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敏
1
四十年前的一个飘雪之夜,翠儿奶奶死了。翠儿奶奶死的时候,爷爷一个人守在她面前,爷爷听翠儿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想吃炸香椿。
忆起此事,爷爷对我和堂弟小豆子说,炸香椿是翠儿奶奶最后的念想。
四十年的日月,爷爷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炸香椿,他说对不起翠儿奶奶,翠儿奶奶一个小小的愿望,临死都没能满足。
“跟了俺二十年,俺愧对她太多!”爷爷说。
“她嫁给俺没享过福,跟了俺是受罪哩!”爷爷说。
“那时候家里穷,弄不到香椿,即便是弄到也没有油炸!”爷爷说。
爷爷述说过去喜欢用设问句,然后再自己回答。如今,爷爷很少再用设问句,直截了当就把问题讲清楚,把问题讲清楚之后,伴随爷爷的是声声叹息。爷爷说,如今无法想象,那时咋就那么穷呢?一个将死之人想吃串炸香椿,竟然得不到满足。
四十年后的一个飘雪之夜,爷爷对我和堂弟小豆子感叹着内心的悔意,从烟荷包里掏出烟斗,点燃,吸一口,吐出来,望着缭绕的烟雾,说怎么总想说你们的翠儿奶奶呢?
爷爷喜欢对我和堂弟小豆子述说翠儿奶奶。我和堂弟小豆子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听爷爷述说他和翠儿奶奶的过往,会很巴结地拍爷爷的马屁,说爷爷是情深似海之人,如此眷恋死去四十年的翠儿奶奶,是孙子们的楷模。
堂弟小豆子嘴像抹了蜜,拍过马屁还再加一句:“爷爷品德高尚,俺们到死都学不完哩!”
“得,不要用‘俺们’,说你自己就行。”我说。
堂弟小豆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巴结,无论爷爷还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见了面都是说巴结的话。对他的这一点,我很烦,但烦归烦,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爷爷对我们述说翠儿奶奶时,我们家已上楼三年多,三年多来,爷爷最喜爱院里窗户下那棵香椿树。爷爷对香椿树的喜爱,远远超过对我们家这套一百四十平米单元楼房的喜爱。爷爷常搬一小凳,坐在香椿树下,说你们看看,这香椿树有灵性,知道俺栽种它不容易,知道把它移栽到这里更不容易,所以才如此枝繁叶茂,像是在专心陪伴俺,俺活多久它枝繁叶茂多久。当然,俺死后也许它依然枝繁叶茂,不过能不能枝繁叶茂得像现在一样就很难说喽。
爷爷喜欢说过往,闲下来就把我和堂弟小豆子喊到跟前,说评书一样说过往。
爷爷的过往离眼前的生活已很遥远,爷爷每每说起,都会与院子里的香椿树有联系,而那棵香椿树,又与翠儿奶奶有联系。
听爷爷说起那些离眼前的生活很遥远的事,我和堂弟小豆子会笑着问爷爷,是不是又想翠儿奶奶了?爷爷根本不避讳,虽然我们是孙子,他是爷爷,但他像没把我们当孙子,也没把自己当爷爷,我和堂弟小豆子似乎是他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因此,每一次这样逗他,他都会说是啊,经常会想你们的翠儿奶奶,你们翠儿奶奶虽已死去四十年,俺却从没中断过对她的想,一次比一次想得厉害,看到院里的香椿树,坐在香椿树下,就感觉她没有死,就在俺眼前,伸伸手就能把她抱在怀里。
爷爷如此不中断地想念死去四十年的翠儿奶奶,让我和堂弟小豆子很感动。
爷爷娶下翠儿奶奶,翠儿奶奶为爷爷生下四个儿子,我父亲,我大伯,还有两个叔叔,最小的叔叔是堂弟小豆子的爹。爷爷的四个儿子又娶下四房媳妇,先后为爷爷生下十一个孙子。对此,爷爷说自己命好,原来根本没想到能娶上媳妇,更没想到能娶上翠儿奶奶,更更没想到翠儿奶奶为他生下四个儿子。如今看着十一个孙子,一个个健康壮硕,高兴哩!
