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柳
零点一刻,丁思雨嚎叫着翻身坐起来,她披头散发,大口大口地吸着室内污浊的空气,眼前依旧是大片让人惊惧的红色。丈夫李波像是被这声音刺到了,猛的跳到了地上。丁思雨艰难地咽了口唾液,抓住李波的胳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我做噩梦了。”她期望着李波把她拥入怀中,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或者亲吻她的额头。
“快睡吧。”李波打着哈欠,把胳膊从她怀中抽走。
“等等……”丁思雨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碰触到李波的身体,他就已经转身钻进了夜的怀抱,并很快和“夜”融为一体,把颤抖着的她,孤零零地扔在外面。
丁思雨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半张脸,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指尖冰凉。刚才的梦境过于真实,她一伸手就能碰触到噩梦那张可怖狰狞的面孔。恐惧在她心里推挤、膨胀,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
睡眠到此结束。丁思雨用拳头揉揉自己由于恐惧而僵硬的脸颊,努力地拉伸脸部的肌肉,却怎么也无法堆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笑容。
她的失眠症是从三个月前开始加剧的。那天天气不错,阳光像细密的丝线散散地搭在这个城市上。李波出门后,她把自己被工作压榨得软绵绵的身体从沙发上拎起来。屋子里一团糟,茶几上散乱地摆着茶杯、烟灰缸、几个皱巴巴的苹果;忘记收回厨房的筷子、小勺子;还有一杯没有喝完的咖啡……沙发上的衣物凌乱地堆着,地上有几处污渍,像是某种甜食吸附灰尘形成的结块。她吸了吸鼻子,垃圾桶里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她把垃圾袋拎出来系好放在门口,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门口的衣架,衣架上挂着李波的一件羊绒外套。丁思雨突然想不起李波出门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好像把彼此忽略了,都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去关注对方,他们很晚的时候从城市的不同方向奔回来,早上又打着哈欠开始新的奔波。最近她好像都在加班,公司忙着搞一个大型的产品推介会:前期的调查、活动的各项细节、选租场地、邀约客户,总之她和几个同事都像疯转的陀螺,整整转了两三个月,昨天一切才准备就绪。
休息,多好的字眼,丁思雨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自己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看着白云在蓝天中悠闲地溜达。
丁思雨凄然一笑,现实就是无比真实,她今天必须打扫卫生。她套上软底家居鞋,脱掉新买的珊瑚绒睡衣,随便找了件李波的旧衣服套上。她把茶几上的勺子、筷子收进厨房,然后倒掉烟灰缸,又拿起桌子上的苹果。丁思雨看看苹果看看垃圾桶,最终还是决定把它们留下来,毕竟没有坏掉。她没时间吃它们,不是它们的错,她得给它们实现 “果生”价值的机会,就像李经理明明是让你加班,最后却硬生生地说成给你锻炼自己、提升自己业务能力的机会,你埋头苦干的同时还得心存感激。丁思雨想着,她勤劳的双手已经把果盘洗得透亮,她把苹果规规整整地摆进去,转身离开的时候,又伸手抓了一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不知不觉天暗下来,她抬头用手撩了撩额前的几缕头发,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阴下了脸,这洗衣机就在你准备用它的时候坏了,不转了,欺负人一般。
