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
——读周晓枫散文

2018-11-14 01:16王珊珊
山东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候鸟散文身体

王珊珊

作为“新散文”的代表作家,周晓枫一直以持久旺盛的写作生命力活跃在当代文坛。在长久的向下写作中,她不断捡拾着生活中无比琐碎的小事,窥探着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景色,并企图挖掘出生活中那些掩在光鲜背后不堪一击的内核。自然生态、社会哲学、生活百态、隐秘心相……在周晓枫汪洋恣肆的散文世界里犹如繁星一样点缀着,以包罗万象的姿态展示着它们存在的合理性。而周晓枫,始终以一种候鸟的姿态变幻莫测地飞行着,她提供了太多的可能,谁也不知哪里将是她最终倚靠的家园。

一、繁华赋丽:语言的自觉与自信

初读周晓枫的散文,一定讶于其繁复华丽的修辞。那种逼迫着读者停下来重新再读一遍的密度如此之大,以至于让她的散文话语变得无比粘稠,给人一种望不到头的窒息感。留白,对于周晓枫来说,可能是一种不惯有的才华浪费,以至于她总是周密地设下绚丽的语言圈套,很少给阅读者留下喘息的机会,哪怕是仅仅片刻。对此饶有兴味的人,喜欢停下来仔细琢磨其语言的关窍,惊叹于她对词语句式精妙的设计,喟叹如何能有这样绚丽而强烈的表达。当然,这种倾覆词藻与修辞的快感,并非符合所有人的审美追求,在这一点,周晓枫承认自己是“寡欢”的,毕竟,这样重叠、偏重的修辞常常为读者和评论家所诟病。从这一方面说,她的作品似乎是一个和闲适阅读格格不入的存在,极少或者说没有读者可以放松地读完她的任何一篇散文。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在散文篇幅上的突破,让读者感受到来自文字数量上的压力,更是因为,每个普通表意的句子,都极尽修饰之能事,尽可能的向“虚华”靠拢,让人难以招架。当然,一个作家的语言风格,取决于其独特的语汇系统,这片私人的文学领域,架构在其多年的写作经验之上,极其隐私,不容侵犯,在一点上,作家们从来不肯退让,周晓枫亦是如此。

“我只是把全部金子都打在门牙上了,追求一张嘴的惊人观赏效果。肯定是有意为之,因为我的功力还浅,不能涉笔成趣,这些所谓的‘漂亮句子’相当于镶嵌工艺,并非自然生成,而是处心积虑,专门摆搁到点睛的位置。写得并不从容,我所偏爱的这种方式,有虚荣和抖机灵的意思。”虽然在与姜广平对话时周晓枫曾自谦地表示对这些“漂亮句子”的书写并非信手拈来,但我却更钦佩她为此所做的那些“处心积虑”的安排和努力,毕竟,只有极少数的作家才会费尽心思地斟酌自己每一个句子的组成,以求表情达意的尽量周全。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镶嵌,带有着一种时时追寻的候鸟意味,纵然这创作并非易事,繁复的风格也未必能被所见者理解和接受,但周晓枫就是有这样的语言自觉,始终以严格的标准规定自己的言语取向,因此而产生的语言自信,也在不断帮助她完善属于自己的文学语境,褒扬着她的候鸟姿态。

二、唤醒生命:成长隐秘的黑暗与痛

当然,阅读障碍并不仅仅在于繁复绚丽的修辞,而是文字背后所隐藏着的一种生命的力量。我一直觉得,周晓枫在追寻着一种“归家”似的彼岸,她不断地调整着飞行的方向,因此带来隐隐波动的变化,这让她的散文常常反射出羽翼挥动的光,证明这些文字是在“活”着。周晓枫就是候鸟,寻找栖地的途中,她总是以俯冲的姿态,无限地向下,贴近她生长的土地。她用一双鹰隼的眼睛,长久而冷静地凝视世间,甚至吝啬到不肯给予冷漠的目光一点可触的温度,等待着用无形的刺刀剥落出一个又一个残忍的真相。有的时候,这只候鸟,是放弃怜悯的。

就像她在《黑童话》中所写的那样,毫无顾忌地改变了“黑”的词性,将其变成了一个颇具破坏性的动词。周晓枫用锋利的笔尖,刺破了成人世界对童话最后一点放任的遐想,这种穿刺,具有毁灭性的意味。小女孩火柴里的天堂,是看得见进不去的幻影;《一千零一夜》里的精彩故事,不过是一个女人为了求生而忍辱抓住的稻草;让白雪公主陷入沉睡的王后要穿上烧红的铁鞋,在剧痛的舞蹈里死去,以此完成一个“好人”宣判的酷刑。周晓枫习惯于一针见血地揭穿童话虚伪的装饰,她的披露并无多少慌张和迟疑,这种预先不加刺探的方式带有一种和理想撕裂的快感,虽然痛但余味无穷。在这里的写作中,我们感受不到周晓枫的怜悯,她把现实从童话的糖衣炮弹中拽到了我们面前,给我们震慑,将象牙塔里的众生直接拖进现实沉重的黑洞,等着我们被疼痛扎醒,发挥生命该有的力量与之抗衡。

