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有各自的美

2018-11-14 01:54郝永勃
山东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薛宝钗贾宝玉曹雪芹

郝永勃

林黛玉 :将开未开的花最美

一部《红楼梦》,曹雪芹倾注心血最多的人物,除了贾宝玉,就是林黛玉了。

又漂亮、又聪明、又有个性的女孩子,在美丽的时候,像将开未开的花,凋谢在往生的途中。“半卷湘帘半掩门”,她的诗。

她是一首挽歌,以自己的才华诠释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洁;红颜薄命,“借得梅花一缕香。”天妒英才,“泪干春尽花憔悴。”爱情不在了,亲情也不在了。“女人只有生活在感情中才会幸福。”(莫罗阿)。她已没有幸福可言,连最后的一根稻草也被折断了。

她是天才的诗人,而诗人的命运大多是悲剧。忧郁的性格,敏感的神经,独特的精神,寄人篱下的悲哀,孤立无助的感受……女性很难交友,一生托付给谁?

消极也是一种美的自觉:“人有聚必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到是不聚的好。”她的预感最终还是应验了。

一个人出生的家庭固然重要,但自己无法做主;而建立一个好的家庭更重要,自己又有多大能力。恋爱让女人由聪明变糊涂,让生命乱了方寸。自己先给自己立了牌坊,自己成为自己的牺牲品。

她的形象是一个永恒的象征,说她是优秀女性的代表与缩影则可,说她是哪一个人则不可,否则,她就太简单化、脸谱化了。寂寞是上一代人留给她的遗产,孤傲是她预防伤害的面具。她内心温存,向往与一个人厮守一生,那一线理想的光亮,最终还是熄灭了。

从她葬花的那一刻起,就已预示出一条通向不幸的路。她和花,最终谁葬谁?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也没有绝对的爱情。谁一味心存幻想,谁就会绝望。

她与贾宝玉的爱情本身就是倾斜的,不平衡的。重心在贾宝玉那边,即便说贾宝玉是心里只有她,但同时还脚踏几只船,显得并不像她那样实心眼。他与薛宝钗、史湘云、秦可卿、袭人、晴雯……不仅有异性恋,甚至与秦钟、蒋玉函,还有同性恋倾向。上层社会男人的不专一,妻妾成群,莺歌燕舞,大红灯笼高高挂,是被认可的;而针对女人,却套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非他莫属,从一而终,在灵魂上打下烙印。

极端是危险的。“舞台上的爱情比生活中的爱情要美好得多。”书本上的爱情也一样姹紫嫣红、诗情画意,而现实却是很冷酷,很不留情面的。她爱贾宝玉爱到极端,贾宝玉爱她爱到疯癫。在封建的大家族中,过来人的清醒,旁观者的明智,断定了他们小时候可以在一起玩耍、嬉闹,长大了却是要分开的。婚姻的自主权没有,恋爱的自由也没有。

她生活的圈子决定了她的爱情观。遇到贾宝玉以前,她是一张白纸;之后,还是一张白纸。白璧无瑕。那个时代女人的可爱之处,也恰恰是女人的可怜之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包办。从小母爱的缺失,父亲又不在了,她惟一的希望是贾宝玉,结果一厢情愿,不了了之。

曹雪芹没有给她活下去的理由。小说写到这个份上,她自己不想活了。爱情失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其实,“爱情不如她本身所想象的那么苛求,十分之九的爱情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对象。”(桑太耶那)这也是文学与世俗的落差。贾宝玉不能怨,元妃、贾政、王夫人、贾母、王熙凤也不能怨,谁也不值得怨。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一生只爱一个人,可惜了她的美貌与才华。

如果贾宝玉与她换个角色,男女的变性,那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一个人最终一定会变成他人心中的他。”(恺撒)

