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祯
杨阵是我在沣镇认识的第一个朋友。2005年的冬天,我父亲的养殖场濒临倒闭,母亲更是厌烦了院子里挥之不去的粪便气味。在他们接连争吵了数夜之后,父亲把全部家当塞进了去往沣镇的卡车。那年,我十一岁,杨阵比我大两岁。我坐在沣镇中学五年级二班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胆怯得如同一只老鼠,他主动跟我说话,问一些关于我的基本信息。我们就此认识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起初,我当作是一次旅行,就像电影中演的那样,人们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难免需要换个地方。我兴奋极了,还没出发之前,就催促父亲快点收拾行李。他好像没有听到,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门前挂着盏100瓦的白炽灯,强烈的灯光照得院内宛如白昼,反而把父亲衬托得越发渺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难道他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镇生活了三十多年还不够吗,我可不想一辈子被人嘲讽是卖鸡蛋的。我想快点前往沣镇,为了让父亲抓紧时间,我故意搬着一件件东西在他身旁经过。后来,我们家在沣镇扎根,麻店镇成了故乡,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刚来的几天,我被围绕沣镇的群山吸引,很想爬上去登高远眺。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些不足五百米的丘陵。有必要交代一下,沣镇位于鲁中山区与华北平原交界处,而我出生的麻店镇,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所以,即使是丘陵,我也很想爬上去,像古代的诗人一样把酒当歌,再赋诗几首。我要求父亲陪我爬山,他无暇顾及我。一到沣镇,他就开始筹备包子铺的开张。包子铺进展得并不顺利,为了选一处良好的地理位置,父亲带着母亲逛遍了沣镇的大街小巷。他面临着两难的选择,要么靠近主街区,但是租金昂贵;要么开在稍远的地方,又怕生意不好。最后,父亲忍痛拿出大半的积蓄,包子铺才得以坐落在沣镇人流量最密集的十字路口。每天,陶瓷厂的工人还没出发之前,包子散发出的猪肉葱花味透过蒸笼早已飘荡开来。母亲则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时不时还莫名其妙冲我发火。我很失望,他们不陪我登山,也没有伙伴来找我玩。街道上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感觉被遗忘了。
我整天望着街道,一望就是两三个小时,累了,就揉揉眼睛,继续望下去。有时候,我期待能在街上发现什么惊喜,比方说一位麻店镇的熟人——杜学栋,或者一只误入马路的兔子。在麻店镇,我经常跟杜学栋去田地里逮兔子。可是,除了一辆辆货车呼啸而过,带起漫天尘土。等着尘土慢慢落入地面,街道清晰起来,你会发现心里所想的一无所有。没过几天,我对沣镇的好感消耗殆尽,就哭喊着回家,回到麻店镇。
杨阵比我早一年来到沣镇。他问我哪来的?我告诉他,麻店镇。他很兴奋,好像见到了亲人一般。他说,我老家在你镇子东边,马尚镇你知道吗,就隔着一条马路。
起初,都是杨阵在说,内容基本上都是他们镇子上的旧事。他问我知不知晓,我盲目性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概不知。他叫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
我并不想结交这位同学,又不好开口赶他离开,我尽量装作洗耳恭听,思绪却飞到了麻店镇。我回忆着在麻店镇与同学们干过的勾当,就连打过我的语文老师张德荣,我也在课本上默写了好几遍他的名字。见我没有做出同样夸张的反应,杨阵的脑袋耷拉下来,一时不再说话。我不可能继续扮演一位倾听者,对于这位热情的老乡,我必须及时有所回应。我考虑着询问他几个有关家乡的问题,只有家乡才能再次让他滔滔不绝。我绞尽脑汁,才发现除了那些玩伴,自己对家乡竟然一无所知。杨阵默默地走掉了,我们第一次的碰面有些不欢而散。
