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俊
院墙根的一棵苦楝树见风就长,没过几年,枝柯就齐着屋檐一般高。春天,牙瓣儿的苦楝花铺满了屋檐。燕子飞来,栖落在花丛间,居高临下的审视院子。院子里总有猪在呼呼睡大觉,总有几只鸡咯咯地追着另一只鸡,总有一条狗趴在树底下流着哈喇子。燕子动了心思。像燕子这样亲近人类的鸟,也和人类一样,喜欢依傍屋檐繁衍生息。
燕子把巢穴安在屋檐下。每天早晨,它们轻啼数声,引得村庄里的鸟儿鼓动舌簧,落在屋顶上卖力唱诵抒情。黛色的瓦有如羽毛,依次顺势叠放在屋顶上,随着鸟鸣在晨光中翻飞出所有细微的层次。百鸟鸣啭。不同的啁啾,长长短短,像是上天的弥撒,顺着屋脊的坡势滚到地面,大地上的万物因而发出了喜悦和勃勃生机的亮光。屋檐下的一扇扇木门次第开启,闪出一个个矫健的身影。继而,屋檐上飘起了袅袅的炊烟。山坡后的几棵苦槠树挑起太阳,给屋檐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色光芒,屋檐从容地撑起了一个个安宁的日子。
在我们家,屋檐下那面青砖砌成的墙壁,经常陈列着父亲使用的锄头、铁锨、犁铧、耙、粪箕等农具。它们静静靠在一起,记载着农人的农耕岁月。天气晴好,那些农具便跟随着父亲一起下地干活。淫雨霏霏,父亲就在屋檐下修理农具。有时,父亲给锄头换一个新锄把。那是父亲锄地的时候,用劲过猛,致使锄把松动。有时,父亲砍来毛竹,将粪箕破漏之处,重新缝补上。若是遇上父亲心情好,给我们削陀螺和木枪。母亲就坐在一旁监督我们用手指点着书,一行一行朗读,一边梳理藏了不知多少年的七彩丝线。在母亲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好像是《本草纲目》,里面夹着她四处搜罗而来的花样图片。母亲有一个寸步不离的绣花绷架。从屋檐上飞过的燕子和各种鸟儿,常被她顺手临摹绣在我们的衣裙上。
乡村里的人,心里最金贵的是土地。每年开春,父亲便在墙根下撒下一些南瓜、丝瓜和扁豆种子。夏天,各种藤蔓缠绕在一起,顺着竹竿爬上屋檐屋顶。花朵摇曳在屋檐下,像一个个风铃。蝴蝶、蜜蜂终日盘旋其中。秋天来时,一只只瓜横七竖八卧在绿叶间,露着酣甜的睡相;扁豆仿若一弯弯紫色的月亮,镶嵌在阳光里。从春到秋,墙根边始终播种着蔬菜,屋檐上始终开着花儿,藤蔓上始终结着果,住在屋檐下的我们始终享受着各种蔬菜的滋味。
青砖墙壁的左上方,有一扇木窗,木窗对着的是邻居家低矮的屋檐。夜里,来自树梢上的风,一波又一波,吹得窗棂上的塑料皮,噗噗作响。有月亮的晚上,屋檐上裸露着新瓷般的圣洁,瓦片灿灿地闪烁银光。偶尔,屋檐上蹿出一只野猫,弓着身子使劲叫唤。尖利的声调在寂静的夜色中,飘荡来飘荡去,颤魏魏的,塞满整个村庄。摄人心魄的叫声,教人毛骨悚然。父亲起床,走到房门后,拉亮屋檐下的一盏灯。白炽灯泡照得廊檐下通亮通亮。猫竖起长剑似的尾巴,遁向更深更黑的夜色里。多少个丰收的夜晚,父亲和母亲仰仗着这盏灯投射而来的光芒,将收割回来的稻谷摊在晒谷场上,用筛子筛去稻叶和尘土,又装进风车中清点饱满和干瘪的颗粒。屋檐下的那盏灯,照着门前的晒谷场,也照着我们回家的路。小时候,每次上晚自习回来,远远望见屋檐下的灯,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涌起暖意,脚下的步伐就愈发加快了。
我家屋后是一片茶山。茶树冒出新嫩的绿叶,邻村的女子上山采茶必须经过我家门口。江南的春天多雨。采茶女子的篮子还未装满茶叶,天上的乌云就追着雨赶过来。她们慌慌张张地跑进我家的屋檐,躲在屋檐下遮风避雨。每每这时,母亲端出家里的凳子、椅子让她们坐下歇息,并在屋檐下烧一团旺火,让她们驱寒,烘干衣物。多年后,我在异乡遇到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她依然记得母亲递到手心的那一杯热茶。她高声对我说,那是一段最温暖、最有人情味的回忆。