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站在平地上,谁比谁更高大,更神圣。连俄罗斯伟大的小说家果戈里都曾这样剖析自己:“我身上聚集着各种龌龊的东西,应有尽有,每种都有一点,并且种类如此繁多,至今我还未曾在别人身上看到过。”(《果戈里是怎样写作的》)

爱情需要顺其自然,谁也不能勉强谁,谁也不能胁迫谁。人往往越松弛离幸福越近,离痛苦越远。比起死亡,先要生活下去,然后是温饱和发展。相信转机就在前边的某个地方,等着那些心存美好的人。

爱情是一门学问。有的人无师自通,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入门。除了两情相悦,爱情实质上是一种责任。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为对方的乐而乐,为对方的忧而忧。

林黛玉短暂的一生正如一首冰清玉洁的诗,未染丝毫世俗的尘埃。生于美,逝于美;来如梦,去如梦;得在爱,失在爱……

所谓诗人,有的做人诗意贫乏,却在硬写诗填词;有的为人即诗,有情、有义、有趣。诗如其人,人如其诗,她就是这样天才的诗人了。也是曹雪芹欣赏和爱惜的一类人。他将自己的神来之笔赋予了她。“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冷月葬花魂。”诗是灵感与预言的产物,是语言的结晶体,如花似玉。“花谢花飞花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人要保持自尊、自重,才能得到他人的认可与敬重。

她深知诗词三味,她对艺术的悟性超乎寻常。“此举究竟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她教香菱学诗:力求“不以词害意”,一个“紧”字,一个“真”字,可谓一字师。她还说过“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人的才能,人的潜质,要么埋在地下,要么关在盒子里,需要耐心挖掘,需要打开盖,然后,才能释放出热量。许多事,自己把自己框住了,自己把自己手脚捆住了,这也是观念的问题。

“一个人应该绝对相信的是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巴特勒)只要行动起来,写诗没有那么难,做人也没有那么难。

兰心蕙质的女人,她身上散发着朦胧的美,诗意的美。说不出来却能感觉到生命的馨香。花期,像人的青春期,没有不美的,只是有的更美而已。

花开无语,花的开放需要条件。培植花是一回事,葬花是另一回事。这要看人的心境如何了。宁可相信勤勉的园丁,不要相信护花使者。生存是第一要义,不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世界很大,有意思的事很多,有感觉的人也很多。没有一个人值得为他去死。

为什么要说“爱死你了”?为什么要说“想死你了”?为什么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想念、欲望,既是上升的动力,也可能造成致命伤,形成某种障碍。

康德说:“婚姻使女人自由,却使男人失去自由。”林黛玉的梦想无疑是和贾宝玉的婚姻,当梦想一旦破灭,她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那么还有什么?而自由是什么?有时也许会是一种惩罚,尤其是在经济上不能独立、没有自主权的时候。鲁迅的小说《伤逝》,演讲《娜拉走后怎样》,是对浪漫情侣、对林黛玉这样的文艺女青年的最好告诫。

不论在什么年代,婚姻都离不开功利性。门当户对比郎才女貌更关键,家族比个体更有势力,理性比感性更持久。她错就错在将婚姻当成终极目的。当然,以现在的标准去苛求几百年前的她,是脱离背景的扯淡。也仅仅是提供一种参照而已。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认为,“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以她的阅历,理解不了那么深刻。地位越高,婚姻就越复杂。贾家与薛家联姻,既是雪中送炭,又是锦上添花;假如与林家结合呢,是不是雪上加霜,也很难说。这正是上流社会的可悲之处。

权力是一杆秤,金钱是一种尺度,健康是一种标准,还有性格与美貌,都是不同的砝码。不要高攀,也就少了烦恼。水涨船高,人是有性情的。转眼之间,绩优股变成了垃圾股,情感在起什么作用,而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归根结底,她的悲剧是婚姻的悲剧。她毕竟读过禁书《西厢记》,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渴望婚姻的美满,竭力寻求自由的恋爱。倘若她与宝玉一起出走,一起私奔,等到瓜熟蒂落,生米煮成熟饭,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婚姻的围城:“出来的想进去,进去的想出来。”在进来与出去之间,时光流逝,一事无成。