丁思雨只好拉出蓝色的洗衣盆,哗啦啦地拧开水管,把热水和凉水掺在一起。外面的天色更暗了,看来阳光还是不够强大,不然怎么这么快就被乌云吞噬了。丁思雨想着,有气无力地揉搓着衣服,她的手突然触到了一个凉冰冰的东西。
丁思雨用冰凉的手指夹着灯的开关轻轻一转,整个房间就附上了一层粉红色。灯是布置新房时她在网上淘的3D小夜灯,三朵由线条勾勒的玫瑰花。她还清晰地记得这款台灯的设计理念——假如每次想起你我都会得到一朵鲜花,那么我将永远在花丛中徜徉,恋人眼中的整个世界将是粉红色的。丁思雨坐在床边,盯着这片粉红色,却怎么也找不出当初那种温馨甜蜜的感觉,现在这片粉色的光线中夹杂着太多东西:夜色的暗,一团团隐匿其中,诡异得很;还有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细微的断裂声;人的轻语声和脚步声——和她一样失眠的人;甚至厨房里冰箱的嗡嗡声,她都听得清晰。丁思雨凝视着李波的后背,吸气呼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我真的快要崩溃了。”丁思雨揉搓着自己细软的头发。
李波以鼾声作为回应,那种鼾声像一根长长的枝条,却带着突兀的枝桠,既不匀称,也毫无美感,硌得丁思雨浑身难受。丁思雨拿出手机,打开陌陌,她突然想找个陌生人聊聊天。
网名:未成年面包。距离0.49km。丁思雨觉得这个距离合适,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至于“未成年”,这个嘛,年轻人也许会带给她一些“光亮”的东西。
“你在玩什么?”丁思雨把一行字敲过去。
未成年面包很快回复道:“失眠的同时努力思考人生。”
“小小年纪懂得思考人生,挺不错的啊。”丁思雨挑了挑嘴角,没有笑容。
“‘未成年’那是我希望拥有的心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这个……你明白?”
“装嫩!你是个男人?”丁思雨手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移动。
“保证,货真价实,绝对是个带把的(指男孩、男人)。”未成年面包说。
“别误会,我只是想找人聊聊天。”丁思雨拉了件衣服披上,她不想找女人聊天,这种时候她突然觉得女人就是一种细碎、繁琐、柔软、缠绕、忧伤的物种,她害怕同性身体里、话语里散发出和她一样忧郁的气息,像毒药。
“反正我也睡不着,听听也无妨。”
“我怀疑我丈夫不爱我了,他好像不再关心我了……”夜里的空气凉飕飕的,她伸手按开了空调。
今年是她和李波结婚的第五年,刚结婚的时候,他们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亮晶晶的东西,出去散个步,李波都会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走到人少的地方,就猛不防地在她脸上亲一口,可现在那团亮亮的东西熄灭了,无影无踪。至于那团东西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她真的记不起来,她脑子里只有车贷、房贷,两个人终日在岁月里奔走旋转。刚结婚的时候,李波还急急慌慌地想要个孩子,新婚夜里他问她,你说我们要个男孩还是女孩?丁思雨笑了,那时候她对生孩子还没有太多概念,但第二天她清醒了,她不能生孩子,她工作刚刚稳定,这时候要孩子……何况他们的经济并不宽裕。丁思雨果断地跑到附近的药店,买了盒紧急避孕药,又买了两盒安全套塞进包里。
晚上李波吃完饭就抱着她的腰,撒娇般地拥着她去卧室。丁思雨此刻却清醒无比,她掰开他的手,把他按在沙发上。李波愣了愣,又满脸惊喜地说:“这也不错,你这么快就想找新鲜感了。”丁思雨躲开了李波伸过来的手,拿过一个小本子,又找了一支笔咬掉笔帽,她得让李波看清楚现实,男人总应该比女人更有担当。丁思雨说着,笔唰唰地在本上划着,李波一点点地瘫软在沙发上。
