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菲刚下飞机,小周已把坐骑开到了大厅门口。上了车,小周轻声问:“沈总,在昆明歇歇脚还是直达元谋?”
“元谋!”沈菲命令中略带几分急迫。
昆明城拔地而起的高楼和扑面而来的现代都市气息无法激起沈菲的兴致。她太累了,微微闭上双眼养神,但脑子里跳出来的全是乱七八糟的画面。一会儿是商场中市侩小人的丑恶嘴脸,一会儿又是丈夫狰狞的面孔。一想到这些,她的头就隐隐作痛,不时引发几声咳嗽。
一个小时后,车已驶出昆明城,都市的喧嚣和繁华被青山绿树代替,刚下过雨,山显得特别苍翠,空气也特别清新。在满野碧翠的怀抱中,沈菲像摇篮中的婴儿,渐渐平静下来。
当沈菲醒来后,觉得有些热。她问小周到了哪里。小周说快到元谋了。她才想起自己穿得太多了,叶城五天前才下了一场大雪,尽管她把衣服减了又减,但对于暖冬元谋,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显得太多。她把车窗摇下来,把风衣的钮扣解开,从田野吹来的风让她倍感清新而温暖,她甚至还嗅到缕缕果香,一片片绿意盎然的庄稼地从窗口一闪而过,十五年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一一复原。
那是冬日的一个下午,沈菲乘着绿皮火车来到元谋,迎接她的不仅有郁郁葱葱的庄稼地,当然还有兴元阳光的笑脸。
想到兴元,她就想到元谋冬天热闹的庄稼地,想到秀色可餐的西红柿,让人垂涎欲滴的圣女果,晶莹可人的葡萄,形态各异的冬早蔬菜……总之,兴元就像元谋的庄稼地,让人踏实、阳光、充满活力。
想到兴元,沈菲内心一阵喜悦后又一阵悸痛。若不是母亲喝了半瓶农药以死相逼,若她不是独子……
唉,不想这些了。沈菲下意识地提醒自己。
“沈总,世纪缘大酒店到了,请下车!”
晃过神来,已经到元谋了。宾馆门口,已有政界和商界的领导迎了过来。沈菲有些失望,她本来猜想兴元一定会出现在这些人中间,但一一握手之后始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不是十五年沧桑把兴元变了模样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但她很快对这样的想法作了否定,就是再过二十五年三十五年不见,她一样可以在千万人中一眼就辨认出兴元。“是不是兴元故意避而不见?”沈菲暗自思忖。
十五年了,她一直托人打听兴元的情况,知道兴元从白手起家到公司一步步成长,再到发展壮大成为元谋屈指可数的企业,当然,她自然也知道兴元近来公司发生的变故。但始终没有勇气直接联系他。她此次来,就是想在兴元最困难的时候拉他一把。
晚宴就在世纪缘大酒店,场面很热闹,但没见到兴元,尽管菜肴很丰富,沈菲始终还是没有食欲。她太累了,近来感觉到经常乏力,潦草地吃了一点水果和蔬菜就回房间睡下了。
二
窗外的鸟叫声吵醒了沈菲,拉开窗帘,晨光和鸟声一齐挤进了屋内。放眼望去,远处的村庄和庄稼地被一层轻纱似的薄雾笼罩着,既神秘又清新。盥洗完毕,她翻出那条十五年前压在箱子底部的紫色纱巾,打了个蝴蝶结系在胸前,在梳妆镜前变换角度照了又照。
出门吃过早点,沈菲就催着小周往果蔬展洽会的现场赶去。
果然早到了一个小时,迎宾的领导还未到,沈菲已经到了开幕式现场。小周出示了贵宾牌,服务人员热情地把沈总让进了一间简易休息室。在休息室,沈菲翻看了果蔬展洽会参展公司的简介,翻到最后一页才看到兴元公司。沈菲一阵心酸,轻叹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的兴元公司可是元谋的一张名片啊!”