她像仙女一样,仿佛一直飘在空中,若隐若现。潇湘妃子,“月明林下美人来”,有一种心灵的高度,“灵魂在高处飞翔”。

写一个人,最好能有个坐标,即其他人的映照,也就由平面化走向立体化了。

谁是谁的坐标?曹雪芹在写林黛玉时,想到了哪些人?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在写自己吗?如列夫·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时的那种创作状态吗?像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灵感吗?这不好说,但作家的境界是相通的。这天马行空的想象。

也不知为什么,又想到屈原的香草美人、曹植的《洛神赋》、陆游的《钗头凤》(念念红酥手)、汤显祖的《牡丹亭》(看看杜丽娘)、王实甫《西厢记》(对照莺莺)、孔尚任的《桃花扇》(读读李香香) ;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出现嫦娥、西施、薛涛、李清照、柳如是……类似虚幻的、真实的形象。

与外国作家比,不免牵强附会。与中国古代作家比,这些人,这些形象,不会不影响到曹雪芹的创作吧。

更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阅读印象中,从清末,到民国,再到1949年后,没有谁能像才女林徽因那样神似形似林黛玉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只是林徽因是完成了的林黛玉,林黛玉是未完成的林徽因,林黛玉是林徽因的少女时代,初恋时代,林徽因以自己的生活方式,续写了林黛玉的后几十年。林徽因是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的复活与再生。林黛玉一生没有走出闺门,想得多,做得少;林徽因却是早早走出国门,懂得多,做得也多。同样聪慧,同样美丽,同样疾病,同样出身名门,却是不同样的命运。

林黛玉“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林徽因却是不断有人爱,也不断去爱人,林黛玉逝于无爱的冷漠中,林徽因逝于有爱的温暖中。

除了贾宝玉,林黛玉对同龄的异性几乎一无所知。林徽因该有的都有了,有梁思成这样学贯中西、为人厚道的丈夫,有贾宝玉似的情人徐志摩,有为她一生不娶的哲学家金岳霖……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诗:“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里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

林黛玉只限于诗的空间,而林徽因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参与过国徽的设计,是建筑学家,是诗人,是真正活透彻了的女人。她说:“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和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惭愧。”高贵的女性给世间万物带来美好的问候和祝福:“一程山水,一个路人,一段故事,离去之时,谁也不必给谁交代。既是注定要分开,那么天涯的你我,各自安好,是否晴天,已不重要。”

林黛玉的爱是伤心伤身的爱,林徽因的爱是向上升华的爱;林黛玉生如春花,将开未开即凋谢;林徽因生如夏花之烂漫,逝如秋叶之静美。

一个是被别人创作的经典形象,一个是自己亲手塑造的美好印象;一个在文学史上万古流芳,一个在人们的记忆中口口相传。

金岳霖和邓以哲写给林徽因的挽联,也像是写给林黛玉的: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一个名字,多种人生,多重含义,多种截然不同的思路。

在网上搜一搜林黛玉,各抒各的情,各说各的理。林黛玉究竟是谁,不仅取决于她,还取决于看她的人。

所罗门说,“看风者无法播种,看云者不得收获。”只有形成自己的感悟,能自圆其说,自立新意,才有看点和亮点。

象征仙草,象征灵性,象征隐痛,象征毁灭,象征诗意,象征忧郁……她欠了谁的情,在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时,以泪水偿还,“我为的是我的心。”

把小说比做水墨人物画,写意写得好,画出人的精气神,比写实更难。一方面“淫断处情生”,另一方面“情断处淫生”。为什么淫与情要对立起来?其实,文学归文学,人生归人生。