爷爷说翠儿奶奶是济南府大户人家的闺女,嫁到黄河北岸,没等怀上一儿半女,男人就患病撒手。翠儿奶奶把男人留在北店子渡口的茶馆开得风生水起,方圆百里无人不晓。黄河上的纤夫,渡口上的流民,李家岸的土匪……都喜欢到她的茶馆泡一壶茶或弄几个小菜,吆五喝六地来上半斤八两小米原浆。宋家酿的小米原浆有名,北到天津南到徐州,大凡从北店子渡口过,没人不到翠儿奶奶茶馆里抿几口。爷爷说没想到,就因为翠儿奶奶跑了次冰,就因那次跑冰丢了只脚,翠儿奶奶竟然嫁给了他。
“你翠儿奶奶年轻时,模样那个俊哩!”爷爷说。
说起过往,爷爷很高兴,喝上二两小酒,再哼几曲莲花调。对了,外地人不知道鲁西北的莲花调,不是戏文,也不是歌曲,是乡村调调,婉转高亢,悠长激荡,随便一哼,能使日子明媚温暖。
爷爷哼唱时,我和堂弟小豆子会认真听,但听半天不知道是啥词,问爷爷,哼的这调调是啥词?爷爷说没词,只有调调。咋没词呢?过年时大家唱调调不是有词吗?爷爷说那些调调有词,俺这调调没词,没词也有词,那词只有俺明白,唱的是你们翠儿奶奶。
又是翠儿奶奶!
我和堂弟小豆子再一次笑出了声。
笑啥?爷爷说,俺想你们翠儿奶奶很自然,将来你们也会娶媳妇。媳妇没了,你们一定也会想,到那时你们就明白爷爷为啥这般没出息。
爷爷把想翠儿奶奶说成“没出息”,说一大男人,总是想女人,羞着哩。可这样说过,爷爷会笑,我和小豆子也会笑。小豆子性子急,常催爷爷快说,别吊我们胃口。爷爷说吊了你们胃口?小豆子说当然,你每次都说翠儿奶奶,听说翠儿奶奶是大美人,爷爷与大美人的故事,能不吊我们胃口?
爷爷指着院里的香椿树,说知道为啥要你们的爹把香椿树移过来吗?我们摇摇头。爷爷又说,都是因为你们翠儿奶奶,她没的时候喊着吃炸香椿,爷爷没满足她,想起来都觉自己没用,想大声哭一场哩。
2
没听到爷爷的哭,从爷爷饱经沧桑的脸上感受到了难过。
我在《去往米村》的小说中说过,爷爷曾是黄河上的跑冰汉。很多人不知道,跑冰曾是黄河上的一种职业,跑冰汉在冬天的黄道里以跑冰为生。
爷爷很不愿意说跑冰的过往,但这里得有个交待。很多年前的冬天,黄河上有段时间会淌冰,淌冰时河道里没有船行,也没有桥,只有一河道的大冰块顺水而流。要想从河这岸去河那岸办营生,唯有花钱雇用跑冰汉撑了竿子,从一块冰跳上另一块冰,慢慢过得河去。
跑冰汉在河那岸帮人办完事,重新返回河这边,一桩交易才算完成。
“跑冰前,雇主要提前交定金。”爷爷说。
“跑得再好,也难免有送命的时候。”爷爷说。
“跑冰汉,最后很难有全乎身子。”爷爷说。
爷爷跑冰丢了一只脚,爷爷那只脚,是接下翠儿奶奶去河那岸为爹娘上坟烧纸而丢。
爷爷丢了一只脚,却一分钱没收,翠儿奶奶感动了,做了爷爷的媳妇。
“那些事,不提为好!”爷爷说。
“提起俺心酸,想放声大哭哩。”爷爷说。
为不让爷爷心酸,不让爷爷大哭,我和小豆子不敢提跑冰的事,不提敢爷爷丢的脚,只将爷爷和翠儿奶奶缠绵的过往说来说去。对于和翠儿奶奶的过往,爷爷愿意说,他说如今你们年轻人找媳妇,一会儿换一个,都结婚生孩子了,还离婚成了陌路人。
“年轻人啊,咋就经营不好婚姻呢?”爷爷说。
“经营婚姻是个新词,爷爷不懂,听说离婚的越来越多,就不明白了哩!”爷爷说。
爷爷的不明白,说从四十年前那个飘雪之夜开始。
那个夜晚,儿子都没在身边,只爷爷一人陪着翠儿奶奶。翠儿奶奶肺痨厉害,开始还能断续说话,后来就不能再出声,只大口喘息。下半夜时,外面雪大,风紧。爷爷听到翠儿奶奶喃喃自语:“想……炸香椿……”
爷爷说那时年轻,身强力壮,虽拖着一只假脚,却仍能灵活行走。
翠儿奶奶自言自语过,爷爷伸手抚弄了一下她的脸,说:“等着,俺去给你弄!”
爷爷话语铿锵。走出屋门时,随着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他清醒了:冬天去哪弄香椿?
