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伯良
龙湖尽头,水天相接,光波交融。
老拐子的心思没有被龙湖美丽的景色所吸引,他沿着龙湖大堤上的林荫道,吃力地蹬着自行车,道路被夜间凝聚的水汽弄得湿漉漉的,就像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黏稠的泥巴紧紧包裹着车轮,每蹬一下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条僵直的残腿,总是被另一边转动的脚蹬子磕碰,此时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另一件心事上,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矮小的个子,缩在车座上,低着头奋力向前蹬,不时被后面的车喇叭声催逼到更泥泞的路边,斜挎包里是媳妇给他预备的中饭,一个馒头半盒鸡蛋炒芹菜,随着他身体一耸一耸的总是跑到前边,这让他很是烦躁,于是他不停地把挎包往后挪,而挎包像是成心和他过不去,他弄到后面没一会它就又跑到前边,车子因为单手持把加上另一只手和挎包的斗争,七扭八拐的总是要倒。去工厂的这条路,从没显得这样长。
老拐子已经过了五十岁,人也日见瘦弱衰老,尽管他累得气喘吁吁,身子却不见暖和。平日里,看到电视上一些体育报道,把一个三十岁的运动员称为老将,他总是笑眯眯地跟媳妇嘲讽道,才三十岁就称为老将,那我岂不已经是大半截插土里啦!可我怎么还觉着跟大小伙子没啥区别呢,说完还要跟老伴显示一下胳膊和胸脯上干瘪的肌肉。他这么做不过是宽老伴的心,博她一笑罢了。他清楚的很,写报道的记者不是完全没道理,人从三十岁开始,不知不觉体力和精力都在下降,到了他这个年纪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老拐子虽然瘸着一条腿,或者正因为一条腿吧,早先一直是爱好游泳的,他二十岁的时候,也就是改革开放初期,那湖泊刚刚修建蓄水,他每天都要眺望几次,那一望无际的水面和成群飞舞的鸟,都令他陶醉,让他感到无比激动,他不是诗人,但他不缺少诗性,他没有美妙的词语来形容湖泊的美,但他有一颗年轻的容易被美景浸润的心灵。那时他就是千百次眺望也看不够。
老拐子每天往返于龙湖南岸工厂的路上,经常是边骑车边眺望那浩渺的湖泊。后来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为生计所迫,他每天都得去厂里上班加班。民办企业没有星期天。渐渐地工作的劳累,生活的艰辛,琐事的繁杂,心智的成熟,都使他对一路上欣赏龙湖的兴致慢慢消退,这几年几乎丧失殆尽了。深邃而亮的湖水,灼烫的阳光,欣赏自然的幸福,却已随着青春一去不返。
这天早晨,老拐子蹬着车,觉得比往常更费力气,心头也是沉甸甸的。昨天老板来电话通知他明天去上班,老伴儿高兴地说,看来你们老板终于知道自己错了,明天让你们复工,肯定给你们增加工资。他却沮丧地说,你放心吧,这个老板别看年轻,抠着呢,一个子儿也不会增加。
老拐子他们罢工是出于愤怒而引发的。他们是个总共才十五、六个工人的红木加工小厂。眼下红木家具业处在低谷,国外进口贵重木材价格不断高涨,而国内成品家具价格又急剧下滑,囤积木材倒卖实际上也是在拿身家性命赌博,赔赚就很难说了,一般家底的公司,单是购进原材料就被压垮了。公司老板叫陈宇,年轻精明有学历,但在大环境的压力之下也同样无回天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想着把工厂关闭也不是办法,一旦哪天行情回来了,再找这么一群技艺高超的工人可就太难了。制作红木家具的工人可不是那些走村串户的木匠,他们会烘烤、会裁切、会拼接、会雕花、会打磨、会染色、会修补,学会这门手艺是不容易的,得学好长时间。
