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经过权威统计,每年有上万种文学图书出版,能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寥寥无几,而一本书能流传后世,本身的文学性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玄妙的机遇虽不可捉摸却也不可忽视。不排除会有极个别口味独特的读者,对卫华邦的著作记忆深刻,但是再扩大下范围,我们只能悲哀地说,他是个没有生命力的文字工作者。与之相符,卫华邦的寿命也是短暂的,他匆忙走完三十二年的人生旅途。
上个月,朋友让我帮忙。我刚失业不久,需要赚点外快,便应承下来,用他的话说,事情不复杂。他所在的出版公司,正在策划一本关于21世纪初非正常死亡青年作家的选题,既是非正常死亡又是青年作家。青年作家分为著名和非著名的,朋友负责非著名的,相对冷门需要实地调查。不巧的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长久的坐姿让他痔疮暴发,严重到睡觉时只能趴在床上。
作家,尤其是写严肃文学的,他们忍受清贫的生活笔耕不辍,耗费那么多精力出本书,也卖不出几本,有些还要买书号自费出版,搭进去不少钱,从投入和产出比来算,无论如何都是不划算的。我不是看不起他们,但也只能以文学理想和精神追求,来解释他们这种不经济的行为了。我二十三岁,刚毕业两年,曾经的文学理想已经消失殆尽,主要是我不想过得这么贫穷。两个姑娘离开我,也不无经济上的原因。我不是说她们贪财,这太偏颇也不符合真实情况,只是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包括我在内。最近,我考虑转向编剧行业,用朋友的话说,扎钱的机会多。
我看着朋友发来的资料,去掉他们强行赋予的文化意义,重新审视这个项目,十几年并不久远,却也属于被遗忘的历史,抹去尘埃从中费心劳神打捞出有价值的资料,用于提高当下读者们的思想认识,这是比较光彩的话语。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商人们一贯让涉世未深毫无独立思考能力的文学青年主动掏钱的把戏而已,用落魄前辈们那点可怜的隐私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同时坚定自己从事文学写作的信念。所谓的反面教材和失败案例,总归就是这样。不过从这方面来说,卫华邦之流倒显得不是那么毫无价值了,若其在天有灵,估计也会自我感动一番吧。活着的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他殚精竭虑十几年的创作生涯还是有点效果的。
与卫华邦同在调查之列的还有三位,一个是二十五岁跳桥自杀的诗人建辉,一个是二十四岁跳楼自杀的诗人崔正龙,第三个叫郑求欢,他在写小说时模拟故事情节寻求代入感,今年初不慎窒息身亡,年仅二十一岁。朋友把卫华邦放在调查的最后,一是他并不出彩,二是他年纪大,虽然死的时候三十二岁,要活到现在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在死法上,从朋友掌握的资料来看,并没有明确的死因。大概因为死者生前一直生活在山东农村老家,信息滞后,二是周围的人对他作家的身份并不当回事,没有足够重视。
当初,建辉跳桥自杀的消息曾在各大文学论坛流传,即便是在古板反应迟钝的纸媒上都博得了豆腐块大小的位置。崔正龙跳楼自杀之前,因其打工诗人的身份,成为一个纪录片的拍摄对象。崔正龙死后两年,纪录片上映,并在国外拿了几个影展的奖项。当有读者怀念崔正龙时,会看一下纪录片,对着逝者的音容笑貌感伤落泪之外为自己内心尚有诗意栖居而沾沾自喜。他们中间,无疑郑求欢更有生命力。他写小说习惯进行网络直播,整个人吊在天花板上,起初网友以为这是为了骗取赞赏耍的手段。他小便失禁,胯下衣物的颜色变深,并滴答下液体。网友嘲笑之余纷纷送出赞赏,夸赞他的表演十分到位。几分钟的拼死挣扎后,郑求欢纹丝不动地吊在半空。很快视频风靡网络,全民在讽刺调侃,诸如脑子都没发育好就别写小说的粗鄙言语,而他对文学的孜孜以求,完全被忽略了。有人想买他的书,发现郑求欢没有正式出版任何著作,而看完他散落在网络上的文章,心善的读者们只能留下评论,郑求欢是个勤奋的写作者。
卫华邦则过于神秘,这种神秘不同于塞林格的故意为之,而是他的文学成就不足以引起重视。或许卫华邦也设想过,有天混出名堂后,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把前来朝圣的读者们痛斥一番,遇到姿色尚可的女读者们,他网开一面邀请她们进来吃点水果探讨下文学,至于犹如虫蝇的媒体们,他会挥舞着棍子把他们赶跑,毫无疑问他的癫狂样子立刻会传到世界各个角落,为他的神秘再添砖加瓦。想到这里,卫华邦忍不住笑起来,媒体必定会遭到拥趸们的口诛笔伐。
2000年出生的卫未来,现年十七岁,正在读高中。临行前,我向她说明来意,她认为我是骗子,在自我证明上我颇费一番周折。她显得并不情愿,认为我并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对于父亲卫华邦,用她的话说,她认识的程度并不比我这个陌生人多。但是作为卫华邦唯一的后代,仅此身份便对调查不可或缺。卫未来对我的诚意有些无可奈何,她说既然你想体验失望,那就来吧,但不要指望我扮演因父亲的缺位而人生道路坎坷的苦情戏份。
火车到站时已是下午两点。盛夏中的淄博正在经受雨水的洗礼,出租车等候区排着长队。司机在得知我的目的地后,轻叹了口气。车厢里弥漫的汗味与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混杂在一起,让我感到一阵厌恶。
车行驶到柳泉路上。三百多年前,蒲松龄在这里出生,十九岁时的蒲松龄参加县府的考试,县、府、道试均夺魁,考中秀才,当时的山东学政施闰章赞誉其为名藉藉诸生间。少年得志的蒲松龄摩拳擦掌,至此开始了漫长且极其不得志的科举生涯,终其一生都未在仕途上有所建树。他寄情写作,犹如一名长舌闲妇四处打听奇闻轶事,而后在他那间取名聊斋的寒酸书房里奋笔疾书,说这是打发时间,以此来逃避现实更加贴切。夜深人静时,蒲松龄意淫狐仙变作的美丽女子来搭救自己这个穷酸不得志的书生。写得兴起之时,他仰头望着夜空,有时皓月当空,更多的时候只是繁星点点。他期盼的姑娘从未出现过,隔壁房间老婆起夜的声音,瞬间把他拖拽回现实。蒲松龄吞咽着口水,来不及洗漱,拖步回房。躺在床上,他宽慰自己,或许自己境遇仍不够凄惨,没达到狐仙来搭救自己的程度。
人生确实还有下潜的空间,康熙二十六年,秋天,时年四十七岁的蒲松龄应乡试,因所答试卷格式不符被黜。康熙二十九年,还是秋天的乡试,时年五十岁的蒲松龄再次犯规被黜。之后的数年中,蒲松龄以教书为生,为友人的去世写过几篇悼文。康熙四十一年,暮春,六十二岁的蒲松龄去济南。史料记载,他滞留济南数月,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大概是备考之类,只是乡试仍未中。至死,蒲松龄未再参加考试,对狐仙之事,大概也并不那么热衷了,枯木之身,逢春与否,说起来也没那么重要。
卫华邦在生前有限的几段访谈中,提及他这位以短篇小说闻名于世的同乡,并称自己是被他潦倒落魄的人生境遇所吸引。而对于文学本身,卫华邦并未多谈,是本身阅读的匮乏还是不想借此沾光,我们不得而知。几百年过去了,朝代更迭,蒲松龄生前所嫉妒称羡的那些考试能手们早已被历史的灰烬所深埋,他因周围人口中不务正业的文学创作留名青史。
