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志芳
似乎是被李序推醒的:快起床,八点了,要迟到了!蔡梅的眼皮像是被谁牢牢摁在眼睛上,只一对眼珠在下面急迫而无奈地乱转,她就这样闭着眼嚷着:闹钟咋没响?你咋这时辰才喊我?李序狠命地抹脸,抹开浓浓的困意:不怪我啊,我的手机闹铃也没响,我也才突然醒过来。啊哟喂,我也迟到了。
蔡梅抓起手机,想打电话给同事问问情况,灯亮着,可光线却暗到看不清手机屏幕,越着急越看不清。蔡梅要参加的会议十分重要,重要到如果不去,可能失业。李序里里外外窜进窜出,不知折腾些啥,大概是洗洗涮涮,收拾他那张大长脸和那个大身板。一会儿他回到卧室,说:你还不起来?真的要迟到了。
都八点了,拼上老命也赶不上飞机了。她泄气地躺下,眼泪哗哗地流淌。好,赶不上就不赶了,失业就失业,大不了我养你。李序冷静下来,反正今天公司事不多,我也不急着去。来,咱们好好聊聊。
我都急死了,哪有心思跟你聊。
急有什么用?他拿来一块热毛巾为她擦了把脸,然后坐到阳台地板上,看看窗外。八点了,天色雾蒙蒙的,阴郁得有点诡异。他们家的阳台地板高过卧室地板一大截,李序上半身又长,坐在那,几乎与她等高。他的腮部肌肉滑动了几下,皮笑肉不笑。你们这趟是几个人去?他问。
五六个吧。
我都认识吗?
不是都向你汇报过了吗?
没有,我之前什么也不知道。
蔡梅一惊。平常,这么说吧,上卫生间都会下意识地朝他喊一声,当然,他对她也是如此,有时两人免不了要彼此取笑一番,如今要外出一个星期这么大的事反而隐瞒?但他无辜的表情,使她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有人说一孕傻三年,她连着生了两胎,记忆力确实是大幅下降。那么,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他们这对恩爱夫妻来说,性质挺严重。她心虚得不敢直视他:好吧,就算我没跟你汇报过吧,现在进行事后——也不是事后,反正,总应该让你知道的,这次我们是去参加总公司组织的培训,有六个人,分别是领导、处经理、银行保险部经理B……
听上去这几个是男人。
对,三个男人,你都认识。
其余三个呢?
副领导、讲师A和我……
这几个是女的?
是的,你也认识。
三男三女?
是的。
这种搭配不错,符合出差美学。
什么叫出差美学?
是我脑中即时跳出的一个词语,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出差在外,男女在性别上需要按适当的比例搭配才比较合适。
你所说的合适,指的是男女数量相等?
不仅仅如此。那么你们这样的比例,到时住宿的房间怎么安排?
领导男,单人间;副领导女,单人间;其他双人间。
哦,这样就没有问题。
那你觉得怎样才会有问题?
形式上肯定不会有问题,我讲的是实质,透过表象看到本质,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我相信这六个人中,必然有一对男女关系暧昧。
瞎说。
我还能猜得出来,是哪两个人。
瞧瞧,吹牛还上瘾了。
那你听我说得对不对。
听着呢。
你们领导和A。
嗯?
对吗?