果蔬展洽会的开幕式结束后参观果蔬产品博览会。沈菲对奇花异果的展品匆匆瞟了一眼就径直往兴元公司的展厅走去。兴元公司的展厅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个受冷落的野孩子。在展厅门口,沈菲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扶了扶胸前的蝴蝶结。刚进门,“欢迎光临!”一个陌生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展厅很冷清,墙上贴了几张宣传图片微微泛黄;展览架上,冷不丁摆放着几件包装粗糙的农产品。沈菲心中一阵酸楚。
“你们公司有什么招商引资项目?”在展厅转了一圈,没看到任何招商信息,沈菲觉得奇怪。
“我们公司只有库存产品的销售,暂时没有招商引资和扩大生产的计划。”展厅经理答道。
“为什么?”尽管沈菲猜到了几分,但还是想问明白。
“公司暂时遇到点小困难。”展厅经理犹豫了一下后慢慢说道。
“我想见见你们董事长,麻烦您帮我约一下。”
“您贵姓?”
“不用告诉他我是谁。只需要说有一个客户想单独跟他谈一笔生意,这笔生意关系到你们公司的兴衰问题。今天晚上8点,在龙川之畔咖啡屋。”
三
兴元守在妻子的床头已三天没合眼了。他的眼前隐隐约约老出现那盏刺眼的车灯,耳畔时不时回响起刹车的尖叫声。
那是三天前的一个晚上,兴元到朋友家喝酒。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太疲惫了,才喝了三盅,他就感觉浑身乏力,直冒冷汗,于是起身告辞。
看着他心情郁闷的样子,大家也不好挽留。妻子不让他开车,但根本拦不住。妻子上车还没坐稳,他已经启动了车辆。也许是酒性作怪,也许是身体不适再加上心情不好的原因。兴元一路加大油门,汽车像一个醉汉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大约开出五公里,在下坡处的一个急转弯处,车门突然被甩将开来,这时,妻子像一颗弹弓上的石头一样被弹射出去。
“欣莲!欣莲!”兴元一边摇晃着妻子一边大声呼唤,可是妻子微微翕动着嘴唇却应不出声。兴元的酒早已被吓醒。抱着满身是血的妻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沾满鲜血的凶手。他浑身像散了架一般,完全没有一点力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妻子抱上车,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到医院的。他的脑子像黑屏的电脑,被深不见底的黑暗覆盖。
妻子从重症监护室被推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24小时。
当看到妻子缠满绷带的身体,兴元的眼眶潮湿了。
“兴元,不要难过,都是我不好,没关紧车门!害得咱们家雪上加霜!”欣莲忙安慰道。
“是我不好,欣莲,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该酒后开车,更不该开赌气车!让你受苦了!”
“没关系,能醒过来还见得到你就好,医生说主要是外伤。”
兴元心中又涌起了酸酸甜甜的热浪。妻子在最困难的时候总是给他坚强。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打拼,他欠妻子的实在太多。他甚至没有认真地陪妻子逛过一次街,没为妻子买过一束花。
十年前,兴元贩运蔬菜到北方,由于路上遇到山体滑坡,50吨番茄和30吨黄瓜在路上多耽搁了三天,运到目的地已经开始变质,不仅一文不值,还倒贴了几千元运费把几车番茄和黄瓜运到垃圾处理厂白白倒掉。
多年的积蓄像一个彩色的肥皂泡一夜之间被风吹散,而且飘散得无影无踪。兴元的梦破了,心碎了,沿着铁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他觉得人生就像看不到尽头的铁轨,冰冷而迷茫,此时的自己甚至更像一根重压在铁轨之下的枕木,绝望而孤独。绝望的兴元最终选择了卧轨的方式了结自己。
当感觉到铁轨的震动声波像洪水拍击着欲碎的岩石漫过来的时候,兴元闭上双眼,但此时,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被一只大手提将起来,魂魄像一缕青烟正向着空中幸福地飘散。就在他仿佛觉得自己将到天堂门槛的时候,整个身体却被重重地摔了下来,仿佛落入了地狱的深渊。一阵锥心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自己没上天堂也没下地狱,而是扎扎实实地摔在了距离铁轨两米远的公分石上,火车强大的吼声和气流吓得他浑身哆嗦。
待火车声远去,他才看清自己身旁站着一个人,脚上穿着型号大小不一的破凉鞋,腿微瘸,头发蓬乱,颧骨高突,衣服破旧但还算干净。
