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英
让所有植物疯长,是我多年以前的一个愿望。
那时候,我生活在家乡农村,一年四季,植物就是最好的朋友,在植物的世界里摸爬滚打,练就了灵活的腿脚、结实的身体,植物在我的童年里始终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年幼的我每当面对植物的时候,哪怕只是细小、卑微的野草,也会有一种由衷的喜悦,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植物中的一员,渴望融入它们的世界,分享它们的喜怒哀乐,我幼小的心灵惟愿所有植物疯长,长出属于自己的风光。
当北方的天气还在冬春之间摇摆的时候,我们便不顾母亲们的絮叨,迫不及待地换下花棉袄老棉裤,每天一放学就往村外跑,到渠堰上看柳芽儿,到地里看草尖儿,顽皮的脚步早早就踏遍春天刚刚苏醒的田野。
柳树是长在我们眼前的第一抹绿。那些年,柳树在村子周围总是随处可见,村头、路边大的小的、直的弯的,特别是小河旁、渠堰上到处都有一蓬一蓬的柳树棵子。老话说“柳树好活,杨树快长”,乡亲们经常从大柳树上砍下旁枝儿栽在房前屋后,只要浇水,必定能生根发芽,长成树荫,就地取材省了买树苗钱。而想要快点成材就载杨树,杨树长好了五六年就能做房檩,八年可以做大梁。因此我们童年的春天总是“杨柳依依,白絮飞飞”,柳芽儿一冒头,小伙伴们就不约而同地去折柳枝儿,扭柳笛儿,编柳帽儿,这些活动主要是围绕那些水渠边的柳棵子。现在想想,虽然当时有点不懂得爱惜植物,可要是没有那些柳树棵子,我们童年的春天真就少了一抹绿色。大人们也喜欢柳树,他们需要嫩柳条编筐子、编笸箩、编笊篱,所以每年会在适当的时候割柳条,割回来脱去表皮,变成白白净净的嫩条子,巧手的男人们把嫩条子在手里左摆弄右摆弄,不久就摆弄出了漂亮的物件儿,那些物件儿虽然很漂亮,但可不像现在的工艺品,摆设供人观赏,而是要派大用场的,比如收晒粮食、盛放瓜菜物品等等。记得邻村有个专门编笊篱的,乡亲们喊他光在(名字),大约有点傻,老婆叫荷叶,半疯半傻,两人基本靠乞讨过日子,但光在会编笊篱,每年春夏之交总要背着笊篱走村串巷卖,邻村上下的女人们便形成习惯,谁家需要笊篱了就等着光在来,一是光在的笊篱结实,二呢也是照顾他的生计。
柳树一带头,别的树们也纷纷伸出枝枝芽芽,春天就热闹起来了。刚刚舒展开来的杨树叶子碧绿水嫩,很是漂亮,家庭主妇们便让小孩儿上去捋下嫩叶,拿回家用开水焯了凉拌着吃,既新鲜又爽口,给春天单调清苦的乡村饭桌增添了不少生气。那时,在乡下还有一种树带给我们许多的欢乐,那就是榆树,它在我们眼里总是独树一帜,起先像小孩儿学画一样一笔一笔描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榆钱儿,那些淡绿色的小精灵对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来说,既是美妙的艺术品,又是美味的小零食。那时我家墙角有一棵老榆树,虽老却也枝叶繁茂,每年春天榆钱儿稠密健壮,很是诱人,我常常让父亲折一些小枝丫分给小伙伴们当干粮吃。最经典的吃法是一手握着小树枝,一手攥着咸菜,一根咸菜一撮榆钱儿,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大人们捋下榆钱儿,洗干净拌了面,做成不烂子蒸着吃。当那些圆圆的淡绿色小精灵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以后,榆树又像变戏法儿似的长出尖尖的绿树叶儿,榆叶儿初长成的时候,采摘下来和土豆一起做成卤汤,浇在高粱面鱼鱼上,光滑鲜嫩,那叫一绝,好吃得很。我们小时候村里很多人家院子里都栽着榆树,那是因为榆树还有一大用途,就是做榆皮面。榆皮面掺在高粱面里做出的面条又光滑又筋道,口感大好。要知道那个年代高粱玉米也要节省着吃,更不用说小麦面了,一年到头也就能吃上三五顿吧,没有小麦面就做不出面条,纯高粱面没有筋度,一煮便成了面糊,只有掺了榆皮面才能吃面条。
