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朗又醉倒在酒桌上。
这一次,为庆祝他当选村委会副主任,王书记一口酒都不饶,真把沙朗整醉了。
他倒下前,跟村支书老王连干了三大杯。
这酒是老五家卖的高粱酒,附近几个村的人都靠它打发有趣或无趣的时光。品质上乘的原浆,在人们的血液里催开百花,不仅是沙朗一个人,整个村委会的人,他们色彩斑斓的人生都可以拿到月光下炫耀。在过去的三十二年里,他与老五家的高粱酒为伍的时间,比跟老婆在床上厮混的时间都长。老五家开商店,卖酒。其他酒,都是靠小灶酒坊供给,唯独高粱酒,是他家自己酿的。他有时会想,老五的祖先肯定知道多年后会有一个叫沙朗的酒鬼要靠这五十度讨生活。那口味,那感觉,那刺激,那满足,甚至疯狂,甚至绝望,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核桃树下,一排发黑发亮的石头房,在一股溪流边自成风景。两块厚木板,架在溪水之上,度人度牛度羊度光阴,算是捷径。不然,得绕到坡底,再拾级而上。老远,酒香就让村里的男女迷醉。绕山绕水才能绕到,也太不给力了。坝北人家,男女酒客特别多,踏溪而过者,不在少数。骑车而来者,人数也不少。开车过路的,也会有人时不时拿壶下来灌满。哨湾酒客多,到老五家的纯酒里找到原因,就对了。
沙朗和老代一样,当然是老五家的常客。
老代,他是村民小组长,他有权出现在任何他喜欢或不喜欢的地方,与任何一双喜欢他或不喜欢他的眼睛对视。这是他得意的年代,也是施大路最有活力的年代。用他的话说,我们的日子富足,但我们的精神更富足。富足的精神生活,来自人心齐村和谐,也来自醉里乾坤大,来自壶中日月长。当然,施大路也的确是一个家居的好地方,不寒不暖有花处,半醉半醒无事人,这种惬意,是金不换。人们安居乐业,社会和平稳定,作为村民小组长,老代圆满完成了自己肩上的任务。虽然酒中饿鬼较多,可因酒误事因酒闹事因酒坏事的人和事却极少,这也算是施大路的奇事一件。
沙朗是退伍军人,算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他回来后,在房前屋后养蜂。一窝又一窝蜜蜂,产出的蜜甜得让人忘了赚钱的艰难。从那条旱通雨阻的土路上进来的车辆,全是冲哨湾的美食来的。沙朗的蜂蜜蘸上彝家人独有的荞饼,那味道,让县长都念念不忘。
这味纯,好吃。
采百花酿成的蜜,还有多种保健功能。
家中的老人,就好口甜的,一直没有对路货。
只要需要,来个电话,我马上送到县城。
县长看看其他跟随人员,对沙朗笑笑,点了点头。
晚饭后,拉着一箱上等蜜,县长踏上了归途。送走县长,沙朗站在蜂窝中间,看着被足上的花粉拖累的晚归蜜蜂说,县长看上你们,你们有福了。
经县长牵线搭桥,从县城来了一个专营地方土特产的客商,品尝过后,频频点头,同意包销沙朗家的蜂蜜。有了这条通向钱堆的路,沙朗算是看到了大山外面露出微笑的地平线了。
不久,沙朗的目光又盯上了山里人都不待见的葫芦蜂。这玩意有长长的尾刺,从上面滴下来的晶亮亮的液体有毒。村里年年有一些肿着脸出门的人,上下眼皮聚会,他只得拉一条细缝看人。跟人说的话,只有一句:这鬼东西,太厉害了,千万别去惹。
父亲有风湿病,严重时,下不了地,走不了路。沙朗听人说,蜂毒能治风湿,便弄蜜蜂来试。别说,果然有效。葫芦蜂的毒,可以要了人的命,整来治病,效果肯定显著。有了这个想法,沙朗便上了山。几十个活蹦乱跳的“药物”,以付出宝贵生命为代价,在他父亲的腿脚上创造了奇迹。这让他有了养葫芦蜂的念头。
山里养葫芦蜂,主要是吃蜂蛹。白嫩嫩的一条,经油一炸,就着下酒,是天下少有的美味。被鬼捉手的,还会引发高蛋白过敏。宁肯眼睛瞎,不给嘴放假。山里彝人,在饮食上,就有这股狠劲。植物王国,动物王国,物产丰富,在彝人家里,只有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许多外面的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物种,上了彝家人的菜单,用不着大惊小怪。自古以来,彝人敬畏自然,顶礼膜拜。万物有灵,天人合一,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沙朗也不例外,葫芦蜂好,那就养呗。
村里一直都有人养葫芦蜂。在野外,在合适的树上,一个球状的灰色大包,就是葫芦蜂的家。白天,上面爬满令人畏惧的生灵,彝家人自然敬而远之。晚上,累惨的蜂儿静静休息,彝人便有了机会。弄把苦蒿,揉搓出味,掏出裆里那玩意儿,冲上一滩散发着腥臊味的热液,裹在树枝上,抽出砍刀,狠狠挥下,野蜂就可抬回家了。夜深,黑得让葫芦蜂都害怕,虽然炸了窝,但不敢起飞。沿着树枝往下爬,是它们最后的招数。蒿子与尿液,早在不远处等着它们。那是它们所不喜欢的东西,嗅到,碰到,便得自认倒霉,只有乖乖往回走。于是,他们便被搬迁到村子附近的树上,成为命运难测的移民。如果没有蒿子味,没有尿味,那更惨。迎接它们的,极有可能是一把熊熊大火,全家死光光的唯一的结果。
这种获得葫芦蜂的方式,是传统,在村里传承了上千年。
费时费力,所获不多,这是一种缺陷。抓个青蛙,剥皮取肉,摆在蜂儿经常光顾的地方。逮个落单的蜂,弄根火草拴在它的细腰上,让它带路,才能有所收获。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蜂在林上飞,还好。过箐过岭,可能就会失去线索,得再来一次。被石砸,被树扎,被刺挂,那是家常便饭。虽说大路旁边倒挂刺,只挂皮肉不挂心,那种火辣辣的疼痛,还是让人很不爽。
沙朗是个精细的人,这种事倍功半的活,自然不做。他要做的,就是让葫芦蜂育王,分家,实现自我复制。他把养蜜蜂的经验用到这里,很快便见效。别人守一包过一季,他守一包,得百包,过一年。躺在树下,望着自己的“银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他心里就别提多美了。
一个被父亲的病拖垮的家,又被他振兴。
儿子有出息,父亲便又心雄起来。抱上一只大公鸡,进了媒婆家的门。
沙朗是施大路有名的致富能手,他想成亲,要获得一个女孩的芳心也不难。
光漂亮还不行。
你还有什么要求?