我来到沣镇中学上的第一堂课是一节语文课,老师是位四十出头的女人,圆脸,短发,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只是望了她一眼,我就为自己今后的学习生涯捏了把汗。她的表情庄严肃穆,我感觉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幅遗像。教室门口离讲台大概有一米的距离,她的双脚还没等踏上讲台,学生们已经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严阵以待。语文老师还是朝着教室的各个角落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漏网之鱼之后,才布置这节课的内容——习字。当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位置的时候,我听到了女同位急促的呼吸声。
我闹了个天大的笑话。我看着课文后面的生词,漫无目的地练习,写完一个字就向窗外张望片刻。窗外有一家陶瓷厂,由于相隔甚远,我只能隐约看到厂房的轮廓。最醒目的要数那根高高耸起的烟囱,白色的烟雾顺着烟道喷薄而出,流淌速度却很慢,慢得几乎静止不动。我小叔就在这家陶瓷厂上班,每到11点40分,他会骑着那辆从二手市场买来的自行车,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离他到达还有一个多小时。突然,我感到背后有人,笔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我已猜到是语文老师,但出于本能的反应,还是歪转脑袋看了一眼。她只是轻轻对我一瞥,我立马就缩回了脑袋。当我再次拿起笔,准备在方格本上写上几个汉字的时候,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我受到了她特殊的照顾。我走上讲台,按照她的指示,胆战心惊地写下了三个字。刚写完第二个字,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我脸涨得通红,还是勉强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没想到,笑声更加肆无忌惮。我困惑地盯着黑板,又检查了一遍,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倒插笔!”不知台下谁喊了一嘴,才解答了我的疑惑。我站在讲台上,站也不是,走下去也不是,活脱脱成了一个地道的蠢货。
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心里出现了二个选项。A.忍气吞声。B.摔门而出。在我还犹豫不决的时候,杨阵站了起来。他冲着语文老师大喊了一声,闭嘴!杨阵应该也没看清刚才是哪位同学给我解疑答惑的,因为他说完这句话,就愣愣地指向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被这个举动搞昏了头,一时竟然显得有些无辜。我很感动,杨阵把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他身上。等着语文老师反应过来,她表现出一位老师应有的风度,轻轻对杨阵说滚出去。杨阵冲我使了个眼色,就走了出去。我可以看出他很是得意。刚走到教室门口,他又灰溜溜地走回了座位,顺带着捎上了语文课本。
绝不要因为这个举动把杨阵误以为好学生,他考试都没有及格过。我跑去走廊感谢他,他把语文课本塞进了我的怀里,然后,我跟随着他来到走廊拐角。他说,翻开看看。一副很期待的样子。他的课本残缺不全,从前往后数,最起码少了十几页,我看到一头公驴隐匿在字里行间。五年级语文课本的封面是闰土在西瓜地里拿着钢叉飒爽的英姿,之所以强调这点,是因为他笔下驴子更加传神。尤其是它的老二,健硕挺拔,黑色的液体喷洒了一地。杨阵咧着嘴,刻意拖长声音,咯咯地直笑。他是在模仿周星驰,仅从声音方面考量,模仿得相当蹩脚。他就像是一个喘不上气来的病人,急需一个氧气罐。我真担心他一下子抽过去。本来没什么可笑的,看到他这个样子,我随即干笑了几声。没想到,他倒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质问我,你笑什么?这听起来像个哲学问题,我无法作答。他能告诉我,他在笑什么吗?当然,我不至于傻到再去质问他。