记忆中,逢年过节或是家中有喜事时,都少不了打麻子果。木锅盖揭开,饭甑中的糯米香气溢出院子。母亲将糯米饭倾入屋檐下的石臼中,父亲舞动起木头槌,围着石臼捶打饭团。糯米饭经过木槌的千锤百炼,在蒸气中相互氤氲着,浸润着,不一会儿,变成白嫩嫩、柔软的一团。母亲蘸水把它捏成小圆,放置炒熟的芝麻中搅拌,麻子果就这样形成了。左邻右舍簇拥在屋檐下吃麻子果。吃了麻子果,之前所付出的艰辛和苦涩都烟消云散,往后的日子就有了甜味,有了更多的盼头。
三分苔藓色,七分时光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间久了,屋檐上飘蓬出葳蕤的野草。或许是好事的季风吹来的草籽,又抑或是鸟儿衔来的,总之,安居于屋檐上的小小生灵,随气温暖和,生根发芽。春风一吹,野草就泛出一点绿意,若有若无。紧接着,漫漶成一簇,一丛,俨然成了屋檐上的老住户。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鸟儿落脚在屋檐上,跳来跳去,它们与野草喃喃不停。鸟儿们飞来飞去,积蓄了一路的趣闻,急于和故友分享。与野草交好的还有鸭子。每天,鸭子要到野草家串几回门。它们先掠过院墙,再飞上屋檐。鸭子挽着野草的手,站在瓦棱上一起眺望远方。看着看着,炊烟升起来,没有尽头的黑就铺天盖地遮过来了。
早春时分,阳光晒满大地。田间、地头的艾草慌了手脚,乱了阵脚。它们的嫩芽深深浅浅的,总是最先沿着乡间裸露的地表,一丛丛,一簇簇地铺开,蓬勃着春天的田野。那些野生的艾草,从诗经中跌落于此,用它们的绿酝酿着田园的诗意。
艾草,系菊科植物,叶面生有白毛。《本草纲目》记载:艾以叶为药,性温、味苦,纯阳之性、理气血、逐湿寒等功效。临床多以艾灸透诸经除百病。民间素有“家有三年艾,不用看郎中”一说,并称其为“医药”。
在故乡,只要有泥土的地方,野草就扎根生长。但没有任何一种野草能像艾草那样,最早接触我们的身体,抵达我们的内心。
婴孩降临于世,呱呱啼哭。家里的长辈从窗台上扯下一把晾干的艾草,投入木盆。温水一冲,艾草像是注入新生命,蜷缩的叶片慢慢地舒展、鲜活。长辈取来柔软的棉布,沾着艾草水,细细洗濯孩子身上的污浊。艾香袅袅,水汽泱泱。艾草的气息徐徐地渗入孩子体内的每一个角落,孩子歆享着来自于自然的安妥与温暖。倘使幼儿得了脐疮,老家人便将艾草烧成灰烬,敷在幼儿肚脐,温其丹田之气,收敛其脾土湿。这种利用艾草灰治愈幼儿脐疮,在我们的老家代代相传。艾草,在我们的生命之初,就与我们密密地交织一起,血肉难分。
村庄的东头,有个周姓婆婆,说话细声细语的,略懂医术。周婆婆给村人看病,从来只开处方,不抓药,而是领着村人漫山遍野的寻找药材。每年端午节,周婆婆刈割许多艾草回家,一些艾草与菖蒲插在门楣上驱邪祛瘴疠。大部分的艾草悬挂在屋檐下,即便到了秋冬季节,叶子枯槁了,艾草浓烈的香气却挥之不散。
少女时期,我初次经期来潮,疼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母亲见此情,慌得连忙背我去敲开周婆婆家的木门。周婆婆弄清原委,微微一笑,对母亲说:“没事,只需艾草即可。”说罢,她吩咐母亲照顾我,起身点燃灶膛里柴火。火苗跳跃着,油锅“呲呲”冒烟。周婆婆从鸡窝里捧出两个鸡蛋,磕破蛋壳,打散搅匀,就着热油摊上鸡蛋。少顷,放艾叶、生姜、红糖,舀水煎熬。熊熊的大火,逼出艾草绿色的汁液,也映红了周婆婆布满沧桑的脸。
