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告别的“告别”

2018-11-14 01:54王兆胜
山东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重病瓢虫通话

王兆胜

我的硕士导师朱德发教授于2018年7月12日病逝,今天正好过去22天。在这么长时间里,我的心情一直没能平静下来,像寒风吹动着干硬的柳条,也像被无形之力抽打着的陀螺,还仿佛身在梦中。

朱老师从自己走进医院到去世,只有短短的20天。4月12日在青岛大学与朱老师见面,他还很是硬朗:身体健壮、脚下有力、中气充足、思维敏捷、谈风很盛,毫无身体不好症状。那时,在户外我扶着他走路,在宾馆房间我给他拍照。他说近几天喘气有点不舒服,好像岔气了,我还给他按摩了十多分钟。回济南的路上,我与朱老师同行,还帮他提着包裹,一直护送他到家院门口。回京后过了两天,我与朱老师通电话,问他岔气之处好了没有,他说胸口不怎么痛了,好像转到两肋,痛得有点受不了。我催促他快去医院检查,他答应说好的。这是我与老师最后一次通话,也是与他“失联”的开始。

6月底,我又给朱老师打电话,是师母接的。她说你朱老师去医院了,住了好几天,要好好检查一下。在交谈中,师母反复强调: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朱老师住院了,否则他回来会训我的,他不让我对任何人说。我跟师母说,好的,好的,我不说,您放心吧!事实上,我真的没对任何人说,因为我觉得朱老师不过去医院做个彻底检查,过几天就回来了,没什么了不起。

不久,接到同门师弟短信,说朱老师病危凶狠,让我做好准备。我一下子蒙了,怎么可能?那时,我还有点不信,因为朱老师留给我的印象根本不像有病,我甚至觉得他脚步那么轻快,怎能说不行就不行呢?在与师兄弟的联系中,我一直盼望有好消息传来,但消息一天比一天坏,直到济南方面来了病危通知。

十万火急买票回去,但老师已被送进重病监护室,我已无法见到老师,更不可能与老师谈话,身心一下子飘荡起来,有点抓不住美好珍贵的东西似的。好在第二天,老师清醒了,我们三个大弟子有机会进重病监护室看望他。在拥挤不堪的重病监护室,老师躺在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眼睛很难睁开,但从紧紧握住我的手来看,他是清醒和明白的。我给老师鼓劲儿道:“朱老师,我是兆胜,从北京来看您,您一定要有信心。您一生都在创造奇迹,这次重病也要挺住,也要创造奇迹,学生们都在外面等着您呢!”此时,我能感到朱老师握我的手在不断加力,但不知道是表示他有信心,还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临别,我用左手摸了一下老师的额头——那个曾用思考和智慧写出无数篇章的所在,没有高温,这说明高烧已退,于是我心中又有了希望。

回京的几天里,总希望奇迹发生,然而朱老师还是没有挺过来,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12日到16日的遗体告别,朱老师在殡仪馆呆了三天和四个晚上,那可能是他一生最为孤独寂寞的时光。他在84岁的生命历程中,一直与他心爱的家人、学生、学术在一起,而这段时间,我想是他最为空洞虚妄的几个日夜,因为殡仪馆的白天对于朱老师来说,也一定是长长的毫无希望的暗夜。

在遗体告别时,我们又见到了如同父亲般的朱老师。他静静躺在那里,被亲朋好友、学生和鲜花簇拥着,仿佛睡着了,又仿佛不认识所有前来的人们,这些曾从他那里接受过热情、温暖、知识、智慧和祝福的人们。在如江河一样涌流的泪水中,我再也不能从那个如父亲一样熟悉的身躯中,看到他那张英俊的脸庞,那双清纯明净而又充满智慧的眼睛,听到远在千里之外不断响起的长长的电话问候与祝福声。朱老师像一阵轻风般从我们眼前飘逝,没来得及留下一句嘱咐的话。

前些年,因家人不断出事,朱老师常来电安慰我,他总是以家父的长寿勉励我,认为我会继承父亲的基因。有段时间,我的身体不好,朱老师十分上心,他甚至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兆胜,要好好保养身体,作为学生,你们可不能走到老师的前面。”这话说得很沉重,也充满忧虑,从中我能听出朱老师的弦外之音,那就是:“你年纪轻轻,难道还活不过我这个老头子?”这是朱老师给我下的针砭“重药”,是一种激将法。朱老师80大寿,以及以后见面,他总是仔细审视、多看我两眼,嘴里还说:“你还是有点瘦,一定记住,到了一定年岁,最好是稍微胖一点。”此次青岛之行,朱老师欣慰地对我说:“好像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我就放心了。”回京后的最后通话,朱老师还表示:“这次青岛之行,有你为伴,感觉特别好。”当年,我往北京考博士,朱老师恋恋不舍。多少年来,不能陪伴在他左右,我颇感遗憾。此次,有好几天与他在一起,我有一种难言的幸福感。

下午是朱老师下葬。我们来到平阴县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群山怀抱中,朱老师的骨灰被放进墓穴。主持人宣告,孝子为爸爸暖穴,后来朱老师的文集被置于墓中。很快墓门关合,师生两界。此时,我想,恩师从此就安眠于此,墓旁有一株美丽的小树,远处的群山苍翠,天高地远,一片辽阔,他会不会更感寂寞?