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
你操那份心干嘛?蔡梅表面上指责李序,内心里惊为天人。领导和A,岂止暧昧,简直明火执仗,据说,虽然是“据说”,但并非找不到源头的传闻,领导曾对A的主管说:A是我的人,你要关照她。
我说的没错吧。我还知道,副领导和处经理也不是那么清白。
蔡梅目瞪口呆。公司大了,什么人都有,人与人之间什么样的关系都不会少,对于一个外人,李序的猜测何以如此精确,像打靶一样直中靶心。副领导和处经理,小道消息确实不少,可她从不向李序透露这种情况,免得他怀疑她近墨者黑。
在我心里,崇拜这个词非常神圣及高端,不是随便能用的,它远在喜欢、爱、仰慕之上,距离我十分遥远。我无法将它用在我近旁人的身上。
领导手握权力,生杀予夺,对普通女员工有致命吸引力。
我们领导即使有吸引力,也不可能致命,更何况我不是“普通女员工”。你是我丈夫,实话对你说也无妨,这位油头粉面、香气扑鼻又爱夸夸其谈的领导恰恰是我内心里厌恶的。
哦,领导不都是夸夸其谈的么,夸夸其谈的人才是具有营销精神的人,你们这种公司的领导,不具有营销精神怎么行。
你今天也一反常态的,有点夸夸其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相信这三个男人中,必定有一个是你喜欢甚至爱的。既然领导和处经理都各有所属,那剩下的B必定是你的了。
你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说符合出差美学。
相较于传统的模拟电视,4k技术电视在色彩丰富度、细节完善度、清晰度等方面都实现了阶段性的突破,可以为人们带来视觉、听觉的双重体验。此外,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对4k技术电视的画面比例以及银幕宽度进行调整。
实话告诉你,你说的没错。
那么为何是B呢?
对一个人的喜欢往往由外而内,两者缺一不可。首先当然是他的外表吸引我,如果你见过他你会同意我的观点;其次是适当的幽默,口才很好却收放自如,他是部门主管,不是专职讲师,讲的课却比公司里任何讲师都好,很能蛊惑人心,却让人感觉不到蛊惑,别说销售人员,我们内勤同事都很喜欢听他讲课;最后呢,是不油腻。他的身材略有发福,脸上也看得到膨胀的痕迹,可是眼神清澈,有神采,你知道以前形容人眼的一个词语吧,叫炯炯有神,虽然这个词语因为泛滥成灾而被人弃用,但他眼睛的神采,好像也只能用这个词语形容。他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白的多一点,透着股狠劲,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闪着温存的光芒。
你对我观察得可没这么细致。
抱歉,我这样观察你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当局者迷,我们两个在同一个局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观察彼此的角度就会有所不同。
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我也无法控制你的思想,就如你无法控制我的思想一样。不过我想问一下,你们两人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八字没有一撇。
你打算在这次旅途上与他有进一步的发展吗?
旅途?我们不是旅行,我们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顺便进行岗位技能培训。
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是说发展?顺其自然吧。在他没有明确表示之前,我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如果他有一丁点的表示,我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人生苦短,须尽欢!
你这个婊子!背着我做这种丑事,还洋洋得意夸夸其谈,太不要脸了。只有杀了你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李序一跃而起,掐住她猝不及防的脖子。她手脚乱蹬,渐渐翻起白眼,绝望地想:我才三十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吗?她大张着嘴呼吸,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希望赶紧醒过来。她的手在挣扎中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抓起来朝他额头死命砸去,他松了手,大叫一声:你干嘛?
她睁眼看,他捂着脑袋坐起身,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又梦游!她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搂住他,在额头处亲了几口。李序在夜半时是没有任何思考能力的,他倒下身又呼呼睡去。
视线清晰起来,她抓起手机瞅了一眼:四点。
半夜,刚惊醒,这两个理由让蔡梅记住了方才梦中的每个场景,电影一般不断地在她脑中循环放映,她都糊涂了,究竟有没有向李序“汇报”过此次出行?包括同行的六个人刚好三男三女。深刻回忆了一下,应该是没有,那么,是她确实隐瞒了吗?