老拐子年轻时去南方学来的这门手艺,再加上这些年自己钻研,成了一名非常精到的多面手,他为自己拥有这份手艺感到自豪。前些年红木家具不时兴的时候,他受过冷落。随着这个行业的慢慢崛起,城市农村都兴起了红木热,他立刻成了香饽饽,哪家公司都抢着要。老板们轮番请他喝酒,许他高工资高待遇,但他唯独看中了陈宇这个年轻人。陈宇不但拿自己当长辈一样看待,而且这个小伙子敢想敢干,满脑子全是经营管理的好点子,是个成大器的好材料,他也觉得自己够个将才,一定能帮着这个年轻人把家具厂搞的红红火火,也就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来到这个小厂。
可这个陈宇最近不知是怎么了,之前承诺过给工人涨工资,不但没有兑现反而拖欠了俩月没发。家里等着钱用呢,老拐子沉不住气了,其他工人更是各种猜测,车间里人们没有心情干活,生怕干的时间越长,工资拖欠的越多,到时候老板跑路,一家老小的生活用度,孩子的学费等等就全都泡汤了。工人们商量着由老拐子出面问问老板,工资什么时候给,人们心里也好有个底。他心说,你们让我去问,我与老板非亲非故,都是雇佣关系,说好了,大伙的钱到手眉开眼笑,多一分也不会给我,说呛了弄我个下不来台,我五十大几的人了又何苦呢,还是沉稳一点儿比较好,不能落个带头跟老板较劲的名声,如果能在老板和工人之间两头都做好人最好。他拧眉苦想,决定悄悄对陈宇说明实情,让他警觉人们的情绪骚动,赶快发工资安抚工人。他跟陈宇说,大家出来做工不容易,都是拉家带口月挣月花,这俩月没发工资,有的人家的日子很难支撑,人们意见可大了,弄不好就有想跳槽的啦。陈宇冷冷地瞅着老拐子,拐子叔,我对你可不薄啊,你怎么带头跟我作对呀?老拐子歪歪脑袋,我不是跟你作对,是你跟大家作对……陈宇一听就急了,你说什么?我跟你们作对?你们提的是无理要求,我不能答应!陈宇的口气很坚决,老拐子感觉已经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了,就气悻悻地说,陈宇,你年纪轻轻,说话做事要讲良心,没有我,没有我们大家,你能赚到钱,你的红木家具能拿到那么多奖?你好好想想,那么多人给我高工资我都不去,就想着要帮帮你,你可倒好,拖欠工人工资,你对得起这些拿你这儿当自家厂子一样看待的工人们吗?陈宇的脸一红一白,脸上挂不住了,大吼一声,老拐子,我敬重你,是因为你的手艺,别以为你有两把刷子就不知天高地厚,老子天下第一,惹恼了我连你一起辞!老拐子心里那个恼怒啊,他可以压制自己的情绪,但怎么也控制不住,站起身,也大吼一声,你不要一条道跑到黑!陈宇皱皱眉,感觉跟老拐子太僵了不好收场。就说,我也是没办法,现在市场不景气你也知道,我家孩子还病了,治病已经花了不少钱,后续治疗还不知需要多少钱,年前进的那批原木还占压了大量资金,实在是周转不开,如果大家不能跟我一起共患难,离开就离开,公司所欠的俩月工资就充做违约金了。老拐子用眼的余光看着陈宇,心说,这还是我认识的老板吗?怎么变得如此心狠狡诈,完全不替工人们着想了,小孩子生个病能花多少钱,这个借口也太勉强了吧,他这么说就是在拿我当小孩子唬弄呢,气不过,就把陈宇的话转给了工人们,一听把走人扣工资,人们炸窝了,哦?扣钱?他还讲理吗?拐子说的对,他就是随便拿小孩生病当挡箭牌,其实压根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他说个别的理由咱们或许还能理解,他要这么说,跟咱们来横的,咱们还就让他立马兑现,非拿到工资不可。
别看人们在一起闹的挺凶,老拐子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真要离开,不仅俩月工资得不到,再另找家具厂也不是很容易,毕竟手艺不是一般高,也不是到哪儿家老板都能接纳,人们真要挪窝的时候,才想起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有人一旦离开这里弄不好就得改行,改行倒也没啥,不过要放弃自己所熟悉的手艺,放弃自己的专长,谁也舍不得。人们的心理底线还是能忍就忍,但忍受是不容易做到的,王虎提议罢工,或许通过罢工的方式能逼迫陈宇改变做法,对,罢工!人们一致同意。