如今柳泉路的两旁商铺林立,身处这片土地,我没感到丝毫蒲松龄笔下的志怪气息。身旁出租车司机因雨中道路的拥堵发出的愁苦叹息,让我感到自己的到来是个错误。我望着窗外,贫乏且单调的城市景貌渐次略过,这个并不人杰地灵的地方,用几百上千年的时间孕育出了蒲松龄。他如同一棵参天大树,大树死掉之后,空出的位置不时长出杂草,却因土地的营养早已被大树榨取殆尽,生命短促。卫华邦就是不成气候的杂草之一。
到了约定的饮品店,离卫未来放学还有一段时间,我在二楼角落的位置翻看卫华邦的资料。有关女儿的描述散落在几篇随笔和小说中,对于卫华邦这类靠身体经验写作的作家而言,对女儿的描写毫无疑问原型是卫未来。他死时女儿尚且年幼,资料并不丰富,只是单薄的几页纸。
卫华邦与妻子牛慧婚后头两年,一直没有生育的迹象,这不是他们采取了安全措施的有意为之,而是顺其自然的后果。当然,彼此对房事的不热衷也是原因之一。卫华邦的母亲冯和英对后代更加渴望,对于这个农村妇女,卫华邦曾在自传式的小说中有过这样的描述。
卫未来三岁的时候,他们在市区租了房子。冯和英在农村住了大半辈子,市区狭窄的居住环境和形同陌路的邻里,让她难以适应。刚住进来的几天,冯和英没迈出过门,闷热的暖气,让她时常头晕,更别说保持了数十年的蹲坑如厕姿势在面对马桶时多么窘迫。在农村的时候,她每天晚上会去村委广场跳舞。现在尽管附近的植物园每晚都歌舞升平,但她固执地认为这是城里人的玩法,自己贸然出现是不合时宜的。和熟人社会的农村不同,城里的人互不认识,再费心认识人,对冯和英来讲异常艰难。不同的生活背景暂且不论,患有白癜风皮肤病的她,并没有随着面容的苍老丢失了爱美之心,她并不喜欢待在住处,但出门后陌生人投射来的异样眼光,让她难以忍受。而在村里,大家已经习惯她面容上的特殊。她开始怀念和乡亲们谈笑风生的时光,互通彼此的家庭琐事,对村中事务评点一二,在这过程中她能找到存在感。反观租住的房子,冯和英连防盗门的钥匙都不会使用。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冯和英守着三岁的孙女以看电视打发冗长的时光。孙女对动画片的痴迷,让她没机会看几眼抗日神剧,凶残的日本鬼子又被杀了不少吧?经过严刑拷打的地下党还是不开尊口吧?冯和英坐在沙发上,困顿不已,而孙女又总是察觉到她即将入睡,立刻将其摇醒。
冯和英催促卫华邦和牛慧尽快生育,道理无非是结婚这么久还没孩子,会被人说闲话。又或者再不要孩子,年龄逐渐增长,对孩子也不好,这一点特指比卫华邦大几岁的牛慧。牛慧听了这话当然不开心,又碍于面子不敢明说,只是脸色难看,不和她一般见识。卫华邦解释说,也没闲着,怀孕这事讲究时机。苦口婆心劝说无效后,冯和英安静几日,然后自怨自艾,死去不久的丈夫被她搬出来,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也没个孙子打发时间,活了大半辈子,家庭成员不增反减,人生的意义何在呢。
卫华邦心烦不已,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已经很照顾冯和英的情绪,不再大声和她讲话,处处忍让,而他得到了什么呢,是冯和英的肆无忌惮。卫华邦发了脾气,摔烂了几件不值钱的家具,对冯和英说,孩子不是随便一拉就出来了。后来,冯和英把劝说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女儿。隔三差五,卫华邦会接到姐姐催促其在房事上多努力的电话。努力是一方面,姐姐还告诉他,也不要蛮干,你俩肯定是生殖系统有问题,不要讳疾忌医,尽早去医院检查。虽有反感,卫华邦心里也隐约觉得是有些问题。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先把问题算在女人头上呢?牛慧忿忿地说,你能力怎么样心里没个数吗,一年也搞不了几次,怪得着我吗?
牛慧怀孕的时候,他们在市区柳泉路上租了店面卖服装和偏日式的杂货。店面分两层,一楼三十多平米,二楼是个低矮的阁楼。阁楼里摆着一张沙发床,他们平时住在这里。怀孕的兴奋感持续了几秒钟,卫华邦和牛慧便陷入了担忧。半年前,牛慧查出了类风湿,一直在服用药物,其中包括激素药。彻夜难眠后,第二天一早牛慧去医院,医生的话模棱两可,应该不妨碍,但为了保险起见也可以做掉。一番纠结,牛慧还是不舍。怀孕期间,他们弥漫在恐慌的气氛中,所不同的是卫华邦埋藏在心中,怕妻子担心,而牛慧不时把担忧讲出来,而结果只让他俩更加担忧。卫华邦曾在一篇小说中描写到一个畸形的男婴:
他没找到男婴的头在什么地方,经护士提醒,他在正常人胸部的位置,看到一颗只有鸡蛋大小呈乳白色的肉球。他原以为,那是颗肿瘤。仔细看,肉球表面有三道暗黑色的血管。一张一合的是嘴巴,其余五官尚未进化出来。他问,手和脚呢?护士说,接生的过程中自然脱落了。他问,折断了吗?护士说,是自然脱落,就像掉树叶。他问,没留下疤吗?护士有些不耐烦,他就在里面,你不会走近点自己看吗?他走近一点,除去头,剩下的一坨肉表面布满了黄褐色的血泡,密密麻麻,一动一动。男婴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他围绕着保温箱走了几圈,男婴的整个躯体,像是摊在案板上的蟾蜍肉。
他们想尽快把本就经营不善的店铺转租出去。等到九月末,才有人接手,只是价格被一再压低,但也没办法,牛慧肚子越来越大,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到手的转让费偿还债务后,剩下的勉强可以维持到分娩。
搬店的那个午后,卫华邦和几个朋友把仅存不多的余货装车,牛慧搬了把椅子坐在楼梯边指挥。初秋的阳光照耀在隆起的肚皮上,牛慧看着忙碌的他们,摆脱掉累赘的轻松和开启一段新生活的兴奋交织在一起。突然,她感到肚子里面动了一下,不同于心脏的搏动,也不是被人踹了一下,轻微却又出其不意。牛慧对正满头大汗搬运货物的卫华邦说,动了。卫华邦愣住了,忙问,什么动了?牛慧说,胎动。卫华邦咧嘴笑起来。牛慧说,又动了一下。此后多年,对于这个时刻卫华邦久久难忘。在电脑备注名为“要写的小说”文件包里,有个文档名为《胎动》,里面寥寥几百字,他再也没机会写完。
牛慧在农村待产的日子,平静也无趣,可也不是没什么事发生。在塑料厂上班的冯和英意外割伤脚筋,治疗半个月后回家静养。有一天,牛慧在拖地时不小心摔倒,当时没察觉到不对,几天后下体出血,去医院检查,胎位不正。直至分娩的数月间,除去短暂的起身排泄,牛慧一直卧床保胎,用观看电视剧消磨时间和胎教。深冬,离分娩还有不到一个月,家里发生了一起火灾。为保证室内温度,采暖炉温度过高,这所三十年的砖瓦房屋顶包围薄铝烟筒的是一层麦秸,长时间的烘烤下,麦秸起火,而房顶的主体结构又是木质的。万幸一位倒垃圾的乡民提醒,火势尚未蔓延。卫华邦爬上屋顶,掀开瓦片,一桶桶倒水。火扑灭后,屋顶破了一个洞,洁白的墙壁上划出一道道泥水的痕迹,地面上漂浮着尚未烧透的麦秸。电器和被褥堆在庭院里,牛慧坐在原木色婴儿床上,表情木然。这天夜里,牛慧冻醒,边哭边说,我就是想生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寒冬腊月。牛慧羊水破了,在妇幼保健院打了两天催产针,历经痛苦后顺产生下卫未来。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卫华邦看到女儿的第一眼,没有多少兴奋感,不是畸形儿倒让他松了口气,可他还是一时无法接受,眼前这个皮肤皱巴丑陋的小家伙是自己造出来的。相比小马驹出生后的半个小时就会站立,鸽子出生四十五天就会飞,而人类要等到一岁左右才会蹒跚行走,放到大自然中只有被猛兽叼走吃掉的份儿。