“俺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欺骗,就是欺骗了你们翠儿奶奶。”爷爷说。
“你们翠儿奶奶直视着俺,点点头,放心的样子,像在说,去吧,等着你。”爷爷说。
爷爷从屋外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屋里。爷爷没处去弄炸香椿,穷家破院,去哪弄一串炸香椿呢?何况是冬天,满北店子周围也找不到香椿树。
“老柳树有,老杨树有,还有老槐树,就是没有香椿树。”爷爷说。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那个年代,一串炸香椿难倒俺跑冰汉。”爷爷说。
爷爷没忘对翠儿奶奶的许诺,回到屋里再看翠儿奶奶,翠儿奶奶依然大口喘息,微闭着眼,脸上的安详之气却很明显。爷爷想翠儿奶奶是在等炸香椿呢,于是,爷爷再次去了屋外,踏着齐膝深的积雪,爬上黄河大堤。终于,爷爷在一棵干枯的槐树上,找到两串在枝头摇动的槐叶。爷爷说没法想象,两串干枯的槐叶竟没被风吹掉。
爷爷拖着一只假脚,跳了三跳,终于将两串干枯的槐叶扯下来。再回到屋里时,爷爷见翠儿奶奶微闭着双眼,不再大口喘息,脸上的安详之气却依然明显。于是,爷爷将两串干枯的槐叶用雪搓了,又用水泡了,再把盛油的壶子倒过来,空了再空,终于空出半两豆油时,爷爷突然心涌温暖。他回头望望躺在炕上的翠儿奶奶,她像依然在等。于是,爷爷又找出半碗红薯面,用水浸了,裹到两串干枯的槐叶上。然后,炸了。
“炸香椿来喽……”爷爷说。
“快尝尝,好吃呢!”爷爷说。
可以想象,爷爷当时满脸兴奋,一定是哆嗦着双手,将炸香椿,不,是炸槐叶,送到翠儿奶奶面前,等着翠儿奶奶脸上再显光芒。
然而,爷爷摇了摇头,叹息着,脸上流下浑浊的泪水。
爷爷长叹一声,说端着盛香椿的盘子,眼睁睁望着翠儿奶奶的眼睛一紧一紧闭上了。翠儿奶奶闭上眼睛时,依然满脸安详,像是还在等着爷爷将炸香椿喂到她嘴里。
“俺喊了三声,她微微睁开眼睛,眼睛出奇得明亮,可片刻之后……”爷爷说。
“俺将香椿喂到她嘴边,她竟然笑了,然后,眼睛闭了,嘴唇不再动弹……”爷爷说。
爷爷说他一下蒙了,不知所措了。犹豫了一会儿,“啪”的一下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爷爷说他哭的时候把头深深埋下,感觉再没脸面抬起头来,生怕抬起头会看到翠儿奶奶灼灼的目光。
爷爷述说时,好像面前根本没有我和堂弟小豆子,他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像一个自言自语之人。
“俺想哭。”小豆子说。
“俺想大声哭。”小豆子说。
我没吱声,望着爷爷,望着小豆子。
爷爷突然站起来,将手“啪”的拍在桌子上,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爷爷又说:“你们翠儿奶奶活着没能吃上炸香椿,死了俺得满足她!”
3
埋葬过翠儿奶奶,爷爷踏着厚厚的积雪去了山里。
黄河北岸一马平川,一点山的影子也没有,而黄河南岸,山丘连绵。
我们那一带称黄河南岸为山里。因生活困难,那些年都想把闺女嫁到山里,说山里有饭吃,嫁过去饿不着。虽然山里吃的是红薯或红薯干甚或红薯面,玉米面饼子根本见不上,可与黄河北岸比,有饭就有命。
爷爷去山里,不是为饭,而是为移栽香椿树。
黄河北岸少有香椿树,南岸山里香椿树多,而且是红香椿,北岸即使有,也是绿香椿。翠儿奶奶说过,红香椿看着好看,吃着香,绿香椿看着不艳,吃着也不香。爷爷去山里移来三棵红香椿,家里偌大的院子,三十棵也能栽得下,但爷爷就移来三棵。