前段时间他工作很忙,每天加班回来,匆匆洗漱后倒头就睡。她大概就是在他似睡非睡时,心怀叵测地揪住他耳朵,语焉不详地报告即将出行的消息。她说的好像是:机会十分难得,也很荣耀,其他几位都是领导的心腹,我壮壮胆也算半个。她的大多数同事他都认识,于是他对她的话,如耳旁风吹过,不留一丝痕迹。
一次正常不过的公出,严重到长梦短梦连绵不绝,少有的事。她在黑暗中挖掘自己的潜意识,七辗八转,想着想着又迷糊过去,终于,五点五十分的闹钟响了,李序的鼾声戛然而止,边推她:快起来,快起来!边掀开被子蹿下床去,被他压扁的枕头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慢慢恢复原形,她拍拍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梦当然是不作数的。单是从出差的人数来说,就不准确,他们明明是三个人:A讲师、B主管和蔡梅。当然,他们坐的也不是飞机,而是B的私家车,因为从家到出差城市,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而且这事,李序是从头至尾一清二楚的,她的行李,也是他哼哧哼哧搬到小区门口,与她一起等B的车到来。
三个人分别住在城市的不同方向,B的车到蔡梅家小区门口时,A已端坐在副驾驶座上,从两人脸上的表情看,他们刚经历了并仍在进行着一场愉快的对话,蔡梅上车时,两人甚至都没时间从急词骤语中扔几个字出来与她打招呼。蔡梅坐在后面,很快清楚他们在谈论前一天的股市,看来两人购买了同一支股票。经过2015年的断崖式下跌后,极少听到有人正儿八经地谈论股市了。
她坐在后排的中间,穿过他们密集的言语的间隙,透过前窗玻璃,望着前方急急探入车下并随即被抛在车后的道路,以及上空被往后甩去的各式路牌、指示灯、屋宇,只觉前路无比漫长。
右边一车突然变换车道,插到他们前面,两车距离不超过三米,被挡住视线的蔡梅正愣怔间,A尖叫一声,捂住了脸。然而作为老司机的B完美地避开了危险。
车子继续前行。当然,世界突然安静了,只听到身子底下的车轮“嚓嚓嚓”不停歇地大喊大叫。蔡梅胡乱地担忧着,每分钟3000转的车轮会不会突然脱落,然后他们三个人突然被墩在地面,或者滑出去很远;更有甚者,前轮突然爆胎,车子翻滚落入一旁的河里。届时,前面的这对男女会不会惊慌地互相抓住对方,或者拥抱在一起?当救援的人们赶来时,他们会不会被渲染成殉情的情侣?而蔡梅只能作为目击者,被他们远远地摔在后面?她狠命咬了下下嘴唇,以示对自己的惩罚。
前面这一男一女的背影惊人地相称。A柔软的波浪卷长发遮盖了她小巧的后脑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种种动人香味弥合在一起,搭配她甜腻的嗓音,优雅的肢体动作,时尚精致的衣饰,有着迷人的效果。蔡梅想,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味吧,别人想学,只会被冠以“东施效颦”。领导冒天下之大不韪,对A的主管说“A是我的人,你要关照她”,也是情有可原,免得不识相的再凑上前去。就好像某种动物,喜欢在特定的地点撒尿做记号。
B有着完美的后脑勺,对得住它的主人。后脑勺最不防备、最无心计、最真实,这是蔡梅一直以来的观点,她常常凭一个人的后脑勺判断、猜度他的颜值与气质,八九不离十。前面这个人的颜值、气质与他的后脑勺也是极为相称,甚至她觉得他的后脑勺要优于他的脸,如果是陌生人,她觉得自己会凭这个后脑勺爱上这个人。
她回忆起方才的那个梦,梦中的自己毫不害臊地向李序宣称,她喜欢B这样的一个男人,这种无耻的话是任何丈夫都无法接受的挑衅。蔡梅一年三百六十五晚,每晚都要做上好几个梦,甚至中午稍稍眯一会,也是乱梦不断,醒来就忘了,偏偏这次一字一句都像刻在脑中。B无端入梦要抢个男主角做,实在出乎蔡梅自己的意料。公司百来号员工,她是营销业务部内勤,他是银行保险部主管,两人在日常工作中几乎不接触,偶尔一起开个内勤员工会议,彼此知道有这么个人,仅此而已。他的部门业绩突出,在总、分公司名气很大,他因而算得上风云人物,上上下下对他都挺客气。埋头干活的蔡梅,无须刻意打听,小小的一阵风,都能将他的故事刮进她耳朵里。除了夸赞他部门的业绩,逃不开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关于他的“八卦”,基准内容就是有许多女人投怀送抱,尤其是一些三十来岁热情奔放的销售人员,真是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从上级部门承接来的再离谱的业绩目标,她们都倾尽全力去达到。
“八卦”毕竟是“八卦”, 蔡梅对此半信半疑,但这种事只适合私下揣测与传播。蔡梅今晚的这个梦,也许能揭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想到这,她赶紧埋下头,捧起手机。
天不作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雨下得很大,一时半会歇不了,这打乱了他们逛一逛的计划。搬好行李,便在房间无聊地玩游戏。蔡梅与A同住,B单独一间,两个房间恰好面对面。B是公司的红人,刚进房间就有其他机构的同事找他,一拨一拨,吵吵嚷嚷的,整条走廊都是他们的声音,谈论的多是业绩、指标、增长率、月平台、中收、产说会,以及种种他们公司特有的概念。
终于安静下来。蔡梅她们房间的电话响了,A接听,只说了一个字“好”,就搁下电话,对蔡梅说:打牌去!