关键是力气要大。
你是要讨媳妇还是要买拖拉机?
都要。
他的这个要求,也难不住媒婆。拖甸后村,许家的二女儿,模样俊俏,力大无穷,自然是不二人选。媒婆上门时,还是有些紧张。
老二的婚事有眉目了没有?
她那条件,还有人中意?
她咋了?
你不知道?能吃能睡能干活,有口无心不认人,烦着哪。
我有个人选,能给你解烦心事。
亏你还是一条坝子闻名的媒婆,也敢来我面前开这个口。
谈了些不着调的闲话,媒婆和许老爹就谈到了许家二女儿。许家老二漂亮,勤快,就是脑袋里那根筋没有弹性。人们都说许老二是个憨姑娘。以前上门提亲的,都是些残疾,这让许老爹很生气。自家的女儿被人视为老憨,谁心里不窝火?
得了得了,你吼什么?老二已经快二十七了,你该吼你自己了。
我不能委曲了她。
急什么呢?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施大路的沙家老三,当兵回来的那小子,看得上不?
沙朗?
怎么样?
你不会是拿我开涮吧?
你就给句痛快话。
我没意见。只是,这事得问问老二。
她也能给出好主意?
看看,翻出心底了吧?
好好好。我道歉。
这就对了。实话跟你说,我那闺女,心里明亮着呢。
那你去问吧。
闺女不在家,你也不用等着。晚上她回来,我问实了,明儿给你回话。
媒婆带这话回来时,沙朗正好在堂屋里看电视。父亲和媒婆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他虽然是致富能手,但跟女孩打交道,不是他的强项。父亲要请媒婆,他没有反对。人家喜欢自由恋爱,就让人家去自由恋爱得了。传统的方式,是他可以接受的。但是,他跟父亲说了,他得找个靠得住的。
上得了山,下得了河,进得了厨房,是主要的。带得出门,受得了委曲,也要考虑。
现在,去哪里找这样的女孩。
不去找,当然没有了。
能干的不一定漂亮,漂亮的不一定能干,得其一,就可以考虑。
长相一般,这不是问题。可我不喜欢有花花肠子的女孩。
那就找媒婆去问问吧。
这回,结果出来了。沙朗听说是许家老二,心动了。他当兵几年回来,同龄人都当爹当妈了。可他不急,因为他知道,这事,急也不成。两个姐姐出嫁后,很少回家。他回来后,看到一石头砸进门也不会弄出点声响的家,也曾绝望过。父母已经很绝望了,他再绝望,这个家岂不完蛋?那天,他来到山上,坐在小瀑布下面的石头上,盯着天上的云彩。一只鸟的影子出现在云彩的边缘,静静地向另一个山头飞去。这是一只吃饱了的雄鹰,有大把时间在天空卖弄无聊。这只鸟,让他的目光折断,让他低下了头。低头,不是一个男人喜欢摆的造型。尤其是在没有人的荒野上低头,连山神都会鄙视。这种想法救了他。他猛然抬头,看到挂在岩石上的瀑布,突然醒悟。为什么这瀑布会如此壮美?他想了一个下午,想通了。瀑布壮美,是因为它没有退路。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家靠着山,也靠着水,凭什么就啥也吃不上?
人来到这世上,可不是来绝望的。
他用了四年时间,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施大路沙家的认知。不再是家里房无片瓦,不再是老人百年多病,而是县长都会时不时光顾的特色小院。沙父人生得意,一改病容。沙母老有所依,笑逐颜开。青山本不老,只因落雪白了头。人生正当时,岂能哀愁拌凄苦?房子盖起来了,日子变模样了,远嫁的女儿也知道认门了。老妇人已经落满清霜的长发,又成了青黛世界。沙朗母亲返老还童的故事,被沙朗巧加利用,成为他推销蜂蜜产品的助推器。
看看,看看,这是母亲原来的照片。照片上的村姑,一脸皱纹,一头华发,行将就木的模样令人心酸。
你们准备好见证奇迹了吗?
准备好了。
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妈,你出来,给大伙看看。
一个盛装的彝族大妈笑盈盈出现在堂屋的门口时,人们惊呆了。头发乌黑,脸色滋润,已然脱胎换骨。
苦荞粑粑蘸蜂蜜,没得说;高蛋白蜂蛹养人,没得说;竹篱内的绿色蔬菜,没得说;树林里的生态鸡猪,没得说!就是这些,让我妈返老还童,让我妈青春永驻。你们说,她老人家能不能再活五百年?
能!
农产品脱销了,农家乐火了,施大路沙家有名了,带动了许多人家往生态农业、特色农业方面努力。这让老代高兴,也时不时到院里坐坐,享受享受沙家的甜蜜生活。
农家乐那些小小的竹楼餐厅里,有林下鸡猪撒野的图片。
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美!
吃出健康,吃出长寿,更美!
吃一顿补智,吃一生补志,最美!
经过老代的申请,县旅游局答应给沙朗挂牌。给沙朗的农家乐挂牌那天,一个跟着他们进来的老先生,给沙朗书写了这些标语。这些标语,客人爱看,沙朗也爱看。他已经领悟到,人这一生,不补智,不补志,吃什么,都白搭。
有智亦有志,没有婆娘,也跟美沾不上边。
他林下牧野猪,看到情窦初开的小公猪纷纷往小母猪身边拱,便道:你们被淘汰了,摁在地上,小刀在卵子上轻轻一拉,这些小美女就没你们的份了。
后山林边,经常出现不受欢迎的访客,为了确保家畜的安全,沙朗在这里养了一条狼犬。发声一吼,惊天动地,那些黄鼠狼、野猫什么的,还不吓得屁滚尿流。打狗风波过后,养狗的人家又渐多。沙朗养大狗,有大用。
沙朗去喂狗,坐在一边看它狼吞虎咽。伙计,现在才刚开始呢。时间长了,你还耐得住孤独和寂寞,我才服你呢。是啊,到时候你还不发疯,我上山去打野物犒劳你。你看什么看?老子是男人,说话算话!