我默不作声。他揪起我的衣领说道,你知道我忍你好久了吗?我也不知怎么了,想起这几天呆在沣镇的委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等着他说完下一句,你长得真是太帅了,眼泪想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杨阵乱了手脚,一个劲地翻动课本,试图用他的画作平复我的心情。我趁他不注意,用手背把眼角慌忙擦拭了一番。他把课本翻到最后一页,又从头开始翻起。除了夸赞他的画工了得,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很快,我和杨阵熟络起来。他这人除了绘画了得,其他一无所长。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长得倒是结实,皮肤黝黑,但也仅限粗胳膊短腿。他自认为很幽默,讲一些令人尴尬的冷笑话。由于他身体特征的原因,没有人敢当面拿他怎么样,有也只是背地里说三道四,骂他是条外地狗。经过上次的波折,我逐渐摸索出一个对付他的窍门——对他和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其实,这主要得益于他与我们语文老师连番作对总结出来的经验。杨阵再怎么闹腾也变得自讨没趣。
拉着我结伴去厕所撒尿是他另一大癖好。起初,我陪着他,毕竟,我只有他这么一位朋友。后来的有一天,我想到了他的大作,顿时尿意全无,二话不说就冲出了厕所。等到他再次邀请我撒尿,我会委婉地拒绝,要么就是照着他的屁股来上一脚。我下脚很轻,轻到只做一个飞踹的动作。他慢慢向后躺去,好像挨了一枚枪子。
有一天,我站在校园中的一棵杨树下等他,他还没有现身,也只有他能把一泡尿撒得那么长。这是冬天,树下的叶子比树上还要茂盛。我看着枝头挂着的几片叶子,基本上都是呈半死不活、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睹物思人,我想起了杜学栋,想起了麻店镇,不知道他过得还好吗?我已经在沣镇呆了三个月,还是没能融入进来。在穿着上,我就被排斥在外。
沣镇重工业发达,吸引了大批外来打工者。为了给儿女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们好像忘记了现在。不论是从住宿吃饭还是穿着基本上维持在凑合的水平。我就是他们儿女中的一员,看着母亲在集市上给我买的盗版衣服,与同学们交流,我都没有半分底气。本地的学生一身名牌运动服,光鲜亮丽,总让我感觉他们的衣服能在太阳底下发光。
男厕所的学生全部走光了,杨阵才提着裤子走出。他一边用手在鼻翼附近扇动一边说,我刚刚在厕所放了个屁,你猜怎么着?回教室再说。我拽起他的胳膊,赶去班里上课。我不想迟到,本节课的主人可是语文老师。他推搡开我,指着跑向教学楼的人群,他说,你看看,他们全跑了。杨阵哈哈大笑。我没再搭理他,一个人飞快地向教室跑去。
还是晚了。语文老师已经在黑板上写下了课文的题目。她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仅凭她眼角的余光,我就认识到了所犯错误的严重性。随后,她朝我摆了摆手。我正准备回到座位,杨阵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上课从来没有这么积极过,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我只感觉背后挨了一掌,紧接着,我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连语文老师嘴角也挂起一丝微笑。天哪,为什么闹笑话的总是我,为什么没有人考虑考虑当事人的感受。我很难过,可是没有人能懂,就像没有人能够回答我这个问题一样。语文老师收起微笑,表情庄严肃穆,又变成了一幅遗像。她说,出去。我不知道是说我,还是杨阵。杨阵大踏步走回了座位,我却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我可怜巴巴地望着语文老师,希望能够博得她的同情。她看都没我看一眼,转过头,接着开始书写板书。我感受到了她强行压抑的怒火,她的手在发抖,字也写错了。突然,语文老师抓起讲台上的粉笔盒,朝着杨阵扔去。粉笔盒没有击中他,在他前排的座位,坠落而下。杨阵一个劲地笑,并且,还逗自己的同位发笑。除了他,班里没有一个人是想笑的。大家惊恐万分,纷纷把脑袋垂得越低越好。语文老师面如死灰,死死地盯着杨阵,他才捂住了嘴巴。不知过了多久,班里才重新响起粉笔在黑板上轻快的摩擦声。
我太笨了,早知道,我就应该走出去了。走廊仅与我一步之遥,我僵立在原地,两只脚只敢在鞋子里伸缩。最起码在走廊中,我能稍微活动活动。杨阵倒悠然自得,屁股紧挨着座位,好像这样还不够舒服,他慢慢地把一只脚抬离地面,放在了课桌之上。我有些不忿,朝他竖起了中指。没想到,这个动作正好被我们的语文老师看到,她立马叫我滚出去。这一次,她说得明确、简洁,我不得不走了出去。我依靠着墙壁,却一点儿也舒服不起来。
