望,但毛菊还是喜欢与她探讨,有一段时间她受到了深深的困扰,她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付晓红,她与乔木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乔木明确表示他不想再婚。在毛菊之前乔木与一个条件更优裕的单身女人好过一阵子,那女人有钱又年轻,好上之后想与他结婚,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就犹豫了,他推三阻四,可把那个女人气坏了,就与他动了手,把他的背抓了个稀烂。毛菊说他可能暗示我,如果结婚,他有比我更合适的对象,但他不愿意。所以他不希望我指望与他结婚。你说我是不是该就此收手了。
有一段时间,她下了决心与乔木分手,她不能瞎耽误自己的工夫。这时候她开始自己散布她已离婚的消息,让同事张罗着帮她介绍合适的男人,她给自己贴上离婚的标签,立即有与她一样婚姻不幸的女人围拢来,称赞她的勇气。她们甚至说我们也是离婚了嫁不出去,有人说知道嫁不出去,所以就这样苟且着过,婚姻也是很扯淡的事情。她们这样一说,仿佛一缕阳光照亮了她灰暗的前程。
陆续有人来她们办公室,帮她介绍她们认为的合适人选,单从那些条件里,她就感到了现实的紧迫。她理想的年龄差是比她大三到五岁,这个年龄差的男人少得可怜。毛菊去见过那么几个,一个是开饺子馆的老板,已经从原单位离岗了。一个是高中的语文老师,老婆生病去世了,还有一个是退休的干部,退休后与老婆离婚了,每一个见面对象,毛菊都要讲给付晓红听。她说她比较中意饺子馆的老板,试着与他交往了一段时间,发现他是一个非常抠门的人,她带朋友去他饭馆吃饭结账他都不客气,这让她对生意人没有了好印象。高中老师是个秃顶,形象太差,她无法想象整天与一个秃顶睡在一张床上。至于退休干部,她也去看过了,她说他眼角的皱纹让她看到了坟墓周围的荒草,那荒草围拢着一汪幽深的古墓,让她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一年她已经四十岁了,当然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她鬓角的白发已无法遮挡地在生长。付晓红即使在白发上都能给她经验。付晓红说千万不要拔,白发会越拔越多。抽空的时候用剪刀把它剪掉。她就照着付晓红的做法去做。去美容店的时候,她就比别人多了一项内容,让美容师帮她剪白发,剪了还长,长起来再剪掉,她开始了与白发的斗争。
付晓红的白发非常多,但付晓红从来不染发,出于健康的考虑。她问付晓红总有够不着的地方,谁帮你剪呢?姐夫吗?她总是想窥探姐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付晓红说不是,自己剪,照着镜子,够不着的地方随它去。她说做美容的时候可以让美容师帮着剪,付晓红不做美容,不穿高跟鞋,比她大五岁的原因吗?毛菊想,可是倒回去五岁,倒回去十岁,付晓红还是这样的付晓红,素面朝天。毛菊觉得这与年龄无关,那么与什么有关呢,付晓红为什么这么不爱美,她问,那你怎么不让姐夫帮你剪呢,付晓红说他眼睛花了,经常会把黑发剪掉,把黑发剪掉多可惜啊,所以我不能让他剪。
这就是毛菊所了解到的片言只语,不是她问,付晓红不会主动说家长里短的事。如果她问,付晓红也会说一点。她曾经问过付晓红,说你们两个,是怎么相识相恋的呢,过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听你说你们磕磕碰碰。付晓红说我们是同学,初高中都在一起,但上了大学后才开始恋爱,所以彼此了解,也好将就。话题这时候就停止了,仿佛付晓红觉得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都不值得去说。至于姐夫的单位,毛菊听付晓红说过在市建设局,工程师之类的,一直搞技术。当然这工种不像交警医生一样许多人得打交道,但市区新增的绿化面积,新增的植物园和公园都与建设局有关,有一次付晓红说新开的森林公园主设计师是她老公,建设周期经过了五六年的时间。毛菊就很想知道像这样的工程师搞这样大的设计能赚到多少钱,但付晓红从来不透露这方面的信息,毛菊就觉得付晓红之所以这样藏着掖着,一定是怕她向她借钱。