这话,让父亲听到,知道儿子心里苦闷,便决定行动。事先,他跟儿子沟通,沙朗也不反对。
媒婆后山村之行,有戏。
他冷不丁问了一句,许家老二叫什么?
叫许什么清。
叫许林清,对不对?
好像是吧。
许林清,我认识,笑起来很好看。
你怎么认识她的?
初中时,她是我的同学。我以为这么好的姑娘怕是早嫁人了呢。
那边的人都说她有些傻。
她才不傻呢。
你怎么知道?
她学习很好,只是不善于跟人交流,时间长了,有点自闭。
怕不仅仅自闭这么简单。听说这个姑娘力气很大,还讲不通理,连他哥都敢打,你怕降不住她。父亲担心地说了一句。
如果真是许林清,只要她愿意,我没有意见。沙朗作出了决定。
那明天我去讨许家的实话。
别搞砸了啊。
哪能呢。
那好,今晚我请你吃酒。
许林清上山去背柴,回来时,媒婆已经离开了。父亲知道她的犟脾气,一直在观察她。晚饭后,许林清坐在屋檐下乘凉,他也搬了一个草墩坐在她身边。好几年了,父女俩就没有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过。有许多话,因为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已经不必说出口。有许多关怀,因为无从下手,也没有了表达的必要。有许多时光,因为需要更多的时光要消磨,也没有了享受的感觉。老许抽着烟,喝着酒,望着女儿傻笑。
爹,你怎么啦?
你吃酒不?
你脸上的那种笑容,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过了。
以后你也不会再看见了。
你不笑,我给你笑。她露齿一笑,还真是倾山倾水倾村落。
真是的,这么好的笑容,总让老爹一个人看,可惜了。
你有事,准有事。是什么?
好事。
许老二摇了摇头。
你不信?
我们家已经很多年没有什么好事找上门来了。
这件好事,跟你有关。
什么好事?
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是瘸子,是聋子,是哑巴,是侏儒,还是疯子?
是疯子。
是疯子你也敢说是好事?
你说,这人不是疯子会请媒婆上门?
许林清眼睛一亮,敢情他不是真疯?
很好的一个人呢。
有点意思。
施大路村,知道吧?
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沙朗,是他请人来提亲的。
沙郎,那个鼻涕虫还没说着媳妇?
你认识他?
读初中时,他坐在我后面那一桌,挺讨厌的一个人。
初中毕业后,家里没钱供他读书,后来他就去西藏当兵去了。五年前,他兄弟去县城,出车祸,翻死了。他退伍时,家里穷得连个凳子都有不起。才四年时间,他就翻过身来了。这个沙朗不简单,成为哨湾河谷里的名人。听说,不仅在村里,在镇上,就是在县上,他都是个名人。哦,你刚才说什么?他是个讨厌的人?
是挺讨人厌的。
这么说,他来提亲,还真不是件好事。
许老爹喝了口酒,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等了一会,许林清见父亲不说话,便问,爹,咋不说话了。
好事没了,还说什么?
你怎么跟媒婆说的?
我说要问问你的想法,然后给他回话。一个讨厌的人,回绝他就是了。
别……
你说什么?
我想去施大路看看。
都说你傻,我看不傻嘛。
知道怎么回答了吧?
此事,得踩踩门,然后再说。
可以。
许老二看着爹,又露出了傻傻的笑容,恢复了半傻的常态。这是女儿心智最正常的一次谈话,让许老爹相信沙朗是可以信任的人。
媒婆跟沙朗对饮,自然不是对手,很快醉倒。
你放心,老娘一定把那个傻子给你搞定。
这是她反复说的一个意思,沙朗听烦了,吩咐在农家乐里打工的老张夫妇,将媒婆送回家。他走到门外,望着余晖照亮的山头,坐在那株老核桃树下,突然感到有些心慌心跳。
小子,玩大了。
他苦笑了一下
可别玩假了。
这是他真正担心的。
如狼似虎的年纪,渴求女人慰藉之心很炽。这他不否认。光有女人还不够,他心底总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没有女人不行,光有女人也不行,这让他有些迷糊。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还差强人意,但对情商的高低,可没啥把握。弄一个想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拉尿的主回来,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从他与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驯妇,不是他的强项。人生处处充满了险情,也处处充满了机遇,可惜都跟他无涉。月下踏歌,他曾参加过几次,手心上没出现过任何异常的信号,心没有接收过任何让人半酥的电波。当然,他也没有主动出击过。挑逗,诱惑,催眠,这些山里男人玩熟玩腻的手段,不用说玩,只要想想,他都会紧张得心底出汗。异性交往恐惧症,这是一种什么病,他也说不清,但他觉得自己有这病。这病,让他少了许多可有可无的应酬和外交活动。是啊,女人就是外国,就是另一个世界。他还没有作好办理护照和签证的准备,还没有下定闯荡世界的决心。这是一种委曲,但不要命。
他认为不要命,就不要命么?谁知道呢。他父亲知道,这其实很要命的。
父亲没有上酒桌,没有陪媒婆吃酒。许老二的呆傻,他是有耳闻的。换在以前,以他家的条件,接许老二这样的女人进家,他肯定会欢天喜地。如今的沙家,那是坝北的一盏明灯,到其他村里挑挑拣拣,也无可厚非。儿子说媳妇这一出戏,他想导演也力不从心了。这个家,变得体面。家里人,能够活得有尊严。那是儿子死扛挣得的,他要在婚姻上作主,有这权利。
可别玩假了。
儿子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同时说出了这话。唯一的区别就是儿子不知道父亲在神龛前说这话,父亲不知道儿子在山神前说这话。世间事,还真不好说。你以为他们相互间不可能听到对方说的话,他们却都听到了。
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儿子先打破沉默。
你看我这嘴,吐出了什么?
父亲忙检讨。
跟祖宗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你神经病啊?