“每月我们要还车贷一千九百元,房贷两千三百元,加油每月六百元,水电费每月二百元,吃饭每月一千元,应酬请客起码得再加一千元,再加上牙膏、洗发水这些生活用品二百元吧,这是七千多。”
李波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他的魂魄像是被她的话吸走了。
“如果我们现在要个孩子的话,一月奶粉钱一千,请保姆,还有孩子的衣服,尿不湿……”
“停,你吓到我了。”李波站起来,“看来生活真是不易,必须努力工作。”那天晚上他们商量好,等几年再要孩子。现在他们要为自己的未来做好准备。生活琐碎、平淡、忙碌,但这毕竟是大多数人生活的常态,丁思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直到那天,她突然觉得他们的生活出了问题,不小的问题。
她的手指触到的那个凉冰冰的东西是一支口红,丁思雨用手指滑过它黑色亮漆般的金属外壳,一种陌生感透过她的指尖传遍全身,她警惕地盯着那个东西,努力咽了口唾液。愣了许久,她才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撕开外面的包装薄膜,轻轻地旋开口红的盖子,“一瞥惊红”,她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个词。那种妖娆的红,跳上她的指尖,扑向她,一股馥郁的香气。她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好像失去了知觉,等她慢慢回过神来,把目光重新凝聚在那支口红上,脑子才开始断断续续地对那支口红做出判断。红艳艳的色泽,这绝对不可能是她的,她喜欢淡雅的色彩,喜欢清新灵动的装束,而这支口红妖艳、招摇,女人味十足。她伸手从盆子里拽出李波的西裤,心里一阵撕裂的疼痛。
该怎么办呢?她攥着口红,来回在客厅里走动,拖鞋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水渍。她想要哭喊,或者狠狠地给李波一个耳光。但当李波进门的时候,她没有这么做。她把拖鞋递了过去,李波愣了愣,接过拖鞋笑了:“老婆今天真体贴。”
这句话软绵绵地拍在她胸口,让她有些恍惚,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地看过对方。李波好像突然老了些,胡子茬茂盛地栽在下巴上,看起来多了些沧桑感。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心疼他了,可是他背叛了她,已经不配得到她的爱了,她很快把心里那股柔情捻碎清扫出去。这个时候她不能哭,不能闹,仅凭一支口红能说明什么,他会说是买给她的,忘记了给她,或者说是某同事落下的,准备明天还给人家,就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她现在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便找到更有力的证据。
李波把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脱掉外套抖了抖:“好好的天气,怎么突然就下雨了。”
他说着进了书房:“你看见我桌子上的文件袋了吗?我还得出去见个客户,晚上你自己吃点什么吧。”
李波准备出门,丁思雨用身体堵住了他:“洗衣机坏了。”
“打电话,明天叫售后的人来修。”李波试图绕开她,她又移动了一下挡在他面前,像一个任性耍赖的孩子:“不行,你现在给我修好,我还等着洗衣服。”李波抬手看了看表:“别闹,我有事,你自己找人修吧。”
“不行,你的裤子还没洗呢!”丁思雨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李波愣了愣,推开她:“发什么神经,没洗就先放那,明天再洗。”
丁思雨不依不饶:“你去哪吃饭?见哪个客户?”
李波的眼里喷射出微微的愤怒:“你今天怎么这么多事!”
他走了。丁思雨缩在墙角靠着自己的影子,嘤嘤地哭泣。
李波回来的时候,她裹着被子,背对着他。李波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轻声问:“睡着了吗?”