很多年后,爷爷说去山里移栽香椿,是件难事哩,山里人不想把香椿移向河北。香椿是山里的发财树,春天嫩嫩的香椿上市,卖得的是大价钱,河北移栽了香椿,也就夺了山里人的财路,任爷爷好说歹说,没任何一家同意将香椿移往河北。爷爷只好把跑冰时穿的一件羊皮棉袄给了人家,又一番好说歹说,还把翠儿奶奶临死如何留下念想,活着的人不能把念想还给逝者,是一大不幸之类的话说来说去,终于换来三棵香椿树。
“人家本来要给四棵,俺就要了三棵。”爷爷说。
“按风俗,祭奠逝者是单数,双数不妥。”爷爷说。
我们那一带移栽香椿在春天,爷爷偏偏下雪天移栽。他说翠儿奶奶说过,香椿树好活,秋冬休眠时随便一栽就疯长。爷爷最听翠儿奶奶的话,院子里积雪还厚,就瘸着一条腿费力挖下三个坑,将三棵香椿树栽了进去。
三棵香椿树与爷爷有缘,栽下第二年就繁衍着疯长了。又过几年,我们家院子竟被香椿树侵袭,爷爷望着香椿飘香的景象,笑得合不上嘴。
爷爷视香椿树如命,锄草松土,打药捉虫,全是他自己。
爷爷没让香椿白长,一切都为翠儿奶奶。
“你们翠儿奶奶托梦给俺,说好香,好香哩……”爷爷说。
“每个月她都托梦来,有了那梦,俺心里踏实。”爷爷说。
爷爷每次述说他和翠儿奶奶的过往,都把我和小豆子带进他屋里。
爷爷屋里,有翠儿奶奶的牌位。
有了香椿,爷爷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将一大盘炸香椿“供”在翠儿奶奶牌位前。
爷爷说,你们给奶奶磕头。我和堂弟小豆子,便老实地跪在翠儿奶奶牌位前,一下一下磕头。堂弟小豆子问,磕几个?爷爷说,五个,要磕响头。我和堂弟小豆子便再一次把头埋在地上,将前额与地面触了再触,直到额头上沾了尘土。于是,爷爷笑笑,说你们孝顺,是翠儿奶奶的好孙子。堂弟小豆子接过话,也是爷爷的好孙子。爷爷再笑笑,点点头。
故乡人炸香椿大多先把香椿用盐腌过,裹上面糊油炸即可。爷爷却从不用盐腌香椿,他说香椿腌过就不新鲜,要撒上盐一根根轻揉,然后再裹面糊。入锅时油不能热,也不能凉,将裹上面糊的香椿放进去“刺啦”一下,露出金子般颜色再出锅。然后,晾着,待不烫手时再重新入锅炸二遍。
“炸二遍很讲究,眨眼的工夫就得出锅。”爷爷说。
“晾得时间不能长,也不能短,否则影响香椿的酥脆度。”爷爷说。
这时候,爷爷会将香椿放进盘子,端到翠儿奶奶牌位前,说:“趁酥吃吧,知道你喜欢吃酥的,俺炸得这酥没人能比。”
爷爷炸香椿的手艺在北店子一带很出名,有饭店老板请他去炸香椿,他摆摆手,说俺这手艺只为一个人。饭店老板说为你自己?爷爷摇摇头。饭店老板又说,为你儿子?爷爷依然摇摇头,说俺有四个儿子。饭店老板一脸迷惑,爷爷说你不会明白哩。饭店老板摇摇头,说邪性哩!爷爷说没邪性,就没俺这跑冰汉。
爷爷说的邪性是因跑冰,他曾对我和小豆子说,黄河上跑冰一定要避女人。小豆子问为啥?爷爷说邪性,跑冰本就是邪性的事,不避不行。
爷爷说翠儿奶奶找他跑冰,说寡妇人家开爿小店,没多少钱。结果被爷爷骂了,爷爷说奶奶个熊,俺是图钱的人?随骂随伸手拍翠儿奶奶的肩上,翠儿奶奶就偎进他怀里,似乘上一叶稳稳的小舟,撩出嘤嘤的啜泣。
爷爷说跑冰时,翠儿奶奶跪在僵硬的冰泥摊上,他每在冰块上跳跃一次,翠儿奶奶就磕一个响头,直到磕完第十八个头,才见爷爷翻过对岸低矮的河堤,朝远处走去。返回时,爷爷丢了一只脚。每每说起,他总会骂:“奶奶个熊,都是因为女人!”
爷爷骂过,脸上便显得意。爷爷以为跑冰时翠儿奶奶没回避,才使他丢了一只脚。而正因为这只脚,翠儿奶奶才成了我们的奶奶。否则,翠儿奶奶是不是我们的奶奶,还真说不准。对此,爷爷认可,说一只脚换一个媳妇,值了!