老伴不知道父子间担忧的事,希望老头闭嘴。
沙朗没听到父亲吱声,便往河谷上游走去。村在半山腰,路在半山腰,人在半山腰,心却在半空里。此时,夜色从河底升起,漫过梯田,穿过竹林,进入核桃箐,带着沙朗下山回村。几声狗吠,牵扯出一串驴吼,然后路面上的树叶就慢慢化成了泥土,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但很坚硬。本来是要去老五家店里坐坐的,但眼皮乱跳的沙朗感觉有一种不祥正从浓浓的夜色中挤出来,带他去了村委会。
村委会里呆的,都是坝北有头有脸的人物。
以前,沙朗绝不会踏进这道镇着一个坝的巍峨大门。沙朗是见官矮十分的草民,就是在部队里,他也是见官矮七分的孱头。他的个头不算矮,相貌也长得周正,可他的精神就是挺不起来。他也恨自己骨头太软,病根落下太久了,要医好,还真不容易。几年来,他的特色养殖有起色,老代给他信心,给他力量。县长进场,给足了他面子,他的精神才抻长了一点。不说平起平坐,矮在三分以下,沙朗已感自豪。他往村委会去,倒不是因为自豪感膨胀,而是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想去听听这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的村委会大员们有什么见解。村委会建在山间平地上,紧挨着学校,沙朗要去,没有几步路。穿过挂水坡,走一段小斜坡路,翻过棠栗树丫口,就可以看到藏在树林里的村委会大院。走一段下坡路,让一蓬大竹和一排芭蕉遮去了坡面的险峻后,路往左去,告诉人们,这梨树与桃树守卫着的大道,代表着人家前途的平坦和生活的悠闲。不要说摸黑,就是闭着眼睛,走在这条大道上,也不会错过村委会。沙朗没有错过的,还有老五家的酒香。没有去成小卖铺,也能闻到浓浓酒香,他觉得自己走对了路。酒香是从村委会大院飘出的,沙朗鼻子尖,老远就闻到了。黑夜里,除鼻子,他感到自己眼睛瞎,耳朵聋,该看的得靠听,该听的得靠看,看不清,听不明,也是白搭。树上树下,似乎都有夜行动物向他发起挑战。这让他有些生气。
该死的,想离开就滚蛋,不用出来打招呼了。
他的话自然不起作用。那些杂音,那些身影,就出现在他明知会有意外的地方,还是吓了他一跳。
我这是怎么了?跟普通事物擦肩而过也要涉险?
天地如常,可万物却不对劲。这是他的直觉。
他的直觉,就没有准的时候。
今晚,它一直在作怪,甚至超出了沙朗能够控制的范围。
妈的,就算是我一人的事,你也不能太任性吧?
这话说完,视野里出现了灯光。灯光也是救命稻草。一缕缕,从林间穿过来,给了他方向,给了他力量。
来到村委会大门外,他听到了酒桌白话。
大树头上抖铺睡,好玩不怕树翘根。哈,咦。
这几个土贼,喝酒还整出花样了。
有人高声喧哗,他算没有白跑。进到院里,右边的办公楼已经漆黑一片,但左边的餐厅里还灯火辉煌。
还喝哪?
老沙,三十晚上脚洗得干净的嘛。
快,进来。
春华,扯个碗出来,给老沙整满。
这边,就在这里坐。
书记和主任见到出现在门口的老沙,扬起发红发亮的脸,发出邀请,下达命令,作出安排。
沙朗也不拘,坐在主任旁边。
桌上的盆子里,浓汤里露出几段鸡肉,是品质上乘的乌骨鸡。鸡肉边飘着些野坝子叶,表明这锅鸡肉有特色。盆边上,一盘快见底的牛肝菌,一盘少了许多的花生米,还够沙朗嚼上一个小时。村委会的人,坐得很整齐,一向不爱参与酒宴的妇女委员老莲也没有缺席。看来,他们不只是吃喝,很可能在商量什么事。
我是不是选错了时间?
已经坐下的沙朗想站起来,却又被主任摁住。
酒刚倒满,你就想溜?
我看你们在商量大事,我坐在这里,不妥啊。
啥大事?火把节不是要到了吗?镇上的意思是今年的火把节在施大路搞,让我们拿个方案。
过火把节啊?那还不简单,把老祖宗玩的那套搬出来,足够了。
我们不是担心这个。
这不就结了?
场地啊,选哪里呢?
镇上出面,县上州上省上的人,爱凑热闹的不少。上千人涌向施大路,没有场地,咋整?
这么说,施大路的广场还是不够宽了。哦,小学不是很宽么?到那里去。
也真是啊。我们咋就盯着村委会这屁大的地方不放呢?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老沙,这碗酒,你想不喝都不成了。
干了!
大事解决了,就只是酒事了。
碗见底,又满上,他们把一桶酒整得快见底了。
一阵大风从村委会上空扫过,弄出些唏哩哗啦的声音。
不会变天吧?
说不准。
这个季节,天就是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也是不足为奇的。
老莲摸到门外看了看,忙缩了回来。
不对。这天,不对!
咋啦?
今晚要下大雨。
你别吓我。我那些猪还没赶进厩里呢。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半启的窗户脱钩,连着敲击在墙面上,咣咣几声,玻璃离开岗位,碎在地面上。书记端在手里的酒碗紧跟着砸到地面上,飞起的碎片给几个穿着拖鞋入席的人好看,被划,被刺,被击中,各有不好出口的疼痛。一桌人惊魂未定,一道扯天扯地的亮光射入窗户,让这些少见多怪的人变色。紧接着压下来的炸雷声,像几十列火车在天空相撞,搞得地动山摇。开头惊天动地,接下来的高潮部分,可以用吓死人来形容了。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天雨雹,屋顶震天响。
不得了,不得了,有鸡蛋那么大!
要是有人在野外,不被砸死才怪!
我们的果树,我们的烤烟,我们的庄稼!
全完了,全完了!