她闭着眼睛没有吱声。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听到李波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很重要的客户,领导说让我务必拿下,否则……”
李波睡着了。丁思雨坐起来,拉了拉枕头靠着:“什么见客户,真是低俗的伎俩。”
从那天晚上起,她的睡眠就像琉璃嘎嘣一样脆弱敏感。
丁思雨舔了舔嘴唇,做了个深呼吸。未成年面包问:“还聊吗?怎么不说话了?”丁思雨发过去一个摆手再见的小头像,然后光着脚下床。她脸颊上的液体摇摇欲坠,在她脚步挪动的瞬间砸在木质地板上,“吧嗒吧嗒”,碎裂一地。她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储蓄的液体挤出来。她觉得很奇怪,胸口不再疼痛,而是种木木的饱胀感。她伸出双手,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拨弄右手手掌上的事业线、生命线、爱情线,它们混杂在密密麻麻细小的手纹中,和她的生活一样,乱糟糟的。她想出去走走。
夜幕笼罩下的城市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很静,让人觉得一脚就迈进了一种虚无的空洞。丁思雨住的这个小区在城市的东北方向,房价比市区低,没有市区的繁华和喧闹,住户大多是像她一样的小白领,工资仅仅够维持日常基本开销,他们大多数都是早出晚归,晚上倒头就睡,当然也有失眠者,或者夜猫子,但毕竟是少数。丁思雨沿着小区蜿蜒的小道慢慢地走着,草坪灯亮着,像守夜者,安静、疲惫。枇杷树长条形的叶子间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吸收着夜里的寒气。丁思雨加快了脚步,逃出这片静谧。马路上“热闹了些”,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丁思雨拉了拉领子把自己的半张脸埋进去。抬头张望着树上缠绕着的霓虹。“嗨,美女,走吗?”丁思雨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震,低头看见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停在自己的面前,他戴着蓝色的头盔,穿着黑色的羽绒服,丁思雨定定地看着他。“走吗?”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丁思雨撕开自己内心的那种恐惧钻了出来,“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对自己说。男人见她依旧不说话,拧了几下车把,摩托车嗡嗡地响了起来,像是催促她上车。丁思雨摇了摇头,她没什么欲望,就算有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发泄。她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男人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明白,你有约了。”丁思雨想争辩但又觉得没这个必要,难道说一个无人问津的女人会比一个妓女更值得炫耀吗?男人把脚抬起来放在踏板上的瞬间,丁思雨突然拉住了他:“你有烟吗?”
男人又把脚支在地上,在厚厚的棉衣里摸了半天,递给她一根烟,然后男人打了个响指,朝夜的深处奔去。丁思雨不喜欢这种烟的味道,很男性化,味道浓重,吸起来有些费劲,烟丝好像总也得不到充分燃烧,她被呛得咳嗽起来。一股风吹来,她连忙缩了缩脖子,在马路边蹲下。她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了,晚上她瞪着天花板一点一点地熬时间,她把头埋进枕头,数星星,数绵羊,都无法入睡。她拼了命地想挤进睡眠里却被睡眠拒之门外,失眠的抓狂和痛苦折磨着她。她常常在黑暗中冲下床,慌乱地抓一把药塞进嘴里,可是现在就连那种药物换来的劣质睡眠也变得越来越少,她产生了抗药性。医生说,她是由抑郁症引起的失眠症。医生这么说的时候是一个月前,那天城市灰蒙蒙的,霾肆意侵蚀着这个城市。丁思雨站在咖啡馆木质的招牌下,大口地吸着内容丰富的空气。从车里下来的男人、女人都带着防霾口罩,看起来像一群怪异的物种,丁思雨冷冷地挑了挑嘴唇,这些人算什么,他们把空气弄成这样,却不敢承受,反而对霾表现出一脸的憎恶,都是虚伪,没担当的伪君子。丁思雨解气般地猛吸了一口空气,一股焦糊的气味立刻充溢她的鼻腔和喉部。她再次拨打李波的手机,依然是被挂断。她生气了,把手机设置成重拨五遍,她一定要等到他接电话为止。电话通了,一股压抑着的愤怒:“你干什么,我刚才正在领导屋子里,你怎么一直打电话。”丁思雨鼻子酸酸的,刚才的怒气突然化成了浓重的委屈。