当看清把自己从天堂抓回来的人是一个拾荒老人时,兴元不但没有感激,而是恶狠狠地瞪着拾荒的老头。仿佛这老头就是一个挡在幸福通道上的魔障。
老人扔下一个馒头,兴元完全没有一点感激。
老人撂下一句话:“小伙子,人是不能随随便便就死掉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兴元不屑地看着他。拾荒老人把一捆废纸搭在肩上,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铁路的尽头。
失魂落魄的兴元回到家中,两眼无神,眼眶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妻子熬了人参鸡汤,宽慰他说天无绝人之路,让他先养好身体再想别的办法。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妻子气喘吁吁地回到家一边喝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堆百元大钞摆在兴元面前。
看着一堆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兴元像一个重度贫血的病人看到了医生手里捧着的血浆。一阵惊喜过后,兴元疑惑地问:“哪来那么多钱?”
妻子扮着鬼脸说:“本夫人变戏法变来的!”看看妻子手上的戒指、手镯、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兴元明白了钱的来源。
他惭愧地看着妻子,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妻子一边调侃一边安慰道:“怎么,不高兴吗?本夫人一没偷,二没抢,全是砸锅卖铁换来的真金白银,不要我可收回了!”
兴元握着妻子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这钱可不是白给的,等赚了钱,你得买更好的赔我。”
兴元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了本钱,兴元很快东山再起,接着才有了声名鹊起的兴元公司。
四
走到咖啡厅门口,兴元才想起自己这几天气昏头了,竟然没事先打听对方是谁。但既然来了,也就没必要想那么多。紧了紧领结,兴元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兴元愣住了。傻站了半分钟后,兴元自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自己本想迎上前去,却不知为什么迈不开双脚,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转过身去想要离开。沈菲略带哀婉地说:“兴元,十五年了,你还这样狠心地恨着我吗?”
狠心两个字,让兴元内心一阵颤动。
这十五年来,这两个字像两只手紧紧钳住他的记忆之门。他想把过去掐死,但记忆之门锁得住时间,却锁不住沈菲的身影,她常常会在兴元失眠的时候跳出来,会在闲暇的时候跳出来,会在最黑的夜里跳出来。
兴元转过身来,进屋坐下。沈菲要了两杯咖啡,与十五年前不一样的是咖啡里没有放糖。
沈菲说:“你若不习惯,就加点糖吧!这些年我已习惯喝不放糖的咖啡。”
兴元摇了摇头。
这些年,兴元已经习惯喝苦咖啡。他觉得,咖啡再苦也还能品出淡淡的香味,生活的苦常常是揪心的苦,无奈的苦。
仅仅两杯咖啡的时间,兴元就明白了坐在对面的沈菲为什么和自己一样习惯喝苦咖啡的原因。原来沈菲的心里装着的不只是一杯咖啡的苦,简直就是一条苦水河。
他原以为十五年前把自己和沈菲分开的仅仅是沈家的高墙大院,原以为沈菲仅仅是为了成就一桩父母自认为门当户对的婚姻而背叛誓言。没想到一个柔弱女子的肩上,竟然扛起了这个家沉甸甸的负担。
“兴元,若不是那年家道中落,负债累累,若不是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重病,若不是母亲喝下半瓶农药以死相逼,我就不会像卖了自己一样嫁给那个市侩小人。”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父亲走了,母亲患上老年痴呆症,那个伪君子露出本性,不择手段拿走了沈氏集团60%的股份扬长而去。但这没什么,这场欺骗和吵闹的婚姻终于结束了。”
“兴元,你知道,这十多年来我就靠回忆度过。我回忆元谋热坝风光,回忆滔滔的金沙江,回忆如梦似幻的土林,回忆龙川江边我们漫步的身影。还记得你说要给我建一座像土林一样神秘的城堡吗?你说如果那样的话你是王子,我就是你唯一的王妃。”
“兴元,我一直恨自己找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借口,那样残酷而绝情地与你分手。可是,兴元,请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真的是被命运逼进了死胡同!”