出现在我面前的卫未来穿着一身运动装,略胖,说话低声性格并不开朗。参照卫华邦的照片,卫未来的肤色应遗传自牛慧。看着坐在对面的卫未来,我脑海中不禁想到卫华邦活着的时候,女儿在他面前玩耍,他一定虚构过十多年后女儿长大成人的样子,可是不论他怎么虚构都深感无力,未来是如此不可捉摸。我想告诉卫华邦的是,未来没有任何的意外可言,它是如此接近于现实。他的女儿不漂亮也谈不上难看,她外表普通,除了是他的女儿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卫华邦不会生气,甚至会为我这段话流下欣慰的泪水。她身上流淌着卫华邦的血液,卫华邦的基因仍旧沐浴在阳光之下。
卫未来说,下午给牛慧打电话,她不同意我接受采访。片刻,卫未来笑起来,她不同意我更要来。学校晚上有自习,留给我们只有半个小时。我点了些面包,卫未来说她最近在控制体重,不吃甜食。我让她谈下对父亲的认识,卫未来面露难色,思索片刻,说她对卫华邦一点印象都没有。2004年,卫华邦死的时候,卫未来四岁,根本不记事。小时候卫未来以为家庭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父亲,一种是没父亲,她只是恰好分配到没父亲的家庭。卫未来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一件东西你根本就没有,也就谈不上失去。卫未来对卫华邦没有不舍。卫华邦只是她血缘上的父亲,可也仅此而已。卫未来看过卫华邦的小说,但不喜欢,她觉得低俗。
卫未来看了下时间,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说要是冯和英还活着就好了。冯和英经常和卫未来说起卫华邦,感慨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总是这么说也挺烦人的,冯和英说自己儿子写的东西多么好,好不好她知道什么,她眼神又不好,字都看不清。家里从来不摆卫华邦的照片,平时也不会谈起他。
那你想过他如果还活着,你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吗?卫未来喝了一口饮料,她低头深吸了一口气,片刻抬头看着我,语气中有责问的味道,应该和现在不太一样吧,但你说有多么大的区别,也不一定,毕竟生活是自己的,他又不能代替我去生活。卫未来说班上有个同学的父母出车祸死了,她觉得无父无母也挺好的,自己做主。
我递给卫未来一张纸。
1,不知道别的父母怎么想的,我觉得孩子哭是很逗的一件事,当然孩子每次哭可能都真心难过,但对大人来讲,值得哭的比如身体上的痛苦次数不占百分之十,大多是以哭进行情绪的表达,反抗或者引起关注。有次女儿脑袋打针,跑针了鼓的包像年画里的老寿星。她妈心疼得掉眼泪,娘俩抱头痛哭。乐死我了。
2,她问我为什么下雨,我说,天上有水,憋不住了,所以就下来了。道理和你憋不住尿一致。看她表情,对我这回答甚是满意。
3,准备执行“番茄时间工作法”,将番茄时间设为25分钟,专注工作,中途不做无关的事,直到番茄时钟响起,然后休息5分钟,继续。然后第一次就失败了,刚写了几分钟,闺女命令我去给她泡奶粉。
4,走在路上,碰见只小虫子。我说,别踩死它,它要去找它妈妈。话音刚落,她啪叽一脚踩死了,我就不让它去找妈妈。
5,没有公主命,一身公主病。困得抬不起头了,还强行端坐保持仪态,有必要吗?哭起来了,估计是困的,还不打算躺下睡。又不哭了,哦,又哭了,哼唧了两声,好吧,又哭了,舔了口鼻涕,齁到了,又哭了起来。没完没了啦,不管了,我先睡了。
6,中午她弄坏了厨房玩具,被我凶了一顿含泪睡去。下午她醒来到我面前可怜巴巴地说,玩具坏了让妈妈回来修吧。明显是想让我修,还不直接说。我屁颠屁颠修好了。情商比我高,比我会沟通,这样我就放心了。
卫未来看完后,问,这是什么?我说,是卫华邦生前写在社交网站上的。卫未来笑起来,写得比他的小说有意思,是真的吗?我说,你觉得呢?卫未来说,是他编的吧,我小时候应该很可爱才对。卫未来似乎要哭,但她还是把眼泪收了回去。沉默良久。你知道卫华邦留给我什么吗?卫未来撸起裤脚、小腿以及脚背的部位,是一片伤疤,这是他照看我的时候,热粥洒在上面弄的,害得我到现在都不好意思穿裙子。
卫华邦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名气,死后,牛慧本来还指望靠他的版税过日子呢,结果只有那本《落魄人生》因他刚死的余温,多卖了几本。卫华邦还有些存稿没结集出版,后面也没消息了。卫华邦最后那两三年,精力主要放在剧本上,不过也没见有拍出来的,估计写得也不怎么样。没人记得他也很正常,这个世界虽然冷漠和善忘,可卫华邦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只能是怪他自己。
分别时,我告诉卫未来,这三天我都在这里,可以随时来找我。她不置可否,起身离开。透过窗口我看到卫未来走出饮品店,低着头朝不远处的一个男孩走过去,两个人牵着手,她依偎在男孩的肩膀上。男孩低着头,试图看卫未来的脸,而她只是把头低得更深。
玫瑰大酒店在火车站广场的对面,门前竖着一个黑色石碑,上面写着: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下榻过的酒店。底座有一行并不显眼的简介:根据有关史料记载,现玫瑰大酒店位于蒲松龄先生在康熙二十八年下榻过的“张家店”饭店原址。酒店外观无任何特别之处,倒是里面装扮古朴,和这个北方的小城不符,有些江南的感觉。办理好入住手续,我在二楼的餐厅吃饭,肚子不饿,只想尝下当地的特色。我吃了点现做的玉米面煎饼,菜品都有些偏咸,吃得我没有胃口。
房间在三楼,陈设有些旧,弥漫着一股说不上的味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有些历史交错感。雨后,空气闷热起来,我站在窗边,远处的火车站广场上聚集着不少候车旅客。坐在天桥上摆摊卖水的老者,有些蒲松龄的影子。
关于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流传最广的说法出自邹涛的《三借庐笔谈》:蒲松龄作此书时,常设茶烟于道旁,“见行者过,必强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偶闻一事,归而粉饰之。”都说蒲松龄生前落魄,而这种落魄也是相对的。少时虽家道中落,却不是完全底层式的一无所有,是家族的殷切期望与现实间的落差。热衷功名的蒲氏家族,对少年聪慧的蒲松龄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光宗耀祖。之后接连科举失意禁锢着他,和如今不一样,那时的文学不是获得名望的通行证。小说的地位不及诗,对此倾注心血,多是出于热爱。三十九岁,《聊斋志异》基本完成,蒲松龄在序言中写道,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似乎除非在阴曹地府,很难遇到知己。他还是过于悲观了,当时诗坛领袖王士祯对《聊斋志异》颇有好感,曾赠诗蒲松龄。
洗漱后,我坐在椅子上翻看资料。要捋顺卫华邦大学毕业后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蛛丝马迹散落在他那些已经不被人提及的著作和访谈中。卫华邦在访谈中不止一次提及,他工作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年。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干些什么呢?若说都致力于写作的话,未免太牵强和美化。他又是靠什么为生呢?这或许也不构成一个问题,只要你对生活的欲望和要求足够低,还不至于饿死。但是说卫华邦是个对生活没有欲望的人,也并不符合实际。他只是在逃避。1993年,二十一岁的卫华邦从师专毕业,分配到镇上的初中当了一周的历史老师,这也是他仅有的教师生涯。稳定并不是他的人生追求,父母对他的选择感到不解,争吵在所难免,但并没有改变卫华邦的想法。他那身为农民的父母,原本对儿子寄予厚望,老师比农民体面和轻松,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们认为,卫华邦的脑子读书读得坏掉了。
