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瑛
薛师是个算卦的。你叫他薛师,他叫他薛师,都叫他薛师,真实名字便少有人知道。薛师说话“撇腔”(与本地人不一个腔调),异乡人,具体哪省哪县,同样也少有人知道。
薛师算卦不是测“八字”,也不是看面相,更不玩什么抽签、六爻、测字那些小把戏儿,薛师算卦用的是号脉——脉卦。他说,人的命运、生死、吉凶祸福,全在脉里运行,一号,全都晓得了。
用号脉算卦,除了薛师,还未曾见过,因此薛师也就远近有了点名气。不过薛师的门头牌子上书的并非“算卦”或“脉卦”之类,他门头牌子上书的是“脉学馆”三个金色大字,可能觉得“卦”字毕竟犯忌,“学馆”又是当下之时尚,什么国学馆、易学馆、武学馆、文学馆,等等,看上去挺有学问似的,他也就来了个赶时髦,取名为“脉学馆”。
号脉本来是中医诊病的手段,望闻问切,四字诀。望,观察患者的面色,身体状况;闻,听患者说话的声音,喘气粗细,咳嗽与否;问,问患者的病状,感觉;切,便是切脉,也叫号脉、试脉。四字进行完,患者的病情也就基本了然于胸。其中也有玩奇的,弄玄的,不让病人开口,上来就“切”,切完了,说你的病;病说完了,来一句“说得对了,用我的方,说得不对,另请高明”。其实号脉的过程中望也望了,闻也闻了,多是故作高深,炫耀医术而已。
薛师的脉卦是全凭“切”而决不问的;既不问,也就无所谓闻;至于是否望,似不好说,因为切的过程中总不好捂上他的眼睛,况且他总戴一副深度茶镜,两眼暗暗的,看不出他是不是刻意琢磨你的脸。再说被切者要的是准确度和指导性,他看与不看自不计较的了。
有句古语:“酒香不怕巷子深”。算卦呢,也是不在乎巷子深浅的,抑或越深越好,因为越深越显诡异私密,可谓“卦灵最喜巷子深”。不过话有分解,或者说有一个要害之所在:酒的“不怕巷子深”关键在一个“香”字,算卦的“最喜巷子深”关键在一个“灵”字。就说薛师的脉学馆所在的这条笊篱巷吧,地处城区边缘,长足足有三四百米,宽窄却只能勉强错开两辆脚踏小三轮车,碎石铺路,石头垒墙,屋小窗小,顶高的房子也不过两层,那也只能算“摞屋”,而决无“楼”的星点儿感觉。这种古朴的深巷,在大拆大建的当下,大概只有这座小城尚能见到。小城地处三省交界,爹不喜娘不爱,欠发达,不繁荣。其实薛师的脉学馆一开始也不是在这条笊篱巷里的,一开始是在全城最繁荣的商业区的一个临街房里面,搬到这条笊篱巷里来还不足一年。之所以由繁华的商业区迁至这条幽深的笊篱巷,据知内情者言,多半是因为薛师的名声越来越大,无须在太过繁华的地方招摇。这大的名声的形成,除了本身的造诣,客观上还得益于两个重要的因素:一是收到了具有震撼力的效果;二是被算者具备了为之扬名造势的能力。
薛师首次得以扬名,是给县文化馆一位青年诗人诊卦。这位青年诗人说话大,嗓门高,喜欢到人场里张扬,外号大喇叭。诗如其人,写得宏阔、夸张、任性、抒情。这年逢地区文联评文学奖,青年诗人报上了一大组,而后便蹿上跑下,拼命操作。便有朋友点拨,何不找薛师脉一脉?他就去了。这薛师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他手脖上,先试了左手,又试右手,却只是默言。青年诗人起初也是默着的,很快就被“闷”躁了,叫道:“不瞒你说,我一月之内要经历一件大事情,要你掐一掐能不能成功!”