兴元看到沈菲晶莹的泪光,他拿起一块纸巾,轻轻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兴元心中那根尘封已久的弦被突然拨动了一下,这张脸虽然多了些沧桑,但一如当年让人心动。此时,更像梨花带雨,让人怜爱。当他注意到沈菲系在胸前那条紫色纱巾,心里像有一条结痂的伤疤被突然撕裂了一道口子,然后汩汩地往外流血。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黄昏,兴元第一次吻了沈菲后轻轻系在她胸前的小礼物,十多年了,颜色有些泛白,没想到沈菲还系在胸前。
一边是纱巾扎成的蝴蝶结,一边是妻子打着石膏僵直不能动荡的腿,它们像两把锋利的锯子在兴元心上来回拉动。
他想起了十五年前给沈菲讲过的那个故事。轻声说:“菲,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关于凤凰的故事吗?”
“怎么不记得。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特别亮,一颗颗都像长了眼睛一样,偷偷地看着我们。”
“菲,其实我原先跟你讲的故事还没结束,前一段时间,从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那里,又听到别样的结局。”
“那你讲来听听。”
“从前,有一个偷偷下到凡间的仙女爱上了凤凰山上打猎为生的小伙子,天庭知道后非常生气。为了惩罚他们,把这对恋人变成两只鸟,一只叫凤,住在凤山上,另一只叫凰,住在凰山上。但这两只鸟越过崇山峻岭找到彼此后仍然相恋相栖,欢乐的歌声响彻天庭,于是雷公便折断了他们的翅膀,王母发怒,一甩袖子就把凤凰山分裂为两座隔海相望的孤山。折断了翅膀的凤凰无法起飞,只能隔海相望,夜夜悲鸣,声动九霄。他们嘴中啼出的血染红了凤山和凰山,直至血尽而死。于是在凤凰山上长出一种树,花朵鲜艳夺目,红如残阳,艳如鲜血,人们把它叫作凤凰树。王母娘娘倍受感动,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凤山和凰山合二为一,合葬了这对情侣。从此以后,他们的魂魄得以安息,午夜时分,人们又听到凤凰山上动人的歌。”
“兴元,难道今生我们就只能做两只哀鸣啼血的凤凰?”沈菲有些失落。
兴元语塞,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沉默,像一条河,将俩人推向更远的对岸。
此时,兴元觉得自己和沈菲之间隔着一条天河。
“菲,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宾馆休息吧。”沉默了好一阵子,兴元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站了起来。
“你不想问问我此次来参加果蔬展洽会的目的吗?”