去的是B的房间,四五个人正在搬动桌椅。打的是双扣, A与 B面对面坐下,其他有两人也面对面坐下,蔡梅问:你们讲钱吗?当然讲,不讲有什么意思。有一人马上接话。怎么讲?一元、三元、五元。蔡梅吐吐舌头:搞太大了吧!B笑道:牌桌就是战场,要讲格局,小打小闹没意思。A微笑着:蔡梅,等下你也玩一盘,我和你做对家?
牌局使屋内显得热气腾腾,四个人斗志昂扬,蔡梅不喜欢玩牌,她观战几盘后默默转到床上坐下。她将两个枕头叠起来,稳稳地靠着玩手机,旁人的嘈杂,也似乎在千里之外了。
手机响了,是李序打来的,她刚点了通话键,却自动关了机,怎么也开不起来。这时,B因为打输了,已起身让贤,正背对蔡梅,站在A身后指点。蔡梅一抬头,看到B的手搭在A的肩上,恰在这时,A腾出手,伸进他的T恤,在背上抹了一把后退出来,两人均没有为此小动作分散精神,看来已是熟门熟路。蔡梅在昏暗的灯光下倒抽一口凉气,说:B经理,手机能不能借我打一下,我的不知道怎么自动关机了。
B扑到书桌前拿给她后,赶紧又回到A身边。蔡梅走到角落,觉得牌局上噪音太大,便开门去走廊上打。李序问:怎么关机了?
手机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动关机了,就借了同事的给你打。
躺下了吗?
没呢,看他们打牌。
很安静啊,他们打的什么牌?
打双扣呢,我是在安静的地方给你打电话。
那边停了一会,又问:玩得怎么样?
没玩,本来想去逛逛,天下着雨,只能躲在房里打牌。明天要开会,也不能玩太久。
嗯……有想我吗?
想的——吧!这个“吧”字一出口蔡梅就懊悔了,显得多不真诚啊。大概是距离太远了,李序没注意到她的尴尬,只是说:我可想你呢,自从结婚后咱们可没离得这么远过,孩子们去姥姥家了,我一个人不知该干些什么了,想睡觉,睡不着。
蔡梅举着手机在走廊上来回走动,走廊尽头开着窗,她探头望望夜雨中的城市,恍若梦中。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只听李序讲着,然而他的声音远在天边,让她在梦里走不出来。手举得累了,食指下意识地想伸进手机后面的指环,伸了好几次都扑了个空,诧异地取下来看,很陌生的手机,才想起是B的。她放到鼻子下面——她也常习惯以气味作出辨别与判断,这个手机没给她机会,她只闻到自己头发上干巴巴的味道。
第二天是正式会议加培训,内容还算轻松,傍晚下了课,吃过饭,二楼热闹极了,各个房间内窜进窜出的都是公司同事。雨一直下,将他们锁在酒店内,他们也能各找各的乐子。有些人打牌,有些人吹牛,B这儿成为最热门的场所,毕竟,他在今天的会上又受到了表彰。
蔡梅平常与其他机构的同事接触较少,没人约她,而A似乎一下课就出去了,蔡梅在餐厅吃完饭便回房间,打算看会手机和电视,然后早点睡。九点多,A也回来了,脸色不太对,一进门把包扔到桌上,取了睡衣就冲进卫生间。外面有人敲门,她问:谁呀?