周晓枫对痛的挖掘并不止步于毁灭童话,这只候鸟俯冲得离地面越近,她的痛就越带有人间的味道。她不断将创作向自我逼近,将脑袋躲进自己的羽翼,去倾听羽毛下带着温度的心跳,以期去书写更多痛苦的心声。候鸟俯视着人世,以向下的姿态握紧了手中的钢笔。

谢有顺在《抱读为养》中曾指出,“所谓向下的写作其实就是一种重新解放感官的写作。或者说,是一种将感官残存的知觉放大的写作。感官、身体、记忆、在场感,作为写作的母体和源泉,在任何时候都是语言的质感、真实感和存在感的重要依据。”

周晓枫的写作,绕不开她曾被烫伤的童年记忆,也绕不开身体上时而出现的隐痛。是这些痛感唤醒了心智的苏醒,让她将肉身变成了滋养文字的土地。作为女性作家,周晓枫是细腻而且敏感的,她的文学之地始终自然纯净,并未被庸俗的铜臭沾染丝毫,在这样的坚守下,女性的身体经验写作,在周晓枫的散文里发生了与传统的决裂,她不再将情欲和肉体关联起来,而是将身体作为最直接的经验来源,不断地去展示其中的富饶和深刻。在《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中,周晓枫铺叙进了多个女性个体的成长,并通过不同阶段的拼凑,完整的展现出女性身体成长的必然经历。她的笔触冷静大胆,近乎赤裸地暴露了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隐秘的生理与心理变化,她不再流于一般的身体写作者耽于肉色的俗套,通过直白的表露不加矫饰地表达自己的厌恶:“凤梅每天两次大便,淤积的食物使她肠胃繁忙,我们经常听到她放屁。如果尿壶拿得不够及时,她会失控地尿到床上。”一切的书写,都直接而又现实。周晓枫在她的书写中形成了她的自觉,她比任何人都愿意吐露成长的尴尬,去告知世人关于女性成长的隐秘之相,展示女性的隐痛。“李椰姐姐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就是许多成长中的女性共同存在的问题”,她们对于自己身体的认识是可悲的,束缚封闭的精神,让她们对任何合理的探索都感到羞耻,却用另一种极易造成伤害的方式去弥补成长中缺失的一课。“尺蠖一类的虫子行走时,先要收缩身体,这时它的腹部会形成一系列褶皱。”在《幼儿园》里,周晓枫用这种拟儿童的视角,去描写一个成熟妇女身体上的妊娠纹,“我”的惊慌,就是一个女孩对成长最初的排斥和恐惧,身体原本就是有缺陷的,可怖的,肉体在成人精神性的褒扬之下,只不过是一块又一块丑陋的皮囊,这就是全新的自我认知,在这种近乎残忍的真相里,周晓枫开始重新审视描写世界的眼光。

三、生活写作:小说化叙事与经验的在场

周晓枫是尊重生活经验的。散文是基于生活的创作,它比小说要求了更多的真实性。尽管周晓枫的散文写作曾经饱受质疑,并被认为是非完全“真实”的写作,但正如她在与姜广平对话时为自己辩白的那样:“虚构不仅不是作家品德败坏的表现,反而是写作能力的确认、提升和褒扬。我甚至认为虚构是必须的才华,是成为作家的基础准备,是文学最为迷人的品质。因为它展现了可能性。”周的散文,总是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魅力,它与寻常的散文不同的这种异质性,我猜想与这种敢于“虚构”的精神是分不开的。周晓枫在“新散文”中所做的突破性的努力,就是将小说的写法运用到了她的散文创作中,刘春云在《论周晓枫散文中的审美特质》一文中将其定义为“小说在场叙事的手法”。周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渲染得极不明朗,似乎在抗争性地想要冲破“真实性”对散文的拘束和阻碍。刘春云将这种艺术特质看作周是对传统散文“真实性”的超越和突破,肯定了她在散文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真诚性”。而这种小说与散文模糊性的结合,确实增添了周晓枫散文的趣味与魅力。

尤其当周晓枫写到人,这种小说在场的叙事手法就尤为明显。她总将叙事安排得恰到好处,以使那样华丽的散文语言看起来并不蹈虚,反而更像散文化的小说故事。在《写给匹诺曹》的开头,周晓枫是这样写的:“我一眼就看到匹诺曹站在聋哑学校的门口,手里拿着花。车流往来,人流穿梭,视线里全是灰暗的颜色──这是下班的高峰期,劳动的人们要回家,好像钳子、锤子什么的最终要砰砰地扔回工具箱,扔回黑暗,扔回孤独中的睡眠。晒得黝黑的匹诺曹就像一只釉质花瓶那样伫立着,夺目的一捧百合拥在怀中,夸张又文艺。”有了中心人物,情节一目了然,环境也中规中矩地为着人物和接下来的情节做着铺垫,小说的三要素一应俱全,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与一般的小说开头别无二致,我们很难凭直觉去将它与小说做一个清晰周正的划分。而在后来的《离歌》中,周晓枫告诉我们,匹诺曹是真的,屠苏也是真的。但《离歌》中的屠苏,对上了匹诺曹的影子,他的真相,一定不仅仅只有匹诺曹,一个是天各一方的知己,一个是天人永隔的故人。周晓枫的这种小说在场的叙事,增添了文本的可读性,她让一篇叙事散文,变得像上好的茶水一般,既清透,又带着令人想要琢磨品尝的回甘,而且从未偏离真实。