在蔡元培看来,林黛玉已经超越了性别的差异:“影朱竹宅也,绛珠影其氏也,居潇湘馆,影其‘竹宅’之号也。竹宅生于秀水,故绛珠草生于灵河岸上。”对号入座,影射说近乎牵强说。

在男人中看见女人,在女人中看见男人。人性是先天与后天形成的产物。培根说:“天性好比种子,它既能长出鲜花,也可能长出毒草,所以人应当时时检查,以培养前者而拔出后者。”“天性”也即人性了。

人需要有陪衬,小说人物也离不开陪衬。桑丘之于堂吉诃德,香菱之于林黛玉,尤其表现在诗才上,为铺垫黛玉才华出众,借丫鬟香菱之口,说出“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从古至今的诗话词话,无非如此。这正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林黛玉,每个人有每个人印象中的林黛玉,每个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林黛玉。

设身处地,如果她是你的亲人,你会怎么想?将心比心,如果她是你的恋人,你会怎么做?推心置腹,如果她是你自己,你又将如何直面或不愿直面这样的人生……

小说中美的失落促成了失落的美。蒙田说:“人生的最高艺术只是保持住自我。”又说:“谁教会人死亡,就是教会人生活。”曹雪芹以她的形象完成了最高的艺术创作,给读者以爱美之心、惜美之心、求美之心!她依然活在那里,用心阅读,就是接近,过度诠释就是远离。

她与宝玉的恋情,正演化为一曲绝唱,一首挽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枉凝眉》)

周而复始,花要开,将开未开的花最美。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爱情的花要开,要败,还要开……

花魂永在。

薛宝钗 :欣赏她美的风姿

倘若你渴望幸福,那么就去寻找薛宝钗这样的女性;倘若你希望后代有出息,那么就想办法娶到她那样的女人;倘若你能事业有成,那么背后最好有一个她那样的女人。

想像她那样的女人,端庄、美丽、大方,自信得不相信眼泪,也很少流泪。美得健康而有活力。看过许多清代的画册,美得柔弱而纤细的女人,随处可见。她不符合那种准则,她要么是汉代美女的转世,要么是唐代美女的再生。

也许遇到过她那样的人,以其聪慧传递着聪慧,又不乏温情。爱就爱那种人,化解困惑,适应环境。如果说林黛玉是玫瑰花,那么她就是芙蓉花。自然的美,天然的美,不需要雕饰的美。

尼采在诗中写过一种花,不知道是什么花。他说:“如果我们给这个幼芽多几个世纪的时间,它或许会长成一株奇妙的植物,有着奇妙的香气,把大地变成前所未有的宜居之处。”她也许正是那种花,她多起来的时候,恰恰是幸福指数高起来的时候。在那个朝代,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即便走得远,也远不到哪里去。女人给女人、男人给女人裹的小脚,也限制了她们的自由。如果她生在当下,她的能力会超出常人的想像,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不论男人和女人,都有多项选择的权利。

“人类的历史就是女人的历史”(法国谚语),这要看怎么理解了,法国是一个尊重女权的国度,那里的贵妇人才貌双全。巴尔扎克说:“女人都具有创造善良丈夫的天才。”

薛宝钗生在封建时代,自己不能出人头地,只能寄希望于男人。要么是丈夫,要么是儿子。这是常态,她肯定希望自己的付出能有收获。相夫教子,享受天伦之乐。现实并非如此,现实无情地摧毁了她美好的愿望。

叔本华以为,:“生而有足够财产可以生活的人,通常有一颗独立的心,她习惯于不同流合污……”她正是那样的人,像荷花,她出污泥而不染。

想写她却找不到相应的词,想找到有关她的画像,却是千差万别。想换一个话题,却又欲罢不能。

了解自己难,了解别人更难。也就多少懂得了蒙田为什么会说:“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是一个人明白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她始终像一个谜一样,猜也猜不透。其实,并不像评论家们说的那样复杂,那么有心机,那么深不可测。