村委会的大小干部,纷纷说出自己担心的内容。
我的果园,我的鸡猪,我的蜂,沙朗也想到了这些。他没有叫出来。跟那些担心全村的干部相比,他只顾得上自己家里的那些东西,格局偏小了。
这一晚,没有按时睡下的,不仅是村委会里整酒的人。
后山的许林清,也没有睡下。自己安慰自己一年,自己抱着自己取暖一生,这种担心,似有了改变的契机。
说起搞特种养殖致富的沙朗,她不陌生。读书时,他坐在自己后面,偶尔会捉弄自己。一回,把条小蛇放在自己的书桌里,把她吓得昏死过去。醒来,她发誓要斩了他,弄得他一连几天不敢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人傻力气大,是她的标签。个子比她高的,身体比她壮的,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就没有她撂不倒的。沙朗个子不算矮,可瘦得像麻杆,她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有人关注自己,也不是坏事,只是沙朗玩过头。蛇,那是会让多数女孩都会尖叫的恐怖之物。出现在野外已经够吓人了,出现在书里,那还了得。菜花蛇无毒,她知道,知道也会被吓晕,这才是女生。她的学习成绩一向都比沙朗好,可能刺激了沙朗,让他想到了弄条蛇吓唬她。那时,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要说的话。经过放蛇事件后,更没法交流了。直到照毕业照时,站在第一二排的女生把她挤到第三排,她站在沙朗身边,才再次嗅到沙朗身上发出的异味。乡下人,没有条件洗澡,女孩子爱美爱干净,时不时会烧盆水擦擦,男孩子没有那么多讲究,就让自己一直臭着。沙朗也扭头看看她,给了她一个笑脸。这个笑脸沉在她心底,一直到沙朗去当兵,才变得有些模糊。许林清的傻,不是真傻,对此,沙朗门儿清。她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家里把那病当感冒医治,误了几天,后来送进县医院,小命保住了,病根落下了。从此,她的理解力比常人差,反应比常人慢。但她一旦弄懂记住的知识,是绝不会忘的。她的考试成绩比沙朗好,比班上许多正常女孩都好,也就不足为奇了。学校里的老师说到许林清,都不敢用傻和不傻来给她下定义。初中毕业,她是考取高中的为数不多的女生之一,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去县城读高中的人。究其原因,说白了,是父母对自己的家庭信心不足,是对自己的女儿信心不足。回家后,许老二一边放羊,一边长漂亮,搅乱了许多男人的梦境。这些对她有非份之想的男人,上门提亲的没有,动手动脚的倒不少。只是一个个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还不好意思跟人诉苦,便在后面编她的瞎话,搞烂她的名声。一个又傻又不正经的女人,从此不再入那些正常男人的梦,不再参与那些正统家庭的议题。上门来捡破烂的,不是这有毛病就是那有问题。这让许林清伤心,也就狠下心,回绝了一切动机不纯的提亲者。挨了几年,她变得越发孤僻,越发让人难以接近。到后面,连抱残守缺的人家,也没有信心来自讨没趣了。
此次,沙朗出手了,让毫无思想准备的许老二有些不知所措。跟父亲谈过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有些后悔。
你真傻,应该满口答应才是。
在自怨自艾中,她等来了电闪雷鸣。
你看,老天都不满意了吧?
她找到了打雷下雨的理由,拉过被子盖住脑袋,在风雨飘摇的后山小村里沉沉睡去。
挨到打雷下雨时还没有上床的,还有沙朗的父亲。他倒不完全是因为儿子中意许老二才没有睡意。儿子跟许老二是同学,儿子说她不傻,应该是实话。儿子的婚事,儿子作主,这个想法,他跟老伴交流过,两人达成了共识。儿子有眼光,有想法,也有本事,婚姻大事上拿个主意什么的,想来也不会太离谱。他不知道的是,沙朗把力气大列为择偶的条件之一脱口而出,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许林清。媒婆回话时,才把这条件给坐实了。老头子担心的是自己腋窝里那块异物,总是隐隐作痛。那东西出现没有多长时间,发现时,不痛,他没放在心上。前几天去背了背喂牛的干草,回来就疼了。肿块在身,可能是癌症。这是他最早想到的。癌症这种病,以前,山村里并不存在。几年前,鲁志母亲的脚上出现了硬块,疼痛难忍时,便跟鲁志说了。鲁志在城里上班,搞了辆越野车进村,把母亲拉到县城检查,弄到省城医治,最后抱了一个骨灰盒回来。这事动静搞得有点大,让坝北一带的人都知道了癌症这种病。哪里起个包,哪里结个块,哪里有个异样感,人们就会想到鲁志的母亲,就会想到癌症,就会没完没了与人探讨。所以,有人说人们得的不是癌症,而是癌症恐惧症。今晚让他纠结的,正是癌症和癌症恐惧症。
要不要跟儿子说?这是一个问题。
要不要去检查?这是一个问题。
真是癌症,要不要医治?这又是一个问题。
问题还没有想清楚,电母就扯闪了,雷公就击锤了,龙王就哭泣了。天地变色,山川震撼,他到门口就被一个巨大的雹子击中额头,一股鲜血流向眼睛,让他更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而且,心里的世界也模糊了,癌症和癌症恐惧症都被大雹子砸进了泥土地中,可以肯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他的心里了。
雹子落了一地,老天爷还不打算收手。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搞得人心里毛毛的。瓦沟里下来的雨水,起初不比母牛屁股后面那亮闪闪的一股壮观。很快,母牛就消失了。外面筑起的是一道无法冲破的雨墙。挤向阴沟的水,很快被下水道拒绝,只好积在院子里。水越积越多,越积越深,漫过台阶,冲向门槛,大有占领厨房和餐厅的意思。
累了一天,给自己整了一杯的老代,没有下肚的酒,已经离手;已经下肚的酒,酒劲也从血管里逃走了。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这大雨中的时间慢得让过去的一年都变成了一瞬。再这样下去,可以预见,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这样的词语,就会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出现在电视里,出现在书记和县长的报告中。
雨也能带给人这么多恐惧,这是窝在村委会的沙朗没有想到的。他在西藏当过兵,冰天雪地见过的多了,他只有敬畏,没有恐惧。眼前的雨,一辈子没有遇到过,他只有恐惧没有敬畏。
其他人也一样,除了发抖,除了灵魂出窍,没有人想到自己可以拥有一颗敬畏之心。
当然,此时此刻,放声赞美大自然的神力,也不合适。
没有想到,并不代表这种神力不存在。雨,还没有下满四十分钟,他们头顶上亮亮的灯突然熄灭了。众人啊了一声,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天降暴雨,人间停电,是祸不是福。书记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没有信号。又拨一个号码,还是没有信号。
手机信号也没了。
该死,要出大事!
主任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
能出什么大事?
不能说。万一变成真的,那就惨了。
究竟会出什么大事?