艾草水下肚,一股灼热的气息搅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的疼痛症状似乎得到缓解。籍借艾草的力量,在以后的经期里,我再也没有疼痛不安过。自此,我更加热爱艾草,视它为我的亲人。土地滋养艾草,艾草救治我们的疾苦。艾草,蜿蜒跌宕绿意,树立起生命的另一种风范。它们沿着我们的身体,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一步步走进我们的经脉,走进我们的骨髓。
村里李木匠长年累月都弯着腰锯、刨、凿,腰肌劳损很大,上身和下身呈一个弧度,走路常撅着屁股。有一年冬天,李木匠帮人做活时,不慎扭伤老腰。李木匠在县城医院花光了多年积攒的血汗钱,依然瘫在床上,不能动弹。无奈之举,他只能让家里人拉回村里,派人去唤来周婆婆。
李木匠躺在床上。周婆婆挨近床边站立,把搓成条的艾草,点燃。晒透的艾草,缓缓的燃着,像一炷香,散发出蓝色的烟雾。燃着的艾条靠近李木匠的腰部,他忍不住低声呻吟。周婆婆擎着艾条,在蓝色的香雾中,影影绰绰,犹如乡村不朽的神祇舞蹈着,为我们祈福健康……
往后的时光中,李木匠的家里时常飘荡出艾草的芬芳。周婆婆用陈年的一根根艾条,一点一点地焐热李木匠的经脉,使其腠理宣通。
次年,当李木匠篱笆旁的艾草,铺展出一片绿意,李木匠在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挪动了脚步。然后,他朝着风中摇曳的艾草,深深地鞠了一躬。
艾草,闪烁着生命之光,密集在我们的房前屋后。初春之际,女人们挎着篮子跟着艾草奔跑,她们的鞋底渐渐染上湿漉漉的青。把采集回来的艾草焯水,捣烂成汁掺进粳米团中,做成团子,放入屉笼蒸之。吃过青团后,嘴角就会荡漾起一波又一波的青草味道,恰似春天复苏的气息。清朝袁枚曾在《随园食单》中描述:“捣青草为汁,和粉做粉团,色如碧玉。”青团,微苦中有甘味,乃乡间常见之美食。
事实上,艾草不仅是良药,美食,其叶还能笼蚊烟。雨季的气候,明晦不定,雨水漫过故乡的小河,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虫豸随着涨上来的河水,偷偷地摸上岸,它们变得异常活跃,钻进我们的房间,专门叮住我们的胳膊和大腿咬噬,不让我们睡个安稳觉。每每此时,母亲就会抱来一蓬枯树枝,点燃后,将艾草均匀铺在火盆上。丝丝缕缕的青烟散发着艾草特有的气息,顿时就弥漫着整个房间,蚊虫在烟雾中头晕脑胀,不得不远远避开我们。
只要它高兴,就会从后山的松林中飞过来,飞得很高,高得令我们根本看不清它的模样。它的头部凶猛地向前撅起,喉咙里滚出的雷声,有如一把把利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刺向村庄的上空。鸟雀们惊慌逃散,只留下它像一枚接榫,孤独地镶嵌在那里。
村里人不喜欢它,甚至憎恶它。人们形容不怀好意,心思狡狯的人,怒骂其为“鹞子”。鹞子又名雀鹰,背部为褐色,腹部颜色较浅。这种小型的猛禽在村里恶名远扬,喜欢抓鸡仔吃,村里人都把它当作凶鸟。夜里有幼儿不听话,家里的长辈准会指着黑魆魆的夜色说,再哭,鹞子就来了。幼儿顺着大人的手望去,窗外的黑夜静得有些死气,一只野猫透过窗户上的木格子觑着眼,胡乱地叫着。野猫蓝莹莹的眼中蔓延着阴骘的冷光,像极了鹞子。幼儿顿觉得毛骨悚然,“哧溜”躲进了被窝,再也不敢哭闹。在村人眼中,鹞子和黄鼠狼都是强盗,这两个家伙白天黑夜轮流干着祸害人的勾当。尤其是鹞子,体型不大,却胆子肥,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将家里的鸡抢去。村人喂大一只鸡,要从嘴里省下多少口粮呀。一只鸡可以生许多蛋,蛋拎到街上,能换取钱添补家里的生活用品。家里的闺女生娃坐月子,也需要抱一只鸡去补补身体。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鹞子叼走了鸡。气得村里的女人只要路过后山的松树林,就忍不住破口大骂鹞子。