看一个人在于你是一个什么人。“书是一面镜子。一只猴子去照它,里边绝不会显出圣徒的面孔来。”她首先是一个出身豪门的女人,富而贵,父亲早逝,母亲明智、贤达,哥哥薛蟠是皇商,是带有西门庆色彩的冒险家。她衡量男人优劣的准绳,一来自哥哥,二来自贾宝玉。认识男人,对她来说,没有更多的参照系。长辈太远,仆人太低……

她项圈的璎珞上,正面刻着“不离不弃”,反面刻着“芳龄永继”。所谓“金玉良缘”,即她之“金”,宝玉之“玉”。宝玉的玉牌“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正面:“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金玉良缘”是传说,也是人为,初衷肯定是善良的愿望,祈愿儿孙幸福安康。后来事与愿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切就不可预知了。

“花冠只有通过看似有意识的努力才能够达到盛开。”但花期有花期的定性。外因总要通过内因才能够改变。爱情的孕育和产生只能是从里到外。她给人的印象很模糊,适应环境的能力在于包容与平和,看似不争,也无人能争。看似知足,也容易处事。

她是诗人,更倾向理性的诗人。她们姐妹和宝玉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大观园结成诗社的时光。咏诗抒怀,饮酒赋诗。互相欣赏,相互激励。自己创造的象牙塔,自己建立的乌托邦。环境改造人。正如诗人里斯托维奇所说的:“不是诗人使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有诗意,而是周围的世界使他成为诗人。”诗人是一些什么人?亚里士多德早就发现,“各类作者中,诗人最喜欢自己的作品”。只要能写出好诗的人,一定不俗,一定有性情的一面,真情流露的一面。

单从情感上说,男人是靠不住的。贾宝玉的内心世界,一定是既爱林黛玉、又爱薛宝钗、兼爱其他的女孩子,最后,没有出路,只好索性出家。像宝玉一样的男性比如徐志摩,也是既爱林徽因,也爱陆小曼,还有其他的爱吧?男人永远不像女人那样专注,那样永恒。负心的多半是男人,而很少有女人。一生不娶的男人很少,而一生不嫁的女人很多。从某种角度说,男人对不起女人的多,女人对不起男人的少。由此,也就理解了只有贾宝玉对不起她们,而没有她们对不起贾宝玉。一个男人会有意无意在情感上做对不起女人的事。

薛宝钗即便得到了贾宝玉的婚姻,也没有得到贾宝玉的心灵。男人常常看着这山比那山高,失去的女人比得到的女人好;男人不容易知足,女人容易知足。

在前八十回中,不论是贾宝玉也罢,还是薛宝钗也罢,他们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又美丽,又可爱,是有灵性的男女,是闪耀着欲望火苗的少男少女,眼神中透露着天真活泼,有无限的可能。而后四十回,在高鹗的续中,像是从诗到散文的转化,真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大观园的破落,意味着乌托邦的幻灭。女孩们有的远嫁他乡,有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的自寻短见,有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的生为泥土、又归于泥土……

“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忍耐。”(契科夫)宝钗一直在忍耐,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给她的一切,她想适应贾宝玉的生活,但贾宝玉不想适应她。忍耐也没有用,她已经成人的时候,贾宝玉还是一个孩子。任性,不知好歹,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就像那些现代派的诗人,标新立异,反叛社会,你让我这样,我偏偏不这样;生在优越中,却在有意识地对抗自己的优越,结果沦为下流社会的一员。想着重新再来,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吗?