兴元又坐回了原位。
“兴元,北方的冬天太冷。你是知道的,我一到冬天咳嗽的老毛病就会发作。这些年,我一直想把生意做到南方来。所以我一个月前派了小周到云南考察,刚好赶上元谋的果蔬展洽会,当然也了解到你的一些情况。今天我看了你们公司的绿色果蔬深加工系列展品,我觉得发展前景不错,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兴元当然想过,但哪来的资金投入。半年前,他的销售部经理和财务人员狼狈为奸,把商业机密卖给一个外省公司,做空了公司后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公司早就资不抵债,面临破产的窘境。兴元挤出一丝苦笑后摇了摇头。
沈菲看出了兴元的为难之处,悠悠地说:“小周给我看过资料,我觉得你们公司规模上档次,基础设施齐备,产品开发有新意,市场前景广阔,只是缺资金,产品包装档次不到位,而且销售的渠道过窄。我们公司在农产品深加工这一块恰好缺基地,缺厂房。你们的长处正是我们的短板。如果我们两家公司能合作,真可谓天作之合了。”
兴元沉思良久,然后点了点头。
五
通过实地考察,论证,可研报告出来后的一个月,兴元公司的牌子换成了兴元凤凰有限责任公司。
公司开业当天,政界、商界的头头脑脑来了不少。大家都说公司名起得好,有深意,都祝愿兴元公司能够凤凰涅槃。走进公司大厅,“爱一块土地就像爱一个人,让它在自己的心上开花、结果!”一句鲜红醒目的公司理念标语让大家赞不绝口。
兴元悄悄问:“你这话是咋想出来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呆子,你自己写的都不知道,我只是颠倒了一下顺序,把马甲翻了个面你就不认识了?”
兴元渐渐回忆起了大学时候那段美好的时光,每天下午,与其他恋爱的同学不同的是,他们的恋情在图书馆发生,恋爱的时间也几乎在图书馆度过。那时候,兴元疯狂地爱上了诗歌。每天,沈菲都会到图书馆帮他摘抄诗歌,从外国的到中国的,从古代的到现代的,在学校恋爱了三年,足足摘抄了20本。兴元每天都会为沈菲写一首诗。这些诗隔三差五在校报上刊发,成为沈菲每天在宿舍引以为骄傲的谈资,这对才子佳人的爱情被同学满校园疯传。
想到这些,兴元摇摇头苦笑。一个天天与农户和土地打交道的生意人,曾经竟然是一个疯狂的文学青年。造化弄人啊!想想这些变化,兴元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六
花开花谢,一转眼两年的时光过去了,兴元凤凰有限责任公司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凤凰涅槃,公司营业额翻了两番。由于包装档次的提高,经营渠道的通畅,产品呈现了供不应求的态势。兴元凤凰成为了元谋绿色果蔬深加工的龙头企业,产品远销国内外,两年内被省、州、县嘉奖10余次。
从兴元凤凰有限责任公司成立开始,有关兴元和沈菲两人的关系就开始被人不断发酵。尽管沈菲出现在元谋的频率不是太高,但他们之间的事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有好事者甚至把兴元和沈菲的关系添油加醋后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商业界的死对头甚至散布谣言,说兴元是一个靠吃软饭发家致富的小白脸。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绿色产业新闻发布会。兴元和沈菲如约参加。发布会在省城召开。兴元凤凰有限责任公司被省绿色产业部门重点推介。在新闻发布会上,沈菲和兴元的特长在新闻发布会上成为一大亮点,沈菲标准的普通话,纯正的北方口音,声情并茂的推介,大方得体的台风,加上兴元既接地气又富有诗意的推介词,征服了大家,赢得阵阵掌声。沈菲和兴元自然成了备受关注的焦点。新闻发布会结束后,他俩被记者重重包围。
完成了采访,回答了记者的连珠炮式提问,从兴奋中平静下来后,兴元和沈菲才感觉到又累又饿。推掉了应酬,兴元和沈菲拣了家僻静而优雅的小饭馆坐了下来,兴元为沈菲点了个她平日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沈菲为兴元点个他爱吃的清蒸红鳟鱼,要了两个素菜、一瓶红酒和一瓶高度酒,两人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来,兴元,为了 ‘兴元凤凰’的成功,共同举杯!”
两人一仰脖子干了第一杯。
“兴元,想不到我们大学时候的兴趣爱好和特长培训在今天还真派上用场了。真是没有想到,曾经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竟然在今天都扯上关系。来,感谢你们的文学社和我们的校园播音社。干杯!”