田野里最早长出的是一种俗称“小蒜”的野菜,长得貌似大蒜,所以叫小蒜,用小蒜调馅子做出的饼子味道独特,很是馋人。大人们说小蒜只能在清明节前吃,一过清明就被鬼抓了不能吃了,现在看来这种说法没有什么道理,因为这几年我们清明以后吃过不少次小蒜,既没有惹鬼上身也没有不良反应。其实,在平川,土地很金贵,精耕细作的农田里野草野菜并不多,小蒜也一样,尤其是在清明之前,很稀少。但每到星期天,小伙伴们还是要三五成群结伴到地里挖小蒜,大家辛苦寻觅半天,最多也只能挖一大把,好在吃小蒜并不需要数量,而是要那个味儿,那种春天的味道。
清明过后,田野里到处散发着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各种小草和野菜也纷纷显露身手,它们顶着春风,沐着春光,欢欣地向上生长。泥土和植物用激情勾兑出一种让人陶醉的气味,那种味道总是让小伙伴们兴奋不已。每到星期天,我们早早就喊了伙伴们去挖野菜,每人挎个竹篮,拿一把小铁铲,满地找野菜,什么艳艳莜、嬛嬛菜、猪耳朵、粽子花、沙蓬等等,这些是喂猪的,还有人吃的,什么甜苣、苦苣、灰菜等。春天的野草野菜金贵,许多时候都装不满篮子,但我们总是乐此不彼。
乡村的夏天是辽阔的,它装载着乡里人朴素的现实生活,也装载着乡村植物美妙的长势,更装载着我们童年的许多美好梦想。
入了夏,北方的乡村就披上绿色斗篷,万物欣欣向荣,无论向哪里眺望,映入眼帘的都是绿色的雾霭,童年的我们便经常出没在这绿色里了。
我们上小学时学校的指导思想是“开门办学”,就是学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农村的孩子,学农是最现成的事情,不好好参加学农劳动就是有资产阶级思想,一旦有了就会受到众人批判,因此不管身体强弱,学生们都会积极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生产队的农田要按农事干农活,每到初夏时节,小麦需要除草松土、玉米需要间苗薅草、高粱也冒出了头,农事紧了,生产队人手不够,村干部打个招呼,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放下课本就开赴田间。
上世纪七十年代,播种是牲口和人合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纯手工操作,子种是撒播的,因此长出的苗子肯定不符合庄稼间距要求,玉米和高粱都是需要间开苗子后,再用小锄锄草松土,小锄子俗称薅锄,也就是蹲下薅草的农具,生产队一般是女人们做这种农活,她们常常拿个小板凳坐着间苗锄草,沿着苗垄移动。学生们是不坐板凳的,学生们蹲着干活。那种活虽不是重体力活,但干起来并不轻松。一般是每人把着两垄苗子往前薅,薅着薅着,不由会生出一些幻想,怎么变个戏法儿,让田野里的植物都有美妙的长势,让庄稼苗自己摆好姿势,让杂草主动退到地头,让土地自己锄过自己……幻想归幻想,干活可是丝毫不能马虎的,谁都不想被落在后面。有同学活儿干得又快又好,遥遥领先,成了领头雁,会得到老师的口头表扬,生产队的人看见了也要问是谁家的娃,这种时候娃心里是沾沾自喜的,要是家长在场也会脸上有光。