他们一起吃饭,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灰突突的一片,咖啡厅里音乐的调子像细小的雨点拍打在人们的身上,浇灌进他们的耳朵里,丁思雨掰得指关节咔咔作响,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你怎么来了?”李波点燃一根烟。丁思雨伸手抢过他的烟盒,肆无忌惮地点了一根。李波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他讨厌女人抽烟,好像女人一抽烟就丢失了该有的贤良淑德。丁思雨没有看他,她用手指拨弄着咖啡杯里的瓷勺。
“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吗?”李波又问了一遍。
丁思雨从鼻孔喷出灰蓝色的烟雾,她刚刚从医院出来,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来找他,可是现在她不打算告诉他失眠症的事了。
“我去商场了,买了支口红。”丁思雨带着一种悲壮的气息迅速从包里摸出那支口红,然后缓缓地旋出口红,轻轻地画在唇部,在这灰色调的天气里,她唇部的那片红过于热烈,让人觉得有些惊悸。
李波紧紧地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李波说着抽了张餐巾纸去擦她的唇部:“这种颜色不适合你。”
“那适合谁?”丁思雨猛的睁大了眼睛,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伸出无数的触角,等不及要把李波的虚伪撕得粉碎。
李波按压着太阳穴:“我不知道,我其实对这些女人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觉得不太适合你。”
丁思雨冷冷地笑了,瞧瞧,绝对是专业的演员,这支口红难道不是他买的吗?还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丁思雨心里的怒火一点点地燃起来,迅速弥漫整个胸腔,她又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她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怒。她嘟起嘴朝李波吐出了两个烟圈,烟圈挑衅般扑到李波脸上。
李波被激怒了,他站起身来,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丁思雨注视着李波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起身朝洗手间走去。镜子里的女人皮肤苍白,满脸色斑,眼窝青黑,唇部鲜红。
丁思雨痛哭起来。
微信的声音把丁思雨吓了一跳,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水,地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她按开手机,还是未成年面包。
他问:“睡着了吗,你一个人在家吗?我也是……”
丁思雨冷笑了一声,快速地发过去一个亲亲的图像。虚伪,虚伪,想就直接说嘛,何必这样躲躲闪闪,惺惺作态。丁思雨恨恨地想。男人发过来一个羞涩的表情,丁思雨把他一顿骂,然后拉进了黑名单。但这时她却奇迹般地产生了欲望,那种欲望顺着她的下身爬上来,像一株迅速生长的植物,顷刻间就把她覆盖了。丁思雨不想找一个陌生的男人,可李波现在对她也没什么兴致。此刻她的身体焦灼、干渴,她需要一个男人,立刻,马上。对面的霓虹让她的眼睛亮了,无人售货店。丁思雨喜出望外,她一边掏口袋里的钱一边快步朝马路对面走去。她第一次走进无人售货店,以前由于好奇也想进去看看,却终究没有胆量。她害怕被哪个熟人看见,这种事,夫妻的日常,人人心知肚明,但终究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摆出来,现在她没什么可怕的了。她用力推开门,屋子里暖烘烘的,粉色的射灯给房间里镀上一层奇怪的色彩,里面装修得很简单,白墙,米黄色的瓷砖上有零星的污渍和烟头。丁思雨注视着面前的三个自动销售柜,那种东西在花花绿绿的纸质包装盒里,看起来白花花的,让人毫无欲望。她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转回去买了盒避孕套。她有男人,她和李波上次做爱是在两个月以前了,或者说这两三年,他们做爱的频率都在逐渐减少,大多时候是一个月一次,有时候时间间隔更长,忙起来就忘了这种事,或者说是疲惫感吞噬了他们本该有的欲望。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那支口红彻底把她激醒了,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有两三个月了,丁思雨突然觉得这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书上常说性生活和谐是家庭稳固的基础,可他们和谐吗?李波没了那种热烈的渴望,也没了以前的战斗力,他们的性爱更像是简单展示夫妻关系的工具,由于他们是夫妻,所以他们必须找一个时间在一起一次。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特意穿上了从网上买的丝质睡衣,喷了花果香调的香水,李波轻轻地吻她的唇,他喃喃地说:“对不起宝贝,我最近太忙了,但我们不是说好了嘛,努力挣钱……”丁思雨睁着眼睛绕开他柔和的眼神,看着上面的天花板:心虚了,男人心虚的时候才会突然对女人甜言蜜语。丁思雨想着把手伸到枕头下面,紧紧地攥住那支口红,又凉又坚硬的触感。李波很快瘫软下来,丁思雨把口红举起来,放在灯下细细把玩。李波抱着她柔柔地说:“怎么,新买了口红,女孩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李波说完,靠着床头玩起了手机。
