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彪
历史上有很多物件,本来是用来测量、记录时间的,可是仍被时间所丢弃。刻漏就是这样一个物件。它由铜壶、浮箭和其他辅助设备组成,时间的流水在它的怀抱里一点一滴汇聚。那些水滴可能来自昆仑山巅,曾经清澈冷冽,越过崇山峻岭,旅途劳顿,在一口铜壶栖身。也许来自黄河源头,蕴含着磅礴的气势,携带泥沙恣意流淌。大概还有周天的蒙蒙细雨、如注淫雨的参与,他们经过日月雷电的挑选,倾泻、汇聚在为刻漏供水的盆中。
铜壶里的水,必定也有汴河的点滴参与吧?汴河曾映照杜牧的身影。
那是一个冬季,唐朝的冬季,46岁的刺史杜牧乘舟从治地睦州返回长安。此行要途经汴河。想必当时还是初冬,河水已经凝冻,可是舟楫尚且能够破冰前行。
当时,他心情复杂。多年在地方的宦游生涯,正年复一年消磨他建功立业的雄心。虽然几个月前,他被内擢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得到了提拔,却没有多少喜悦,因为那些只是虚衔罢了。他只有与政治理想渐行渐远的无奈感,更何况岁月流转,不觉迫近知命之年。只见千里河面,行船寥寥,素白凄迷,他不禁感慨万千,写下一首七绝《汴河阻冻》:“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珮响参差。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这首诗平淡如话,哲思隽永,对人生的匆匆流逝做了形象贴切的描摹。看物是物,则只需要随流赋形,求一个真切。而看物映心,看到的是自己,就不得不因形造影,在身外寻觅一个对应物。这首诗以冰底之水,状虚无缥缈的时间,不仅洞察了水流不居的特点,而且洞悉了时间被人情、世故所遮掩的境况。水上隔着一层冰,就像人们看不到时光的踪影,如果不是诗人慧眼,怎么能精准地采撷,用来写时间和人生?
水是时间的对应物。杜牧聚拢文字,让无形的时间在水的波光里潋滟生姿。公元845年,在远离朝堂的池州,杜牧不仅书写时间的无情,还让时间的涓滴,在城南的门楼上留下刻度。那是一个叫做刻漏的时间记录仪器。现在看来,它应该算是钟表、手表的祖先。
作为刻漏的监造者,杜牧掌握了有唐一代以及之前众多技术的法门。虽然很难说他是这方面的专门人才,可他确实不仅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大诗人,还是一位动手能力强,系统研究过刻漏制造工艺的资深工匠。人们说起杜牧,就会提到他的《山行》《赤壁》《阿房宫赋》等流传千古的诗赋,也可能会提到他在江南的风流旧事,恐怕偏偏会遗漏他的工匠精神。他为《考工记》作注,系统考察了截止到他生活的9 世纪中期的手工技艺。在当今流传的记述杜牧生平的著作里,虽然都轻描淡写过这一点,却像是可有可无的闲谈,不够清晰,不够饱满,留白过多。不过,留白也好,引发我们的想象,就像爬山虎沿着陡峭的山崖向上攀援,留下一片生机。
时间本没有刻度,刻度却让时间显形。
杜牧在《池州造刻漏记》中记下了建造池州刻漏的来龙去脉。在他看来,一天中每一刻的长短,人们往往无法做到精准,多是随口而定。这在唐朝具有普遍性。他从一位名叫王易简的老先生那里求来刻漏设计图,为池州百姓的生活提供了较为精准的时间参照。
古人遥望着日月星辰,凝视着璀璨的银河,注视之中仿佛看到,于无声处,巨大而柔韧的力道勾连起浩瀚的光源和黑幕,似乎有马鞭在抽响,驱使着万物旋转、蒸腾、奔流。古人对时间怀有深深的敬畏,构筑高台,无限接近镶嵌明月和繁星的夜空,视野扩展,天地却更加寂寥深邃了。仰望的姿态是对时间奥义的探寻。目光在那些星体之间巡视,斑斑竹简和泛黄的宣纸留下了手绘的星辰,只为寻找到时间运行的轨迹。
从《周礼》中提到的契壶氏这一职位开始,历朝历代都设有专事观测天象、司理授时的官职,他们一代又一代守望着古老却永远新鲜的时光。根据《尚书》的记载,在尧帝的政令里有这么一条,他让主管天文的官员,日夜观察日月星辰,记录下运行轨迹,以做到“敬授民时”,也就是向广大的百姓提供时间的参照。传说中的尧帝时期如何计时已经难以考究。悠悠岁月,我们在唐朝历史的片段里,看到了刻漏这一技术在池州的应用。
和木棍、大米等度量单位比起来,水具有无所不在的普遍性和连贯流淌的连续性,成为记录时间的上佳选项。这是无数古人反复实验的结果。不用抽刀断水,只需要一个孔洞,那些水滴就能承担起类似今天手表秒针的重任。流水和时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怪不得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将长篇著作命名为《追忆似水年华》呢!刻漏的水,滴滴答答,像低语,像催促,像沉吟。