陈宇见工人闹罢工,也来气了,冲口而出,你们要么上班,要么滚蛋。老拐子听陈宇说了粗话,马上质问,你小子说的是人话吗?矬子王虎跟着嚷道:你以为我们离开你家就没有饭吃不成?大伙也跟着起哄,要我们滚,把钱给我们,我们不用你赶,立马走人。大伙七嘴八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事态眼见得不好收拾。陈宇根本不理大伙,转身走了。
老拐子也怕局面过于僵了,毕竟为了点工资没必要把事做绝,又拦着说,大家别冲动,我看咱们老板不是那种刻薄人,你们还记得他请咱们一起吃饭喝酒吗。是的,人们知道这个陈宇老板还算是大方,他们来这个厂到眼下不过半年多,还赶上了过年,他给每个工人发一箱好酒一箱馒头和10斤猪肉。王虎重感冒,他亲自开车送到市里医院,又交钱又陪伴。也曾经多次邀请老拐子去附近酒馆喝酒,当然老拐子心里明白,请他喝酒,为的是拢住这个价值不一般的手艺人。人呐,不能光想着别人的不好,还应当知恩图报,他想把事先压下,慢慢在跟陈宇谈。
陈宇弄这个厂,想的最多的还是每年能赚多少钱,至于工人工资这点小事,还真没放到心上,企业效益好了,自然少不了工人的,他吃肉少不了他们的汤喝。他虽然不是资本家,心眼里还真有资本家那套观念,他老觉得不是他剥削工人而是工人剥削他,因为没有他这个工厂,工人们就没有用武之地,自己的工厂给工人创造了就业赚钱机会,工人应该感谢老板才对,怎么能跟老板对抗呢?所以才会说出,要么上班,要么离开的话。
工人们可不是这么想,我们出来一天,卖苦力流大汗就为赚个衣食,你当老板的是人,我们干活的就不是人吗?既然都是平等的人,我劳动你给报酬天经地义,你凭什么站在我们脑瓜顶上俯视我们,把我们看成要饭的叫花子,厂子每一分利润都是靠我们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没有我们,你去哪赚钱。
罢工十天,各人家里的女人都是愁眉苦脸的,有两三个工人坚持不住了,愁眉苦脸地找老拐子商议要求复工。老拐子阴沉着脸说,罢工时闹的那样子,恐怕复工不容易啊。说归说,老拐子还是找到陈宇交涉了一轮,跟陈宇说了好些近乎亲热的话,陈宇就退步了,好!看在拐子叔您的面子上,我答应复工,但要大家加班,把罢工期间耽误的工时全部补回来,从现在开始,两个月的工资压住,后面正常发。工人们决定忍痛复工,当然还是装出不服输的样子,说事情还没完,我们把工时补上,老板得把工资补上。两面的较量转到了心里,都觉着自己是受伤害的一方。
十多天的折腾,老拐子感到疲劳和失败的情绪一齐压迫着自己,阳光尽管明媚,却感到今天的龙湖没有一点儿风采。老拐子蹬着自行车,感觉车轱辘转一圈,他似乎就衰老一分。想到就要再进工厂了,就要见到那些工友和陈宇了,他的心情却越发沉重。他离家时,媳妇就不安地问他:你见了陈宇老板怎么说?”他跨上车,用腿支住,扭转身子摇摇头说,啥也不说。接着扬了扬那张布满皱纹黧黑的脸,又加上一句,咱只管干活就得了。
他郁闷、烦躁地蹬着车,似乎连天空也因此而显得暗淡无光。老拐子沿着湖边林荫道转进那条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街道。来到他们那座红木家具厂。那是一座敞篷的建筑,下半部是砖头砌的,上半部直至波浪形的彩钢板,墙上覆盖着爬山虎,露天台阶四周疏落地生长着一些忍冬草,厂门的对面是一座四周环绕着几个破棚子的废弃工厂,里面长满了各种杂草。
老拐子瞧见厂子的大门关闭着,十多位工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前。自从罢工以来,厂门始终就关着。老拐子把自行车放在厂房延伸部分的屋檐下,然后向大门走过去,还没走近,工人们突然全都向大门转过身去,门刚刚半打开,老板陈宇出现在门口,他把沉重的大门打开一扇,转身背对着工人们,把那扇门顺着推向一侧。