一个刚大专毕业的农村子弟,初涉社会便自我迷失,以为见了点世面,就能轻松立足,培养起来的那点零星自豪感,此刻只是害了他。祖辈遗留下来脚踏实地任劳任怨的品质,被他完全抛弃了。当他终于对自己有了客观的判断后,不甘于浑噩度过此生的进取心又毫无必要的泛滥,再次把他推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认识牛慧的时候,卫华邦正做着无望的发财梦,文学读物换成了著名的企业家传记以及市场上随处可见的商业秘籍。它们堆放在枕边,每天入睡前卫华邦都会捧读一番,为白天在跑业务时经受的白眼和拒绝寻求慰藉,每次拒绝恰好说明离被接纳又更近了一步,付出并不一定有回报,但不付出是肯定没有回报的。卫华邦觉得书里俯拾皆是的句子都那么有道理,他感叹之前活得太过混沌了,对金钱也缺乏应有的欲望。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情,现在悔悟也不晚。卫华邦闭上眼,对未来的富足生活展开畅想。人生有目标,难免会开心。
1997年,牛慧在一家广告制作公司上班,卫华邦去印刷资料,负责这事的恰好是牛慧。二十年后的牛慧,坐在我的面前,追忆和卫华邦的相识。她毫不避讳地说,自己看走眼了。本来以为卫华邦是一个年轻上进的青年,放弃掉稳定的教书工作,想要创业,而且还不只是落于空谈,也挺有行动力的。交往之后,牛慧才明白,他这种行为好听点叫有志青年,说白了就是做梦。没认识牛慧以前,他和徐成租住在一起,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也不出去上班,一开始是向家里要钱,后来朋友都借遍了,开始节衣缩食硬挺着。如果不是牛慧及时出现,下一步他们该去犯罪了。那会儿,牛慧过几天就去卫华邦住的地方,带着菜肉和烟什么的,临走留给他几十块钱。牛慧补充道,当时我一个月工资也就三百多块。牛慧被爱情蒙住了双眼,和他交往没几天,她发现卫华邦这人有问题。牛慧问他未来有什么职业规划,他想了半天说自己没有。卫华邦当时在做的那点事,和骗子没什么两样,什么也没有,以为夸夸其谈人家就能掏广告费。不过他也不是没成功过,起码把牛慧骗了。交往半个月后,两个人同居。至此,卫华邦再没工作过。重拾文学梦,并一心想在这上面搞出点名堂。牛慧对此有些不屑,我说他不是发财的料,他立刻就放弃了,后来说他不是写作的料应该去工作养家糊口,他没行动过,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酒店二楼有喝茶的地方,我和牛慧选在临窗的位置坐下。此时,窗外又下起细雨。天空灰蒙,分不清是因为阴天还是空气不好。人到中年的牛慧,习惯把自己往年轻里装扮,仅从发型和衣着来看,不像快要五十岁的人。脸上没有太多的皱纹,或许胖让皮肤紧致。牛慧称不上肥胖,但确实是中年人常见的身型,背也有些驼。她坐在我的对面,从包里拿出一本名为《豁然头落》的书。
薄薄的小册子已泛黄,我翻开,扉页上是蒲松龄的短篇《快刀》。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序言中,卫华邦写道,这篇小说体现了他对短篇小说的某种追求,叙述简洁,冷,酷,血腥。一刀毙命是人道主义的高规格体现,死得痛快,也是他所期望的。文末,他写道,蒲松龄已死三百年,显然,他和读者之间还有其小说紧紧相连。但愿我和你们之间的联系,由此确立,并忠贞不渝。当然,荡妇更具魅力。
牛慧笑着说,难得你喜欢卫华邦的小说,这本书送给你。她误解我了,我并不是卫华邦的读者,这次也纯属为了工作。还有些话,我心里有但没说出来,就是我对卫华邦这个人并无好感,甚至是有些反感。把文学理想挂在嘴边,损害到周围的人的生活,过于自私了。
我们从这本书谈起。
和牛慧在一起后的两年,卫华邦虽时而在刊物发表小说,却一直没有出书的机会,他不无悲观地认为自己的文学之路注定是坎坷的。年轻人总是对自身缺乏正确的判断,还好卫华邦是低估了自己。二十七岁那年,卫华邦的写作通畅了许多,尽管仍旧没引起大家的重视,但他感觉开悟了。如果说之前的抱怨是写得不够出色,那么现在还发表不畅,是文学环境出了问题。那段时间,卫华邦总是接到从全国各地回寄来的退稿信,他萌生出自印小说集的念头。牛慧不同意,在她看来,这完全没必要,其他不说,拿几个月的工资印小说,意义何在呢,只为满足他当作家的幻觉吗?为这事,两个人吵了几天。冷静后,卫华邦也觉得没必要。还好一个朋友资助了几百块,卫华邦找了个打印店,自己装订打印了二百多本。这么多年后,自印的小说还剩下三四本,其中一本到了我的手里。
卫华邦拉低了牛慧的生活水平。牛慧之前工资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还时常买几件衣服出去和朋友吃饭。1997年底,两人结婚,婚后半年,卫华邦的父亲去世,再三思量后,牛慧决定开店。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花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既然卫华邦不打算改变,那只有牛慧去改变。而她也想趁着自己还年轻,做点自己的事情。是否卫华邦自由懒散的生活状态,潜移默化中也影响到了牛慧,我觉得多少有一些。
店开在市区柳泉路东,紧临美食街。位置还算过得去,店前面是花坛,春夏时节,繁茂的树遮挡住门面。虽处市区,却也闹中取静。卫华邦在《豁然头落》序言中写道:这本小说集中绝大部分文章都是我在张店区柳泉路上的小阁楼中完成的,蒲松龄号柳泉,这条路想必是以他命名的。写小说的,同乡之中他最出名。多么幸运,他生前大部分时间落魄和倒霉,常与失败为伍。长久以来,我有颗追名逐利的心,并在此过程中逐渐地发现,这种心态只会让人心理阴暗,偏离健康生存的轨道。可也并不妨碍我认为,名和利确实能改变一切。不用太多,只是现在拥有的太少。
开店后,倒霉事接二连三。牛慧一向身体不错,从小到大没挂过吊瓶。刚开店的一年内,卫华邦经常骑着二手嘉陵摩托车载着牛慧从市区到农村来回穿梭。牛慧体内本来相安无事的风湿因子,在风吹之下被激发了。至今,牛慧还在吃药。当然这也因为牛慧本身血液里有风湿因子,遗传的事怪不得卫华邦。但牛慧又说,不那么风吹日晒,说不定我一辈子都不会病发。这似乎也不无道理。
店铺是从二房东手里租过来的,房租对比附近的店铺,高了不少。后来房东找上门,和二房东解除合同,和房东重新签的合同,相比还是高的。后来,店铺在装修的时候,因插座质量问题起火,装修好的墙面被烧了一块。当时牛慧在街边捡了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悉心照料,一只死掉了,另外一只勉强活下来。起火的时候,小猫在阁楼。灭火之后,牛慧想起楼上的小猫,烟雾中,小猫不知去向。找了半天,不见小猫的踪迹,牛慧认为小猫被熏死了,蹲在地上哭起来。烟雾散尽,小猫怯生生地从墙壁的缝隙中爬出来。一个喜欢猫的朋友把它抱去,没过多久,朋友外出几日,忘记给小猫喂食,小猫活活饿死了。谈起这件事,牛慧至今责怪这位朋友。
商街上,常年生活着两个流浪汉,他们白天在四周游荡,晚上找个角落露宿。胖流浪汉衣冠不整,裸露的皮肤上积攒着多年污垢。他整日背着一个大包袱,性格开朗,走来走去,见人便喊,老板老板,给根烟抽。大家讨厌胖子,主要是胖子不讲卫生,随处排泄。瘦流浪汉爱干净,如果不是听人说,根本看不出他是流浪汉。白天,他总是坐在树下面看书,晚上他爬进楼梯下面睡觉。清晨,如果你早点来,会看到他站在花坛边刷牙洗漱。相比于胖子的健谈,瘦子极少说话。大家对瘦子态度好,经常给他送吃的,他不要,说,有不要的废报纸和瓶子可以给他。
