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韬，一直走在反家暴的路上

本刊记者王若宇

“从2013年开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以下简称《反家暴法》）草案的拟定中，我们在全国范围内调研了非常多的案例。整个课题组都很努力地想要创设一个反家庭暴力的法治环境。妇联、检察院、法院、高校研究机构都参与了《反家暴法》制定。”《反家暴法》的起草者之一、江苏省律师协会民事业务委员会主任孙韬介绍说，“这部法律的出台，整体目标很好。”但他又陷入反思，“但在落实的过程中，《反家暴法》也有不足之处。”

未竟之路

2017年5月，张怡望着酗酒回家的丈夫非常生气，没想到刚嘟囔两句，丈夫就抽起皮带对张怡一阵鞭笞。张怡的胳膊、背部都被抽出血红的印迹。“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打我了。”张怡哭着向孙韬请求法律援助。“你可以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孙韬建议，张怡的眼中透出一丝曙光。“是不是说，只要我起诉了他，拿到人身保护令，他就再也不能打我了？”孙韬告诉她：“一旦法院下达人身安全保护令，从法律意义上而言，他就必须禁止暴力行为，否则会被拘押。”张怡并不放心：“那如果他还施暴呢？我根本来不及跟法院联系。”孙韬告诉张怡：“人身安全保护令会由法院抄送街道居委会、派出所，他们都会成为你的保护者。”听到这里，张怡眼中原本闪烁的光芒突然黯淡下去，喏喏地应允了孙韬几声后，再也没有来过律师事务所。

“《反家暴法》关于人身安全保护令的初衷是好的，要社会各方面动员起来保护家暴受害者。”孙韬说，“但在实践中，很多受到严重家庭暴力的人，并不是不愿意用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而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家庭中受到了侵害。”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类的传统观念早已渗透到百姓心中，这道藩篱将很多女性和《反家暴法》割裂开来。

在实践中，孙韬同样发现了新的问题，“不仅是个人，甚至有部分法官依然没有厘清家暴的概念。”因为在《反家暴法》实施前，我国能够用以家暴解释的法律仅有《婚姻法》《未成年人保护法》，其中对家暴定义为长期性、持续性的重度伤害。“但为了更好地保护被侵害者的利益，在新的《反家暴法》中，哪怕是一拳、一脚、一句严重恐吓，都可以算作家暴行为。受害者就可以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不过在司法实践中，不少法院依然会很慎重地给予人身安全保护令，往往只有受到生命威胁时才会给予保护。“但事实上，给予人身安全保护令并不意味着认定了施暴者的行为已经违反了法律，而是告知施暴者不允许进行暴力行为和一些行为，否则法院将会对他进行惩罚。”孙韬认为，“从我们的角度来说，《反家暴法》还需要在立法、实践的过程中进一步完善。”反对家庭暴力，依然是一条未竟之路。

希望曙光

“不过随着妇联、街道居委会对于家庭暴力事件的关注，对《反家暴法》的普及，越来越多的人更清晰地认识到家庭暴力的概念，而且《反家暴法》的权威也在不断增长。”孙韬为我们分享了两个近年的案例。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于家庭暴力的概念不甚了解，很多人总是认为只有血腥的暴力事件才属于家庭暴力。”孙韬解释道，“事实上，很多冷暴力、恐吓同样也是家庭暴力。幸运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这种暴力，并用法律的手段去对抗。”

朱斌和乔露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婚后朱斌的控制欲越来越强，甚至常常不由分说地对乔露施暴。朱斌以前是篮球队队员，前几次家暴前，他都会在家中疯狂地拍上几下篮球。到了后来，朱斌只要拍打篮球，乔露都会瑟瑟发抖。不到一年，乔露就发现自己的心理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认为朱斌后期虽然没有实质上对她进行身体伤害，但拍打篮球的行为也是一种心理家暴。在法院的支持下，乔露申请到了人身安全保护令，顺利离婚。“朱斌的行为是严重的恐吓行为，在《反家暴法》的案例研究中，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但那时候人们并没有把这些事情作为家暴来处理，而在家暴概念普及后，很多人终于敢向法院起诉了，这就是一个进步。”

孙韬又举了一个例子，刘涛是苏北一位知名女企业家，在当地拥有一家营收过亿的企业。因为忙于工作，刘涛一直没有顾及到终身大事。直到40多岁，才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另一位事业成功的鄂伦春男性周俊。两情相悦的他们很快陷入爱河，结婚生子。

婚后，刘涛才发现周俊嗜酒，特别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周俊总是喝酒解愁。有一天，刘涛终于看不下去，说了周俊两句，没想到遭到周俊的一通暴打。“因为我们有了孩子，而且我也是要脸面的人。”所以刘涛对丈夫的暴行隐忍不发。从那以后，周俊只要酗酒，回家后都要动手打刘涛一顿。刘涛一忍就是5年。

以往在家，家里的园丁和保姆都会出来拉架，保护刘涛，但最近一段时间，周俊总是找理由要辞退家政人员，这让刘涛非常害怕，于是向律师咨询建议。孙韬觉得这种情况会让当事人面临极大的威胁，于是建议刘涛提起离婚诉讼，同时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虽然刘涛始终顾忌自己的颜面，但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她还是决定听从律师建议。

当法院下达人身安全保护令时，孙韬担心周俊会有其他激进的行为对当事人不利，但没想到的是，刘涛某天很开心地给孙韬打了个电话。她说，自从人身保护令下来后，她就带着儿子到了另外的住所居住，周俊并没有打搅她的生活。更令她感慨的是，那天下午她和周俊在路上偶遇，两人因为孩子的问题吵闹起来，刘涛当时很担心周俊会发火打她，没想到周俊竟然边骂边退，喊着：“你别想要激怒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孙韬看来，这是《反家暴法》普及后，公民对于法律威慑力的忌惮。这也证明了《反家暴法》的尊严，“这件事让我很感动，好像看到了反家暴的一道曙光。”

“只要有一次家庭暴力你不站出来说不，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跟人的学历、社会身份没有任何关系，面对家庭暴力，特别是女性一定要用法律保护好自己。”孙韬相信，在法治社会的不断建设中，《反家暴法》必然会不断完善，人们必然能够更好地规避家庭暴力的风险。“当然，我更希望家暴能够消失。如果一日家暴不除，那么我必然走在反家暴的路上。”（文中除孙韬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