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想把你拉在人间

2018-11-14 09:05梁志宏
黄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儿女母亲

梁志宏

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莫过于父母儿女间、恩爱夫妻间的生死诀别。40年前那个寒风呼啸的隆冬,我的父亲因病倒在了花甲的门槛前,我经历了青壮失怙的巨痛;2018年春夏之交,已逾古稀之年的我又痛别慈母,又一次沉陷在以泪洗面的哀伤之中。

今年春节过后,母亲常常情不自禁地对儿女说:过了这个年我九十五啦,不容易!我便翘起大姆指伸向母亲,大声说:妈你是神仙,能活到一百岁!说笑声中母亲也伸出大姆指点赞。但兄弟姐妹们都心怀隐忧,虽说母亲身体尚好,但毕竟九秩过半了,何况此前还患过心梗和恶性淋巴瘤呢!

母亲平素住在丽华苑小区我弟志祥家中,每个周末我大都去看望,老人家身体还行,随着春暖花开又能下楼拄杖走动一会儿了。4月26日晨,志祥打来电话,说妈犯了心梗,已含服硝酸甘油在缓解中。我十多分钟后赶去,母亲正侧身躺在客厅沙发上,脸色苍白少气无力的样子。过了一会母亲缓了过来,表示要去卧室,我们扶她慢慢走到床边,母亲却出乎意料不肯躺下,坐在床边伸手打开立柜,从提包中取出四张存折,分别递给我和志祥,交待了密码,嘱时两个儿子:“这4万块钱存款你们一人2万,回老家办事用……”我俩赶紧说:“妈你别考虑这些,你放心吧,我们都有准备……”母亲执意要给,儿子只好收下。母亲还取出一只金戒指,嘱咐我给了儿媳栗丽……这才上床躺下休息。我心里沉甸甸的,母亲这是在安排后事呀。经随后赶来的120急救人员检查,心电图显示心肌缺血,血压血氧均正常,表示当下暂无危险。志祥请一位熟悉的资深医生指导,母亲服用中西药精心治疗,几天后精神、饭量逐步恢复了,儿女们为老人又躲过一劫而庆幸。

谁知仅仅过了十天,5月6日凌晨,住到小妹凤珍家的母亲又一次胸憋,含服硝酸甘油后得到了缓解。我和志祥、大妹凤书等闻风而至,将母亲就近送到了山西省中医院救治。

医生确诊母亲为下壁大面积心梗。吸氧,输液,生命监测仪荧屏上波纹起伏,数字闪烁,即时显示心率、血压、血氧和呼吸频次等生命指征。母亲各项指标尚可,但是体温超过39 度,经医生及时处置也降了下来。

儿女们围在床边小心服侍,老母亲显得平静,配合着医护人员检查,但看得出她眉宇间闪露出内心的忧虑和挣扎。母亲病情暂时稳定下来,我对兄弟姐妹几家轮陪大致做了安排,我和儿子咏胜首当其冲,其实做儿女的除了抽空休息哪能离开病危的母亲呢!

咏胜坐在走廊椅子上休息,我坐在母亲床边的方凳上,盯着提升血压的多巴胺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静脉,回忆母亲养育儿女和孙子、重孙辈的点滴往事,却又思绪纷乱不容多想。我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感觉手背皱褶粗糙而掌心依然温润,母亲时儿用劲握一下,我的心头也紧一下,这是母亲表示拉紧儿子的手不舍离去吗?或者是想嘱咐什么?

就在昨天下午,我和妻子桂荣、儿媳栗丽去小妹家看望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我习惯性地拉着母亲的手,老人似有预感又一次嘱咐在她百年后送回老家,说着还用劲攥了一下。我知道也理解母亲这一宿愿。母亲出生在太行山东麓井陉县金柱村,直到20岁那年随同丈夫来到太原,含辛茹苦托起了一方家园,其后一直心系故里,晚年思乡情结愈浓。做儿女的怎能辜负老人这一看似卑微却又庄重的心愿呢!