毛菊很好奇一件事,姐夫这么优秀,会不会有另外的女人?她就这个问题问了一下付晓红。说真的,她自己觉得如果他一心系在付晓红身上,这事是不可能的。且不说付晓红其貌不扬,即使付晓红美若天仙,但现在付晓红人老珠黄了,已经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了。没想到付晓红说这事我不知道,不知道就且信他。毛菊说你不怀疑吗?付晓红说干嘛和自己过不去。这时候毛菊觉得付晓红是不是太迂腐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且信他。但她倒是羡慕付晓红那种笃定和淡定,她不是装出来的,这个社会的某些东西没有惊扰到她,也没有浸染在她周围,她能这样安适自在,确实非常不易。
你为啥不买辆车?一次毛菊问付晓红。因为付晓红经常骑一辆电动,风吹日晒的。单位好多女同事都自己开车。毛菊觉得付晓红有这个财力。没想到付晓红说不喜欢开。毛菊心里说不可救药了,什么也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能吸引得住男人吗?毛菊说开着习惯了就喜欢了,你试着学一段时间。付晓红说车家里现成就有,有时候他出差了,车就好多天停在车库里,动也不动。毛菊说你看你多浪费啊,有车让停在车库里凉快,自己却风吹日晒的,更新一下生活观念吧。但付晓红不为所动。她说那么大的家伙,我看着就发怵,算了,三十不学艺,现在都四十多岁了。遇到天阴下雨的,毛菊说你不用骑电动了,我送你。付晓红一次也没有用送,她说他来接我,本来平常也能搭他的车一起走,但我觉得不方便,不过天气不好的时候,他接送我,毛菊便要感叹付晓红的生活,到底那是自己的男人啊。她会冲付晓红说,要是我嫁的是这样的男人,我就不会离婚了,我也会像你一样,守着这样的人过一生。
她在心里说凭什么啊,假如找评委给她们俩个打分,她一定在付晓红之上,可是为什么付晓红会有这么好的婚姻呢?难道真的是命运在起作用吗?可是为什么她会是这样呢。现在遇到了乔木,她倒是觉得他好,就是她要找的那类人,可是乔木根本无暇与她谈婚论嫁,现在,毛菊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是,下半生怎么办?说实在的,自从儿子上了高中住了寄宿学校之后,她开始讨厌一个人的生活了。
要与乔木断,她到底也没有与他断掉。她后来对乔木说过,如果有合适的她想找人把自己嫁掉,她希望有一个搭伴过日子的人。乔木表示理解她。
那次下大雨,下台阶的时候,她踏空了最后一阶,不小心崴了脚,那个瞬间,她动也无法动弹,必须有一个人背她去医院诊断。她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求援。付晓红说要不给刘清海打个电话让他来一下,毛菊说算了,他恨我恨得厉害。付晓红说我打,你不用出面,看他能否来得了。没想到刘清海来了,二话没说,把毛菊背到了车上,下车后又背到了一楼急诊室,所幸没有大碍,崴了的脚固定后得休息一段时间,刘清海一直等到那时,又把毛菊送回了家。毛菊看到刘清海这样,想起当初咨询乔木离婚时如何能把房子和儿子归到自己名下,想了各种应对办法。刘清海见毛菊态度坚决,没费周折就签字了,毛菊倒没想到刘清海这么痛快,这里面传递出他与她也不愿继续过下去的信息。
毛菊暗示刘清海照顾她几天,想试探刘清海是否对她还有留恋,刘清海说单位安排了他去下乡,本来他已经与单位另两个同事出城了,接到了付晓红的电话,才急急地赶了过来的。今天有关部门要去那儿检查工作,他务必得赶到下乡点。那地方离市区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毛菊说以前没听说你下乡啊。刘清海说本来是别人下,这不我正好也没家没舍的,下乡也挺合适,最近凡是下乡出差的活都是我的,这样我觉得挺好。
毛菊看出刘清海没有一点留恋的意思,不过对于他能及时出现还是充满了感激。毛菊说你现在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刘清海说有了,女人嘛,倒也不缺。我必须马上就走,你打电话让你妈妈来照顾你吧。毛菊挥了下手,说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你正事。
刘清海临走的时候看也没有看她一下,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房间任何地方逗留一下,这个他生活过十几年的家,他与她共同的家。听到刘清海决然的关门声,毛菊的眼泪滚滚而落,当她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时候,她才明白离开他之后,她在最需要的时候求援的第一个是他,这会让他怎么想呢?