4
“早先穷,炸香椿时只能裹红薯面的面糊,可你们翠儿奶奶喜欢吃裹白面糊。”爷爷这样说的时候,眼里含着深情,也含着泪珠。
爷爷说炸香椿一定要裹面糊,白面粉的面糊最好吃,早年没几户人家有白面粉,能有红薯面裹上就不错了。后来,家境好转,爷爷炸香椿也由红薯面糊换成玉米面糊。
爷爷说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将一大盘焦黄酥脆的炸香椿端到翠儿奶奶牌位前,他都一脸满足。晚上,他说一定会做梦,梦很清晰,是翠儿奶奶坐在他面前,笑笑地望着他,像是要伸手抚弄他的脸,又像是怕把他惊醒,那手一直没动。醒来时,似乎依然能望见面前的翠儿奶奶,爷爷就想伸手抱抱。刚将手臂伸开,耳边随即传来一串银铃般笑声。然后,一下回到现实中。
“梦里的感觉真好!”爷爷说。
“一直在梦里,多好!”爷爷说。
日子好起来的时候,白面粉应有尽有了,爷爷也就再不用玉米面糊炸香椿。裹上白面糊的香椿炸出来也是黄金颜色,可爷爷说这样的“黄金”,不是那样的“黄金”,这样的“黄金”真,那样的“黄金”假,你们翠儿奶奶喜欢哩。
那个飘雪之夜,爷爷再次述说他和翠儿奶奶过往,老是拿毛巾擦汗。
我和堂弟小豆子颇感奇怪,爷爷咋会出那么多汗呢?我望着小豆子,小豆子望望我,我们脸上都没有汗。
“屋里暖气这么好,爷爷咋会不出汗?”爷爷说。
“当初你们翠儿奶奶不出汗哩,她说好冷,她很想让俺抱着,她说俺身上热量大,抱着她像裹了一床暖被子。”爷爷说。
“俺知道,跑冰汉身上冰冷如雪,哪来的热量?她咋就没活到现今,现今屋里暖气多热乎!”爷爷说。
爷爷像突然想起什么,又叹息着摇摇头说:“孩子没错,孩子咋有错呢?”
我和小豆子眨着不解的眼神望爷爷,爷爷依然叹息。然后,爷爷对小豆子说:“不该打你爹呢!咋就把你爹打得那么重呢?”
“爷爷,你打过俺爹?”小豆子说。
“打得很重。”爷爷说。
“父亲打儿子,正常。”我说。
“不正常!”爷爷说。
“咋了?”我说。
爷爷没有马上回答,依然叹息着摇头。过了一会儿,爷爷说父亲打儿子是正常,可那次把小豆子爹打那么重,就不正常。然后,爷爷说因一个“穷”字,家里百事都哀。
之后,我们知道了小豆子爹挨打的事。
小豆子爹挨打时,我和小豆子还没出生,小豆子爹还是“七岁八岁万人嫌”的年龄。
同样是个飘雪之夜,爷爷说是十五啊,还是初一,记不太清了,反正把小豆子爹打得够呛,至今爷爷说起来,口气里还透着心疼。那样子,像是刚刚打过,小豆子爹正疼得直叫。
爷爷说那事发生得很蹊跷,小豆子爹本是个听话的孩子。爷爷一直很骄傲,说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很听话,翠儿奶奶走后,他在家说啥是啥,儿子们从不违抗。但那次,他的小儿子,也就是小豆子爹,胆大妄为了。爷爷说怎么也想不到,小儿子竟偷吃了被他视为珍品的“供”。
“俺先炸过,也让儿子们吃过,小豆子爹却没够哩。”爷爷说。
“俺那小白棍,是为你翠儿奶奶驱鬼的,竟然一下下打在小豆子爹身上。”爷爷说。
“前些日子想看看小豆子爹屁股上落下伤没有,可他不让看。”爷爷说。
爷爷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我和小豆子却能听明白。爷爷是四个儿子的爹,任何一个儿子都是他的心头肉。那一刻,小豆子爹却不像他的心头肉了,为翠儿奶奶驱鬼用的小白棍,一下下抽在他屁股上,任他嘶哑着嗓子哭叫,任哥哥们用身体挡着,爷爷依然暴跳如雷,吼着骂着:“狗日的,狗日的……”
“那应是冬天里的一个初一,初一是最忌讳的日子,所以俺暴跳如雷。”爷爷说。
早上,爷爷炸的腌香椿,那时没冰箱,更没反季大棚,冬天只能炸腌香椿。
春天时,爷爷让对门会儿奶奶教他腌香椿。爷爷说腌香椿有学问,腌不好会烂,放不到冬天。会儿奶奶心灵手巧,无论针线还是饭食,都是村子里最好的。会儿奶奶教会了爷爷腌香椿,春天香椿下来时爷爷会腌上几大缸,一来儿子们当咸菜吃,二来每月初一和十五炸了“供”给翠儿奶奶。没想到,那天早上爷爷“供”到翠儿奶奶牌位前的炸香椿,晚上光剩了盘子。爷爷先是一愣,继而就怒了。
给翠儿奶奶“供”得再多,到了时候,爷爷也会再炸新的,“供”过半月的香椿会让儿子们吃掉。但刚刚上的“供”,翠儿奶奶味还没闻,咋就给偷吃了呢?
“吃‘供’,大忌哩!”爷爷说。
爷爷将四个儿子喊到跟前,审犯人一样审着,开始谁都不承认偷吃了“供”。爷爷更怒了,说你们的妈从小教你们诚实,今儿咋不诚实了?儿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爷爷是谁?是四个儿子的爹啊,是翠儿奶奶的丈夫。翠儿奶奶是谁?是济南府大户人家的闺女,是充满智慧的女人。爷爷自从娶了翠儿奶奶,颇受影响,便也智慧缠身,啥事打眼一望,自会猜个八九不离十。当然,这话是爷爷对我和小豆子说的,爷爷是不是真的“智慧缠身”,我和小豆子却没看出来。
“小四儿,是你吗?”