不久,教室里传来了语文老师的咆哮声。我还没见过她如此愤怒,就算站在教学楼外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这帮外地生成了她口诛笔伐的对象,我们不洗澡,搞得教室里臭气熏天;我们学习成绩不好,拉低了班里的总成绩。我听着语文老师无可奈何的控诉,不由得用手使劲挠了挠脖子。她说得在理,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一触摸脖子,就感觉像是在给一根丝瓜刮皮。你再说一遍。虽然没在教室,我也能想象到杨阵当时怒不可遏的样子。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外地生,每个外地生都讨厌,可是,大部分都选择了忍气吞声。但是,杨阵是个例外。其他班级的两位老师被吸引出教室,他们始终没有走近,隔得远远的,伸长着脖子观望。除了注意到我,也没看出究竟。我低下头,很想告诉他们与我无关。他们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不知道是笑我,还是笑教室里的杨阵。
在与语文老师大吵了一架之后,杨阵就跑了,我理所当然地成了罪魁祸首。语文老师命令我写一份检讨。我不知道要检讨什么,就把上课迟到、倒插笔、不洗澡,只要是不良习惯全都写了进去。这要比作文难写,为了写得近乎合理,我绞尽脑汁,熬了整整一夜。等着天色稍亮,厨房里传来打砸锅碗瓢盆的熟悉韵律,虽然我已经习惯,却不敢把检讨书拿给父母签字。包子铺生意不好,几乎消耗掉家里的全部积蓄,父母为此争吵不断,我不想火上浇油。起初,我们店请来的师傅是姑父同村的一个小伙。这个小伙二十出头,在麻店镇最有名的军民包子铺当了两年学徒,主要负责调制包子馅。他手艺不错,做出来的包子鲜香多汁。可是,他只擅长调馅。在包子铺开张的第一天,我小叔领来一大批厂子里的工友。你们随便吃。小叔就是这样说的。对于包子铺的开张,他比父亲还要高兴,表现得更像是一位阔绰大方的老板。当热气腾腾的蒸笼端到他们面前,他们看到被捏得奇形怪状的包子的时候,小叔脸都绿了。后来,我父亲特意在人才市场雇来一位大厨,专门负责捏制包子皮。大厨和小伙分工合作,包子才焕发光彩,秀色可餐。在父亲请客的前提下,小叔又带来一批工友。他们太能吃了,一笼笼包子刚刚端上桌就消失不见,我都没看清他们吃下去的动作。他们吃得油光满面,笑嘻嘻地看着小叔,期待着下一笼包子的出锅。小叔的工友还是没有再次光顾包子铺。相比于他们食量惊人的胃,包子实在太小了,他们根本不舍得自己掏钱。然而,包子铺的生意就是指望沣镇的工人。父亲变得整日愁眉苦脸,我理所当然成了全家的希望。他们盼着我学业有成,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所以,我乖乖地把检讨书装进书包,准备让杨阵代我父亲执笔签字。
没想到,过了一个星期,我才又见到杨阵。那一天,小叔照常送我去学校。在距离学校还有几百米的时候,他突然使劲地踩踏车蹬。车子左右晃动,加速向前行进。怕被他晃下,我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角不放。眼看就要撞上校门口的人群,他才把脚伸向了地面。他把车子随处歪在墙角,朝着校门口停放的奔驰车走去。他和路边的几个学生家长打量着这具庞然大物,嘴里还嘟囔道,这个鬼地方竟然有人开得起这玩意。与我小叔的载具相比,它确实太大了。奔驰车横卧在门口,我只能绕过车身才能进入校园。那一天,我们班分外热闹。一个个同学争论得面红耳赤,有人说,这是杨阵父亲的车。大部分同学根本不信。杨阵是外地人,家里怎么可能那么有钱。要我是本地人,我也不愿承认,这相当于是对本地居民的公然挑衅。我的同位突然把手举到了空中,她说,我亲眼看见的,就是杨阵父亲的,我还看见一个司机给杨阵打开了车门。我的同位性格内向,平常在班里连个屁都不放,所以,她的话显得分量十足。说完,任凭别人再怎么追问,她也不肯开口。一拨同学就来向我打听。我告诉他们,去问杨阵。他们垂头丧气,四散而去。我却高兴坏了,恨不得立马见到他。虽然,我全然不知,但为有杨阵这么一位朋友而感到沾沾自喜。
杨阵终于出现了,比过往看起来干净许多,头发刚洗过,衣服也是崭新的。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精神气。还没等我起身欢迎,校长抢先一步来到教室,我不得不回到座位。他跟杨阵说了一通废话,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在班里不顺心可以随时找他之类的,那些只有长辈才好意思说出口的客套话。杨阵点了点头,刻意绕到我的身边,他把书包塞进了我的桌洞。他告诉我里面有个好东西,才跟随校长而去。
我不知道杨阵说的好东西是什么。包里有三样东西:打火机、《英雄本色》DVD和他的语文课本。我翻来覆去地观察着这三样东西,看累了,就模仿他在课本上画驴。我没有一点天赋,画不出具体的实物,有时候,即使画出来一个东西,也不晓得画的是个什么玩意。