老拐子是工人中最年老的一位,罢工以来他听到了关于他的杂音,他们说他是为老板效劳,说老板私下用小恩小惠把他收买了,他恼怒委屈,暗地里埋怨自己多管闲事,他站在门边,瞧着工人们一个一个走进大门,衰老而黧黑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那样明亮,仿佛是透明的,嘴角现出阴郁的样子。工人们全都一声不吭,以罢工失败者的身份这样跨进厂门而感到屈辱,心里窝着一肚子火。但这沉默持续的时间越长,他们就越无力把它打破。他们从陈宇面前走过去,谁也不瞧他一眼。他们知道,陈宇用这种方式让他们进厂就是一种有钱人对穷人的羞辱;从他那阴郁的脸色看出,人们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老拐子看了陈宇一眼,默默地点点头。现在,工人们都已进入大门里右边窄小的更衣室,室内被白色大芯板板分隔成好几个敞口的格子间,每块隔板的两边挂着一个上锁的衣柜。从入口往里数,靠厂棚墙壁的最后那一格改装成了洗澡间,下面有一条排水沟。
厂房中间在不同的工作位置上,摆着一些半成品部件,左侧靠墙排列着一溜工作台上面是电脑雕花机,机器上覆盖着一层锯木屑,前面堆放着等待雕花的木板;右侧墙边离更衣室不远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静静地摆着一台电锯,锋利的锯面刚刚涂过油,闪闪发光。一件件木器被扔在各个角落里,有的还是半成品,有的已经成型但还是白茬儿,还没经过打磨,上色等工序。一些粗大的木头刨花散落在条凳和工具箱上,一切都显的凌乱而死气沉沉。
工人们已换上破旧的褪了色的工作服,望着厂房,犹豫着。陈宇打量着他们问,怎么样?可以干活了吗?工人们默默地走向自己的位置。陈宇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三言两语提醒大家,哪些活儿要从头开始,哪些活儿是该扫尾的。工人们谁也不说话,都用点头的方式回应他。不一会儿,机器响了,是老拐子开的第一台电脑雕花机,车间里响起嘶嘶的声音。紧接着,王虎也开动了电锯,振动的锯面发出很大的噪声。一个工人就把一根圆木送过去,随着电锯啃咬木料的叫声,厂房里开始弥漫烧木材的气味。两名工人把王虎锯出的木板刨光并拼装成大块或小块的板料,闻到这熟悉的气味,人们心里似乎轻松了些,但谁都不说话,闷声不响地干活儿,厂房内慢慢地产生了往昔那种热情和生气。
陈宇站在门槛上,白衬衫的领子翻在淡灰褐色上衣的外边,神态似乎有些得意,他的脸尽管像刀切一般瘦削,但举止还算洒脱,往常人们对他很有好感,彼此之间没有间隙,无话不说,然而此刻他和工人们都显得有点尴尬。陈宇犹豫不决地迈了几步,向王虎走过去,王虎在电锯旁正忙着调整木料,粗壮的手臂上沾满了木屑和渣滓,他向陈宇瞧一眼,一边继续干活儿。陈宇讪讪地在王虎面前愣了一会儿,然后抖一抖肩膀,晃晃脑袋,转向老拐子。老拐子骑坐在条凳上,正以缓慢、准确的动作,给一块很细致的雕花木板轻轻地打磨。陈宇问,拐子叔,累了就歇会儿。老拐子好像没听见,头也没抬,话也没说,专心致志地打磨着雕花。陈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向其他工人大声说,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不错,咱们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但你们说心里话,我陈宇过来对你们怎么样?人们还是沉默。老拐子站起身,手里提着那块雕花木板,眯缝起一双疲倦的眼睛,向另一个正在调整木板的工人走过去,但也没吭一声。整个车间只听见打磨和电锯的声音。陈宇摇摇头,说,好吧,拐子叔,你跟我出来一下。老拐子听了,第一个反应是想去洗手,但陈宇拽住了他的胳膊,他便一瘸一拐地跟着陈宇往外走。