坝北下这么大的雨,滑坡,泥石流,都有可能发生。
前星期才下了那么点小雨,小米地后山就滑下来了一大片。
我还听说大地基与施大路两村相连的坡上,有裂缝。
瞎嚼什么?那条缝是地震那年撕出来的,扛过了十几年的雨季,不会出事的。
雨,让人们想起了隐患。停电后,被恐惧控制了很长时间的人得到解脱,他们又恢复成了夸夸其谈的一群。
伙夫老杞烧起一堆火,光明和温暖虽然缩小了好几号,但也够大家分享的。
围坐在火塘边,大家都变成了沉默的羔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二个都可怜兮兮的,显得很无助。书记抽出了一根烟,点燃,独自吞云吐雾,忘了散烟的优良传统。主任不吸烟,无所适从的手,又伸向了桌上的酒碗。
主任作出了榜样,沙朗也就伸出了手。
酒能压惊,都整几口。
沙朗的话,大家都信。不多的一点酒,成了他们对付雨夜的利器。
厨房里备下的柴烧尽了,火渐渐小了,雨神也有所收敛,堵住了决堤的天池,改用洒水器来浇灌人间。
还好,雨小了。
去睡一会吧。
明天起来,去各村转转。
有人发话,大家挽起裤腿,涉过院子,上了宿舍楼。
老沙,你去跟我挤一晚。王书记扭头对沙朗说。
我去会议室的沙发上躺一晚得了。沙朗有自己的想法。
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有毛毯,你拉出来盖啊。书记满足了他的要求。
躺在沙发上,听着从房顶从窗外传来的嘀嗒声、丁咚声,沙朗睁着眼睛,盯着什么也没有的黑暗,不想入睡。已经离开很久的酒劲,又悄悄潜回,才花了十几分钟,就合上了他的眼皮。
翌日,没有鸟吵闹,天也渐渐亮了。
沙朗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门口,见积在院里的雨水已经流走,便走到门外,向前望去。远处的山头还和天幕连在一起,看来一时半会还不想分开。阴阴的河谷里,还飘着细雨,似乎在提醒人们,今天这雨是停不住了。
村委会王书记已先于沙朗起床,他站在三楼阳台上,呆呆望着远方。这雨来得突然,肯定制造了麻烦。这是他的想法。
沙朗,你回施大路,顺便到下河湾、西河和大地基去看看,情况如何,准时来报啊。
真会出事?
没准。
应该不会有事吧?
等会我和书记会带着其他人到各村去了解情况,希望没有发生大灾大难。
那我先回去看看。
老莲会留在村委会,有事无事,你都要回来跟她说一声啊。
知道了。
再次穿过梨园和竹蓬路,沙朗在细雨中急急赶路。什么媒婆,什么许老二,统统都藏在了远处的雨雾里了。路上,他看到了几处小毛病,有一两棵呆得不是地方的小树,横在路上,给他制造了一些小麻烦。
他没有回施大路,而是绕道先去西河。西河村在下河湾村对面的山脚上,看上去跟平时一样,绿绿的树丛里起了几缕晨烟,可以想到坐在火塘边上的老倌等着水涨时的模样,还跟平时一样平静。先见西河,再拐山嘴,然后便是板栗成片的山坡。山坡下,从远处聚集在此的西河水在岩下汇聚成一个大湾,丢下些讲旧话的饶舌水鸟和一些一年四季想方设法开花的水草,才从一个窄小的出口溢出,又以河的方式向远处缓缓流去。沙朗从高处往下看,比平时大了一倍的河湾里黄浑的水在洄漩,把那些懒洋洋的水草摁到了水底。一些从远处赶来的水面漂浮物,占据了河湾的靠山处的水面,那些喜欢赖在这里的水鸟,没有了立足之地,已经离开了。漫过河堤的浊水在离大河湾不远处的稻田里上演着一出戏弄庄稼的戏,被蹂躏的水稻只好举出些模糊的叶片来表明自己还没有离去。但养的稻田里的鱼,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呆在该呆的地方,相邀外逃,去探索陌生的领域,是它们喜欢干的。前几年,也有发大水的时候,稻田没有被淹得这么夸张,那些在一个地方呆腻了的鱼,逃出生天,撒得满坝都是。老渔夫,小渔夫,新渔夫,不用进西河,只要占领一条田间的小沟,占领一条河边的岔道,都能逮得盆满钵满。下河捉鱼,是沙朗爱干的事。看看昨夜的雨干的好事,下坝捞鱼,可以让人高兴一整天。远处有几枚黑点在田间漂动,看来,村里已经有抬着捞鱼工具出门的人了。有人忙去捉鱼,说明村里没有更需要人手的事发生。这让沙朗松了口气。
他折回施大路,一进村,到几年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看了看,只发现南坎楸树下倒了一堵围墙。这墙不高,平时保护着老顺家的三棵柿子树。扁扁的脆柿子,是孩子们的最爱,成熟时,总有小孩进去取几枚尝鲜。老顺筑了这堵围墙,委婉提醒孩子们,偷取人家的果实不道德。墙不高,但已经达到提醒的目的,之后便没有出孩子翻墙偷果的事了。老顺是大方的人,柿果成熟,压成柿饼,一家一串,送得大家心里都是甜的。沙朗受他影响,也有一家送一瓶蜂蜜的善举。也因为这善举,村里最讨人嫌的人,都不会去破坏沙朗满坡安放的蜂箱。当然,蜂会反击,皮泡脸肿的人,肯定是嫌疑人。把嫌犯之名写在脸上,那不是做坏事时应有的选择。蜂,惹不起;人,不想惹。这是村里人给沙朗的待遇,沙朗也借此做大了他的特色养殖业。
他到老代家,不巧老代已经出去查看公路受灾情况了。听老代女人说,老代刚才回来说,村里影响大,下河湾村也无事。要遭灾,可能会是上游那些村子。
老代查看过的地方,那肯定不会有遗漏。
沙朗便向大地基进发。
大地基在下河湾村后面的山洼里,翻过一道两三公里长的梁子,下面是一道箐,像世外桃源的大地基,就藏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施大路村在缓坡上,山林离村远,便跟大地基村的连在一起了。
大地基村有山有水有洞,有田有塘有树,人家不多,日子过得很好。村里早就想开发这个地方,只是苦于不通公路,才让它继续平静着,让它的商机继续潜伏着。当然,这些不是沙朗要操心的,他今天去大地基,只是想搞清楚这个美丽得一塌糊涂的世外桃源有没有被昨天夜里的大雨吓坏,被吓得花颜失色,被强行化了另外的妆。翻过坡,下到谷底,村里村外,山是山,树是树,房子是房子,台阶是台阶,一如平时,似乎昨夜就没有下过啥像样的雨。
在村间的小广场上,聚了些人,吵吵嚷嚷的,似乎在议论着什么。沙朗进村,村民小组长陈珉跟他打了声招呼。
老沙,咋这么早?