我是B。
蔡梅狐疑地朝卫生间方向看了看。里面的水哗哗地响着,暂时没有停歇的可能。她走到门边:A在洗澡,等下她洗好了我让她打你电话。敲门声固执地响着:你出来听一下电话,你老公说打不通你电话,打到我这里了。
蔡梅下床,披上外套,开了门,果然是B,他显然还没有搞过个人卫生,一脸的疲惫。他将手机给她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说:我手机好好的呀。李序呵呵地笑:可是我打不通,我不知道这号码是B经理的,我以为是A的。蔡梅说:不管是谁的,打别人电话不好,还让人特地送过来,说不定别人都要睡了。李序说:哦,他的房间离你们房间很近吗?我们两个房间就是面对面。你问这干嘛?不干嘛。两人闲扯几句,蔡梅赶紧挂了机,给B送回去。
第二天的培训特别累,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十点,蔡梅哈欠连天地和A回到自己房间,她先去洗澡,洗完后发现A不在,除了一个大旅行箱,小背包也不在,手机也不在,床上没有坐过倚过的痕迹,似乎这个人并未来过这个房间,蔡梅不敢多想,多想会害怕。她脱掉浴袍换上睡衣,想赶紧补上方才被平白抢去了几个小时的觉。外面有指甲刮门板的声音,她认为有人开玩笑,不理睬,声音不肯歇,大概是换成手掌拍了,她问:是A吗?没带钥匙?A平常在公司爱开玩笑,蔡梅认定是她,微笑着去开门。一张男人的脸贴在门上,顺势跌了进来,她怪叫一声,捂住胸口,慌乱中撞上了门,外面一声闷哼:要出人命了。她从门边的衣柜里找出外套套上,拉上拉链,才再次打开门。B拉住门把手一推:跟你说件事。在这里说吧。在这里说不方便。到里面更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蔡梅觉得这个B不像前天的B和昨天的B,甚至都不像方才一起参加培训课的B。怎么说呢,不知道是否因为疲倦,他的眼睛迷瞪瞪的,却仿佛又含着一汪水。蔡梅知道他和别人吃宵夜去了,肯定是喝了酒。她紧张地说:A在呢。B不屑地说:A才不会在呢。他凑近一些:A现在在别的地方。她侧开脑袋:哪里?他凑得更近:她想去的地方。
哦,那我要睡了,B总,有什么事明天说吧。
今天必须得说。
那——你说吧。
他突然笑了,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举到她面前,脸上现出孩童般的调皮:你老公又打我电话了,我没接,你看你要不要回个过去?
蔡梅浑身发冷,有气没力地说:不用了。便关上了门。
培训的最后一天,公司安排了丰盛的晚宴,还上了各种酒,主持人明明白白地说:可以一醉方休。不过很多人急着回家,还是敷衍了一下大家和自己的肠胃,早早撤离。几个有话想说有事想干的人,酒拼着拼着,最后人都拼到一桌去了,他们将各桌启封的未启封的酒都归拢过来,准备一醉方休。B意犹未尽,却被A和蔡梅催着回家。几个人手疾眼快,将准备溜走的他们拉扯住了。A和蔡梅没奈何,只得陪着。
蔡梅想起以前有个女人夸自己的老公“他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觉得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夸夸他们的这位B总。他是焦点,也不辜负焦点,以来者不拒的姿态赢得满堂喝彩。一圈整下来,蔡梅感觉他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车轱辘似的,滚过来滚过去。那种感觉又来了:他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B,也不像是前几天上台领奖时的B,当然,更不像是她梦中谈论到的那个B,他现在只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酒鬼。
A看不下去了,说:你差不多了,明天回去还要上班呢。不说倒好,一说B就更来劲了:来来来,A大美女,别看是在同一个公司,平常也碰不到。今天机会难得,咱们得好好干一杯!A面露难色: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实在不能喝。某男眯着眼说:大美女,这点面子总要给的吧?A僵坐在那没动。那人脸上挂不住,离开座位走到她身边:那我喝一杯,大美女半杯,总行了吧?