鹞子才不理会女人的咒骂,依旧一动不动地窥伺着大地。大地上的母鸡浑然不知来自天上的危险,它领着一群才长出硬毛的鸡仔走出院门。院外有一片草地,茂密的草丛里藏着许多虫子。趁着母鸡埋头寻找虫子之际,鹞子锐利而坚硬的翅膀俨然是一具弓弩,将它的身子猛地射向了小鸡仔。犹在打闹玩耍的小鸡仔,被突如其来的鹞子吓得抱头鼠窜。母鸡极力扇动翅膀,试图赶走鹞子。但鹞子这家伙,与强盗的秉性还真有点相似,都是得不到好处绝不撒手。鹞子成功抓住了一只远离鸡妈妈保护范围的鸡仔。小鸡仔在鹞子尖利的爪子下徒劳挣扎,哀嚎。还未等母鸡冲上前去解救鸡仔,鹞子就已迅速逃离案发现场。飘散在空中的鸡仔羽毛,泛出冷黑的幽光,这让劫后的鸡仔们簌簌发抖,藏在母鸡的身后,不敢肆意乱跑。
但并非每一只鹞子的运气都那么好,它们只要遇到我的舅婆,失手的几率就比较高。
十月的镰刀将稻谷收割进仓廪,村人燃起稻草。丝丝缕缕的烟缠绕在一起,进了后山的松树林。舅婆的眉头蹙成一个“川”字,对村人说,你们这是要熏出鹞子来叼走鸡啊。
果不其然。一只鹞子飞出林子,它的影子一点点挪动,移到了舅婆家的院子上空。舅婆站在屋檐下,像一个老猎人一样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目标。高空中的鹞子不解舅婆之意,一个俯冲,收拢翅膀意欲伸出爪子捕捉鸡。舅婆猛不丁地用铁棍敲响了破搪瓷脸盆。“咣咣咣”,搪瓷脸盆发出刺耳的聒噪声。显然,这强悍的家伙受到了惊吓。它慌忙来了一个急刹车,张开翅膀,“嗖”的一声,惊魂未定地飞离了大地。舅婆战胜了鹞子,鸡们得以幸存。秋天的阳光被“咣咣咣”之声,敲碎了一地,村庄到处都闪烁着金色的光晕。光晕撞来撞去,又撞击出“咣咣咣”之声,塞满了整个村庄。鹞子吓坏了,它躲进松树林,几天都不飞出来。饿了,就守株待兔。
野兔时常从灌木丛中跑出,到松树林旁边的地里盗食蚕豆苗。没有十八般武艺,谁敢行走江湖。野兔不像鸡那么呆板迟钝,它们有着很强的逃生本领。鹞子藏匿在树上,和野兔比耐心与毅力。野兔出现了,鹞子煽动翅膀,有如一道褐色的闪电,快速穿过蚕豆苗,瞬间便飞到野兔的面前。野兔自然不会束手就擒,看到鹞子飞扑而来,用后腿蹬开鹞子的扑抓,急速向前奔跑。鹞子贴着地面追逐野兔。野兔跑着跑着,在一棵树前,果断改变奔跑的路线,让鹞子扑了一个空。鹞子也非等闲之辈,扑棱着翅膀,很快又追上了野兔。野兔故伎重施,但总也逃脱不了鹞子的魔爪。几番追赶,野兔耗尽体力,最终成了鹞子的盘中餐。
作为一个江湖飞侠,鹞子算不上捕鸟高手。在鹞子的食物中,百分之八十是鼠类。它们和大多数动物一样,不合群,都是独居者。为了更好的生存,它们通常将巢穴筑在高山崖壁上,守着漫长的寂寞,将身影隐没在山林或是浩渺的天空中。
屋后有一条山路。
山路颇窄小,仅容两头牛并排行走。若是强行挤进一头牛,牛儿一准掉入旁边的水凼,来一个牛嬉水的田园画面。雨季到来时,水凼里的浑水会漫上来,将路基冲得坑坑洼洼。晚春的水凼,只流动一层半凝固粘稠的黄色物体,几乎静止不动,数只灰雀从水凼里的一处草蓬腾地飞起,扑向不远处的树林,在灌木丛间蹿上蹿下,不亦乐乎。
远处涌起的雾霭渐渐浓郁,在山与山之间曼妙漂浮,轻盈如鸟的翅膀。山上的树木大多是杉树、苦楝树、梧桐树、松树等,多为野生。树林里静悄悄的,就听见鸟儿四处洒落的鸣叫,树木的枝枝丫丫自然伸展,连成一片,无法分得清是哪棵树的边界,也看不出是哪棵树的始终。依着坡势生长的树木,一生都为山而长,为自己而生,它们比人类更懂得和睦共居的乐趣。梧桐树叶和松针是极佳的燃料。幼时,我常随堂姐用笊篱收集回家。东一丛,西一丛的荼蘼、葛藤和忍冬,郁郁葱葱,高过人头。暖暖的春风吹着荼蘼,白色的花朵安安静静地开着。