母亲缓缓睁开眼睛,瞅着我说:这回添了新毛病了,回家吧。

我心里一阵难受,知道母亲说的回家是回老家。“妈,你放心!”我贴近母亲有点背的耳朵说,“现在病情还稳定,也做好回老家准备了。”母亲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母亲十天前犯病至今,我们兄弟姐妹的内心十分纠结,既要尽力救治,又要能把老人送回老家入土为安,需要做好各种应急准备。我知道此刻病床上的母亲正躺在生死线上,生怕那颗搏动了九十五年而梗阻的心脏戛然停跳。我在《妈,我想把你拉在人间》一诗中,记录了当时的真切心怀:

我不敢松手!妈,不舍你离去

也知道你不舍得离开人世

你还有多少牵挂在心,嘱咐含在舌尖上

儿子想把我佛一直敬在人间!

即使不能像往日,陪你出门去看春天

陪你站在窗前看漫天雪花飘舞

那怕只是陪你躺在病榻上聊天;妈

儿子想把你拉在人间,只怕很难……

向晚时分,志祥、凤书和女儿雪梅夫妇、儿媳栗丽等来到医院。凤珍和女儿李晶带来了小米稀饭。母亲说要坐起来喝,大家慢慢扶起来,母亲用吸管只喝了一两口,又说要喝中午送的打着鸡蛋细絮的牛奶,可也只喝了几口,便又缓缓躺下了。母亲潜意识里认为牛奶有营养,想喝牛奶增强点儿体力。发病前一天中午她还吃了三块爱吃的红烧肉呢,说多吃一点有营养,有劲儿。谁知这一两口稀饭、几口牛奶,竟是母亲此生最后的晚餐。

不觉夜色已深,窗外灯火一片。医生告知,老人病情危重全凭输氧和药物支撑。母亲似乎已有预感,又说送她回老家吧。其实家人已经做了准备,得知母亲病情难以逆转,决定连夜转往家乡井陉县医院。预约的跨省救护车应招而至,医护人员有序交接,继续吸氧、输液的母亲被抬上救护车。

时间已过了零点,救护车穿过人迹稀疏的街道驰上太旧高速公路。我和小妹跟车陪护,一路打手机与金柱村的表弟德生、德顺联系,告知老母亲病危正在回老家的途中,看情况先住县医院或者直接回村。两个表弟十分仗义,表示做好最坏打算不管老人活着还是咽了气安排进村。此前堂弟春书曾说,老人如在外地去世只能在村外搭灵棚入殓与安葬。听了表弟这番话我心里有底了。

7日凌晨3 时半多,我和小妹护送母亲推进了井陉县医院急诊室,值班医生护士一番紧急处置,暂时安稳下来。半昏半醒的母亲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回家!我贴近母亲耳朵说:“妈,咱已经回到井陉县医院了……”母亲睁开眼仍说:回家!我又告诉:“妈,知道,咱回金柱老家!”母亲不吭声了,显然是放心了。医生安排,我们推着医疗床上的母亲去拍了胸部CT 片,返回后情况不好,血压一直往下掉,护士加快多巴胺点滴勉强维持。

志祥等家人坐的两辆车下错了井陉高速口,多绕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医院。母亲见志祥来到床边,张开嘴巴,又用手指了指。志祥说,妈可能胸憋是想吃药,我点头说那就吃吧,志祥掏出随身带的药瓶又给母亲含了一片硝酸甘油。这竟是母亲此生最后一个动作。

医生看了胸部CT片子说,老人肺部炎症并有积液,表示马上进重症监护室也许还有希望。当我交了押金匆匆赶到重症监护室,却见护士推开那道神秘的门,递给我的是一张显示几条直线的心电图和一纸死亡告知书。那一刻我头脑一片空白,恍惚中保持镇定签下了此生最为沉重的签名,清楚自己从此成了一个孤儿。

时间停在早晨6时许。从我接到小妹的电话赶去看望母亲,从母亲就医、转院直到猝然病亡,短短24 小时经历了怎样的生死变故啊!