生产队的劳力总是不够用,农活也总是干不完,玉米薅完了再去侍弄高粱,玉米高粱之后还有谷子。学生们人多又不挣工分,生产队自然喜欢,今天这个队明天那个队,农活忙时,一两个星期不上课是常有的事情,村里的干部群众都觉得农村的娃和土坷垃打交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娃们也不抱怨,也不会叫苦叫累,干活还总是争先恐后,绝不偷懒,到学期末能够评上劳动模范是很光荣美好的事情,拿奖状回家父母也会很高兴。
夏天,每个孩子的业余时间还有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挖猪草。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喂猪,喂猪可以一举几得,一是人不能吃的粮食边角料,包括洗锅洗碗的泔水,统统都可以喂猪,充分做到了废物利用,勤俭节约;二是猪能吃能拉,猪圈又是沤肥的好场所,家里的垃圾、灶灰、炉灰都可以倒在猪圈里沤肥,到春天生产队用箩筐量了,按多少折算了记工分。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时种庄稼用的都是农家肥;三是喂肥了猪到年底可以吃肉,那年月肉是奢侈品,买肉需要肉票。村里没有红白事绝不可能杀猪,除非猪得了不治之症,所以平时能吃点猪油有一点荤腥味儿就不错了。许多时候,即便是猪喂肥了也不一定能杀了吃肉,因为食品站给各村定了卖猪任务,每隔一段时间食品站的人就会到村里号猪,号住谁家的谁家就要在规定的日子里把猪送到公社食品站,食品站按收购价给钱,同时能返还一些肉票,那就有肉吃了。村里要是完成了生猪收购任务,剩下的猪才能杀,谁家要杀猪那就像过节一样,杀猪菜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能香半条街,杀了猪过年就叫“能过个肥年”。养猪好处多多,当时有一幅标语很流行:“要想富,少生娃娃多养猪”。但是养猪最大的麻烦就是“养”,喂食儿,猪很能吃,那会儿粮食那么金贵,没有谁会愿意拿出来喂猪,所以一到夏天,野草野菜就成了猪的主食,大人们要下地劳动,挖猪草就成了孩子们的任务。整个夏天,地里的草由少到多,再由多挖到少,一把小铁铲被磨得光亮圆滑,装草的工具从竹篮变成箩筐,猪也由猪娃子变成壳郎猪。在那些挖猪草的日子里,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所有猪草疯长,就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一眨眼面前便是一片旖旎的草地,一伸手便是一把肥美的猪草。
转眼夏收时节到了,暑假之前最后一项农活是捡麦子。当时,我们每天都要唱一首歌叫《我是公社小社员》:“我是公社小社员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来。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哎嗨嗨哎嗨嗨,贫下中农好品质,我们牢牢记心间。热爱集体爱劳动,我是公社小社员。”每年过“六一”,学校文艺宣传队都要演一个节目,叫表演唱“颗粒归仓”,小演员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画在纸板上的麦穗,十分漂亮,蹦蹦跳跳且歌且舞,告诫观众们不能丢掉一穗麦子,一定要“颗粒归仓”。因此拾麦穗是我们的“必修课”,生产队所有的麦田割完麦子以后都要由学生娃或者老年妇女捡一遍,每个学生每日所拾麦穗都要上秤称斤两,分量多少可以衡量每个人的劳动成果,也作为学期末考核评选三好学生和劳动模范的依据。因此,捡麦子时我们总是希望大人们割麦子手下留情,不要收拾得太干净,期盼地里横七竖八躺满麦穗,让我们每天都能满载而归。