“开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即将远去,素心的尤物可不管这些,“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在山野的一隅,兀自深情地开出自己想要的模样。忍冬不动声色地孕育着花苞。忍冬又叫金银花,初开的花朵是白色,后成金黄色。葛还需再等一段时日,才绽放紫色的花朵。植物按照四季时令慢慢生长,不慌不忙地开花结果,从来不急着展示自己的美丽。一花一叶,自成世界。树底下弥漫着深深的绿意。青草是牛儿的果腹之物,至爱之物,牛儿撵着青草漫山遍野乱跑,放牛的孩子们挥舞竹梢尾随其后。林中有许多凸起的坟包,像鸟窝一样,有的在山头,有的在山腰,有的在坡底。躺在鸟窝里的人,从我们的村庄里搬出来,挤在这里,挤呀挤呀,挤成了另外一个村庄。草色掩盖了坟头,牛儿跑到坟顶上啃草,几个孩子围着坟墓席地而坐,坦然地玩起了游戏。砍柴、捡蘑菇、放牛,每每路过坟墓,大人常对小孩说,每个坟墓里躺着的人都是亲人,他们隐身在暗处庇佑你们成长。一来二去的,孩子走近坟墓,就像挨近亲人,根本不知道惧怕什么。何况,孩子们确实也经历亲人或是熟悉的村人从身边消失,住进了属于他们的村庄里。人多么像水田里的稻子,一茬又一茬倒下了,新的一茬又一茬成长起来,绵延不息。
出了林子,是一条宽阔的沙子路。路的两旁长满了野蔷薇和拉拉藤,藤蔓都牵扯到路中央,彼此纠缠。我几欲被绊倒,草叶扫过脚面,酥酥软软,索性蹲下身来。细碎的黄沙被阳光晒得温热,一个个细小的漏斗状的漩涡出现了。我寻来一根小棍子,置入沙漏不停地旋转,沙牛带着阳光的温度,慵懒地撅着它那浑圆的屁股往沙土深处钻。沙牛这家伙,喜欢藏匿沙土里,土遁的功夫出神入化,比《封神榜》中的土行孙还厉害。趁我拿出手机拍照的瞬间,沙牛复钻入沙土中,再也找不见。捉沙牛是我童年时期乐此不疲的游戏。在这个春日,我重温了少年的天性。
沙路通向小石岩,下面是稻田。田里的秧苗长势良好,一簇簇一行行,齐刷刷地泛动着浓浓的绿。放眼望去,绿色向路边铺展,而后又扑向了山峦和天边。一阵暖风吹来,涌起的波浪,每一层都像是安装上了铃铛,在阳光下俏皮地摇动。稻田往上延伸是数十亩的桃林,桃树林是南京伯伯家的。几年前,南京伯伯种下了这片桃林;几年后,他的家人把他也种进了这片桃林。去年我带外地的朋友来看桃花,没想到桃花开得稀稀疏疏的,倒是看到了岩石上怒放的杜鹃。“它们开得那么烈艳,把整个山野都映红了。”朋友在她的文中写道。桃花、杜鹃,对于我们江南人来说,皆是寻常物。可朋友是北方人,她原想着在潋滟的江南春日里,人面桃花相映红。却不曾想,邂逅气吞万象的杜鹃。杜鹃有情,桃花无意。
登上小石岩,裸露的红石上铺着厚厚的苔藓,颜色由浅绿转入更深的墨绿。山巅上几棵松树摇旗呐喊,翻卷翠绿。数百年来,松树枯荣更替,俨然是参悟天机的隐士。白云缓缓地走来走去,天蓝得像是水刚洗过一样干净。极目远眺,山下的村庄在满眼的翠绿中露出若隐若现的轮廓,从容而生动。我继续攀援,越往上,路越陡,但置身此中的心离云越近,离蓝天越近。每次回到老家,登小石岩是我多年的积习。跟草木、山水相认,能让自己的内心也变得清简起来。在山野中阅读万物、时间和天地,一种尤为空旷,尤为清远,尤为澄净的东西,闪着光泽,旖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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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漫上来,白云漫上来,我的身上渐渐有了山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