时至今日,数量庞大的手表,其机芯呜呜作响,无不代替刻漏,度量着神秘幽微的岁月。汩汩流淌,不疾不徐,那是一条贯穿古今的时间之流。
可是,那个时候的时间,就像战国时代各国使用的钱币,还没有统一。唐朝不同州府的人们,大多生活在时间的混沌状态之中,所见无非日月往来、晨光暮色,大自然只给出一个宏大的时间框架。杜牧为池州留下刻漏,暮鼓晨钟得以施行,朝作夕归方有依据。
从计时的历史来看,我们也可以窥见文明进步的规律,就是不断让模糊不清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科技一次次驱散笼罩在人们思想认识上的迷雾。
杜牧造刻漏,为他的一生摆放了一尊具有象征意义的器具。
杜牧的一生就是和时间竞逐的一生。刻漏中的时间之水,涓滴垂落,成为所有生命体运行的背景。在茫茫黑夜里,坐落着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的生命坐标。黑夜,让星辰露出了本相,也让人心回归沉静。夜色,有助于观察,更有助于思考,好让人的洞察力和思想力集中在时间上。
在一点一滴之间,刻漏的响动穿透杜牧生活过的所有时节。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猛雨敲窗,夏日绵长;金风吹拂,丹桂飘香;白雪霏霏,虚掩柴扉。日升月落,星斗转移,天地之间回荡着宏大的曲调。万物追随着时间的指挥,一荣一枯,此消彼长,隆起隐匿,大开大合。
慨叹时光的流逝,是诗人所擅长的题目,可以信手拈来,挥洒成章,但如果仅限于此,在杜牧这里就略显浮夸了。他渴望像他的祖父、曾担任唐朝宰相的杜佑一样,国有急难,庙堂而议;像征讨的武官,平定边患,气吞万里。“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这些诗句都表露了他激烈的壮怀。
他在等待,等待庙堂之上的召唤,等待晚唐景象里残存的暖意。他绝不是毫无技术准备的狂生和腐儒。他注解的《孙子》,成为后世兵家的重要参考书目,写出《战论》《守论》《罪言》《原十六卫》等篇章,闪烁着独有的军事思想的光芒。“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他谋划已久,有备而来。
时间之水,涓滴垂落。这个等待太过悠长了,他不断在笔下倾诉煎熬的心情。“谁为驻东流,年年长在手”,“紫绶公卿今放狂,白发郞吏尚留恋”,“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绕”,杜牧这样感慨。他写诗怀远遣愁,寄托志愿,有时直接投书宰辅,对紧迫的时局提出富有远见卓识的主张和建议。
光阴荏苒。他没有听到热烈的回应,只听到汴河的水声。《汴河阻冻》里冰底的流水和荏苒的光阴何其相似,哪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没有这样的感慨呢?扒开繁琐事务的冰面,原来时光已经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只留下渐渐苍白的须发。
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池州城楼上的刻漏已经运行近两年。我经常感慨,无意间,那座刻漏成为杜牧用一生铸就的意象。杜牧曾经如此切近地逼视过这一壶沉静的光阴,从此,他人生的每一个刻度,开始镌刻其上,和他的诗文一起,在晚唐的岁月里交相辉映。
在人生的晚年,他还写了一首《初冬夜饮》:“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那个时候,杜牧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频频邀请挚友高谈阔论,把酒吟诗。可能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朋友们在初冬的夜晚喝上几杯,只见台阶下白雪覆盖,景象如同盛开的梨花。他不禁浩叹一声:“明年的这个时候,不知道会是谁在这里凭栏,欣赏这美丽的雪景。”一语成谶,他果然在第二年的冬季因病去世。
池州城老,岁月如初。那座刻漏仿佛还伫立在池州城楼之上,从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中,杜牧的身影依稀还在晃动。时间在穿行,渺渺茫茫,横无际涯。那些水滴却重新回到天空、大地,回到人们的身边,映照出每一个今人上下求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