“我们聊会。”丁思雨直愣愣地盯着口红说。李波盯着手机屏幕看搞笑视频,自顾自地笑个不停。
“我们聊会。”丁思雨加大音量。
“噢。”李波淡淡地应了一声,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机屏幕。
“我有事情问你!”丁思雨拉着他的胳膊。“哦,你问。”李波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你看这个超搞笑。”说着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滚出去!”丁思雨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狠狠地朝墙上砸去。
丁思雨是一路小跑着回去的,她被夜里的寒气浸透了。房间里没有灯光,李波睡得很沉。丁思雨的心和身体瞬间被一股寒意击垮,她跌坐在沙发上,脑袋木木的,但精神却好得出奇,一种病态的亢奋。她拨通了米阳的电话,米阳的声音很小,丁思雨能想象到她是如何捂着电话,猫着腰从老公和孩子之间偷偷地溜出来的。
“乖,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觉?”米阳迷迷糊糊地问。
“我睡不着。”丁思雨半躺在沙发上,描述了今晚那个可怖的梦境,她重点强调了口红、刀子、鲜血……
现在她已经不觉得那个梦可怕了,她趴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深深的牙印,但也不怎么痛。
“你说,那个梦会不会变成现实?”丁思雨用肩膀夹着手机,抠着右手食指上的倒钩刺。
“妞,你别乱想,明天中午我去找你好不好,陪你转转,逛逛街,看看电影。”米阳用哄孩子般的声音说。
丁思雨上次和米阳一起逛街是在发现那支口红的前两周。那天阳光明媚,她们挽着胳膊在商场里穿梭,米阳把脸贴在她胳膊上说:“生完孩子后我觉得我在迅速衰老,必须尽快采取措施。”
名贵的化妆品,米阳咬着牙买了一堆,她发誓要重新堆砌起生机勃勃的脸庞,她还建议丁思雨买些化妆品,她说丁思雨“太素了”,清汤挂面一般,男人早晚会失去了胃口。
果真失了胃口,丁思雨这么想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侧脸,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看到她脸上堆砌着浓厚的粉质颗粒,和那“印章”一样的红唇。李波竟然喜欢这种妖娆的女人,他对她不再有任何柔情,就算周末都呆在家里,他对她也“视而不见”,吃完晚饭,她收拾碗筷,他就钻进书房玩电脑。她走过去从后面环着他的脖子,他没动。她转过来撒娇般钻进他的怀里,他扳开她的头:“快看,快看,进球了。”在进球的那一刹那,他也高兴地欢呼起来。他的视线一直紧紧地攀附在电脑屏幕上,没有时间看她,她知趣地走开了。
她开始翻他的衣物,她在衣物上仔细地寻找那些细微的附着物,一点点地闻嗅,她期望发现又害怕发现任何线索。当然,她一无所获,他的手机里也查不出蛛丝马迹。他整日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有时候丁思雨都觉得自己像一只病态的神经质的狗。可当她看到那支口红时,她就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背叛了她。
记得那天,天气不好也不坏,她下班游魂般地飘进了家,打开门她吓了一跳,他竟然站在客厅里。他拥抱了她,然后急匆匆地开始收拾,他对着镜子仔细地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身上疲沓的气息一下子就没了,他顷刻间就变得精神焕发。丁思雨站在门口看着他,他边穿衣服边说:“你最近怎么了,气色不好,哪不舒服,去看看吧。”他说着就要出门。丁思雨拽住了他的衣角:“你去哪?”
“哦,老婆大人我忘了汇报,我一个大学的好哥们,今天出差路过这里,我去看看他。”李波眼睛里的欢喜忍不住地往外跳。“不想做饭就叫点外卖。”他说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欢快地“飞走了”。
丁思雨飞奔下楼,她拦了辆出租车跟着李波的车过了三个路口,看着他在一家宾馆门前停下。她没进去,她不敢,她害怕那鲜艳艳的嘴唇刺伤她的眼睛。她回去关上门,仔仔细细地开始清洗自己的身体,多丑的身体,消瘦、偏平,腿上的汗毛又细又长,镜子中的她苍白、疲惫。她拼命地搓自己的身体,直到皮肤泛红,有股火辣辣的刺痛感。好像在宾馆里乱来的是她。
他回来了,她反锁了门。
她问:“那个女人好吗?”