捡麦子结束以后就该放暑假了,由于是农忙时节,假期里不会布置多少作业,但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是必须的,十岁以上的娃娃们假期里就可以是真正的小社员了。劳动也给记工分,一天三出勤的记工时叫“带早一天”,不带早的少两分工。麦收时正值雷雨时节,整个麦收过程处处体现的就是一个“抢”字,叫“龙口夺食”。我们一般是被分派在场院上干活,脱粒机脱麦子时,我们搬麦捆、挑麦秸。脱出来的麦粒要用扇车扇好几遍,扇麦子时最累的是挠簸箕,孩子们干不了,但抖簸箕、打扇车这些活都干过。夏收劳动又热又累,但是眼看着长在地里的麦子,一天天离吃到嘴里近了起来,我们的心里是欣喜的。有的时候甚至希望麦子长了一茬又一茬,永也收不完打不完,那样就有好多白面吃了。抢收抢打结束以后我们也干一些十分轻松的活儿,比如“撒”麦根,就是脱粒机脱麦子之前,为了减少工作量,要用铡刀切下麦捆的麦根,这些麦根还要让年老体弱不能干重活的老奶奶和娃娃们一点点刨开捡出里面遗留的麦穗。多数学生打完麦子就可以不出工,真正过几天假期生活了,但假期里给猪挖草是必修课,每日清早趁凉快出去,大人们收早工时娃们也差不多装满箩筐了,一起回家吃早饭。
麦收拉开了“三夏”的序幕,打完麦子就完成了夏收、夏打,之后就剩下了夏种,夏种主要是收割完麦子的地里种上糜子、荞麦、萝卜、白菜,只要老天爷不干扰,土地是不能闲着的。三夏结束了暑假也就过去了。开学返校以后,老师布置的第一篇作文一般都是要求写有意义的假期生活,我们总会写到“脸晒黑了,心炼红了”,写到劳动锻炼了我们的意志,写到我们深刻体会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写到从贫下中农身上学到了优良品德。也总会写到吃上新麦的喜悦,写到我们年复一年的期盼:希望庄稼时时长势喜人,粮食年年丰收。
火热的夏天在我们的作文里画上了句号,但那些绿油油的青苗,像一群活蹦乱跳的精灵,经常茁壮在我梦里,让我满心欢喜。而那弥漫在夏收时节的清新麦香,犹如生命中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总让我情不自禁,时时念想。
我一直觉得万物都有灵,比如杂草。立秋时节,差不多就是雨季刚刚过去,杂草被雨水滋养以后都要没日没夜地做一番拼搏,它们也深知生命的一个轮回太短暂了,没有时间可供蹉跎。它们偷偷生长在庄稼脚下,不在意环境的好坏,也不计较自身得失,只要给一点点阳光和雨水,就顽强地绽放生命,长出一片片清纯和茁壮。所以,每年初秋大队就会安排学生们割草,把草们最美的生命定格、晾晒,让它们带着前世缱绻的回忆,走进另一种生命的辉煌,成为大队大牲畜过冬的饲料。
我们村是阳武河灌区的富水村,全是肥沃的水浇地,也没有山坡、荒滩,能长杂草的只有地埂和庄稼脚下。而且村子地域不大,土地比较少,人均两亩土地,很是金贵,因此乡亲们惜地如金,庄稼种得密实,长得茁壮。因此对于我们这些学生娃,割草绝对是个技术活儿。割草季的每个下午,我们便手拿镰刀和绳子杀到田野里,男娃们都是各管各独自行动,女娃们会结伴,至多也就是两人一组,出去以后每人沿着一条地埂埋头干活。