A往B身边躲去,B将那人的酒杯一挡:她今天不能喝!
为什么?
她大姨妈来了!
好几个人口中的酒都喷出来了,那人笑着说:A大美女来大姨妈都知道,B总,你不得了。
A又羞又恼,满脸绯红。蔡梅捂着嘴,不敢笑出声。那人没奈,眼睛转了一圈,便转移目标:小蔡,大美女不喝,你喝!蔡梅有酒量,却并不想喝,她巴望着B也替她挡一挡,他却眉开眼笑地:嗯,小蔡没来大姨妈,二胎也生了,可以喝一杯。
又是哄堂大笑。蔡梅腾的站起身,提过酒瓶,将面前的酒杯倒满,与递过来的另一个酒杯碰了碰,咬咬牙,一干而尽。醇黄的液体奔腾在她的血管里,身体里像是装了马达,马上轰隆隆发动起来。要开往何方呢?她望着对面的B,他也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拎着酒瓶,走到B旁边,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又将B的酒杯倒满:B总,我也敬你一杯,祝你带来业务滚滚,让我们大家年终奖拿到手软。大家便起哄:对对对,有了B总,年终奖今年十月薪,明年廿月薪,B总,快干杯!
B举起杯,与蔡梅碰了碰,正要往嘴里送。刚才那个男的却喊:喝交杯酒!喝交杯酒!其他人也连忙起哄:喝交杯酒!喝交杯酒!B也不推辞,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向蔡梅的臂勾过去,蔡梅赶紧用另一只手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喝了,又将自己的酒杯送进他掌心:交杯酒喝过了。大家觉得没趣,一时都不作声了。
酒尽人散,回家已不可能,只得各自回房。蔡梅和A见B跌跌撞撞的,想扶他,他不让,只得跟在后面护着。然而他却朝她俩的房门扑去。A说:B总,你的房卡呢?我帮你去开门。B不理她,这时蔡梅已打开房门,B跟着她们跌进了屋。A说:B总,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睡吧。B摇摇头: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呀。仰面倒在A的床上。A想拉他起来,怎么也拉不动。呆了呆,只得说:我先去洗澡吧,臭死了,又是烟又是酒的。 有个大男人呆在房间,蔡梅也不能脱衣换衣,只得靠在床上翻看手机,她拍了几张B的醉态、丑态,与本人对照着看,悄悄地乐不可支。她想等下A出来了,教唆她在B脸上画几笔,应该更好玩。
小蔡!小,蔡!
她听到有人叫她。是B,他并没睡着,此时呆呆望着她。她不吭声。小蔡,你怎么不理我?
哪有啊?我以为你说梦话呢。
我从不说梦话,小蔡,想不到你酒量这么好,喝了这么几大杯,一点事都没有。
还行。
小蔡,你平常的脸色有些苍白,喝了酒就红润多了,好看,好,看。
蔡梅转了个身,将背朝向他,眼睛盯着手机,身体里面的那个马达又发动起来。她想到了很多个“如果”、“但是”、“万一”和“假如”,想到许多可能或不可能。只是没想到——
他突然起身,转到她面前,弯着腰,以便与她的目光平行。她大惊,直起身。
可以亲你一下吗?