家父去世前,曾表示:“人就是一盏灯,活着发光发热,死了就灭了,什么都没了。”这种朴素的认识曾让我对他这个只上了三年小学的父亲,产生敬畏之情。但另一方面,我又相信灵魂和精神的存在,这恐怕是我们人类难以体会的。我总觉得,朱老师去世后一直没有走远,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的魂魄没有马上离开,因为他走得太突然,他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与家人讲,要与他心爱的弟子们说。假如朱老师重病后有一年半载时间,我敢说,他会跟每位弟子谈话,在恋恋不舍中做最后的告别,以他那父亲、导师、朋友的角色跟我们有说不完的话。甚而至于,他会为每个弟子指点迷津,留下长信和无数祝福!如果再有足够的时间,我们的老师一定会给学生留下千言万语和万语千言。

7月29日早晨6点24分,我得到一梦。梦中,我与清华在朱老师家里,师母突然接到电话,是朱老师打来的。一会儿,我接电话,问朱老师在哪儿?电话那头儿,朱老师说,他离开医院了,正往上海妹妹家里赶,需要一个小时。我知道,朱老师唯一的妹妹在郑州,八十年代出差,朱老师曾带我去过她家。记得朱老师的外甥卫国那时还是个中学生。梦醒,清晰的画面如在眼前,我将它看成是朱老师与家人与我做最后告别。我算了一下时间,此时正好是朱老师逝世半个月,他的身体虽不在了,但灵魂一定没有离开。告别之后,他就会御风而行,到天国报到了。我甚至想,因为朱老师走得太过匆忙,他是不是向阴间的小司请过假,让他的灵魂在人间多呆几日,以便向亲人尤其是未及见面的弟子做最后告别。

今晚,在写朱老师这篇文章时,也出现一奇怪现象:一只红黑相间的瓢虫在我周围飞动。本想将它请出去,但后来想,它说不准是朱老师派来的精魂,至少是恩师精神之寄托也说不定。这样想,我就任其自由来去。没想到,瓢虫竟然停止了飞动,顺着我电脑屏幕的边际有规则地慢慢爬动,还不慌不忙走了两周。后来,它甚至来到我的键盘前,又到了我旁边的手机底下,一动不动卧在那里。因为我一边写作,一边流泪,打字时键盘的乒乓声入耳。我不知道,此时的老师有无灵魂感应?否则,这个瓢虫怎能无孔而入房间,并从容不迫长久停留于我目前,而且又是如此恋恋不舍。

朱老师的去世,我如丧考妣。原本坚实有力的靠背现在没了,原来隔段时间的师生通话再无可能,原先被赋予了无限希望与寄托的济南突然间暗淡下来,留下的只是精神的牵连与长长的怀想,以及永远不会消失的前进动力。

有一次,因工作忙,久未给朱老师通话。他亲自打来电话,先问我的身体情况,然后动情地说:“时间久了,没听到你的声音,还真有点想念。”如今,就是我天天给朱老师打电话,声音的那头儿将永无长长的一声,带着弯儿的“Wai——”再也没了动问国家形势和阐述学术新见的年轻人般的激情,以及还没等我说完,就说一句“就这样罢”,然后将电话习惯地挂断。

作为朱老师的弟子,我一直以为他能活过百岁。所以从未想过要珍惜,与他在一起多呆一呆。更没想到他如此健谈,最后却没能给学生留下任何嘱托和遗言,甚至没有一句话。不过,人生必须彻悟,理解人生真谛,解开生命密码,学会放下和放手,让朱老师尽早到另一世界,那个他或许会更为自由快乐的新的天地。

朱老师,如果你在那边又想我们了,就托个梦,或者再放飞一只瓢虫过来,以传达我们师生的缘分和爱意罢。还记得,在自青岛至济南的高铁上,我问朱老师:“您已桃李满天下,师生感情深厚,能说说带学生的诀窍吗?”老师想了一下说:“也没啥门道儿,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六个字。”他顿一下,接着说:“有偏爱,无偏心。”后来,我又问:“朱老师老家的老房子还在吗?”他说:“早没了,根本留不住。”我说:“什么时候,咱一起回您老家看看。”朱老师有些兴奋地说:“好啊!”可是,这样的想法已经永远无法实现了。

其实,比较而言,我还是幸运的。因为自4月12日在青岛大学与朱老师聚首,到现在近百日的时间里,他不是在以不同方式在向我告别吗?久别后重逢、零距离接触、通话聊天、紧紧握手、梦中相问,还有今天这个小瓢虫。这些恐怕都是悄然“告别”——没有告别的“告别”吧?

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一直都不会忘记:那英俊的面庞、聪慧的眼神、浓重的乡音、忙碌的身影,还有永远年轻而激扬的奋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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