牛慧刚开店那会儿,瘦子白天不看书,躺在树下乘凉睡觉。大家以为是初夏,天气闷热,读书令人烦躁。渐渐地,瘦子越来越瘦,身上的骨头一根根地暴露在外,衣服也越来越脏,店里的废报纸和塑料瓶堆积得越来越多,也不来收。又过了几天,不管白天黑夜瘦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他鼓起的肚子和消瘦的身体,大家明白,他得了肝腹水。一场大雨之后,天气暴热,有人在空地上用塑料布搭了个简易的帐篷,把瘦子挪到里面。大家把吃的喝的放在帐篷下面,开始瘦子还偶尔起身吃上一点。后来,食物发馊变味招惹来成群的苍蝇。卫华邦给瘦子送西瓜,发现他身下散落着粪便。瘦子昏迷的时候,大家意识到对他的了解甚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口音偏东北),年龄多大(看起来有五十岁左右),是否还有家人(他从没提到过),又为什么出来。在他的身上发生的事,即将永远成谜。瘦子没几天活头了,散发的恶臭味,让两家餐馆深感不满。有人建议把他搬到商铺后面垃圾遍地的小巷里,起码眼不见心不烦。也有人想趁他没死之前把他器官卖掉。卫华邦给报社打电话,记者来看了一眼走了。后来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开车把他拉走了。据说拉走第二天,瘦流浪汉在救助站死去。清洁工打扫了瘦子待过的污秽之地,很快,大家也忘记了瘦子。又过了半个月,艾依莎婚纱店被盗,损坏了一面玻璃,丢了几件婚纱。这时,大家又想起瘦子。作为这条街的夜间守卫者,如果他还活着,偷盗的事不会发生。至于胖子,夜间仍旧四处小便,搞得这条街一股尿骚味。
开店第一年的十二月底,为了应对学生放寒假后的一段购物热潮,牛慧外出进货,卫华邦看店。牛慧走后的第一天早上,卫华邦还在睡觉,艾依莎婚纱店的老董在楼下砸门,问怎么还不开门,卫华邦问这么早什么事,老董说,别问了,快点开门。才刚八点半,听口气是要紧的事。卫华邦急忙穿衣服打开店门,发现门前绿化带已经被警察拉上警戒线,有几个警察在里面勘察,四周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老董点着烟,表情凝重地说,死了两个。卫华邦问,在哪呢?老董指着绿化带,两个女的,全躺在里面,割喉,清洁工发现的。
事发前一天下午,店里进来两个女的。她们在店里看了挺长时间。对话用的语言不是汉语,长得有点像中亚人。两个姑娘在店里走来走去,看着新奇的玩意显得很是兴奋,其中一个指着旋转木马说出了旋转木马四个汉字。她们走的时候卫华邦开了门,店里的门比较难开。在她们即将走出店门口的时候,卫华邦轻声说了句,慢走。
开店两年,用牛慧的话讲,赚的钱都交房租了,除去两个人的生活开支,所剩无几。他们回到农村待产,卫未来出生长到两岁多,牛慧重新出来工作。这期间,大概有三年的时间。虽然有了女儿,但两个人过得并不开心,总在为生活开销发愁。有段时间,卫华邦总是念叨蒲松龄的《除日祭穷神文》,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牛慧以为他脑袋出问题了。卫华邦在写作上的收入逐渐递增,可家庭的开支还有空缺。牛慧坦言,她并不喜欢待在农村,生活上不便捷,和农村妇女也没什么可聊的。倒是卫华邦,整日闭门不出,也很无所谓。牛慧出来上班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才有所好转,也在市区租了房子落脚。算下来,牛慧和卫华邦一起生活了只有七年的时间。他对牛慧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死掉的丈夫,就这么简单。对牛慧的整个人生来说,这几个字足以概括他。
我想从牛慧口中多了解下卫华邦这个人。可不论从书面还是讲述,卫华邦给人感觉并不鲜活,只是一个符号,缺少具体的案例,而且牛慧的大部分讲述里,卫华邦是缺席的。
已是中午,牛慧提出来请我吃饭。在开车去的路上,我简单问了下牛慧的情况。她回答的热情不是很高,中午时段,市区的道路有些堵,她紧张地握着方向盘。牛慧在一家食品公司任职,经过多年的努力,跻身领导层,每天虽需要处理的杂事不少,但对她来说已是驾轻就熟。她和卫华邦是完全两类人,她工作认真负责,卫华邦对待工作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牛慧说,我现在觉得他一直是拿写作为他懒散生活开脱。至于感情方面,牛慧避之不谈,她说自己的感情都寄托在卫未来的身上。只是现在感觉母女之间难以相处,有事也不说,问几句就烦。牛慧叹息道,等她上了大学,我就不管她了,我也该为自己活了。
这家叫聚友斋的餐馆在人民公园对面,顾客很多,环境有些嘈杂。在等待饭菜的间隙,牛慧说起她最记恨卫华邦的一件事。当时女儿刚出生不久,牛慧还在坐月子。初为人父母,两个人都还在适应角色,单纯为顺利哺乳这件事,牛慧就哭过不知道多少次。冬天,尿布用得勤,半夜牛慧起来给女儿换尿布,发现之前积攒的尿布还没洗。牛慧说了卫华邦几句,卫华邦倒先发火了。深更半夜,牛慧抱着女儿要走,卫华邦也没拦着。天寒地冻,女儿才出生几天,牛慧委屈极了。
卫华邦脾气不好,喜怒易形于色,一点都不圆滑,不喜欢的人连句话都不说。有朋友来找他,他和人家说了没两句话,就忙自己的去了,把朋友撂在那里,也不管,还得牛慧没话找话去应付。卫华邦朋友不多,他不喜欢出门,可以一两个星期都不出去。他也不总是写作,不过除了这个也没别的爱好。和他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挺没意思。结婚以后,牛慧都不爱和卫华邦说话,一说就来气,心中的怒火压抑不住,你好好和他说句话吧,他还阴阳怪气。他也不是没优点,会主动承认错误,但承认了也没用,下次还这样。可能牛慧觉得说的话有点不近人情,开始往回找补。卫华邦不是坏人,他喜欢帮助人,但他又不自量力。他对金钱没什么概念,手里的钱够一段时间的生活,就沉住气了,没有远虑。朋友向他借钱,自己只有几百块钱,还借出去。路上碰到摆摊卖东西的,用不着的东西也去支持一下。卫华邦死后,牛慧才意识到,写作其实伤害了他,如果他不写作,换个别的爱好,会更好一点,说白了,写作无非也是打发时间。卫华邦也总是向牛慧提及文学理想,这在她看来空泛和虚无。或许,他俩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只是恰好生活在一起。
饭吃到一半,公司有事需要牛慧回去处理。她认为我应该采访下卫华邦的朋友,单听她自己说,总是显得不那么客观,她提到了徐成,卫华邦小说里许多原型都来自于他。我让牛慧帮我联系一下,安排合适的时间见面,但最好是明天。牛慧说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徐成了,联系上了会告诉我。牛慧临走前,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问,你和卫华邦应该有爱情吧?牛慧愣住了,大概我们只是在适婚的年纪遇到了彼此吧。我又问,那他是怎么想的呢?牛慧说,不知道,反正我还没遇到爱情。
死前那半年,是卫华邦度过的最舒适的岁月。他努力多年的文学事业终于有了起色,接连出了两本小说集,还有一本已经签约。仿佛突然间,大家不约而同意识到了他写作的价值。另外,他和牛慧都有了固定的收入,虽然称不上阔绰,相比之前的拮据,他们可以把心思放在其他的事情,从容地面对生活上的开支。两个人不再经常争吵,生活的曙光已经照射进来,后面等待他们的将是阳光普照。