刘书记和杨主任让我过来看看。老陈,昨晚的雨没有吓到村里人吧?
村里房屋无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无话找话,他只好问人。
人倒是没有受惊吓,是山神受惊吓了。
山神受惊吓?
就是住在西凤山的那个山神,被吓坏了,把后山整垮了。
陈珉指指村后那座不高的山,对沙朗说。
西凤山是喀斯特地貌,后山有一大片杂木丛生的石林,间或有些无人敢涉足的岩穴,虽然景致不错,但少有人涉足。住在这里的山神,就是一个经常吹阴风的主。惹了这样的主,后果肯定很严重。
你去看了没有?
谁敢去?那山现在还像个垂死的猪,不断发出低低的吼声,吓死人了。
你没去?那是谁说的?
朱老三,他一早上山,看到的。朱老三,你过来,跟老沙说说你看到的情况。
就是靠近夹箐的那个地方,原先有一大片野藤爬在石林上的那块,整块陷下去了,成了一个很吓人的天坑。里面还不时传出怪声,像是山神发怒,吓死我了。
我们上去看看。
我可不敢去。
可能是溶洞塌陷,应该跟山神发怒没有关系。
朱老三还是没有点头。
沙朗扭头望望陈珉,你不会腿软吧?
你都敢去,我怕个鸟?
见两人往西凤山走去,一些好奇心强的村民也跟着上山。朱老三见大家都上山,也跟了过来。路不好走,雨后更难走,但沙朗心急,登上山,也不觉得有多累。到山顶,另外一边的天地便大不同了。原来阴森森的山岭,突然露出一个天坑,乍一看,还挺吓人的。一些树根,一些红泥,挂在没有倒塌的石崖壁上,让沙朗和陈珉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战战兢兢走过去,站在远处往渊底看,那些巨石、古树、老藤什么的,都被揉搓成一堆令人恶心的杂碎,惨状触目惊心。如果下陷的不是大山,而是村落,还有人能够幸免于难么?
老王,你目测一下,这个坑有多大?
直径怕有一公里了,深度不会低于三十米。
肯定更深。你看左边那一片,快超过一百米了。
朱老三,你不说洞里有怪声么?你看看,那道瀑布。
我来的时候,没见有什么瀑布。
你听到的,肯定是水声。
沙朗仔细看那道出现在坑半壁的瀑布,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里原来有一条地下河,地陷了,河就露出来了。
下面肯定也是空的,那么多水灌下去,连影子都不见,如果不是空的,坑里早该积满水了。
我们大地基村不会是空山上的村庄吧?
难说。
那我们不就住在死神的眼皮上了?死神一眨眼,全村一百多条生命,还不得提前退出这片山林!
大家七嘴八舌议天坑,话瀑布,说担心,心情更紧张。
村子所在地,应该是陷落过的。我们的祖先选择这里居住,说明那块土地下面已经没有了空隙。那是一片实在的土地,住在那里,我们可以高枕无忧。
陈珉的话,让大家的不安渐渐随山风飘散了。
住在山野,不确定的因素肯定有,但人不能活成忧天的杞人。沙朗想了想,对大家说,这只是一次小小的陷落,大家不必担心。等我回到村委会,会详细跟书记和主任汇报的。我相信,县上肯定会派出专家来考察,到时,一定给大家一个科学的解释。
一行人下山后,沙朗与陈珉等村民告别,返回施大路,准备到村委会报告几个村的情况。下坡,入桃桃沟,出箐,到达村边。本来,他想先去村委会,然后再回家看看。只是忙了一早,他感到了有些口渴,决定先回家泡杯茶喝喝。
房后那些落汤鸡聚在竹篱边,等着人去安慰。沙朗提出一桶包谷,撒在泥地上,那些鸡开始争抢,又恢复了活力。
不久,下坝鱼的李双艳夫妇拎着一桶谷花鱼回来,见到沙朗,面露喜色,问他,昨晚你去哪里了?
下雨,回不了家,我在村委会的沙发上将就了一晚。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这打工的两口子连说回来就好,让沙朗有些奇怪。
出什么事了?
碰到死人了。
你们去捉鱼,能捉到死人?
不是我们捉到的。
村里下坝的人很多,沙正才哥俩想整大鱼,去了河湾边的岔沟里,三捣两捣,捣出了一具尸体。
是具男尸,被水冲下来的,头发被扯光了,脸也划烂完了,看不出是什么人。
你们以为是我?
一晚不见,一早不归,我们当然会想到你。
尸体在哪里?
沙正才哥俩把他抬到河岸上,现在还摆在河堤那儿呢。
大地基塌了一座山,大河里死了个人,这雨真造成灾难了。
你到大地基了?
去了。西凤山后箐那片乱石林陷到地下去了,把那里的人都吓坏了。走,我们去看看尸体。
活人都不是洪水的对手,死人更不是一盘菜。那尸体经水冲,经石磨,经泥搅拌,不说惨不忍睹,也已面目全非。沙朗挤过去,一眼看出是男性。虽说他遇事紧张,会只敬畏自然不敬畏生命,可也不敢瞎猜这生命是如何落入一条河的掌控的。
惨,惨,惨。
人们的话语,眼神,表情,动作,无不在表达这个意思。沙朗心中也有惨的感觉,忙离开河堤,向村委会走去。
村委会里已经聚了些人,有书记主任派出去的查看灾情返回的,也有自发来报告灾情的小组长,还有几个受了惊吓想寻求安慰的,大家七嘴八舌,各自诉说不幸。有倒房的,有塌方的,有翘根古树拦道的。最严重的是河外二组的嘴子口梯田,整片被洪水拖走,连同村里的水磨房和几吨玉米,都化为了一片黄红相间的泥土。
沙朗说到塌陷的大山,说到河里漂出的尸体,人们悚然惊觉,一场大雨,真让坝北遭灾了。
哪个村有失踪的男人?沙朗问了一句。
那些家住上游村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没人作答。说实话,他们谁都没有了解到村里的详情,有人退出历史这是大事,谁敢妄言?