置身在无边的青纱帐里,只听见镰刀碰到草时的唰唰声,无风亦无云的时候,暑热会如影随形缠绕着我们,有时割着割着脑子会走神儿,感觉自己是在绿色的大海里扑腾,手和脚必须不停地划动,稍有停息便会被大海吞没,有时感到快要划不动了,眼里都进了海水,赶紧使劲划拉几下,猛地醒过神儿来,好悬呐,镰刀几乎砍在自己手上,汗水早已浸湿了眼帘。稍微有点风的时候,庄稼叶子沙沙响着,就像有人在周围窃窃私语,静下来细听,只有风和青纱帐在阳光下和鸣。有的时候,割着割着会感到特别孤独,站起来向四周看看,身边是漫无边际的玉米高粱,远处也是漫无边际的玉米高粱,偶尔会有蚂蚱和蟋蟀鸣唱,听到人的动静便息了声。但当目光触及到自己割下的草和地埂上兀自摇曳着的野草,想这一草一木应该也是一个个鲜活着的灵魂,它们就是我的伙伴儿,心便踏实下来。有时候,一边割草一边想着地埂前面有一片辽阔的草原,大队的骡马尽情地嚼着又肥又嫩的草,蒲公英摇曳着漂亮的花朵对我们微笑,蝴蝶翩翩起舞,流连在花草间,我们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静静欣赏着动物的嬉戏和植物的美丽。那样的时刻,心灵是快乐和满足的。
一个星期的割草劳动,一百几十号人,等于把村里的田地梳理了一遍,能长草的地方都会留下学生娃的足迹,有些男同学不怕路远,还会到邻村的地里割草,只要不损害庄稼,草是没有籍贯的。到了傍晚时分,大家背着草捆子回到学校操场上,一个个汗流浃背,红扑扑的小脸儿上间杂着疲惫和快乐。照例的,每个人割的草都要过磅,分量多的自然喜笑颜开,少的心里不免惴惴,第二天会加倍努力。
饲草晒干入了草料库以后,我们还要割绿肥。生产队为了多打粮食,总是想尽办法多积攒肥料,沤绿肥是每年必做的事情。割绿肥相对比较容易点,照例是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劳动。每到下午,我们便欢快地拿着镰刀和绳子奔赴广阔田野,消失在茂盛的青纱帐里,把散落生长在田边地头、地埂坟场的牲畜动物不吃的野生植物统统除掉。
割绿肥时,我最喜欢的是长在路旁、水渠边的苍耳植株,俗称“苍耳苗”,这种植物生长能力强,无论长在哪里,植株都是壮实茂盛的,而且没有动物吃它,因此也不会受到伤害。百度百科这样介绍它:苍耳,菊科,属一年生草本植物,高可达90 厘米。7-8月开花,9-10月结果。广泛分布于中国东北、华北、华东、华南、西北及西南各省区。俄罗斯、伊朗、印度、朝鲜和日本也有分布。常生长于平原、丘陵、低山、荒野路边、田边。此植物的总苞具钩状的硬刺,常贴附于家畜和人体上,故易于散布,为一种常见的田间杂草。种子可榨油,苍耳子油与桐油的性质相仿,可掺和桐油制油漆,也可作油墨、肥皂、油毡的原料;又可制硬化油及润滑油;果实供药用。原来这家伙这么有用,当年我们并不知道它有这么多用途,只是觉得这家伙特别实惠,长得大而壮,称重时分量多。对了,苍耳叶子对我们来说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包红指甲。那时家家院子里都要种海娜花,这种花除了观赏外更主要的是能染指甲,当年我们不知道指甲油为何物,但民间用海娜花染指甲却都懂得。每到伏天(说是头伏花染指甲颜色好看、经久)海娜花盛开后摘下来,加上一些辅料,比如蒜、白矾,混合起来捣碎,到晚上睡觉时用苍耳叶子包在指甲上,早上起来便有了美丽的红指甲,一连包三个夜晚,红指甲会均匀鲜艳且不褪色,除非指甲自己长长了,被一截一截剪掉。有人也用豆角叶子包,但豆角叶子比起苍耳叶子薄而缺乏柔韧性。
还有几种大野草,也是沤绿肥的好原料,比如臭蒿、香蒿、青蒿,都是好绿肥,臭蒿味道特别,除了沤绿肥,没有别的用处,香蒿可以割回家编成火腰子,晾干了,晚上点着熏蚊子,人闻着有淡淡的清香。后来屠呦呦获诺贝尔奖了,说是因为发现了青蒿素,而这种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从蒿子里面提取的,虽然至今也没有弄清是哪种蒿草,但如今只要一提起蒿草我便肃然起敬。