最近几年母亲身体渐弱,因间质性肺炎和支气管炎住过几次医院。2016年初母亲感冒身体不适,我陪她躺在席梦思床上说话。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活了这么大年纪也该走了。我说,妈你好好活着吧,我还没有好好侍候你呢。母亲又说:“哎,孩子们都这么好,我也舍不得走,可是,总有那么一天……”我伸出食指挡住母亲的嘴唇,母亲知道我这意思,轻轻地笑了。我当时有感而发写了两首诗《我与母亲躺在席梦思床上》和《总有那么一天》,后一首有这样几句:

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

哀伤会淹没我的家园……

只想把那黑色的一天推远

中间搁上:万水千山!

“万水千山”只是诗人儿子的想象和奢望,令人哀伤的一天像雪崩一样压过来了。

颜晓晨用的是一款诺基亚的旧手机,连微信功能都没有,沈侯用的是iPhone手机最新款。颜晓晨还记得第一次拿到沈侯的手机时,连怎么接电话都不知道,还是沈侯手把手教会她如何用这种触摸屏手机。现在她虽然会用了,可毕竟用得少,很多功能不熟,只能笨拙地一条条慢慢回复。沈侯抬头瞅了她一眼,看她微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和手机搏斗,忍不住唇角微翘,含着一丝笑继续看财经新闻。

正在井陉县办事的堂弟春书赶来了,表弟德生、德顺和表妹锁梅一起从金柱村赶来了,可惜他们没有赶在老人生前见上最后一面。

救护车向三十里外的金柱村驰去。已经穿上寿衣的母亲躺在担架上,一席苫单盖在老人再也不会起伏的身上,遮住了那张人间最美、儿女最亲的容颜。小妹凤珍手抚母亲的遗体哭泣:妈!咱们回家,回家……一股绝望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忍不住哭道:妈,再也没有希望了,儿女送你回家,回咱金柱老家!坐在副驾位上的志祥十年前因心梗心脏安了支架,尽量控制悲情也禁不住掩面而泣。

灵车进村。我们兄妹和两个妹夫彦书、军旗以及晚辈们,把老人抬进一座连夜腾出来的小院正房。这三间平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母亲的名义批下地基、委托表弟德顺建造管理使用的,正好用于停灵和治丧。

丧事按照家乡的风俗适当从简,各项准备工作纷乱而有序地展开。

站在小院母亲的灵位前焚香祭拜,坐在屋里棺木一侧守灵,静下来时我默默向母亲叙说:妈,儿女按你的嘱咐送你回到老家,回到了生你养你的故乡。母亲讲过许多老家的故事,讲过村边那条清凌凌的小河,你们几个闺女洗衣裳,天空传来雁声,你抬头望着飞翔的雁队,朝天空喊着:“雁儿,雁儿,一条线儿”,“雁儿,雁儿,一圪杈……”你幻想长大后像小河一样流出村庄,像大雁一样飞到外边的世界。母亲婚后果然和我父亲顺着小河走出家乡,到外边打拼出一方天地。雁去雁回七十年,母亲又回到了老家。可这次回家是叶落归根看不到这片山水村庄袅袅炊烟了……我不由得一阵唏嘘。

今年春节母亲说过,想再回老家过一回“三月二十三”庙会。仿佛上苍安排,母亲正好赶在庙会的第一天回来了。依稀听到村里戏台上传来锣鼓点唱戏声,巧的是从太原晋剧院请来的荣获梅花奖的名角吴忠、闫慧珍、吴凌云……母亲喜欢并看过他们演的戏,可惜已经听不见了,让我悲从中来泪水难抑。