杨阵走后,又隔了一周的时间,他才算彻底回归。我的意思是,他再也没有隔三差五地来上学。在这期间,我可被气得够呛。班里传出一个谣言,杨阵在办公室把他父亲给揍了。我站在讲台上跟他们解释,我的朋友不是这种人。我的唾沫都说干了,他们就是不信。他们让我拿出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呢,我又不在场。他们见我不说话,高兴得都快要蹦到了桌子上。这里面要数班长说得最起劲,他是我们班公认的怂货。他说,在送作业的时候,他瞧见了。杨阵的父亲训斥了他几句,杨阵就动起手来。杨阵要动手打的是语文老师,却被他父亲教训了一顿,他就跟父亲打了起来。我在心里暗暗记了下来,等着杨阵归来,我要跟他好好谈谈,把班长污蔑他的话全部告诉他。到时候,他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还没等我向杨阵开口,语文老师就单独找我谈了谈。我的成绩不错,在我们班,总名次稳定地维持在三到五名。起初,语文老师想要挑拨我和杨阵之间的关系,给我离他远点,他会耽误你的。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是用命令的口吻。我不得不服从,朝着她像个孙子似的疯狂点头。可是,等到杨阵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疯狂地跑上去,终于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松开,松开,你这样会让人误会的。他在调侃我,我很开心,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我只有杨阵一个朋友,失去了他,我只能望着街道发呆。至于语文老师的话,我哪还有心思考虑。
我和杨阵依靠着学校的院墙。院墙和教学楼挨得很近,大概一米的距离,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楼的小学生在干些什么。拿来了吗?杨阵说。说实话,我有点紧张,这一片狭小的区域是学校里不良青年的聚集地,地上随处可见的烟头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总感觉是在干不正当的勾当,哆哆嗦嗦地把书包递到他的面前,就匆忙地跑去教室上课。你上哪去?杨阵说着,一把拉住了我。我说,上课啊,再不走,就迟到了。他说,不慌。
那一天,风大得出奇,他的头发竖起,直立,轻易吹成了毛寸。我说,太冷了。说完,我往手上呵气,见他没有反应,我只好把手插进兜里。杨阵拿出《英雄本色》的DVD。他口中的好东西就是这盘光碟,我有些失望,耳畔不免回荡起语文老师的教诲。我胆战心惊,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生怕被语文老师撞个正着。杨阵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看过吗?我说,废话。杨阵长叹了一口气,他对我说,我从来不会逼朋友去做不想做的事。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要是你想走就走吧。他朝我摆了摆手,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走了。见我不走,杨阵激动起来,从口袋里掏了根牙签叼在嘴上。见过吗?他说。我摇了摇头。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才知道他是在模仿周润发。我看了看手表,按照我跑步的速度,现在走还来得及。回班里再聊,我说。我刚刚拽起他的肩膀,他就冲我嚎了一嗓子。我吓了一跳,立马松开了他。疼,他说。杨阵挽起袖子,裸露出一只缠绕着密不透风绷带的胳膊。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被你发现了。我问,怎么弄的?杨阵的胳膊只能左右移动,看起来像是扭了扭腰。他说,很结实吧?还没等我回答,他的胳膊肘结结实实地捣在了我的腹部。我哼唧了一声,就蹲在了地上。杨阵用另一条完好无损的胳膊拉起我,一时显得洋洋自得,他说,我还没用力呢。他对这条缠满纱布的胳膊显然很满意,自称是麒麟臂。纱布上面用铅笔画满了图案,纱布下面围绕着层层石膏,整个校园里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结实的武器了。我朝他骂了句脏话,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跟我爸打了一架,他不是我的对手,就开车撞了我,现在他再也不敢对我动手了。
一阵寒风冲着我们迎面吹来,吹动着他衣角猎猎作响,他把这条胳膊指向太阳,看起来像个悲壮赴死的壮士。