“什么女人?”他无辜的声调隔着门板传来。
“你不是去见她了吗?”她的脸贴在冰凉的木质门板上,热热的泪水,啪啪地滴落。
李波沉默了一会,突然变得恼火起来:“我去见我同学了,是男的,男的!”
“男的为什么要去宾馆见面?”丁思雨哭喊起来。
“他在宾馆住。”李波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你怎么会突然往那方面想呢……”李波所有的解释在她听来,都是无意义的字符。
“我们说好的信任呢?”李波的拳头重重地砸在门上。是呀,结婚的时候他们说过要彼此信任,不欺骗隐瞒对方,有事情要共同面对,丁思雨当时还开玩笑地说:“那要是你有心动的美女,也要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准许你搞一次一夜情什么的。”他们说着笑嘻嘻地滚在一起。可现在他竟然跟她说信任……
米阳早就提醒过她,要尽早要个孩子。婚后两个人朝夕相对,日子久了难免会觉得乏味,孩子就是最好的维系纽带,孩子会是男人心里最柔软的那块。丁思雨觉得养个孩子太麻烦,可是米阳不以为然,她说这叫忙并幸福着。“幸福”这两字重重地砸在丁思雨心里,其实有段时间她也想着要个孩子,她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正坐在办公室里,她边想着要孩子的事情,边敲着电脑键盘,阳光透过百叶窗铺洒在桌子上。
“思雨你过来一下。”李经理尖锐的叫声在办公室回荡。丁思雨身体猛的一震,其他同事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示慰问。
“准备会议材料,后天召开工作分析会。”李经理皱着眉头。
“会议材料昨天不是交给您了吗?”她笑着轻声说。
李经理把手边的打印稿拉到面前,敲着桌子说道:“你天天写东西,就不动动脑子,没有一点新鲜感,一看就是没有用心。”
丁思雨拿着稿子走出来,脑子一片空白。收入完成情况,构成的项目及运作情况,亮点分析,以及下个月的运营计划。无非这些,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创新。
她正在发愣,同事叫她接电话,是省公司叫她尽快报这个月的报表。丁思雨顿时觉得天都暗了下来,晚上10点她才到家,吃了包方便面就倒头睡了。她连续一周都是这样,稿子一遍遍地改,以不同的形式汇报一样的工作,一样的数据。一周后,她又接到通知,经营分析会不开了,要开务虚会,所有人都傻了眼,大家都知道务实,但这个务虚会的材料还真不知道怎么写。丁思雨又开始一遍遍地写,写了一个月,市公司通知务虚会不开了。丁思雨边拿着笔在台历上画圈圈,计算排卵期,边想着自己天天连吃早餐的时间都没有,能要孩子吗?