“俺,没……”
“再说,是你吗?”
“俺,俺……”
“说实话!不然,老子将你赶出家门!”
爷爷说早已猜到是小豆子爹,之所以将几个儿子全都喊到面前,还是想把家规立得再严些,让儿子们的德性再强些。
这样一诈,爷爷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小豆子爹,扛不住了,乖乖承认偷吃了“供”。于是,怒着的爷爷让小豆子爹把屁股扭过来,用小白棍“啪”的抽了上去。小豆子爹“哇”的一声大哭,小白棍又接二连三落到屁股上。哥哥们见状,纷纷冲向老爹,扭住老爹的手,说这样打会出人命的。
“放开!谁敢再动?”爷爷说当时他一直在吼,吼的过程也是对小豆子爹的屁股猛打的过程。后来,爷爷打不动了,小豆子爹的屁股也皮开肉绽了。爷爷便把打换成审,说为啥偷吃“供”?早上不是炸了给你们吃过?几个儿子不敢吱声,唯小豆子爹的哭泣和那皮开肉绽的屁股,让哥哥们揪心。当然,爷爷同样揪心。他说儿子是父母的心头肉,谁舍得打?爷爷又说,那是打,也是“教”,他一直记着翠儿奶奶的话:四个儿子一个不能少,四个儿子一个不能“瞎”。
“‘瞎’不了,哪个儿子也‘瞎’不了,得个顶个地好!”爷爷说。
“咱们的儿子,咋能‘瞎’了呢?”爷爷说。
这时候,小豆子爹不再哭泣,他颤栗着说话了。
小豆子爹说早上吃的炸香椿,没给妈“供”的好吃。小豆子爹又说,早上裹了红薯面,给妈“供”的裹了玉米面。小豆子爹再说,俺再也不馋了,再也不偷吃“供”了……小豆子爹说过,屋里哭声四起。三个哥哥边哭,边心疼地抱起小豆子,有的用棉花擦小豆子爹屁股上的血,有的将棉花烧燃后的灰按在小豆子爹屁股上。爷爷踉跄着跑回里屋,“啪”一下跪在翠儿奶奶的牌位前,也呜咽咽哭了起来。爷爷深埋头颅,生怕看见翠儿奶奶灼灼的目光。
再后来,又发生一件事。爷爷不愿意提起,说儿子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见,俺却把自己的意志加给他们,想想不妥哩。但爷爷说即便自己不妥,自己却仍坚持,否则内心不安。
那时候,院子里已长满香椿,几个儿子想阻止,说没必要满院子都是香椿,留几棵就行,其他铲掉。爷爷一听怒了,瞪着眼睛喊:“敢动老子的香椿树?不想活了?问问你妈,看她愿不愿意!”
儿子们无奈,跺跺脚,谁也没再吱声。一院子的香椿树,就那么铺天盖地般疯长着。
多少年过来,香椿树身上增加了很多疤痕。爷爷说香椿树是吉树哩,不仅香椿好吃,老树皮还可做药,与苎麻和芫煎水,治疗麻疹效果奇好。但每一次从香椿树上剥皮,爷爷都像能感觉到疼痛。一次,对门会儿奶奶的小外甥患麻疹,求他弄几块香椿树皮。爷爷先是在香椿树下慢慢抽完两袋烟,然后慢慢用刀切下一小块树皮,嘴里喃喃地说:“只一小块,不疼哩,不疼哩……”会儿奶奶后来说,爷爷喃喃自语的时候,眼里泪光闪闪。
尽管如此,再有孩子出麻疹,村人们依然会来找爷爷。爷爷稍稍犹豫,马上又会用刀切下一块树皮。大家知道香椿树在爷爷心中的分量,虽一小块树皮,却也要送来几个鸡蛋什么的表示答谢。爷爷当然不收,总是摆着手说:“羞人哩,羞人哩……”
5
爷爷和翠儿奶奶的过往充满艰难,也充满浪漫。但爷爷给我和小豆子的感觉,似乎一直难抒胸怀。爷爷每一次述说都眉头紧蹙,看上去很开心,很怀念,其实也很痛苦。
“日子一天天变化,心里一天天舒服。没想到,现今竟上了楼。”爷爷说。
“上楼是艰难,上楼也是幸福。”爷爷说。
“你们翠儿奶奶不死多好!冬天不冷了,夏天不热了……”爷爷说。
五年前,因旧村改造大家搬进了楼房,原来的平房和院子被夷为平地。
之前,爷爷说啥也不上楼,任村干部和老爹还有大伯和叔叔们磨破嘴皮子,老人家油盐不进,说院子和平房好,上楼香椿树咋办?俺还想再喂几只羊咋办?