我逃了整整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见不到我的人,就打电话通知了我的家人。等着回到班里,我还不知道这个对我来说简直可以称为噩耗的消息。语文老师端坐在讲台一把木制的椅子上,她早已等候我多时。为什么说是等候我,因为杨阵,她连看都没看上一眼。一见到我,她立马站起,像个斗鸡似的朝我扑了过来。我脚都软了,要不是身体靠在了教室门口的墙壁,很可能直接瘫倒在地。她的脚尖停在了讲台的边缘,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低着头,整个人都懵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来到了办公室。等着我反应过来,电话话筒拉扯着长长的线头早已递到了我的面前。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保证,再也不敢了。我强行压抑住内心要爆发的山洪尽量表现得唯唯诺诺,以博取她的同情。见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急了,一股脑说尽了各种好话,到最后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我逃课的事是绝对不能让我父母知道的,希望她能够深明大义,放过我一马。可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到了办公室,她把电话摆在我的面前就不说话了。我可怜兮兮地看向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有三男一女,他们只是向我报以同情,并没有实际做些什么。有一位年轻点的男老师见我看他太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没有人肯开口替我求情。请让我再次重复一遍,没有任何一个人。最后,我接过了话筒,手心里全是汗。刚拨通号码,我喊了声妈,我妈立马哭了。我不知道语文老师是怎么向我妈说的,我妈以为他的儿子失踪了。我咬着牙,愣愣地看着语文老师,她依旧板着一张死脸。一想到我们家如今的处境,我的眼泪也簌簌地落了下来。
天色昏暗,低沉。校园里,那棵老杨树枝头上挂着的几片叶子也被狂风卷落到了地上。老师,学生,还有学生家长陆陆续续地走光了,我的小叔还没有来,他应该是去喝酒了吧。不过,这倒好,一想到回家,我就迈不开步子。我蜷缩在墙角,浑身不舒服。杨阵从小卖部走了出来,点燃一根烟,放进了我嘴里。他说,要下雪了。是啊,要下雪了。可是,对于我来说,下不下雪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狠狠地嘬了口烟,胸膛里感觉被人划了一刀,鼻涕眼泪立马都出来了。杨阵说,慢点吸,慢点吸。他拍了拍我的背,随后,朝着天空吐纳了一个漂亮的烟圈。他给我演示了两遍抽烟的动作,我才得以把烟吸进肺里而不被呛到。他说,好受一些了吗?我朝着他点了点头。杨阵又递给我一根烟,我很熟练地就点上了。
自从走出办公室,我脑壳里的东西就被挖空了,左大脑,右大脑,大脑皮层全部消失不见。我只能机械地识别抽烟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一根接一根地拼命抽烟。烟盒中还剩下两根香烟,我再要去拿的时候,杨阵制止了我。他说,你这是要抽死自己啊。他不给,我就去他手里夺。杨阵把烟盒连同里面的香烟攥作一团,扔向了自行车车棚。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对象,嘴里大喊一声“啊”,就朝着杨阵扑去。他说,你他妈疯了吗?就朝着我挥了一膀子。我躺在了地上,顺便来回翻滚了几下,好像把自己搞得越惨就越舒服。我替你报仇。他说,朝着我伸出了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我握着他的手站起,刚起身,我一把把杨阵推倒在地。你他妈这是恩将仇报。杨阵朝我喊。我没搭理他,灰头土脸地扬长而去。
我回到了家。天彻底黑了,没有星星,还阴风阵阵。街上各种小吃店的招牌亮起,老板、老板娘站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叫卖着,温州烤鸡、塞子肉诸如此类的熟食。很快,他们的叫喊就被呼呼的风声吹散。大部分工人急着往家里奔去,很少一部分人停下车子,买一两样东西也匆匆离开。我逆着人群,路过一家家小吃店,往我家的包子铺走着。我成了包子铺唯一的顾客。包子铺大门紧闭,招牌暗淡无光,枯黄的树叶混杂着垃圾堆积在蒸包炉旁。蒸包炉锈迹斑斑,看起来更像是一件镇宅的器物。我在门前犹豫了几秒钟,才叫了声妈。屋子里没有开灯,桌椅板凳与漫无边际的黑暗融为一体,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又等待了几秒钟,意识到家里确实没人之后,才匆忙走进屋子。