三十出头的卫华邦意识到,自己应该注意身体,他晚上开始跑步,频繁买书阅读,有些专业作家的样子。他想应该潜心做出点成绩,不能过于放纵自己。他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谈自己的乡村生活和写作,给人感觉是为了文学理想离群索居,其实他明白只是条件受限却又习惯这样的生活。而他本身,也不是热衷于去改变生活,只是顺应。他经常外出,宣传自己的新书,参加各种培训。卫华邦和小舒就是在一次作协组织的培训班上认识的,当时是六月初,正是麦收的时节,卫华邦不想来参加,可还是来了。来自南方的小舒处在辞职后和入职前的空当期,生活上一摊事等着处理,也是硬着头皮来培训。这是后来他们交谈中得知,也为两个人的相遇添加了缘分的成分。对为期一周培训的不高期待,让他们遇到彼此,感慨这是意外之喜。小舒说早知道这样,她会多带几件漂亮的衣服,而不是只有两套黑色的衣服来回替换。卫华邦第一次见到小舒,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她长得好看。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漂亮的异性总是和自己无关,她们有更广泛的选择空间。
在场的还有其他的人,尽管卫华邦总是不经意间多看小舒几眼,也只是人性中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反应。一旦与小舒眼神交汇,卫华邦就立刻躲闪,装作若无其事。小舒知道卫华邦是蒲松龄的老乡,他们从蒲松龄开始聊起。和卫华邦略显狭窄的阅读趣味不同,蒲松龄只是小舒庞大阅读体系中很小的一个分支,她当然喜欢蒲松龄的小说,但没达到挚爱的程度。她热情地和卫华邦讨论蒲松龄,并把印象深刻的小说片段分享给他。这让卫华邦有些难堪,从他个人的学识来讲,没有注释单凭读原文有些费劲。作为反馈,卫华邦只好将读过的《聊斋志异》里有限的几篇小说,拿出来和小舒分享,用来掩盖自己的不足。可这又让小舒兴致更加高涨,卫华邦有些无奈,他碰到了一个比自己还热爱文学的人。这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她阅读广泛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卫华邦感觉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困意袭来。
培训地点在济南郊区,虽说不是封闭培训,可四面环山,离山下最近的商业街也有段不近的距离。报到的第一天晚上,用餐后几个年轻人结伴下山,卫华邦和小舒也在其中,和小舒简短聊了几句后,卫华邦就躲到了一边,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和小舒说话,只是这显得太刻意。虽然卫华邦一向对自己的要求是做一个洒脱随性的人,可面对小舒这样的姑娘,他觉得暴露自己的内心不妥。卫华邦不时偷瞄人群中的小舒,她活泼开朗,走路带风,在这荒野郊外显得不真实。路面上是正在晾晒的小麦,不时有大货车驶过,扬起尘土。没有路灯,在漆黑的道路上,他们走着,不时出现的谈话声很快被黑夜吞没。卫华邦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包括小舒。
第二天的培训内容,上午照常是领导和学员代表的讲话,下午留给学员自由活动。外地的学员们要去市区看大明湖,小舒也去,问卫华邦去不去。卫华邦以前去过,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留在房间睡觉。在这个本来闷热后来下起细雨的午后,卫华邦读了小舒的小说。如果说之前对小舒的认识是外在的,这次他走进了小舒的内心世界,并被其深深吸引。其中一个段落击中了卫华邦,他只好暂时放弃阅读,依靠在墙壁上,试图压抑住内心的翻涌。但这又是徒劳的,他正襟危坐,深呼吸了几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他不确定是因为小舒的外在,还是真被她的小说触动。但这两者似乎又不能完全割裂开,它们组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小舒。卫华邦把此刻的感受告诉了正在大明湖游玩的小舒,语言虽克制,可他相信小舒能读懂自己的心思。
收到卫华邦信息的时候,小舒刚从大明湖旁蒲松龄住过的房子前经过。准备人生中最后一次乡试时,蒲松龄在大明湖边租了三间茅草屋,从春末到初秋,居住了数月。他来的时候刚好是现在这个时节。在《客邸晨炊》一诗中,蒲松龄描写了当时的生活情景,“大明湖上就烟霞,茆屋三椽赁作家。粟米汲泉炊白粥,园蔬登俎带黄花。”早饭是自己熬的粥,搭配一点咸菜。那时蒲松龄已经六十二岁,飘骚鬓发如枯蓬。恰逢当时皇太后六十寿诞,朝廷诏开“恩科”,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小舒告诉卫华邦,自己站在亭子里避雨,望着眼前的大明湖,想起的是几百年前的暮春。蒲松龄在茅草房里看书,春末的柳絮飞进窗口落在他的头上,让本就花白的头发更加花白。他感到闷热和呼吸困难,再熟悉不过的四书五经,此刻却因耳目昏花读起来费力了。到了夏天,白天酷热难耐,夜晚蚊蝇肆虐辗转反侧。夜色中,他在湖边消暑,走几步便坐下休息。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也不出来和自己搭话。
第三天,晚饭后,小舒站起来对卫华邦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欣赏小舒果断的同时,卫华邦对自己的怯懦有些羞愧。小舒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有意保持着距离。山里面天黑得早,只有零星的路灯散发着柔弱的光。他们走在湖边,前方越来越僻静,虫鸣此起彼伏。小舒回头说,你抱我一下吧。卫华邦走上前,抱住小舒。小舒挣脱开,往前走去,有些懊恼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好。卫华邦愣住了,陷入自责中。小舒又转身回来,抱住他,吻他的脸。小舒拉着卫华邦的手,来到湖边的凉亭里。卫华邦说,小舒,让我看下你吧。小舒说,好啊,需要我脱衣服吗?卫华邦忙解释,不用,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看你的脸。小舒有些慌乱,她说,我的意思是,你看其他的地方,也可以。两个人坐在凉亭里。小舒说,今天的月亮很美。卫华邦抬起头,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小舒说,你知道吗,我们读书人,很含蓄的,喜欢一个人不会直接说,就说今晚的月亮很美。卫华邦笑起来。
此后的几天,本来乏味冗长的培训变得珍贵起来。白天,卫华邦和小舒在人群中不时偷看对方,像一对情窦初开的学生。晚上,他们来到湖边的凉亭里,拥抱,接吻。卫华邦始终有个错觉,小舒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小舒说,对啊,你看我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没有。小舒又说,蒲松龄在我的老家江苏做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你知道我们那边什么最出名吗?卫华邦摇头。小舒说,青楼名妓,像你这样的书生,在古代最受我们青楼女子喜欢了,公子,你有什么吩咐吗?卫华邦羞涩地笑起来,姑娘,我们谈下文学吧。小舒说,公子,有我这样美艳的姑娘在你面前,你怎么还有心思谈文学呢。