“菲,其实,我要特别感谢你,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兴元凤凰,没有你,今天的发布会就不会如此成功!”兴元激动得声音有些变调地说。
“谢你自己吧,诗呆子。是你对绿色产业的情结和呆劲打动了今天参会的人员和记者。你的那些关于 ‘让绿色产业散发出土地的清香’ ‘做一个诗意的红土地守护神’之类的话,让我都感动得不得了。”
“菲,真的。我要特别特别感谢你。没有你,我真的不敢想象公司会怎样,我更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兴元眼角湿润了起来。
“吉人自有天相,不要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弄成悲悲切切的小女人!你得记住,我不是做慈善事业的,我也是生意人,在商言商,商人无利不起早啊!‘兴元凤凰’也为我赚了不少钱啊!你不要觉得欠我什么。”
“当然,你若真觉得有一点点相欠,不要像躲瘟神那样躲着我就好。我总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
兴元低下了头,好一阵沉默。然后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下了一满杯烈酒。
沈菲也好一阵不说话,空气在屋里似乎要凝结成冰。
当起身离开饭店的时候,兴元醉得直不起身。把他扶到街边,打了一辆出租车,两人搀扶着回到酒店。
兴元醉得不省人事,沈菲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弄到床上躺下。躺下后不久兴元就打起了呼噜。
打理好兴元,沈菲才觉得自己也醉了,但她不放心把兴元一个人丢在房间,于是在他身边和衣睡下。
七
在省城召开物资交流会的第三天下午,兴元和沈菲与一家公司正在洽谈一笔数额可观的生意。谈得正在兴头上时,兴元的电话响了,他把电话按了三次,可是电话还是又一次固执地响了起来。他说了声抱歉,起身到会场外接电话。
当兴元回到会场时,跟沈菲说了他有急事,让她全权代表公司洽谈生意,提起公文包以走代跑地匆匆出了会场。沈菲看见他脸色十分难看,不放心地跟了出来,但哪里追得上。只见他的身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左躲右闪,奔跑冲突,逼停了一片车辆,惹得司机们齐按喇叭。然后向他们所住的宾馆方向奔去。兴元的莽撞,着实让沈菲捏了一把汗。
兴元赶到医院,医生已为妻子顺利完成了洗胃手术,正在打点滴。兴元不解地问发生了什么,但基本恢复了意识的妻子不愿说话,反而把身体侧翻过去背对着兴元默默流泪。兴元还想追问下去,妹妹给他使了个眼色。他跟着妹妹出了治疗室。
“早上一个号称是省城报社的记者找到嫂子,说要从一个贤内助的角度采访一下她。起初采访进行得还很愉快。后来记者突然问到关于你与沈菲的关系问题。嫂子沉默不答。记者就递了一张报纸给嫂子。看了报纸后嫂子突然起身离开,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反锁了门,不管我们怎么喊叫,她都不开门。一个小时后叫她吃饭,她也不应,里面没有动静,我有些害怕。就叫了水电工来撬开了门,发现嫂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床头上散落着几片安眠药……”妹妹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从提包中取出了一张报纸递给兴元。当看到那张赫然印着他与沈菲相互搀扶着走在宾馆门前的照片,兴元什么都明白了。
但是,不管兴元跟妻子怎么解释,欣莲都面无表情,只是用死灰色的眼神冷冷地瞪着他,有时索性呆呆地抬头望天,置若罔闻。
从医院回来后,欣莲对兴元一直处于冷战状态。
安排好公司的工作,留下小周和几个工作人员,沈菲乘飞机飞回了叶城。
从此以后,每次颁奖现场,大家都没看到沈菲的影子。兴元几次打电话过去她也一再推辞。此后三年多的时间,大家都没见到沈菲的身影。就是兴元到了叶城也没见到过她。她要么说自己去了国外,要么说自己在外地出差。
越是见不到真人,沈菲越被各种媒体和小报传得神神秘秘,沸沸扬扬。所幸的是,这倒没有过多地影响公司的正常发展。
八
也许是太忙,兴元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忽略了妻子。为了给妻子一个惊喜,瓷婚纪念日这天,他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说是下午要会见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户,这个大客户希望与他们夫妻俩共进晚餐。
下午6点钟,兴元给妻子打电话,说抽不开身到公司接她,让她自己打车到元凤大酒店。
欣莲按照兴元指定的房号找到了桂花厅,推开房门,却不见人。只见窗帘全被拉上,桌上铺着红桌布,点着红蜡烛,她刚踏进餐厅,一首熟悉的歌向她飘了过来:“桂花生在桂石岩哎,桂花要等贵人来哎……”
优美的歌曲把欣莲带回到20年前那个桂花飘香的夜晚,在老家村后的老桂树下,这首歌把她和兴元两人牵在了一起。
“欢迎我的大客户!”她还未回过神来,兴元从屏风后面款款走了出来。
“不正经的死鬼,谁是你的大客户?”欣莲吃了一惊。
“在我心中,客户就是上帝!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客户!”兴元一脸坏笑地说道。
“不记得了吗?大客户,今天是什么日子?”