每当改朝换代的时候,也即意味着重新洗牌。她爱错人了吗?她的亲人帮她物色错了人吗?谁是最佳的人选?还有比贾宝玉更适合的人选吗?“薛”有“雪”的含义,“白茫茫,天地一色纯净;“贾”有“假”的寓意,在假中见真还好,在真中见假呢?同样是宝贝,钗是插在头上的装饰,有也可,无也可。玉却是骨子里的,不可替代的石之精华。是贾宝玉背叛了她,还是她背叛了贾宝玉?谁是原创?谁是续写?结果截然不同。

没有完美的爱情。一个健全的人,他的一生当中,一定爱过不只一个异性,只是爱的形式不同而已。从爱情走向婚姻,需要很多条件,机缘、平台、阴差阳错的过程,缺一点失之交臂,多一点天作之合。撮合与分手,皆在一念之间。

不论是“金童玉女”、还是“玉女金童”都含有矫情的意味。面对林黛玉和薛宝钗,贾宝玉处在两难的境地。选一个就会伤另一个。他为什么想选林黛玉而放弃薛宝钗,是不是考虑到薛比林的承受力强,林离开他是绝路,而薛有可能生活得更好。林的命脆弱,薛的命坚韧。他一直没有成熟,没有世故,其实他更需要一个姐姐,而不是妹妹。他处于犹豫彷徨的状态,左不成,右不成,干脆什么也不要了。

薛宝钗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别人会给她什么。与贾宝玉的结合,并非她自己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联姻,是强强联手,抵御不测的风险。本身知根知底,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持重,宠辱不惊,很少有妒忌之心,对人事有点冷。贾宝玉和林黛玉是“木石前盟”,与她是“金玉良缘”。最终演绎了两种悲剧。

说她城府深,正说明她修养好。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不是她感兴趣的东西。她身上有知识女性的范儿,对知识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自我的把握。对不值得关注的人和事,她不愿无谓地消耗精力,她处在高处,值得做的事那么多,何必去分心,听无聊的话,做无聊的事。她会做人,知道和为贵,孝为先,忍为上。

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她的人缘好,是因为她相对超脱的个性。平易近人,一视同仁。“人要避免灾祸的方法,莫如增长自己的心灵财富,人的心灵财富越多,厌倦所占的地位就愈小。”叔本华的理论就像为她所说,“一个人内在所具备的愈多,求之于他人的愈小。”她不仅很少求人,而且能帮人则帮人,能助人则助人。在得势的时候,有这个条件;在落魄的时候,“人最后必须,也是仅能求助的还是自己。”(歌德)

高贵的女人必然长出一副高贵的模样。在曹雪芹的眼中,谁是她的创作原型。林黛玉无意中说她像杨贵妃,她哪一点像?在书中,她的端庄像贾元春,她的性格像史湘云,当然,母女最像。薛姨妈身上的优点她也有。想了解女儿,先了解母亲;从某种角度说,女儿是母亲的过去,母亲是女儿的将来。

黛玉和香菱,以写诗相交;宝钗和袭人,以做人相交。水涨船高,各自彰显了她们的风格与才情。

三个人年龄上的比较,薛宝钗大贾宝玉两岁,大林黛玉三岁。而宝钗一出场,给人的印象是特别有女人味。

关于宝钗的原型说。像曹雪芹的原配夫人,像表妹,像《金瓶梅》中的李瓶儿,像曾经的恋人,像的人太多了。曹雪芹爱薛宝钗这个人物,这个人物的某种原型,也一定爱过他。贾宝玉挨贾政的打后,薛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来……”一个“托”字,写活了她的慎重。还有那温柔体贴的声音:“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这句话,是不是有人曾对他说过?贴着人物的性格在写,写得惟妙惟肖。这是真心地对他好,是爱的暖流。

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一个诗人爱上另一个诗人,一只刺猬靠近另一只刺猬。近了互相刺痛,远了相互思念。宝钗和宝玉的关系,既有亲情,又有爱情;既是亲人中的恋人,又是恋人中的亲人。宝钗的魅力在于包容。寻找的只是亮点,性格的复杂性都是由点到线,由线到面, 好坏也并不那么分明。

她为什么要“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多才多艺的曹雪芹,将自己的两种才给予了他心爱的两个女人:诗的才华给林黛玉,生存的能力给了薛宝钗。前者还停在精神的层面,后者同时也是一种技能,即使穷困潦倒,也能养活自己。

曹雪芹对两个人的爱恋,不分伯仲。林之潇湘馆多种水竹,清气有节。薛之蘅芜院多栽香草,香气怡人。林者临也,薛者雪也,临雪而诵诗,临雪而绘画,临雪而读禁书,不亦快哉!