此时薛师才抽回了把脉的手,不紧不慢道:“有道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先生近来心火旺盛,肝气上冲,阴阳失调,寒热不周。自古以来自然法则不可抗拒,欲速则不达。凡事虽须努力运筹,但忌过甚,过甚则焦,焦必慌,‘慌’者心旁生草,潦草便浮,所思所想难以如愿也。”青年诗人听了有点逆耳,心中不服,不由得冒出了一句赌咒的话:“若能成功呢?”薛师还是不紧不慢:“两年之后。”青年诗人心里怀上了一口气,更加紧了运作,最终却是名落孙山。地区的奖两年评一次,两年后他又报上了诗作一组。鉴于两年前的教训,这次干脆来了个听之任之,懒得费力走动,却获得了诗歌类第一名。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那一“脉”,不禁惊叹,遂买了两瓶名酒登门示谢。而且逢人就讲薛师的脉卦如神;又写了《命运蕴含在脉动之中》的长文,发在地区自办的文学刊物上,文中例证虽没指名道姓,但内中人一看即知乃指薛师。由此,薛师也便名扬县内外。
不久,又有一“脉”引起了轰动。
这回来的是县里某局的一把儿。这位一把儿戴一副金丝近视镜,看上去文文气气。也许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卦因,只是于繁忙或无聊中解一解闷子,表现得悠然闲散。眼睛先在屋里睃了一圈,并且在一幅画着庄子的名曰《逍遥游》的水墨画前站定端详了一番,才显得有一搭无一搭地坐在了薛师对面的圈椅上,派头十足地朝薛师伸出了胳膊。薛师却是表现出一贯的认真,食指、中指、无名指切住了手脖,交替着压压松松,松松压压,然后略略微笑着说:“先生命线持高,注定宿住丰富,多房多舍。”不料一句话登时令这位一把儿变了脸,悠然闲散之态尽失,镜片后面的两眼圆瞪,口吻灼灼逼人:“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咹!”薛师并没被击乱方寸,依旧微笑着,依旧不温不火:“世间万事万物,界定不同,含义各异。卦中的多房多舍,系指居所东西南北,频繁移迁,说白了就是一生中要多次搬家,多家类型。”一把儿听罢解释,脸上的愠怒才渐渐消解,反问薛师:“那,照你所说,搬多少次才算得上多呢?”薛师竖起拇指和小指,打出个“六”的手点:“至少这些。”一把儿偏头想了想,一拍桌子:“靠谱靠谱,接着往下来……”
一把儿是个军转干部,由士兵提干后,把农村的老婆办到了部队,成了随军家属。从农村到部队,应该算是第一次搬家。以后部队三次换防,家自然随着搬迁三次。转业到地方,任命为某局的正手儿,却适逢房改结束,局所属公房分完,只还有一套别人腾出来的小居室,一家人将就着住上。两年后,一把儿跟另一个局联系,以照顾无房户为由,合作盖了一栋新楼,他理所当然地分到了不错的一套。但那时按级别卡标准搞得很严,房虽是新房,面积却仍达不到他心目中的理想。因为父母就他一个儿子,老人年事渐高,他想接过来奉养,加上女儿,卧室不好安排。不过情况在不断地转悠,没过几年,很多人的钱包鼓涨得心痒,重要的是政府出台了按揭政策,便不满足于居住现状,于是单位集资盖了新楼,一把儿就有了理想的多居室,把二老接过来同住了。又不多年,住房更加步入了商品化,加上父母和妻子之间常有些绊绊磕磕,一把儿便在城南买了一套复式新宅,他和妻子搬了进去。细细一算,搬迁何止六次!