之后的日子,一直是老妈照顾她,刘清海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发过一个信息。在家养伤的那些日子,她竟然为自己是一个离婚女人而暗自忧伤。
医生嘱咐她静养,她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无聊至极,她翻《厨艺大全》,翻《日常美容知识》。她让老妈帮她洗了黄瓜,拿了水果刀,把薄片的黄瓜贴在脸上,当满脸的黄瓜片覆盖在她脸上,她就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不要有强烈的什么情绪,不要去思考未来。黄瓜片之后,她又为自己做了蜂蜜蛋清珍珠粉的面膜,她把自己涂抹成一个陌生人,她突然间不想看到这张脸,可是她又不由得要不停地照着镜子看这张脸,这张脸不知不觉就变得不年轻了,再有五年她就会成为现在的付晓红,到那时她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到那时她儿子该上大学了,她无法预测她自己。
这还真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虽然不顺利,她还是熬过了一周。期间付晓红来过一次,单位让填职工基本信息统计表,她在这张表上再次面对了她离婚的事实。付晓红就又提到了刘清海,让毛菊趁此机会多多联系联系他。毛菊说刘清海已经有女人了。这个可能性失去之后,付晓红问乔木有没有来看她,毛菊说我都好久没有与他联系了,付晓红说哦。毛菊说即使知道我现在卧床在家,他也不一定会来看我,一个月上一次床的男人,终究是不靠谱的。毛菊自嘲。
她终究没有戒掉乔木,边嘲笑自己边给乔木发了一个微信,问他最近忙什么?乔木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才回复了她,说刚刚接待了一个客户。她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乔木的回复,在这行字前沉思了一会。不过如此。她在心里说。她让自己算了,就此罢手,但那边又来了一条信息,好久不联系了,你最近忙什么?毛菊想试一试她与这个人到底有多少的情谊,就把她卧床在家的事告诉了乔木,她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乔木说要不要我去看你,见她没有立即说话,乔木说我去看你方便吗?毛菊就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来看她,相处这么长时间,经常是她坐火车去他的城市,他从来也没有在她的地盘露面。毛菊说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我在家里等你。
乔木是第三天来的,那天周五。门铃响的时候母亲去开门了,毛菊没有告诉母亲来者是谁。母亲见到捧着一束鲜花的陌生人,问他找谁,以为他走错地方了。乔木说我找毛菊,毛菊那时已把牛奶蜂蜜面膜从脸上洗掉了。
她从卧室里迎了出来,看到了捧着一束鲜花的乔木。他把花给她递了过来。毛菊把花捧在手里,嗅了嗅。他与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因母亲在,他便问一些她本地房价之类的问题。母亲去厨房忙乎的时候,毛菊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找到合适的女人了,他说没有。他问毛菊怎么样了,毛菊说要找像你这样的还真不容易。毛菊后来又犯贱地说,要是我们都找不着合适的,我们以后还抽时间一起约会怎么样?乔木说我没有意见。
到中午的时候,他说他该走了,毛菊说我这样子也不能陪你出去吃饭,要是你不介意就在这里吃一顿家常饭,他说那也好。吃过母亲做的手擀面之后他就走掉了。毛菊在心里哼了一声,把他带来的鲜花扔在了垃圾筒里。