虽然那些年这些植物不被村里人喜欢,总觉得它们瞎长,以除掉而后快,它们却总是“春风吹又生”,年年不请自来,根本不管人们对它的态度。现在想来,自然界的事情,总是暗藏玄机,一株野草,不在世俗里招摇,在时光深处简单朴素地生长,比如苍耳、比如臭蒿,它们谦卑、安静地和光阴一起年轻、一起苍老,把自己修炼得禅意自在,原来是有它们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
割绿肥大家都会满载而归,多的百八十斤,少的也有大几十斤,女生们有时割得多了往回背是很吃力,大人们看见了会说这娃真勤快,听到夸奖我们心里美滋滋的。收绿肥的场地一般是在村外的粪池子边,称了分量以后,这些绿色植物就被送进铡草机里粉碎,吐出来的绿色碎草直接进了粪池子,然后压实埋上土让它们发酵,也就是俗称的“沤绿肥”,一直沤到来年春天,就成了乡亲们说的肥肥的肥料了,那才是真正的有机肥呢。沤肥不光用这些青草,秋收以后还会把一部分高粱秆粉碎了沤肥。但那时候秸秆舍不得全部沤肥,还有比沤肥更重要的用处,玉米秆、高粱秆分给各家各户当柴禾用,能省下不少买煤钱。烧了柴禾以后的草木灰倒进猪圈里继续沤粪。而那些低秆农作物的秸秆大多做了喂牲口的辅料,比如谷子秆,俗称“干草”,切碎了喂牲口,还有红薯秧是喂猪的,糜子穗、高粱穗还可以扎笤帚、扫帚,豆秸是引火的,所有的秸秆都是有用的。生产队一般是让社员们把秸秆捆成一捆一捆的,然后按人头分一部分,再按户分一部分,有时为了给谁家少分了几捆,主人就会找队长理论。那时候没有人舍得把秸秆在地里点火烧了,所有的秸秆都是每家每户生计的重要组成部分,乡亲们把它们看得很金贵。
秋收就在我们和草木的纠缠中轰轰烈烈到来了,秋收不像夏收那样单一,也不像夏收那样匆匆而过,秋天的田野是丰硕的,糜子、谷子、豆子、玉米、高粱、荞麦、红薯、山药蛋,全都脚赶脚地相继成熟等待收割。有的年份队里还会种少量棉花,棉花是需要一茬茬摘的,还有花开节节向上没完没了的芝麻,一直要到霜降以后的秋冬之交,地里的红萝卜、白萝卜、糖菜、白菜、大葱才能起完。在整个秋天里,秋风也是轰轰烈烈的,总是一遍又一遍催促着乡亲们将五彩缤纷的恢弘画卷,从田野里收拢、浓缩于场院、仓房。收成是庄稼人永远的期盼,秋收是庄稼人一生中年复一年重复着的古老仪式,在这个仪式中,所有人都要扮演自己的角色。因此,农村的学校要放秋假,一般是半个月或者二十天,我们这些农家孩子也理所当然地加入到秋收的队伍中,尽情地挥洒辛劳与汗水,努力出演好自己的角色。
而那些庄稼之外的植物,趁着乡亲们收庄稼顾不上收它们,便会挺起细细的身,不讲方式,不图后果,以平生的力量向上生长,作“草木一秋”里最后的拼搏。它们的一茎一叶都饱含生命的汁液,单纯而又神秘,以至于这些生命根本不在乎疯长之后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它们在日渐寒冷的天气里,在不断强劲的北风里,依然超凡脱俗地继续向上生长、生长,一不小心就开了花结了籽,留下来年的希望,也种下轮回的情缘。所有的植物都是生生不息的,它让我们的童年享受着自然的清香,充满泥土的芬芳。
忽然想起一句话,“花草树木皆有佛性”,细细想来,地球上的植物,每天为人类与动物制造氧气、食物、药物及生活用品,用生命维护整个自然生态的平衡。它们从出生至老死,无时无刻不在行慈悲布施之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种珍贵的佛确实值得人类敬畏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