在停灵房的里间,我打开母亲住院时带的黑色提包,默默翻看母亲平时穿的叠得平整的几件衣服,一袭暗花纱巾,出门用的桃红梳子、小圆镜、老花镜,还有亲手抄写的儿女、孙辈及亲戚工友们的电话号码纸片……这些带有母亲体温的物件又勾起我的记忆和哀伤,不由地跪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手抚故衣,我想起而立之年的母亲以裁缝手艺撑起家园半边天的岁月。1953年母亲同时上扫盲班和裁缝班毕业,此后几年与我的二姑招揽生意,以一把尺子、画粉、剪刀裁剪穷困的日子,轧轧轧轧的缝纫机声成为我少年的伴奏乐和催眠曲。每临春节活计多,缝纫机声常常响到后半夜,家人过年穿的新衣也误不下,大年初一准会穿在身上。记得有一年母亲白天黑夜连轴转,因操劳过度头疼得厉害,吃了几十副中药才调理过来。

手抚故衣,我想起九秩母亲穿着那件线衣参加我的文学创作50年诗歌朗诵会的场景。老人家倾听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儿子的诗歌,一直笑意融融,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正是这双蕴聚文化含量的目光,送我走进大学,走向社会,直至走入诗歌的神圣殿堂。

而今这双眼睛闭合了,再也不能与儿子、亲人交流了,咋不令人肝肠寸断!

丧事纷乱而有序地进行。四川年过九旬的叔父从微信上发来语重情切的悼信,银川年过八旬的二姑由儿子智峰陪着赶来了,妻子桂荣和凤书、栗丽等晚辈都从太原赶来了,正在外地的侄儿国胜夫妇、外甥永亮也匆匆赶来了。一些亲戚、朋友得知噩耗纷纷发来唁电慰问,有的从数百里外的省城驱车前来吊唁。

时光难熬也匆匆。亡母停灵三天,于5月9日出殡。

悲怆高昂的唢呐声引领,近百人的送葬队伍缓缓前行。这是悲情的告别,也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魂系家乡的九五之尊的老人生命的回归。

队伍出村,在通向墓地的半道上停下进行路祭。我想母亲的灵魂还未远去,此刻就在头顶盘旋。旁边不远处便是慈恩寺,在此地举行祭典仪式,正好向仙逝的母亲表达感恩之心。

母亲终于入土为安,与四十年前英年早逝的我的父亲合葬了。

经受了几天几夜体力消耗和精神挤压,兄弟姐妹返回太原后大都病倒了,我也未能幸免。我赶写了《妈,我想把你拉在人间》等几首悼诗倾诉哀伤,一次次泪流满面。

天下儿女,谁不想把父母拉在人间颐养天年,可大都难以遂愿,要经历父母逝去的锥心切肤的殇别。母亲2009年罹患恶性淋巴瘤有惊无险,近十年没有复发堪称奇迹,这与老人这些年以阳光心态生活看淡生死不无关系。母亲驾鹤,当属善终,入土为安也遂了遗愿,儿女心虽痛憾,也稍许心安。治丧期间,许多亲朋好友登门吊唁或在微信上劝慰,语重情切叮嘱节哀顺变。民间称耄耋老人病逝为“喜丧”,当事儿女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不过此说也是着眼于生者,应该是一种精神解脱和抚慰吧。

5月13日是亡母“头七”,恰逢母亲节,兄弟姐妹及晚辈相聚在我的桃园居室,一起缅怀母亲恩德,相互勉励:妈在,兄弟姐妹是一家人,妈走了,兄弟姐妹还是一家人。要传承团结和善勤业的好家风,以阳光心态过好今后的日子。这也是母亲在天之灵所期翼的。

母亲“二七”那天,我和大妹、儿子回老家上坟祭祀,写了一首十二行诗《安魂曲》表述心怀,最后四句为:

安息吧母魂!儿子冒雨回乡祭祀

心怀悲戚但不再飙泪了;

人间最美是家园。当一代代

传续绵绵家风母仪父范,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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