寻找薛宝钗的形象,没有完全恰当的符号,是一点一点凑起来的。人物的组合是作者巧夺天工的塑造。有了模子,有了图案,用好的材质,精工细作,捏一捏,磨一磨,修一修,便渐渐成形了。

“宝钗戏蝶”,天真活泼的女孩子,追逐着飞舞的蝴蝶,每朵花都面含微笑,每阵风都香气扑鼻,一幅生动有趣的人物画。“学做女红”,家教的贤淑,常常过了午夜。持家的能力,是锻炼出来的。宝钗不仅有审美的眼光,还有经济的眼光,自我经营的意识。

如果用色彩去描绘人物,贾宝玉之“红色”,他是情种,爱得轰轰烈烈;林黛玉之“紫色”,她有书生文人气;薛宝钗之“金色”,她有与生俱来的富贵气。从一个梦开始,到另一个梦结束。

蘅芜院的香,是异香,“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是不是折射“香妃”?她的异香从何而来?包括她食用的“冷香丸”。香是一种气息,是香火不断的香,是香甜可口的香,是香气扑鼻的香……据《佛经大辞典》称,香为“健达”,香为“佛使”,香为“信心之使”。烧香拜佛,以她为香,无意中引出了宝玉出家之谜。

这样想来,她身上有一种神秘感,当贾母走进蘅芜院,看到房子中一无陈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年轻姑娘,屋里太素了使不得。”也暗示出她内心之空,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曹雪芹为什么会给她起“蘅芜君”的号。三个字,“蘅”去掉草头,即“衡”,有衡量之意,“芜”去掉草头,即为“无”。望文生义,是不是想表达,香草一样的美人薛宝钗,最终的结局是没有了丈夫。用心良苦,换一个角度,曹雪芹是不是假借她的命运,写自己失去“君”的苍凉。“君是会意字,由尹和口组成。尹表示掌握权力者,口表示发号施令。君的本意指帝王和诸侯,与‘臣’相对。”“君子”,古人对统治者和贵族男子的统称,与“小人”相对。词典上的解释,有一定权威性。突发奇想,曹雪芹当年有没有想这么多,已无从考证了。联想止于联想,误读至于误读。

曹雪芹对笔下的薛宝钗怀有敬意与好感,是不是假借她在追念什么人。他写道:“诚不若彼裙钗。”对女性倾慕,对女性爱恋,对女性敬重的程度,是区别一个作家优秀与否的一个标准。他还说过,“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这也是《红楼梦》高于《金瓶梅》《水浒传》的地方。

薛宝钗是谁?谁是薛宝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给读者带来的艺术享受。想一想,你适合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爱情不是空中楼阁,需要爱的资格,配得上配不上。自知之明,知人之智。

“恋爱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诗人”(杜威) 写一首好诗,也许不难,难在一直能写出好诗。像爱一个人容易,保持一种爱就不那么容易了。

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的成功,莫过于唤醒你内心中沉睡的力量,你开始反省自己,当你年轻的时候,遇到像她那样类型的女孩子,你该如何去做?做好了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直接影响到以后的幸福指数。

像她那样为人处世的女性,在社会的不同阶层都会有。男人的身后如果站着这样一位女性,她会不断地启发你,激励你,劝诫你。你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她并不太在乎,但在乎你是否勤勉,是否在改变自己,努力向幸福出发。

好女人引导男人上升,她是一部经典的书,启发你,润泽你,感化你。记住萧伯纳的一句话:“世上最不平凡的美是家里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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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为何是“情不情”
钗在奁中待时飞
曹雪芹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