过后,这位一把儿把个薛师吹嘘得超凡脱尘:“真他娘的神机妙算,就连搬几次家都逃不出他那三根指头!”当然对“接着往下来”又“来”出了些什么大料,本人守口如瓶,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经一把儿这一咋呼,薛师无形中打开了高端市场。
不久就又来了一个“一把儿”。
这个“一把儿”是邻县的,姓金,浓眉大眼,脸黑皮粗,声高言快。他在一个山区乡当了两任书记,半年前调任县开发区主任,开发区是个副县级单位,所以他也算是官升一级。工作不多,经费不少,官当得很滋润,同事们就扑着他那姓氏,叫他“金不换”。这个金不换不像前一个一把儿那般矜持,他进门啥也没观没瞧就朝薛师放开了嗓子:“听说你那三根指头通神,今天就来验证验证。”话音未落,一腚坐在了椅子上。
薛师扫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就切起了脉。仍按照常规,切了左,又切右,切完了,微微一笑,道:“先生是有桩心事想求破解。”金不换说:“你猜得对!”薛师道:“不是猜,是脉跳告诉我。此事破解易如反掌,送您十二个字自忖自断。”金不换急问哪十二个字,薛师降低了声音:“莫管翻江倒海,最终风平浪静。”金不换沉吟片刻:“可是,你知道我要你破解的是什么事吗?”薛师满脸和蔼亲热:“明人不用细讲,细讲不是明人。”金不换兀的站起:“就照你讲的路子走。走通了,呈谢;走糟了,再不相见!”卦费没付,咚咚而去。
晚上,金不换和老婆一边一个仰躺床上,他摸了一把老婆干瘪的乳房,言道:“我近来心里有个想法。”老婆说:“你都过了五十奔六十了,职不能再升,在山里跑来跑去近十年,好不容易进了个人人眼馋的单位,还生出什么狗想法猫想法!”金不换又摸了老婆干瘪的乳房一把:“我横想竖想咱得再有个孩子呢!就这么一个闺女,上大学一走,家里冷冷清清,除了你看我就是我看你,要再有个小厮就满足了!”老婆咯咯笑一声,温柔地拧了一下他的腮:“我以为你又设计出哪样美丽前景呢,原来端出这么一碗臭豆腐!我尾巴都干半截,油花儿尿不出一星星了,还养孩子!你是不是大脑进水该上神经病院了?”金不换不紊不乱,按照心里设计的思路往下说:“你尾巴干了不要紧,可以拾一个嘛!”“拾一个?什么年纪了再去屎一把尿一把地折腾?再说现在讲究个遗传基因,扔的孩子哪有正路生的?父母大都智力低下,孩子就算不是痴巴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可不能捡那个累赘!”“拾小的是累赘可以拾大的嘛,进门就上学的嘛!”老婆说:“谁傻瓜了,把上学的孩子舍给你!”金不换说:“我但凡说,就一定是有呢!”老婆沉默了一刻,忽然悟出了什么,忽的坐起来:“你这个黑煞神是不是在山里和人养下了私孩子,要领来家?”金不换不慌不忙:“我老婆真聪明,真伟大,聪明伟大到一眼就能看穿老公的心理。如此聪明伟大之人,必定心胸开阔目光远大……”
第二天近晌,金不换真的用摩托车带来家一个半大小厮。男孩脸面和金不换一样的黑,眉毛比金不换的还要粗,背着一个双肩包,进门就叫妈妈。金不换的老婆哇的一声哭到了床上。金不换也没哄没劝,径自进了厨房,咕嘟咕嘟煮了面条,吱啦吱啦做了西红柿鸡蛋汤。先盛上一碗端给老婆,被老婆甩手打在了地上。金不换不气不恼,拿笤帚撮子打扫了,又用拖把细细地把地擦干净。倒是那男孩子出溜出溜一气吃了两大碗,然后从双肩包里拿出课本文具,坐在桌前写起作业来了。