厂房外边充满阳光的院子里,空气与厂房内迥然不同,给人的感觉是异常清新潮润。老拐子感觉到空气拂在自己的面颊和两只裸露的胳膊上。他和陈宇踏上露天台阶,四周丛生的忍冬草已绽开几朵小花。两个人到了墙壁上贴满各种证书的走廊里,听见一阵孩子的哭声,同时听见一个陌生声音说,你中饭后让孩子睡一觉。如果还不行,就直接送医院。不一会儿,一个戴口罩的陌生人匆匆走了出来。陈宇拉着老拐子进到他那间办公室,隔壁就是他们两口子的卧室,因为他们舍不得雇人看守,就自己住在厂里。老拐子对这间办公室是熟悉的,陈宇曾经多次叫他到这里探讨改进工艺和开拓市场什么的。老拐子看见墙上装饰着他们厂生产的家具获得的各种奖品,心说,这些荣誉都是我和工人们给你挣来的。您坐。陈宇说,一边自己在办公桌后边坐下。老拐子立而不坐。我叫您来,因为我最信任您,那些工人也都信服您,我不想再跟工人们争论,事情已经了结,现在咱们已经复工,但是我还是不能满足工人们的要求,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恨我,这使我很难受,现在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对您说。他顿了顿,咽口唾沫,接着说,我只想补充一点,就是我今天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等过一过,生意再度兴旺起来时,也许是能够做到的。只要我能办到,甚至不等你们提出要求,我就会主动给你们。眼下嘛,正是我最难的时候,咱们得齐心协力把耽误十多天的工时和任务补回来。陈宇不再往下说,仿佛在思考,稍稍沉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着老拐子,问,怎么样?老拐子望着窗外,双唇紧闭,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好了。陈宇又说,工人们包括您都还赌着一口气,不过,当你们明白了我说话的意思,就会理解我的,就不会再恨我了。说罢起身冲老拐子伸出手说,先去忙吧。老拐子那张皱纹堆累的老脸顿时绷紧了,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陈宇盯着老拐子的背影摇了摇头。
老拐子回到厂房时,工人们正在吃午饭,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几个工人都围拢过来问老拐子是怎么回答老板的。老拐子说他啥也没回答,说罢去拿了挎包,正要开始吃饭,发现王虎仰卧在一堆刨花上,目光涣散,望着窗外出神。
这时,陈宇进来了,嘴里嚼着干馒头,顺手拿起旁边不知是谁的杯子喝了口水,说,这次停工对厂子对大家都是个严重打击,不过咱们都不是孩子,斗气对谁都没有好处。老拐子知道此刻大家想的什么,愤怒和无能为力的心情有时会叫人难受,就是想喊也喊不出来,老拐子感到很累很乏,脊背酸疼,就把身体俯在长条案板上,往常没有这种劳累感觉的,很明显,这是因为十多天没干活,缺乏运动的缘故。同时他想到,由于年龄的关系,这种不单单只要求准确性的手工活儿,他有些吃不消了。这种腰酸背疼是衰老的标志。他和他们一样都是靠卖力气赚钱的,嘴都笨,更不会装出笑脸去迎合人。但是,尽管这些人都没说话,陈宇的脸色还是缓和下来,我希望大伙不要再意气用事,只要大伙帮我度过眼前的难关,我绝不会亏待你们。他的话说完了,像是扔在地上的一团棉花,人们似乎没有听见一样。
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后,陈宇抬手在王虎肩上轻轻拍了拍,忽然一阵铃声响起,陈宇急匆匆回隔壁房间去了。电锯又响了起来,宽阔的敞篷里响彻了熟悉的震响,弥漫着刨花和汗水浸透的旧工作服散发的气味。王虎用力把一个铁钩子的夹爪嵌进木头里,慢慢向前推动圆木,分出一块块木板,锯齿锯木头的地方,飞溅出潮湿的木屑,好似面包屑,盖住了王虎一双多毛的粗手,吼叫的锯面两边紧紧地拽住木头,一块木板锯完,就只听见马达没有负重的轰鸣了。