儿子们轮番上阵,说来说去,老人家依然不点头。小豆子爹知道爷爷的软肋,便去了趟东南乡。从东南乡回来,小豆子爹对爷爷说,知道胡三孩吗?爷爷说不就“胡闹”的小儿子吗?小豆子爹说人家不叫“胡闹”,叫胡文仁,“胡闹”是你们送的外号。爷爷说俺就知道他叫“胡闹”,当年也在黄河上跑冰。小豆子爹说人家小儿子胡三孩现今是东南乡的书记兼乡长哩,绝对“一把手”,家里的三个院子,都拆掉上了楼。爷爷说“胡闹”也上楼了?小豆子爹说上楼了,搬楼时那叫一个痛快,上级都表扬了哩。爷爷说“胡闹”愿意上楼?小豆子爹说愿意,住一楼,和住平房差不多哩。
“胡闹”比爷爷小半岁,身体同样硬朗,北店子周围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对活宝,活出了人生大滋味。如不发生意外,怕是再活个十年八载也不是没可能。当年,“胡闹”曾和爷爷抢娶翠儿奶奶,结果翠儿奶奶嫁给了爷爷,“胡闹”一怒跳进黄河,差点把自己淹死。
听说“胡闹”上了楼,爷爷半天没吱声。后来,他问“胡闹”院里的五棵石榴八棵香椿树咋办?小豆子爹早就号准了爷爷的脉,说都捐了。爷爷不懂,说树也能捐?小豆子爹说树也能捐,那些盘根错节的老香椿,如今都移栽到东南乡的植物园了。见爷爷心动,小豆子爹又说,胡文仁老叔说了,旧村改造是上级关怀,要欢天喜地上楼,住楼下雨不漏,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神仙过的日子哩。
“是真?”爷爷说。
“当然真。”小豆子爹说。
“俺也把香椿捐了?也住一楼?”爷爷说。
“上级得表扬你哩。”小豆子爹说。
“俺不要表扬。”爷爷说。
“那要啥?”小豆子爹说。
“要两棵香椿树,移栽到楼前,行啵?”爷爷说。
于是,我老爹和大伯叔叔们一番忙活,将两棵香椿树从老院子移栽到新楼前,其他香椿全部捐给了乡植物园。
两棵香椿的移栽可谓费尽心机。从园林局请来专家指导着挖坑、移栽、浇水、施肥,还给两棵香椿树挂了吊瓶输入营养液和生长素,又做了坚固的护栏。爷爷像个监工,专注地监视着儿子们的劳动。当发现给树挂了吊瓶时,爷爷说树和人一样,有生命,有灵魂哩,给树动大手术,是得打针输液哩。
过了很多天,两棵郁郁葱葱的香椿树生机盎然地出现在新楼前,爷爷脸上绽放出了笑容。然而,来年春天一棵长出鲜嫩的香椿,一棵却再没睁开“眼睛”。
爷爷叹息不止,望着那棵没冒芽的香椿树,再一次喃喃自语:“俺得罪你了?”
“香椿树和人是讲交情的,交情不到它就不啰啰你。”爷爷说。
“活着的这一棵,和俺是交情深呢!”爷爷说。
“没良心!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咋撒手走了……”爷爷说。
爷爷对死去的香椿树耿耿于怀,说那棵香椿树没良心,在大雪中将其移来,竟一撒手走了。我和小豆子听过就笑,爷爷问笑啥?我说当年你移来的是这棵树的爷爷,甚至是爷爷的爷爷,如今你骂这棵树没良心,一点道理也没有。爷爷依然说香椿不讲交情,狗日的咋就死了呢?