她把乔木来看她这件事在电话中与付晓红讲了,她讲得很仔细,讲了她只是想试探一下她与他的交情是什么样的。她把乔木带来的鲜花扔垃圾筒的事也讲给了付晓红。对于乔木身边没有合适的女人这件事付晓红说她不敢苟同。付晓红这一点好,她愿意讲她的真实看法。她说如果乔木的生活中只有毛菊一个,那么他的表现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毛菊说我问了,他说没有。付晓红说他在你面前也不见得说实话。毛菊觉得付晓红说得有道理。
搁下电话之后,毛菊就要想关于她与乔木这件事,是她主动与他示好,开玩笑两人一起搭伴过日子。乔木不愿与她一起过日子,但愿意隔一段时间与她约会一次。她负责在路上奔波,他负责开房,两人一起吃饭的费用。一月一次的约会,付晓红说她这是赶时髦。起初她觉得只要她真心对乔木好,那么他们之间会有结果。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爱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现在她倒是有了大把的时间,不知道如何打发,一个月与乔木的一次约会,又接续上了。其余的时间,她参与各种聚会,想在这样的联络里找到自己的出路。但许多时候别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没人愿意与她整天搅在一起。付晓红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聚会,聚会被迫取消后的落寞,付晓红淡漠地看她一眼,她不知道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有一次她说,姐,什么时候邀我去你家玩玩,都一个办公室几年了,我连你家的门都摸不着。付晓红大概不情愿她去,有点淡漠地说,我以为咱们经常在一起,就没想着邀你去家里。毛菊说我想喝酒了,什么时候我去你家,咱们一起喝一次。付晓红说我从来不喝酒。
正巧隔壁办公室的王美兰想去看付晓红家的电视墙,这天周六,付晓红正式对毛菊和王美兰发出了邀请,于是她与王美兰一起结伴去了付晓红家。付晓红家在全市有名的一个小区里,都说那是富人聚集区,远远的她就看到付晓红在小区门口等着她们,这让毛菊又是一番感慨。毛菊说这么客气呢,我们是老熟人,用得着这么远就迎接吗?她在心里对付晓红又有了一种认识。比起别的一些朋友,付晓红这么重视她们的到来,她的重视反而让她有些难为情。
从电梯里出来,付晓红老公在门口迎上了她们,毛菊说姐夫在呢。付晓红老公说听说有客要来,我把一个应酬推掉了,专心在家里迎候。说着他给她们每人发了一双鞋套,之后先邀她们坐在了沙发上,毛菊第一眼就看到了新鲜的杨梅和新鲜的荔枝,毛菊说这么多水果啊。姐夫说你们好口福呢,朋友刚刚送来的,是从南方空运来的。付晓红说洗过了,尝尝啊,非常好吃。姐夫则在一旁给她们泡茶,那茶具很讲究,茶托,茶匙,茶碗,茶杯,还有茶盘,看上去流溢着富贵之气。姐夫倒是一个话多的人,说你们的名字我个个熟悉,就是没有见过你们的面,这不,听说你们要来,我说什么也要迎候你们,你们可不要觉得别扭啊,是不是你们觉得我该借故出去,那样你们反而自在些。毛菊说早知道姐夫是工程师,日理万机,今天难得一见,真是有幸,怎么会呢。晓红姐真是好福气,找到姐夫这样的男人。付晓红说你可别夸他,他这人最不经夸,一夸就要翘尾巴。姐夫说我还就喜欢被美女们夸。
夫妇两个陪着她们聊,陪着她们喝茶,仔细给她们介绍了当初装潢时的设计,姐夫不光设计森林公园,家居设计也很在行。如何科学利用阳光,利用空间,如何宜居,滔滔不绝。毛菊盯着他看,突然间毛菊看到了他左手的无名指,那个手指生生的少了一个关节的长度。它瑟缩着挨挤在其他的手指中间,那么别扭。然后毛菊仔细地看他的脸,这个人是不是多年前与表姐有过情史的那个男人呢?多年前,那时他不在建设局,他在环保局。表姐与那个人好上之后,想让他离婚娶她,那个人不同意,于是她就跑去他家里找他,逼他与老婆摊牌。这事把他老婆激怒了,随手就操起了一把刀,要去砍表姐,表姐吓得夺门而逃。那女人操刀要去砍男人,男人顺手把刀夺去了,自己砍掉了无名指的一节指头,保证他从此改邪归正,但女人不能原谅他,生生地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