欣莲摇了摇头。
“我的大客户,今天是我们的20周年结婚纪念日,我送你一样东西!”兴元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紫檀木匣子,打开匣盖,取出一对精致的瓷质工艺品。看到一只胖嘟嘟的小猪牵着一只可爱的小白兔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欣莲笑了。
兴元举起了酒杯对欣莲说:“来,欣莲,端起酒杯,我这只憨憨的小猪永远爱着你这只可爱的小白兔,祝我们的婚姻像这对瓷器一样精致而优雅!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爱情客户!干杯!”
走出酒店的时候,兴元和欣莲都醉了,月儿正圆,两人手牵着手在向家的方向走去。
九
一个深秋的夜晚,兴元太累了,关了手机想好好睡上一觉。
半夜时分,他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一看,是气喘吁吁的小周。
小周一把将他拽出门,急促地耳语了一番。兴元回屋披上衣裳,跟妻子简单道别后就坐上车,连夜赶到昆明机场。
兴元赶到医院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看到沈菲躺在病床上,神形憔悴,呼吸急促,瘦削不堪的身体被两床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沈菲艰难地微微睁开眼睛,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用眼神示意兴元坐下来,嘴角努力地翕动了几下,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终于——等到——你了!兴元——我——好——冷!”兴元把沈菲扶起来,紧紧地把她仅剩一副枯骨的身体搂在怀中,他再也忍不住了,一行热泪从眼角流了下来。躺在兴元的怀中,沈菲脸上的惨白褪去很多,神态变得安详,颧骨泛起了一丝粉色。她的嘴角翕动了几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兴元——我就是——那只——啼血的凰,今生无缘——不知来生——能不能——做你的凰?我死后,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北方的冬天——太冷,请把我——埋葬在元谋——凤凰山脚——向阳的地方。”兴元努力地点点头,丝丝缕缕的泪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些流进嘴角的泪,咸涩无比。
一缕秋日的夕阳从窗户透进来,照在沈菲的脸上。在兴元的怀中,沈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眼角似乎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时,站在身旁的律师走了过来,递给兴元一份遗嘱:“欣莲,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人世。请原谅我打扰了你们宁静的生活。我到元谋,其实是怀着一份私心,想找回被自己丢失的爱情。在元谋的日子,我真正地感受到,有些东西一旦弄丢了是永远找不回来的。我没留下什么,就有一点点财产,我没有儿女,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已仙逝,请你把我当作你的姐妹。希望你能接受并继承我在兴元凤凰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份。替我打理好公司,照顾好兴元。祝你们幸福!”
兴元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带着他内心深处的疼痛奔涌而出。
按照沈菲的遗嘱,兴元把她的骨灰运到元谋,埋葬在凤凰山脚下,在坟前种了一排凤凰树,把从遗物中整理出来,沈菲一直精心收藏的那条紫色的纱巾系在墓碑上。远远望去,风中飘舞的纱巾像一只手臂,又像一串随风摇曳的凤凰花。
从那以后,兴元常常梦见两只凤凰,在午夜时分的月下洒落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