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华
米耳没想到,自己在水里也能活着。
那个懵懂的夏天,有一个海一样大的湖,出现在米耳的面前,湖面风平浪静。米耳在岸边徘徊出一条路,才决定潜入水中。
米耳化成了一条鱼。
可米耳不会游,只能在水下走。米耳用尽全身之力游走,还是乌龟一样,米耳大吼一声,想跑,米耳前后挥挥胳膊,一点儿力气也用不上。水当然不是清澈见底的那种,米耳像在大雾中游走,能见度仅仅眼前两三米,谁知道前面是悬崖还是一座山?米耳不太适应,憋气难受不说,心里闷得慌,心里一慌,血压就高,头晕头疼,总感觉整个人沉沉的。米耳很想回到岸上,米耳停下来左右看看,看不到路,更辨不清方向。米耳脚用力蹬地,往上浮,隐隐约约看到阳光的时候,力气用完,又开始下沉,沉到水底。米耳试了几次,不再试。
米耳在水下游走了三年还是五年?米耳渐渐适应水下的生活,但还不会游,而且出现了新情况:水下暗流。米耳第一次碰到暗流,是一个午后。米耳想干什么来着?突然袭来一股暗流,把米耳冲出去很远,头撞到一块石头上。米耳昏迷,脑震荡,怎么回事,醒来已记不清。米耳又遇到几次暗流,才熟悉暗流的规律。之后,米耳在水下游走,特别注意暗流,尽可能躲着避着,能绕开绝不走直线,能趴在水底装死绝不起身。也有躲不开的,米耳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用屁股迎接暗流,就当小时候爹娘打屁股了。
米耳有时会愣愣地看着周围那些会游的鱼,他们怎么那么毫不费力,遇到暗流还能自由穿梭?
暗流经历多了,米耳身上就有伤。比如说,脑震荡次数多了,米耳变得有些痴呆。昨天中午吃的什么菜?朋友问。米耳抓抓头,摇摇。再比如说脸,在水底暗流中蹭的次数多了,脸上起皱起茧起皮。米耳用水藻泥保养,皱还是皱,皮要脱还脱。米耳用刀子刮过茧子,刮破也没用,长好后的脸茧子更厚。米耳不再管脸,随它去吧。再比如说腿,水下游走困难,一逢暗流腿得用力撑,用多了,膝盖有些劳损,还积水。米耳看到什么事遇到什么事,本来跑不起来更跑不起来,只能慢吞吞地游走过去。
水下最可怕的是漩涡。米耳那次被暗流撞到漩涡的边上,幸亏米耳死死抱住一根石柱,才没被卷进去。米耳也被漩涡卷过一次,吓出一身冷汗,尿了裤,拼尽洪荒之力往外游,那次一共游出来三个人,米耳是最后一个。米耳看到那些被卷进去的人,脸上五官错位拧成麻花。那些被卷进漩涡的人,没有自己出来的,都是警察叔叔把他们救出来,那狼狈样,如虎落平阳被犬欺。米耳很羡慕那些会游的鱼,在漩涡里冲浪,来去潇洒。
漩涡并没给米耳带来什么伤,带来的是噩梦,梦中被无数藤条缠绕,缠绕到失眠,失心,米耳曾一度抑郁,想自杀。
米耳水下一呆二十年,还只会游走,有时,米耳连游走都不想,任自己漂流。
米耳老了。米耳四十岁,米耳觉得自己老了,米耳就很想很想回到岸上去。有很多次,米耳铁了心往一个方向游走,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出去。百次后,米耳才发现,自己怎么游走,都还在原地,重复,重复。
米耳只好做梦飞越崇山峻岭,回,回那回不到的岸上。
米耳不得不放弃,米耳知道水太深,自己又没学会游。
米耳出家,跟着一位大师,学打坐。开始,米耳根本坐不住,水流和浮力把米耳弄得东倒西歪,米耳只好抱着一块大石头打坐,坐是能坐下了,只是衣服头发上半身还在飘。米耳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慢慢总算能坐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米耳能像大师一样打坐了。
某一天早上,米耳打坐醒来,突然发现,水退了,湖没了。
那些会游的鱼都死了。
米耳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