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尚泉
羊一直在寻找同类,这些沿着沟壑
或者山坡奔跑的家畜,在暮色里张望
它们的爱情,只是春天尽头的青草
一只羊,两只羊,或者一群羊
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偶尔叫唤一声
牧羊人就举起鞭子,狠狠抽打
它们柔软的身子,仿佛故人最后的一个趔趄
这许多年我一个人在外漂泊,常常无端自责
悲苦的时候,总会把羊当作自己的替身
但我知道:这些羊已经走失多年
至今没有音讯
练习者各有不同。比如那些学生
要对着课本练习发音,在一首古诗里
练习平仄,遇见老师要说一声
您好。比如那些刚会奔跑的豹子
要紧紧跟随母亲,练习快速扑倒猎物
咬住喉咙
我只是练习折返和辨别,比如修补
破旧的家具,分辨零线和火线
在一盏白炽灯的光里,朗读时间和忧郁
偶尔,我练习敬酒,用哑语
打开锈迹斑斑的门
练习向一条河投去惊鸿的一瞥
在没有星子的夜晚
找到远方的家
现在,我练习隐身术,千万次屏蔽自己
面对喧嚣的浮躁,我练习鸟鸣和忽略
聆听草木的低语,练习自言自语
给错误致命一击
面对眼前的阳光和掌声,我练习替换
找到一棵草的位置,安静地坐下
继续练习
不会再拒绝三月。这些阳光下
蓬勃的生命,这些暗夜里
涌动的潮水,甚至掌声
甚至你忽略的群山
那些绿色还属于你,那些飞翔
也属于你。你看
三月,多像30年前
忙碌者依然忙碌,远行者不肯停下
这里的鸟鸣,依然婉转。这里的
私语,依然让你心动。三月
你还会在异乡的街头奔跑吗
仿佛一座城市,已经静止
其实,并没有人相信:这早晨灿烂的阳光
是一阵大风,吹过来的
更不会有人相信,这眼前的山岚和大地
这来来往往的生命,同样是一阵大风
吹来的
真相,总是姗姗来迟
仿佛风在吹。我喜欢风
喜欢它一刻不停地吹着我的茫然和回首
就让它,吹着更多的落花和流水。吹着你的背影
和呼喊
有风在吹。这漫漫长夜
因为风吹,而不停地转动,露出它
黑色的软肋和颤抖
我看见那些证词,已被溶解
流向未知的远处。看见邻家的小花狗
躲藏,这些体温冰冷,巨大的淋漓
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雨中
悲喜剧同时上演。在没有台词的舞台
匆匆过客比掌声更真实。沿河两岸
庄稼昂首,牧羊人昂首,群山昂首
只有那些闪电和雷鸣
自上而下,仿佛在嘲笑
这沉默的芸芸众生
故人还在。村头的白杨树还在
小河的名字,却被时间漂白
风中的母亲,记得我的归期
一场三月的雨,淋湿了大地
走在故乡的山路上,我和自己交谈
这些故乡的风,来自于想象
来自于返青的大北沟
当曾经的赞美悄然落下,曾经的少年
已然白头,游子的脚步
可不可以称为不落的歌声
灯下,我的江山辽阔
生活,有簇拥和静谧的美
马群要在灯下驰骋,群羊要在灯下吃草
一队北归的雁阵,在灯下歇脚
有人在灯下猜拳,有人在灯下结盟
一缕春天的风,在灯下
拍打我们紧闭的门楣
老家的坡地上,晨露有情
一垄垄的麦子,在灯下拔节
步伐整齐
灯下。县志打开的历史
被忽略了起点。议论纷纷者
开始焚书,而镜中人
一晃而过
只留下灯,照亮内心的苦
这茫茫的芦苇荡,仿佛埋伏着十万大军
每一棵芦苇,都发出相似的唇音
风来,它们摇摆,仿佛旧时光里的闪电
仿佛倒下,才是真正的挺立
飞鸟也许会在这里留下鸣唱
夕阳也许会留下最初的光芒
芦苇荡:曾经的大火已经熄灭
今天的赞美,让你交出葱郁的日子
也交出一头白发
当我站在高处,于一场别离的瞬间
默念这些整齐的芦苇,在巨大的风里
沉默。我知道
它们在用不停的拔节,抵达真相
这些喧哗的雨水,可以疗伤
这些疯长的事物不要阻挡。六月
豹子在河边
找到自己的影子,听见
远处的悲鸣
豹子有跳跃的美。它锋利的牙齿
咬碎拦路的石头,咬住
猎物的咽喉
一阵风过,蒿草摇曳
仿佛在说:尘世静好,豹子静好
当飞鸟飞离,失意的豹子
退回丛林,在蒿草下潜伏
等待,成为六月埋下的伏笔
而我们,注定要在六月
写下赞美,在劳动的间隙
擦一把汗水,目睹更多的豹子
大汗淋漓,有未知的疲惫
想和父亲辩论一场雨。辩论
一场没有闪电和乌云,无关
庄稼和粮食的雨。避开炎热的正午
避开泛黄的祖训。说说生活和劳动的关系
这些年,你靠雨吃饭,供我上学
在雨里净身、思过,你瞭望
我的行踪和归途
沿着垄沟除草,你的汗水
击伤我的抒情。一场雨中
你的欢呼高过群山
想和父亲辩论一场雨。辩论
他夕阳下的等待,他眼中的坏天气
甚至那些山花追赶的黎明,他寂寥的一生
最后,我想告诉他:一场雨要来自远天
仿佛那轮圆月,你看得见它
它看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