培训班结束前的那天晚上,卫华邦和小舒坐在山脚下的石阶上。他们各自诉说这些年的生活,为没有早点遇到彼此而遗憾,又觉得此刻的相遇更恰当。离别的伤感是有的,可更多的是沉浸在此刻的相守。小舒依偎在卫华邦的肩膀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体会到这种感受,毫无疑问他们受到了命运的眷顾,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抱怨生活的不公呢。《叶生》里有句话,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小舒拉着卫华邦的手,说,我们就是这样的吧。过了今晚,他们将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卫华邦和小舒都相信,他们还会再见面。实际情况是,他们再没见过。没多久,卫华邦就死了。
卫华邦的小说中几乎不涉及爱情,更多的是单身男青年的性苦闷。他是有意这样写,还是自己根本没体验过爱情,不得而知。可我相信,小舒是存在的。蒲松龄没遇到,卫华邦遇到了。
牛慧说她联系上了徐成,可以去采访。徐成刚出院不久,正在家里静养。我问牛慧,给他带点什么合适。牛慧说,除了喝酒,他没别的爱好。第二天,我提着两瓶酒,见到了徐成。四十六岁的徐成,上个星期因胆囊炎刚出院,其实已无大碍,不过有正当的不上班的理由不容易。作为一个在长期的家庭生活中不受重视的中年男子,徐成很享受独自在家的状态,生病让家人重新把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个物体。妻儿表现出来的关爱,让徐成窃喜不已。读高中的儿子周末回来,为他们瞒着自己而大发脾气,所谓的以不影响其学业而隐瞒病情,是多么自私的行为。徐成感到欣慰,儿子懂事了。那些置气的谩骂,听起来不再那么刺耳,反而饱含着深情。徐成和李燕纷纷向儿子表达歉意,并保证以后家里的重大事务他有第一时间的知情权。以往因儿子糟糕的学习成绩,徐成经常被老师喊去训话。这也很正常,没必要放在心上,他开始反思,是不是对儿子太苛刻了。遥想自己当年读书,各方面的表现还不如儿子呢。
徐成和卫华邦是初中同窗,不过当时他俩交情一般,分属不同小团体。晚自习后他们去操场散步,倾诉青春期固有的烦恼。也就是说,初中阶段他俩的友谊是暗地里进行的,却更交心,因此这份友谊更加持久。
我礼节性地询问了徐成的身体状况,他回答简短,气息有些弱。虽穿着衣服,还是能对他发福的身体有个大致的判断。他表情木讷,坐在我的对面,手里的烟从我进门就没断过。这几日的阴雨,让房间里充满了潮湿的味道。阳台上挂晒着衣服,几盆绿色植物虽绿葱葱的,却给人一种无意继续生长的衰败感。客厅看得出刚被收拾过,杂物被扔在边角,有意为拜访的客人腾出并不宽裕的空间。我问他,这几天的生活状态怎么样。徐成似乎没听明白,愣了一会儿。从他倦怠迟钝的表情中,我明确了一点,这是个常年浸泡在酒精里的中年人。然后,对这次交谈我不再抱有过高的期望。面对一个不如意的中年人,那些早已被他淡忘的悲惨往事要谨慎谈及。没有比当下更值得他去看重的了,但无力感又彻底包围着他。我想,我更应该去倾听。可他明显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希望酒精能让他畅所欲言。
徐成这几天的生活平静且规律,早上妻子李燕做好饭,然后去上班。九点多徐成起床,热饭菜,吃一点,坐在沙发上看最近几年没来得及看的电影。中午他会喝点酒。尽管医生让他戒酒,起码在没完全康复前不要饮酒。出院后的前几天,徐成确实忍耐了一阵。很快他便说服了自己,小酌并无不妥。午饭大概持续一个多小时,在电视里的吵闹声中,徐成躺在沙发上昏睡过去。醒来后已是下午三点多,为避免李燕的抱怨,徐成会简单收拾下房间。这让他略微出汗,并认清自己身体虚弱这一事实。他瘫坐在沙发上,想些生活中并不能立刻解决的问题,比如上次和儿子打架的那个人的父母据说在政府任职,是否会在未来报复儿子呢。还有,这个月的全勤奖没有了,空缺的几百块要在未来的几个月里省出来。昨晚临睡前,李燕说了句,你再这样下去没几年活头了。徐成心中一阵酸楚,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
今天徐成的同事本打算结伴来看望他,他找理由推脱了。平时和这几个同事也没什么往来,双方还要费劲寻找谈资。他不是热衷于交往的人,更喜欢独处。心情郁结是难免的,医生也嘱咐他,看开点,让自己愉悦起来。徐成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苍白的脸开始红润起来。身上出了一层汗水,他索性脱掉了上衣,肥肉挂在身上。他说,这样我话能多点。
徐成说他不认为卫华邦是个失败的作家,反而是挺有成绩的,当然和那些闻名于世的大作家是没办法比较的,但是对他自己的出身来说,写作确实是改变了他原本的生活轨迹。徐成苦笑道,怎么着他也比我强吧。卫华邦的书确实销量不佳,但多少是受到了重视。他经常去开会,去外地采风混吃混喝,不像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如果他不是早死了,肯定还会有更大的发展。卫华邦每次出书,都会送徐成一本,不过徐成只是随便翻看几眼,这和卫华邦写得好不好没有关系。他写得太真实了,看起来难受。卫华邦总是以徐成为原型,名字也不换。总是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来徐成就不爱看了。徐成也想过让卫华邦不要总是写自己,或者换个名字,但想到他也没什么读者,对自己的生活也没太大影响。只是后来有什么事徐成就不怎么和卫华邦说了,说了他回头就写进小说里。徐成叹息道,我是活得挺失败的,卫华邦也说就因为我失败,才值得被记录。卫华邦在小说里写过,很多时候友谊是因为境遇的相仿才得以维系。后来卫华邦的生活有些起色,他和徐成的关系就没那么亲密了。徐成说他不知道卫华邦心里怎么想的,但他不是嫉妒卫华邦、不希望他过得好,更多的是对自身的失望。身边朋友的境遇都在好转,只有徐成还深陷在生活的泥潭里,朋友们也曾试图去拉拽他,可发现这只会让自己也重回泥潭,只好放弃。
我问徐成有没有具体的事情来佐证他和卫华邦的友谊,他沉思片刻说他们的友谊没问题。徐成说,卫华邦赚了一笔钱后,给他买过衣服,他至今记得。他们后来的不亲密,不是友谊出了问题,而是因为生活本身。直到现在,徐成仍会时常想起卫华邦,不是具体怀念他什么事,而是他这个人。你失去了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也失去了一个可以交心的人。
后来,我问徐成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期许,他说也没别的要求了,儿子别在外面惹事,再过几年就五十岁了,再企图折腾点什么出来,也不现实。二十多岁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不能畏手畏脚,要拼搏一下。说到这里,徐成难掩悔恨。