老婆哭了一个下午,至晚,不得不自己坐了起来。只折腾得脸儿蜡黄,两眼成了铃铛。她坐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和你离!”金不换却不慌不忙地来了个温情脉脉:“离?你倒想得容易!实话对你说,就是你舍得了我,我还舍不得你呢!”其实老婆不过是一句气话。她床上一下午,能想的都打着圈儿想过了。领到家的这个半大小厮既是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还能把男人怎么样?闹个沸沸扬扬众所周知?向组织告他一状?顶多整得他个身败名裂(还是顶多),那样自己不也就失去了依靠?而且还对外界说明自己笼络不住男人,丢人。所以那句“和你离”不过是句气话,或者说是一句要与金不换对话的由头。金不换却是不失时机地把温情脉脉继续往下延续:“说一千道一万,你我是结发夫妻连理树,和她不过就是为了生个儿子,这儿子也是你我共有,叫我爸,喊你妈。”老婆只好硬着嘴借坡下驴:“那你从今往后必须和那个烂婊子一刀两断!”金不换说:“我不是说来着,不过为了生个儿子而已,你眼瞅着身守着,我调回城里这半年多,哪一天哪一夜不是老老实实伺候你老人家?”“藕断丝连也不行!”“她早托煤矿亲戚找主儿到山西去了,‘丝’再长也连不了成千上百里路呀!”至此,老婆忽然为他着想起来了:“你胡搞乱来,还折腾出孩子,是违犯党纪国法,现在中央要严办的就是这个,要受大处分的!”金不换胸有成竹:“我哪曾胡搞乱来着?咱俩无儿,从新疆兵团弟弟那儿过继个男儿来,有何不可?”
半天翻江倒海,晚上即风平浪静。至于事情是怎么样传扬开来,或者说众人所传是否事实,无人考究,但金不换不久给脉学馆送去一个厚厚的信封倒是千真万确。
也就是从那以后,脉学馆迁到了笊篱巷。
笊篱巷临街的“笊篱头”稍微敞亮,做了一个小小停车场,周围无非是些日用百货、烟酒糖茶摊点。“笊篱头”往里,四五百米的“笊篱把”,就狭窄得只能错开两辆脚蹬小三轮车;到巷子深处,薛师的脉学馆那块儿,错两辆脚蹬小三轮车也很勉强了。既然如此,钟县长来脉学馆没坐轿车是肯定无疑的了。有说他把车停在了“笊篱头”那儿;有说他压根就没和车沾边,也不是起脚就奔笊篱巷,他是在星期天,难得的暂时没事,早饭后随意地街上溜溜看看,这样随意地溜着溜着就溜到笊篱巷了,又溜着溜着,溜到脉学馆了。随意地进了馆里头,上到二层,随意地坐在了薛师对面的圈椅上了。薛师却是一眼就认出了钟县长。薛师每天都有必做的功课,叫做“三必”:必看、必读、必听。必看是看电视里的新闻,中央的、省里的、地区的、本县的、邻县的,一处不漏;必读是读报纸,本县小报,每周三期,每期八版,大小文章都仔细认真地精读,连每一条广告也不放过;必听是听学生们汇报一天中的所见所闻。薛师收了五六个徒弟,这五六个徒弟除了听薛师授课,就是到街头巷尾各行各业去猎取奇闻异事,本地异地都不放过,然后不定时间地向薛师反馈,薛师说这叫融入社会,重要的作业。这样,薛师一眼即认出钟县长,自然不足为奇了。
钟县长可是随意地坐进椅子里,随意地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的。薛师呢,看上去也是随意地把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指头搭在了钟县长的手脖上,但脸上透出的是十二分的认真;他甚至切了一会脉以后站了起来,在桌前踱了几个来回,又重坐下,重把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钟县长的手脖上,轻重重轻地倒了几次,而后才口吐箴言:“高晋低就。”钟县长脸上全无喜怒哀乐之色,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站起来,慢慢散散地出了门。
不久,地委换届,这个县的书记提拔进了常委班子,钟县长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县委书记。虽说县长和书记同级,但实质是一和二的差别。所以“钟县长”成为“钟书记”,等于由大媳妇做了婆婆。这样的一个欠发达小县,向来没人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却逢上了“天时”——中央关心民生,把扶贫列入重要工作议程,级级抓落实,严立军令状,地区便把这个边远小县定为了扶贫重点,不仅提供资金支持,而且加强领导力量,“加强”的具体体现,就是“钟书记”补为地委常委,地委常委兼县委书记——高晋低就!