爷爷将活着的这棵香椿视如珍宝,总是亲手照料,无论浇水还是施肥,无论锄草还是松土,他依然不让别人动手。爷爷说香椿认人,换了人照料会不适应。每年开春,爷爷都带我们到这棵树前祈祷,说上面附着翠儿奶奶的精魂,能带给我们福气。然后,爷爷从树尖上摘一把鲜嫩的香椿,将其切碎和鸡蛋拌匀,放到锅里煎,尽着我和小豆子吃得油光满面。
爷爷忘不了,每年春天的第一把鲜嫩香椿,必定炸过后“供”给翠儿奶奶,家人想吃,只能“供”过之后。我问爷爷,为啥不把香椿和鸡蛋煎了“供”给翠儿奶奶?爷爷说翠儿奶奶只认炸香椿,拌了鸡蛋带了“腥”,翠儿奶奶的魂灵不接纳。
6
小豆子每次拍马屁般巴结爷爷,爷爷都很受用,而不久前的一次巴结,却惹得爷爷大怒,将披萨饼连盘子一起扣到了他头上。不过之后很长时间,爷爷都面含歉意,将大伯和老爹还有两个叔叔给的钱偷偷塞给小豆子,说爷爷没花钱的地儿,你喜欢啥就去买。
那些日子,小豆子总问我想吃啥?望着他愉悦的样子,我会给他点小打击,说又从爷爷那巴结来真金白银了?如此逗弄九十八岁的老人,有意思吗?小豆子不认账,委屈地说永远尊重爷爷,绝不敢逗弄老人家。但想起爷爷将披萨饼和盘子扣在他头上的情景,还是多少生出些同情。于是,我便冲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然后,拉着我朝城里那条叫作“舌尖味蕊”的小吃街奔去。
每一次从“舌尖味蕊”回来,我们都忘不了给爷爷买火烧酥和炸香椿,先给翠儿奶奶“供”上点,再拿给爷爷吃。爷爷吃过很高兴,笑笑地望着我们,说改天再给你们讲奶奶,你们的翠儿奶奶讲一辈子,也讲不完哩。
爷爷是个开明人,这些年条件好了,他依然穿着老布鞋,抽着旱烟袋,粗茶淡饭,随遇而安。刚上楼那会儿,小豆子爹给他买来一些新家具,有沙发,有餐桌,有席梦思,还有电视柜和带万向轮的椅子,爷爷却只要住平房时的八仙桌和木板凳。小豆子想说服爷爷,爷爷说旧家具有老气味,闻着熟悉,住着安心,换成新的你翠儿奶奶找不到家。
对翠儿奶奶牌位前的供品,爷爷开始只认炸香椿,每个月初一和十五,他都亲自炸了香椿换“供”。后来,大伯和我老爹还有叔叔们,说世道变了,观念也得变,逝去的人也不能光吃炸香椿,“供”点苹果、香蕉和点心,是不是更好?爷爷点点头,说尽着你们,但炸香椿绝不能少。从此,给翠儿奶奶的供品除了炸香椿,又多了苹果、香蕉、点心和饮料。饮料是小豆子放上去的,一瓶可口可乐。他说翠儿奶奶不能光吃,也得喝。爷爷说你奶奶没见过这东西,喝水就行。小豆子说奶奶眼光精灵,这么好喝的饮料,她一准儿不嫌。
爷爷对小豆子很偏爱,见他坚持,也就允了。但谁也没想到,小豆子得寸进尺。一天晚上,他从“舌尖味蕊”回来,见爷爷没在屋里,便自作主张将刚买的披萨饼“供”到翠儿奶奶牌位前。那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按风俗不需换“供”。小豆子将披萨饼“供”上,也是想拍爷爷马屁,他以为爷爷见“供”多了新玩意儿,一准儿猜到是他,一准儿更疼他,说不定还会偷偷塞几百或上千块钱给他。但他没想到,爷爷将披萨饼看成了豆腐渣,狂怒。
“都过来——”爷爷吼声震天。
“王八蛋——”爷爷愤怒之极。
我和小豆子正在另一屋闲聊,听到爷爷吼叫,打了个激灵。小豆子动作快,噌的一下就冲到爷爷那屋。刚听他喊了声爷爷,便又“啊”的一声尖叫,扑腾倒在地上。紧接着,瓷盘落地碎裂的声音惊满整个楼房。我忙忙跑过去,见爷爷双手掐腰,怒冲冲直视着小豆子。
“咋了?”望着倒在地上的小豆子,我问。
“是爷爷……”小豆子都没了人声。
“王八蛋!干这事?”爷爷依然吼着。
老爹和大伯也从外面冲进来,他们将爷爷搀扶着坐了,才见小豆子额头流着鲜血,双眼和鼻子被糊上一层黏黏的东西。
消停之后,才弄清原委。小豆子没经爷爷同意,把披萨饼“供”给了翠儿奶奶。爷爷以为是豆腐渣,立时狂怒,端起盛放披萨的盘子就冲小豆子扣了过去。
爷爷说过,对门会儿爷爷早年磨豆腐,常用剩下的豆腐渣接济我们。条件转好,没人再吃豆腐渣,豆腐渣只能用来肥地。如此,爷爷便以为小豆子侮辱了翠儿奶奶的魂灵。
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荒诞的梦:翠儿奶奶领着我和小豆子在楼前给香椿树浇水,突然发现我和小豆子光着屁股,她一会儿高兴地看着我们,一会儿又鄙夷地看着我们,羞得我用手捂着两腿中间,小豆子却用手捂着双眼,任由两腿间的物件荡来荡去。不好解释的是,这样的画面隔几日就在梦中出现一次。很想问问爷爷是咋回事,可还没开口,心里便惴惴不安起来。
是啊,咋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