等到她下定决心要孩子,日期也算好的时候,李波大醉而归,他说没办法,陪客户了,然后就冲到卫生间呕吐。他不戒酒怎么要孩子,但目前的情况下,他要戒酒是不可能的啊。丁思雨如蒙大赦,要孩子还是等等吧,但现在比那时候的情况还要糟糕,丁思雨想着眼眶里就起了水气。公司每年都进很多新人,刚毕业的大学生,充满朝气,还有一部分是领导的熟人。可她算什么,没有突出业绩,最多是苦劳,一个月前公司说要竞聘上岗,所谓的竞聘无非是借此人事大调整,大学生能说能跳的,而她只是个大专,平时又不喜欢和领导套近乎。最重要的是,最近由于严重的失眠,终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再多的化妆品都遮盖不了她逐渐坍塌的内心。她被判处“死刑”,那是早晚的事。
丁思雨皱着眉头,抓了抓头发,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她倒了杯红酒,轻轻地摇着,今天下午李经理找她谈话,先是一番虚假的问寒问暖,然后嘱咐她注意身体,最后才说公司决定把她调到县里的一个支局。李经理笑着偷偷地注视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可她只是听着,没有一点反应。李经理最后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依我看,去那还不如回家好好养养身子,先要个孩子,等孩子大了再出来工作。”丁思雨点点头,慢吞吞地从办公室走出去。她想给李波打个电话,可她忍住了,她不想让他知道,一个感情崩塌、事业失败的女人还有什么脸面去索取别人的同情。
丁思雨弯下腰捂着嘴呜呜地哭了,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还有一缕滑进了红酒杯。哭声把她带进了一个更加痛苦绝望的境地,她突然想结束这一切,结束她失败的人生。她闭上眼睛,面前突然浮现出李波微笑的脸庞,甜甜的、暖暖的。他揉着她的头发说:“傻丫头,大半夜的不睡觉,瞎想什么呢。”
丁思雨紧紧地攥着拳头:“他是我的老公,我的男人,他凭什么不爱我。”她的身体突然又涌起一股热流,是的,今天晚上她要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她害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这么想的时候,她出奇地安静下来,眼睛里往外溢的泪水也戛然而止。
她趿拉着拖鞋,走向洗漱间,按开灯,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眼睛一阵酸疼。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干巴巴的,周身散发着一种病态的气息,她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上酸腐的气味。她从架子上拿下满是灰尘的化妆包,取出香水对着自己颈部、腋窝、脚踝一阵猛喷,过于浓郁的香气呛得她咳嗽起来。接着她开始仔细地洗脸,化妆。她先拍化妆水,然后涂抹精华液,然后是乳液和霜。镜子中的她依旧脸色灰暗,她挤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隔离霜涂在脸上,顿时她的整张脸变得惨白,连眉毛都被隔离霜糊住了,她又细致地画了眉毛,涂了腮红,最后她找到自己的黑色手提包,从里面摸出了那支口红。她用冰凉的指尖轻触着口红黑色亮漆般的金属外壳,然后她缓缓将它打开,轻轻地把红艳艳的膏体旋转出来。她嘴唇微张,一点点把口红涂上去,镜子中的一张脸顿时多了些诡异可怖的气息。
丁思雨笑了,果真是无可救药了,她已经人无人样了。她脱掉棉睡衣换上淡蓝色的丝绸睡衣,然后轻轻地滑进了被窝,里面热烘烘的气息,让她觉得有些刺痛,一种融化的刺痛。
她往李波身边靠了靠,他的背很暖,但轮廓很硬,似乎拒绝给她一点点温暖,丁思雨把脸贴在男人的背部,手臂去环绕男人的腰。男人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她把腿搭在男人身上,轻轻地碰触他的敏感部位,可李波依旧没有反应。丁思雨用力把李波的身体扳过来,然后爬到男人身上:“我想!”
他嘟囔道:“睡吧,好困。”李波说着把她从身上推下去。
丁思雨不甘心地去触摸男人的身体,可那里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动静。丁思雨气馁且恼怒,她唇上那种鲜艳艳的红“燃”起来,她的体内开始痛苦地抽搐。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嘴里渗入腥咸的味道,并缓缓地扩散到她的喉部。她突然从床上跳了下去,冲到厨房拿起了菜刀。到处都是红色,鲜艳艳的红色……
丁思雨痛苦地嚎叫……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一片鲜亮的红色,手机急促地响起来,她的手指习惯性地按了通话键,里面传来了米阳的声音:“妞,你刚刚说你梦见了口红,特别红的那种,我突然想起上次我们逛街时,我买化妆品时送了一支口红,我随手给了你,我选了‘一瞥惊红’,就是很艳的那种红……”
丁思雨跪在地上,嘴唇颤抖,脸色苍白,泪水决堤般从眼眶里涌出来。
天还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