表姐以为机会来了,打算收留他,他被赶出来之后住在环保局的办公室里。一次表姐叫她陪着去找他。敲开门的时候,表姐进去了,她在外面等着,他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表姐哭着出来了,说他们之间完了,还说了他自残的事,表明他的决心,说如果他老婆不原谅他,那么他不会再婚了。表姐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让人又爱又恨。表姐说那我等着,如果她原谅了你,你就回去,如果她不原谅你,你要再婚,必须是我。他说不会的。
一年后她从表姐那儿听到了消息,说他回去了。她和表姐那时还讨论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毛菊从付晓红家出来回到家里,就给表姐打电话,询问十多年前她的那次情史。表姐正在美容店里做美容,后来又经历了三次婚姻,这次相对较长,已经维持了七年时间了。表姐说你问这个干嘛,陈年旧事了。毛菊说突然想起来,那个人后来你还见过吗?表姐说没有见过。毛菊说我今天见了一个那样手指的人,就突然间想起来是不是他?在建设局工作。表姐说那肯定是他。表姐说听你挺激动的,犯得着吗,不是你提,我都记不得这回事了。毛菊说看你说的,他差点成了我姐夫啊。表姐说自作多情,不知是说毛菊,还是自嘲。
这可是毛菊发现的一桩天大的秘密,这生活的缝隙,付晓红的缝隙,终于还是出现了。这才是毛菊觉得应该的样子,只因付晓红不说,毛菊才觉得它来得如此不凡而珍贵。这秘密,让毛菊看付晓红的眼光不同了,她有她的幸福,她就该有她的疼痛。
付晓红给办公室的花浇水,先是虎皮兰,然后是鸭掌,之后她又给兰草喷水,办公室这些花都是从她家里移栽来的,她熟悉它们的生长特性,也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看她从这盆花面前移动到那盆花面前,毛菊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样开口让她觉得非常突兀,会不会让付晓红感到难堪呢?而且付晓红会不会说实话?说实在的,婚外情加自残,这事在当时算是一桩大事。
关于付晓红这个人,现在毛菊更好奇了,她的婚姻,看上去,怎么说呢,总之是让毛菊有些嫉妒,但自从发现这件事后,她有了隐隐的快乐。
如果不问,毛菊觉得她就是一个高贵的缄默的女人,像付晓红一样,可是这疑问会成为异物存在于她的身体里,让她时时处于不安之中。如果问,她觉得她有点对不起付晓红,付晓红之所以这样缄默,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她的隐痛,她为什么要去揭开她的伤疤?但毛菊就是想这样突兀的问一下付晓红,在丝毫没有铺垫的前提下问这样的问题,她想看看付晓红怎么回答。
付晓红浇完水,坐下来的时候,毛菊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姐,有个问题我想问你,那天我看到姐夫左手的无名指少了一个关节,怎么回事啊?付晓红说,自残。毛菊说为啥呢?付晓红说你知道他与左向荣的事吗?文工团的左向荣,毛菊说知道啊,左向荣是我表姐。
付晓红说我知道是你表姐,那截手指与她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付晓红幽幽地说。
这些年,毛菊说,你知道我是谁呢?
付晓红说,你是左向荣的表妹啊。
毛菊说我只知道表姐有过这么一件事,一个男人用断指以示与她决裂,但我真不知道当事者是你老公,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你,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一个办公室多年了,不管我怎么坦露自己,却一直走不进你的内心。
付晓红说这就是我的内心,一般从不示人。
一股寒气从毛菊的后背渗了出来,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这件事上她太冒失了,可是已经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