蔡梅浑身的血液都涌往胸口,以支撑心脏的狂奔乱跳。她还担忧自己已经失去听力,方才那七个字只是自己的猜测。然而他凑近来,她只得向后倾斜,他按住她的肩。她软软地望着他:厚度适中的唇形,笔直的唇线。突然,两人的唇碰到了一起,只是轻轻地碰了碰,蔡梅闻到他嘴里的薄荷味道,奇怪,照理应该是浓浓的酒味——这个味道将她带回到多年前,那时她的初恋男友,每次来见她,都会嚼块口香糖,都是淡淡的薄荷味道。她望着他,脑中的李序被抛开,世界只剩下一个薄荷味的男人,还有通过这个薄荷味使她追忆初恋的男人。在空调的嗡嗡声和卫生间哗哗的水声中,两人的嘴唇与嘴唇又轻轻地、但很有质感地碰了碰。只是碰了碰,只是皮肤与皮肤的接触,就像手臂与手臂碰了碰。他们的嘴里、身体里,都有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的小家伙,喷薄着撩拨与吮吸的欲望。
谁的手机响了,然后他们又一起听到了哗哗哗的水声。这水声,从A进卫生间后,一直没停歇,蔡梅想象她在恶狠狠地搓洗着自己。B终于听清是他的手机在响,懊恼地离开蔡梅,一看号码,苦笑着朝她晃了晃。蔡梅接过来,果然是李序的号码。她按下通话键,冲手机嚷道:你一天到晚打B总的电话,到底是啥意思?
你手机关机了啊。
关机了就不要打了。
火气咋这么大呢?
你怀疑我们就明说。
能不怀疑吗?这么晚了还在一起。
在一起怎么了?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和他就睡一起了,你满意了吧。
B在一旁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摇手。蔡梅将手机扔到床上,他一把抓起,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培训结束不久,A就离了职,蔡梅打听来说,是不堪领导的骚扰。A是外地人,她的家就在蔡梅他们前几天去开会的城市,蔡梅奇怪的是他们去培训时,她竟然没有提起这是她的家乡。蔡梅听同事说,领导经常去她租住的单身公寓那边,在楼下打她电话,甚至直接去按她门铃。A一直没有给他机会,于是今年的绩效考评,A被评定为不合格。公司有个很操蛋的员工考核政策,就是无论机构业绩如何突出,每年必须有一定比例的不合格员工,连续几年不合格,就要被辞退,这就是所谓的末位淘汰制。绩效考评是员工投票与领导打分相结合,如果仅以投票作依据,以A的人缘,再怎么也轮不到她,但这次是领导直接指定她,没有任何理由,只能是她!据说A临走时,闯到领导办公室,摔破了他的高档手机和一瓶高档男士香水。于是浓郁的香水气味,一如领导与A的故事,久久不散。
这样看来,最初领导与A的故事版本,也只是好事者的臆测,散布小道消息的人言之凿凿,现在看来就是个笑话。蔡梅眼中最具女人味的A,也有可能成为反抗强权与鄙俗的侠女。那么A与B呢?蔡梅一直无法忘记B将手搭在A的肩头,而A将手伸进他后背的惊世骇俗的镜头,这个镜头一直困惑了她好几年,也在那一段特定的时间带给她嫉妒与屈辱。
培训结束后,蔡梅感觉与B在公司见面的机会多了不少。蔡梅在二楼,B在三楼,平常两人极少会碰面的。但B会找机会下来,路过她的办公室,便略停一停,接上她的目光,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经常是蔡梅与办公室的小帅哥同事聊得开心,回头一瞧,B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背后。她脸一红,再转回去,却忘记该怎么接话了。
某天,他们在公司的某个角落狭路相逢,B将她推到墙边,她挣扎着,指指天花板角落:有监控,有监控。他笑了:你别骗我,这里什么时候装上监控了?蔡梅说:我骗你干嘛?前段时间,大职场老是有人丢钱,办公室主任就找人安装了这个监控。他赶紧放开她,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关于监控的事,蔡梅担心了好长时间。只要听到别人说要去查看监控什么的,她就心惊肉跳。好几个月过去,似乎也没人对她指指点点,终于放下心来。突然发现,她与B也好长时间没有“偶遇”了。
后来他们在楼梯遇上,就点点头,算是互相致意,至于这是什么意,两人都很明白了。
再后来,眼中无他,也无她,竟好像从来不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