徐成喝多了,后来他还说了些酒话,无非是自我感慨,和卫华邦无关。这也正常,十几年的时间,对死去的人也没什么可以多说。我原本想从徐成的口中搜集些他和卫华邦交往的细节,并没有得逞。这或许有些难为徐成,毕竟日经月累的酗酒,让他的记忆力减退。往事在酒精的浸泡中并不是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更可能是令人作呕和难堪的。面目模糊,更符合卫华邦,我这样说服着自己。徐成在站不稳的情况下把我送出门,在下楼的过程中,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气喘吁吁地爬楼。见我下楼,她躲在一旁,为我让出位置。我急忙下楼,走了几步,我转身问,大姐,你知道卫华邦吗?大姐问,谁?我又说,蒲松龄呢?大姐点头,这我知道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2002年夏天的某个午后,卫华邦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法制节目尚未结束,他就睡着了,头仰着,一块后脑勺枕在暖气管道上。几分钟后,卫华邦感到后脑发麻,醒来后习惯性地抻了下脖子,并调整姿势再次入睡。在吞咽了几口唾液后,他感觉左边的脖子肿了,他摸了下,没什么变化。他又摸着脖子吞咽唾液,伴随的是脖子鼓动了下,如同运气时蛤蟆的下巴。卫华邦顿时睡意全无,他站在镜子面前,脖子像是多出来一块肉在蠕动,不吞咽时又恢复正常。不疼,卫华邦来回抻着脖子,认为碰巧会再扭回原状。后来他厌烦了,认为这和扭伤脚踝肿了一样,过几天自然会康复。
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卫华邦偶尔会想起脖子的异常,然后会不自在地抚摸片刻,他曾经试图用力将这块凸起摁回去,没有效果。
2004年,有次卫华邦和一个朋友谈及这事,朋友提醒他最好去医院做个检查,很可能是甲状腺结节,而像这么大的结节,确实罕见。卫华邦赶忙在网上搜关于甲状腺的问题,不搜没事,一搜他发现自己的症状和甲状腺癌很相似。任凭家人的劝解,他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病入膏肓,即便最好的情况是结节,那也需要动手术。卫华邦不相信自己有多么幸运,晚上他失眠了,回想这几年总是熬夜写作,疏于锻炼身体。所谓的追求文学事业,在此刻看来,是这么没有必要。他又从中得到什么了呢?所谓的消磨时间和从中获得心灵上的慰藉,都是这么不值一提,不能继续苟活于世,在他这样的年纪,有点太早了吧。女儿尚小,母亲也年迈了,以后压力都在妻子的身上,如果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治疗费用也会是笔不小的开支。还有继续治疗的必要吗?
卫华邦心中一阵酸楚,自己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甚至称得上善良,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可他转念一想,身为人类,自己也没特殊之处,别人可以英年早逝,为何就不能是自己呢。但这不能让他坦然,死后活人们的生活让他挂念不已,而自己死后会去向何处,以何种形式存在,也让卫华邦感到费解,如果死去会失去思维没有任何感知的话,这确实可怕。此刻的卫华邦不觉得怕死有什么可耻的,相反他开始怀疑那些不怕死的同类们,想到前些年尚且年轻的时候,还有过轻生的念头真是可笑。卫华邦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却又不无遗憾地意识到太过平乏,对那些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时光,他深感可惜和痛心,也没做出点让人铭记的事情。不过现在想这些难道不无耻吗?世俗名利在死亡的面前,算什么呢。卫华邦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一切。
第二天一早,卫华邦驱车来到市二院,挂号后陈述完病情,医生让他去拍片做检查。检验科的医生告诉他,拍片要等下午,上午名额已经满了。当卫华邦终于躺在检验仪器下面,他心跳加速并默默为自己祈祷。检查报告出来了,医生漠然地说,左侧颈内静脉扩张。卫华邦急忙问,这什么意思呢?医生说,去问医生。卫华邦又问,甲状腺没事吧?医生把检验报告递给卫华邦,对门口喊,下一位。
医生看完报告抬头看着卫华邦说,你脖子上的肌肉挺发达。卫华邦说,脖子有点粗,我还以为是大脖子病。医生摇头,不是,你没事。卫华邦问,颈内静脉曲张是什么意思。医生说,这种情况不多见,你不用放在心上。卫华邦问,不需要吃药吗?医生说,吃药没用。卫华邦问,能治好吗?医生说,它又不影响你生活,不用管它。卫华邦问,不能动手术做掉吗?医生说,动手术有风险,血管离得脑袋太近了。卫华邦问,那就让它这样吗,不会越来越大吧?医生说,这个说不准,你以后尽量不要大声说话。卫华邦问,为什么?医生说,血管爆掉就麻烦了。卫华邦心里一惊。医生忙说,不过临床上还没有爆掉的例子。卫华邦问,那万一爆掉了呢?医生说,医学上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如果真不小心爆掉了,那你就是首例,会记录在医学史上。卫华邦说,我对医学史没兴趣,文学史还差不多,万一爆掉了我会怎么样?医生说,你问我,我也不清楚,没有出现过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卫华邦沮丧地走出去。卫华邦谨遵医嘱,很少大声说话。初秋,卫华邦死于颈静脉破裂,进入了医学史。
这几天的采访,让我对卫华邦有了更深的了解,从之前的一个名字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但要说我对他有了好感,这有些矫情,也不符合我的为人。我只能说,不再那么讨厌他。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若是坚持写作会是什么样子。卫华邦让我坚定了放弃写作的信念,这不失为他留给世界的文化价值之一。我对他有了一丝的善意,也更能理解他做出的人生选择。
火车是下午三点多。上午,在酒店醒来后,我临时起意要去卫华邦的墓地。电话里的牛慧有些勉强,不过还是决定陪同。墓地在郊区一条主干道附近的山脚下,并不难找,也是他们原来村庄的集体墓地。好多年前,村庄已经搬迁到县城,如今的旧址是物流园。刚下雨的缘故,通往山脚的路有些泥泞。牛慧抱怨道,多少年了,路也不修。墓园安静,从远处看墓园,一片称不上高大的青色松柏。墓园里有一座凉亭,因平时少有人来,显得安静。进去后,发现有些松柏已经枯死,仍旧安插在墓碑的边上,没人打理。地上铺设了石板,缝隙中野草长出来,感觉凌乱。我们找了许久,才找到卫华邦的墓,混迹其中,没什么特别之处。牛慧指着前后两排十几个墓碑说,这些都是他们家族的。我找到了卫华邦爷爷的墓碑,上面刻着他后代的人名。我问牛慧,你还有个儿子叫卫元沫吗?牛慧说,这是瞎刻的。我说,这都能瞎刻。
卫未来出生后,冯和英也一直想抱孙子。刻碑时擅自加上,一是告慰祖上,二是提醒卫华邦和牛慧。没几年,儿子死在她的前面。牛慧工作上的事不断,一直在接电话。我四处转了下,看到一个墓碑的主人和我重名,也叫张顺。我急忙走开,不敢再多看一眼。牛慧打完电话,笑起来,她想起了一件事。墓园刚搬到这里的时候,碑上还没刻字。清明时卫华邦来扫墓,把供品放在墓前,忽然感觉不对劲。他就挨个清点家族里的墓,一次又一次,不确定眼前的这个墓是不是父亲的。他心里默念着家族里死去的那些人,确定眼前这个墓不是父亲的,但究竟哪个才是父亲的呢?他不能确定,他就这样在墓地里走来走去,脑子乱极了。后来,他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和举动,忍不住笑起来。回去的路上,我问牛慧,有没有想过给卫华邦刻个墓志铭之类的。牛慧说,没想过,不知道刻什么。我说,现在想也不晚。牛慧说,要不你帮忙想想吧。这显然不合适,但不妨碍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卫华邦——要学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