他们是不是出去找我了?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我用手摸索着桌面,急急忙忙地朝着里屋挪动,一时都忘记了打开灯。我停了下来,脚尖轻轻地落在地面,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可是,已经晚了。母亲注意到了我,她隐匿在黑暗之中,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泪水浮在她的脸颊,还没有完全消散。她说,回来了?我朝她点了点头。对于我在学校逃课的事情,母亲没有深究。她变了,变得面目憔悴,再也没有力气训斥她不听话的儿子。我心里却分外难过,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可能母亲觉得在儿子面前流泪有些许尴尬,以做饭为由,她走去了厨房。
我回到了卧室,重新打起精神,认真温习功课。期末考试快要来临,我下定决心考取全年级第一,回报我的父母。也只有这样,父母才能笑逐颜开,他们已经好久没笑过了。在我做完数学习题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刚到家,他就和母亲争吵起来。我忘记了他们吵架的原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就能吵得你死我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穷。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可引发争吵的内容,我逃课的事就成为了他们矛盾的焦点。他们互相埋怨对方没有尽到作为父母的责任,随之而来的是打砸锅碗瓢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哭泣声。
我走出了家,风停了,粉末状的雪花飘洒到我脸上,转瞬即化。我感觉身体滚烫不已,一颗复仇的心驱使着我不断前行,我要报复语文老师,没有她,就没有今晚发生的一切。
不知走了多久,我绕到了沣镇中学。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校园,中间隔着一扇大铁门,想进去都难,更别提报复语文老师。学校空无一人,安静极了,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动静。我想到了杨阵,有他在该多好,我就有办法了。我没有手机,也没有杨阵家的电话号码。于是,我决定亲自去找他。我依稀记得他在草稿纸上画的草图,沿着学校往东走,路过一家陶瓷厂,右转进入昌国路,再步行一公里,他家的小区就在沣镇最大的小区对面。当然,我不想白来一趟,朝着铁门狠狠地踹了两脚。铁门吱嘎吱嘎地哀嚎了两声,竟然向我敞开了怀抱。我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拿起一块砖头,直奔五楼。
我来到五年级二班,木门上紧扣着一把铜锁,我掂量着手中的砖头,朝着临近走廊的一扇窗户砸去。空荡荡的教学楼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听起来美妙极了。我纵身一跃,翻进了班级。我一口气把教室的所有窗户敲了个粉碎,确定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之后,才把手中的砖头扔掉。雪下大了,呼呼刮进来,霎那间,讲台、桌面、地板上雪白一片。我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痛快极了,就欢快地走下了楼。刚刚走到教学楼出口的时候,我撒腿跑了,我竟然撞见了一个鬼。我和他迎面相对,互相被对方吓了一跳,他冲我尖叫了一嗓子,我就撒腿跑出了学校。
大雪铺天盖地地下了一夜,整个沣镇笼罩上一层厚厚的白色,出行尤其困难。我的思绪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堵住了,变得愚钝而麻木;对于同学们热烈争论的话题,是不是杨阵报复性地打碎了我们班玻璃的事,权当没有听见。我开始刻苦学习,不再逃课,不再迟到,把字写得方正,尽量做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杨阵也不再打扰我,在雪还没有消融之前,他就转学了。之后,他也没有联系过我。很快,期末考试来临了,我的父母终于喜笑颜开,我可是考了第一名。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杨阵干的,那是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