钟书记是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乘其东风,也是对组织的报答,对百姓的关心,除了制定了全县农村脱贫计划,也相应地对城区一些角角落落实施了关照。笊篱巷自然在关照之列,于是,从来晚上漆黑的巷子很快安上了路灯。这自然是件为居民造福的天大的好事,只是碍于巷子狭窄,为避免错车困难,路灯杆的间隔距离相对较远;所用又是节能灯泡,度数有限,晚上亮倒是亮了,但亮得白白淡淡的,一条长长的巷子,反而觉得愈发幽暗,愈发孤寂了。像今天晚上这样雨雾飘飘,能见度甚低,幽暗孤寂之中又似乎添了几分冥晦和恐怖。
不过,薛师脉学馆的灯是与往常一样地亮着的。紫绒窗帘透着棕色的柔光,由于巷子的浑蒙,更加显得屋内神秘莫测。
根据薛师的经验,这种氛围,这个时候,恰是“生意”的“黄金段落”。果然,十点一刻,有人敲响了脉学馆的门。敲得很轻,声音微弱,但在这静谧的笊篱巷,依然清晰。
薛师的学生,一个玲珑女孩,开了门,把来人引到二层,自己又缓步下去了。
来人个子矮小,却穿了一件很长的雨衣,直耷拉到脚跟,上来后也没即脱,仍然罩着头脸,仿佛屋里依然飘雨似的。还是薛师替他脱下,挂在了屋角的衣架上。他于是开始满屋里扫视,先从左至右扫了一圈,又从右至左扫了一圈。待坐到圈椅上薛师就要把三根指头往他手脖上放的当儿,他又回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刚才自己上来的楼梯口那儿。
薛师手指刚触上他的手脖,又旋即收回,立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身上凉,先暖一暖。”
来人两手捂了杯,两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薛师的脸,目光空洞,漫散。薛师终于切向他左手脖的时候,指头还是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脸上浮上来一层冰霜。切了良久,刚欲开口说话,却被他摆了摆右手阻止了。薛师当然心领神会,同样腾出右手,拿起笔,在桌上摆着的一小摞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四个字——薛师桌上的纸是时时预备在那儿的,用嘴说还是用笔“说”,随机应变——乃是:远走高飞。刚把纸推近他,又收回,拿笔勾了一下原来写好的字的次序,成了:高飞远走。
来人再一次下意识地偏过头瞅了一眼楼梯口,这才将目光盯在了四个字上。盯了好一阵,拿笔在后面打上了一个大大的“?”
薛师对着“?”思谋片刻,同样以字作答:易速。想了想,再加四字:夜长梦多。
来人牙咬着下嘴唇,枯燥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突然响起敲门声。
来人身子猛颤了一下,迅速把字纸捏成团塞进了嘴里。他想站起来,却是屁股刚离开椅子又不由自主地跌坐下去,脸上的笑纹凝住,眸子也同时失去了仅有的那点灵动,面目惨白,丑陋可怕。嘴里“朴”的一口气出,整个人歪在了圈椅里。
薛师腾的立起,平素的斯文一扫而尽,惶然地绕过桌子,到了来人面前,摘下了几乎连徒弟也不曾见到摘下过的深色茶镜,一只眼睛射出了惊恐的光,另一只眼睛是换上的假眼球,既不能转动,更不能发光,脸上的神情比歪在圈椅里的他还要难看百倍千倍。
然而他已经看不见了,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塞进嘴里的纸团既没有吞下,也没有湿透,成了分析案情的线索之一。
薛师被拘。
脉学馆倒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