“外婆的指关节弯曲,依然飞针走线。抿着嘴,她吃力地绣花花草草。竹篾薄而韧,边弧磨得发亮——像面镜子,映出皱纹像支流丰富的河道布满外婆泥色的脸。”在《有如候鸟》中,周晓枫的开场依然带有浓厚的小说情调,她以时间和地点为线索,讲述了一个女人从女孩到中年几十年的心理变化,而中间涵盖的,是从生活到社会,从人群到兽群那样宏阔的内容。

读者常讶于周晓枫散文世界的宽宏与开阖,她的散文里仿佛能容纳候鸟旅途中所有的经过见过。在《有如候鸟》中,她从江苏写到北京,从北京写到北美,写到非洲,她从人看到动物,又从动物看回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段,她的笔触会涉猎到哪一个地方,你也不知道,她将安排怎样的自然生灵与你会面。这只候鸟给予了世间万物平等的地位,她那样公平地审视世上的一切生灵,敬畏自然,尊重人性,热爱兽性。丧失痛感的布偶猫、遭受男友毒打的小怜、具有家暴倾向的毕加索和他统治的女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蓄奴蚁、残缺的维纳斯、一只被享用的雌鱼……这些构成了抨击家暴、怒斥麻木的《布偶猫》的全部素材。这些看起来陌生甚至毫无关联的碎片,将读者的目光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不肯给一点点偷滑的机会。只有厚重的积累才能将这些碎片化、片段感的琐屑组织成一篇篇聚神的散文,她打破了很多传统散文的规则,又用丰富的经验将其打磨得更加出色。她在俯瞰大地时,眼光是包容的,她会嗅到所有相似的气息,并给拥有相似悲哀的世人开出妥帖合适的方子。这就是周晓枫笔下的世界,从不肯让你预知下一章节,却又在些许的慌乱里再重新赐给你片刻熟悉的平静。这就是周晓枫,很另类,并且难以预知,所以充满魅力。她还在写肉体的痛感,还在写女性的成长,但这与《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时的写作已经截然不同了,她在克服耻辱与羞愤,带着仙境中的尴尬前行,并与过去的苦难抗争,以期获得新的重生。她不再介绍私密的世界,而是以一种大胆开放的维度,思考着,逼问着,向那些屈服于暴力而失去自我的女人宣判。虽然她的语言一样地细腻雕琢,但笔触却日渐丰满成熟,不再被细小的风浪撩拨,而是扩充进经事后该有的沉淀与冷静。候鸟飞行得越远,它的目光就越澄明。

结语

周晓枫越是贴近大地,越是给了她的散文一种生活的灵性。强烈的在场意识,让周晓枫避免了抒情过重的无病呻吟,她站在文学的边缘,以零度的目光检验世人的生活,而在这种检验里,她的散文容纳进了更多的丰富性。在散文集《有如候鸟》里,有被家暴的女人、有患阿兹海默症的病人、有成长成熟的伤痛,有岁月历史的蹉跎,还有来自自然的生灵万物,有哲学,有推理,有我们熟悉和不熟悉的世界点滴……周晓枫总是在捡拾生活中细碎尖锐的石子,将它们丢进文学良知甚少的玻璃瓶里,企图像那只聪明的乌鸦一样,将一点点聪慧和洞穿的神水洒向人间。

周晓枫不像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散文家,纵然是包容性很强的“新散文”,也难以扣住她不安分的思想和手指。你越深入地了解她,越觉得你未必能够对她“足以了解”,因为她随时都在展现新的变化。华丽修饰的语言风格,不断向下、贴近生活的写作姿态,隐秘大胆、冷静持续的身体经验,小说在场的叙事模式,还有那广阔开阖、容纳百态的写作包容,看似构成了周晓枫创作的种种特质,但要具体地给她一个准确的定位,我想,连她自己,都未必肯行。周晓枫向往的是一种自由的写作,这种自由,恰恰是要摒弃一切框架和定义的。她偏爱口音较重的文学,她喜欢自己的作品散发着自己的体味,也许,这必将与“标准答案”有所出入,但她义无反顾。遇见候鸟的时候,候鸟永远还在飞行。我们每次相遇,都只知她在向着理想的归途奔赴,而最终的路究竟在哪里,我想,候鸟也未必得知。因为越是在路上,她就越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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