老拐子直起腰,想喘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思想赶跑。正在这时响起一阵120救护车的笛声,工人们觉得很蹊跷,间歇地停一小会儿,接着笛声又急促地响起来。工人们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老拐子听着笛声,更显得很愕然,继而缓步向隔壁房间走去。工人们低头继续干活。陈宇突然跑出来,差点撞到老拐子,他朝老拐子大声说,我家闺女的病又发作了,救护车已经到门口了。说完向大门口跑去。听到这消息,工人们都聚拢在老拐子周围,不知所措地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厂房里只听见电锯的马达在空转。一个工人说,他家孩子当真病得这么严重?但愿不要紧吧。老拐子摆摆手,大家默默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车间里又响起各种工具的声音,但大家都干得慢吞吞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时,有两个穿白衣的抬着担架进来了,陈宇跟在后面,大家向他围拢过去。王虎关了电锯马达。陈宇说,孩子在卧室里脱衣服时,突然摔倒在地上。说完陈宇愁苦地摇摇头,无意识地向大家挥挥手,神色焦急不安地钻进隔壁房间。担架很快抬了出去,走过车间时,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目送着担架离开。救护车的笛声又响了。窗玻璃倾洒进来金色阳光照进鸦雀无声的厂房,工人们一个个呆立着,一双双粗糙的手,垂在沾满木屑的身体两侧。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老拐子感到分外疲劳,心头一直憋得慌,他真想说说话,但不知说啥,其他人也无话可说。他们知道了老板的难处,脸色都变得阴郁起来,所流露的都是不安了。老拐子里有时会冒出“不幸”两个字,但只那么一闪,就消失了,仿佛一个肥皂泡,一产生就立刻破灭了。他盼望赶快回家,回到媳妇和孩子身边,回到自家那段矮墙边,让愧疚沉重的心轻松一下。他顿了顿,突然高声宣布,停!机器骤然就都停了。老拐子继续说,老板的孩子得了不治之症,他有难言之隐啊,咱们应该加班加点干活儿才对,那样咱们就可以拿到工资,也可以让老板有钱给孩子治病。我建议,从明天开始,咱们每天加班两小时,不要老板加班费。工人们听了,都低垂着头按部就班地干活儿,没一个人搭话。直到晚上八点,人们把各自工作的地方整理一番,然后一个一个走进更衣室。老拐子最后一个走出车间,他把整个车间打扫一遍,给满是灰尘的地面洒上水。当他走进更衣室时,浑身长满黑毛的王虎正在淋浴。他拿背冲着大家,咯吱咯吱地擦着肥皂。平常大家老嘲笑他个子矮小,可他却很健壮,长得像黑熊一般。王虎退出洗澡间,拿起一条浴巾,像缠腰带一样,围住腰部。其他人轮流进去淋浴。当老拐子使劲擦洗着赤条条的身子时,大家听到大门下的小铁轮慢慢滚动的声音。陈宇进到了院子里,他的头发略显蓬乱,他停在门口,望着宽阔空无一人的车间,向前迈了几步,把目光投向更衣室这边。老拐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急慌慌地换了衣服,快步走出大门,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但一跨上车就又感到腰酸背疼。
在这黄昏的下午,他蹬着车穿过湖堤大道。他蹬得很快,想赶快回到家里,回到矮墙。他要去那里眺望龙湖。此刻,那颜色比早晨更深的龙湖,隔着林荫道旁的栏杆,已伴随着他。但伴随着他的,还有陈宇小女儿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惦念起那孩子。媳妇问老拐子复工第一天上班是否顺利。老拐子没回答,然后默不做声地坐在矮墙边的凳子上,这里可以望见薄暮中的龙湖,他的头顶上挂着媳妇给他洗过的工作服。此时,天空已变得一片明净。媳妇拿来一瓶老白干、两个酒杯和一瓶罐头,然后,在老拐子身旁坐下。老拐子对媳妇讲述了陈宇女儿病重的消息,说着说着眼圈竟然红了。他把身子转向龙湖,一动不动地坐着,苍茫的暮色已在整个湖面上迅速扩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