见没有人回答,沙朗到村委会厨房里,找出发亮的黑烟筒,蹲在厦子坎上,咕嘟咕嘟,吸了起来。
不久,书记等人陆续回来。表情凝重的书记告诉大家,箐头獐子岩,后边的巨崖昨夜砸向村子,毁了三户人家,埋了七口人,四条牛,二十几头猪,主任现在正指挥其他村民扒废墟救人呢。
没想到,最惨的,是獐子岩。
沙朗听说有人被埋,心里一紧。书记,我在部队上到地震灾区救过灾,有经验,我去獐子岩吧。
不忙。大家把情况汇总一下,然后得派个人去镇里报告。
大家说了各村的情况,灾情逐渐明晰。大雨过后,谷里发生泥石流,冲毁了一片近百亩的梯田,卷走了一个人;发生山体滑坡四处,毁了四间房屋;岩体崩塌一处,埋了三户七口人,废墟里扒出来两个人,一死一伤;山体陷落一处,影响面积近一平方公里;大树倒塌三棵,一棵还砸倒了一户人家的围墙;山路塌方十一处,有几处已将道路完全阻断;电线杆倒塌两棵,造成村委会全面断电,连手机信号也没有了;被埋大小牲畜,暂时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
灾情很严重,很严重。书记说,必须马上向镇里报告。文书小李的摩托车现在停在村委会,他留在了獐子岩。我骑车的水平大家都知道,去闯泥滑路烂的山道,肯定误事。谁去呢?
阿三啊。
三哥那技术,保证误不了事。
沙朗,那就辛苦你了。书记转头望着沙朗,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年纪比他大的,叫他阿三;年纪比他小的,喊他三哥;村委会王书记很给面子,称他的大名沙朗。沙朗知道书记需要肯定的答案,也很干脆地作了回答。
行,我去跑一趟。
他放下竹烟筒,找到小李的摩托车钥匙,到门外车棚里牵出那匹雅马哈,轰轰轰喷了几股烟,便消失在去镇上的路上。
此时,在美酒里泡了一夜的媒婆从美梦中醒来,洗把脸,吃了碗早点,才踏上去后山村的山道。一夜大雨,没有惊醒梦中人。一夜大雨,也没有在媒婆所在的村子里留下什么有别于其他雨的痕迹。发生在獐子岩河谷里的一切,似乎跟媒婆没有半毛钱关系。她跟沙朗许了诺,得去兑现。
去后山的路,跟平时一样有人走。两边的风景也跟平时一样善解人意,以最养眼的颜色调动媒婆的情绪,让她也想放声唱上一段。
大树头上抖铺睡,好玩不怕树翘根。脱口而去的阿苏塞调子,让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又住了口。
后山村是支在雨里裹在雾里的村子,风里来雨里去,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久经风雨考验,就连泥土、山石和树木,都跟别处的不一样,不是随便什么力量就能让它们改变初衷的。后山无事,有事的是许家,是一夜睡不踏实的许老二。
父亲跟她说了媒婆到来的事,也说了来提亲的是沙朗。许老二再愣,这回也心动了。对的人,是不能再错过了。天亮起来,她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雾里时隐时现的远山,心中打消了去踩门户的想法,却升起了一个近乎迷信又近乎赌博的想法。如果今天早上媒婆真走进这道院,我就应了这门亲事。如果媒婆不来,那这个人以后也不要再进我家的门了。
这也是一种冒险。她想以这样的方式验证沙朗是不是对的人,没有什么道理,但这是自己说服自己的一种好方法。她没有想到的是,媒婆已经走在来后山村的路上了,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媒婆是不会半途而废的。意外和坚持,中间只隔着一张纸,媒婆的坚持让意外没有了现身的机会。
看到她的身影,站在楼上窗前的许老二,闭上了眼睛。也许,她的嘴角还有一丝微笑,但忙着寒暄的父亲与媒婆是没机会看到了。许老二也不知道父亲与媒婆谈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当父亲上楼来征求她的意见的时候,她只是使劲点了点头。这就足够让父亲放手去干大事了。取刀,逮鸡,是犒劳媒婆的前奏;敬酒,劝菜,是犒劳媒婆的内容;送到门外,嘱咐再三,是犒劳媒婆的附加条款。
尽兴而来,满意而归,媒婆自然是到沙家复命。不想,沙朗不在家。
一天,两天,三天,然后十天,然后半月,只听说他在哪里,出现在哪里,就没有见过他的面。救灾是大事,县上来了人,镇上来了人,沙朗也把自己当作一名救灾战士,硬是在第一线奋战了二十七天。
近一个月的等待,考验着媒婆的好心情,更考验着许老二的耐心。
到终于见到沙朗面时,媒婆只剩一句没熬干的话。
亲事,成了。
成了?好,很好,非常好!
好什么?都被你误了近一个月了。
那咋办?
去请毕摩,选择吉日!
快去办啊!
沙朗结婚时,老代亲自出任总管,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
产业致富能手,因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一年后被村民推选为村委会副主任。
晚上,老代去沙朗家祝贺,两人把酒言欢。
沙朗,你到村委会,就是我们的靠山了,以后,大事小事,少不了要你出面。
把我们村整得像花一样漂亮,不仅是老叔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啊。
你有这个心,就好。
家里需要帮忙的,你要是忙不过来,招呼一声,我给你安排人手。
要帮忙的人手,我已经请好了。真需要帮忙,我肯定会开口。
这就对了。一家人,不客套。
我一直在想,乡村旅游,体验一番农村生活,吃上一顿农村饭菜,偶尔为之,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但吸引不了多少人。前次山上意外出现的景点,在大地基与施大路村的山林交界处,我想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宝,我们得想办法做好这篇文章。
我同意。
老叔,你好好谋划谋划,我们把它搞起来。
行啊。你跟村委会王书记好好说说,我再和大地基的老陈议一议,然后整个方案跟县委宣传部的陶部长提一提,这事,也许就成了。
那么,这事,就是我们以后的努力方向了。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