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2018-11-14 00:35樊淑英
黄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民兵母亲

樊淑英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全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想起父亲,我就会想起这段话。在我心里,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家里曾经珍藏着一条皮带,这条皮带和现在市面上看到的有所不同,两寸多宽,特别厚实,深棕色。它是父亲的宝贝。

1933年的一个夜晚,父亲出生了。那是冬天里最寒冷的日子,大雪纷飞,行人绝迹。奶奶用土炕上仅有的一条破棉被包裹住这个孩子,为他的明天担忧。家里没有隔夜的粮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没想到,这个瘦小的婴儿有着野草一样的生命力,不哭闹,不生病,见风就长。玉米糊糊和着野菜汤,几年里就长成了大小伙儿。

1947年初夏,解放军某部路过这里,年仅十四岁的父亲报名参了军。父亲所在的部队属绥远军区,后改编为直属丰凉大队71团,驻扎在现在的内蒙古丰镇、凉城一带,主要对国民党傅作义部作战。父亲在家没有正式的名字,因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小四。到部队后没几天,军区司令姚兢到丰凉大队视察军务,偶然看到了年幼的父亲。他得知父亲没有正式名字,很热心地说:“解放军为解放天下劳苦大众,四海为家,小鬼,叫‘四海’吧。”父亲很高兴,没进过一天学堂的他终于有了大名,而且是个响亮的名字。

父亲因为姚司令的赐名,成了全大队的名人。之后不久,在白道梁的一次战役中,给了国民党一个旅以重创。父亲所在的1营2连9班立了头功,受到上级嘉奖,被授予“尖刀班”的光荣称号。父亲被一颗子弹擦过肋骨,受了轻伤。他当时年龄太小,又瘦,肥大的军裤老是系不住,队长就把一条从国民党军官身上缴获的皮带奖给他,嘱咐他系牢裤子好好革命。这条皮带因为队长的嘱托被赋予非同一般的意义,成为他一生至高的荣誉。

从我记事起,父亲一直系着这条皮带。他常常在早晨起床的时候,摸摸这条宽宽的皮带,独自嘀咕几句,像是和一个知心的老朋友说话。母亲每次给他洗裤子,他都要亲自把皮带取下,从来不让我们插手。这么多年,父亲拒绝穿我们给他买的裤子,只因现在商店里买的裤子裤襻儿太小穿不进他的宝贝皮带。他只穿二嫂给他做的裤子。二嫂是村里的裁缝,曾是他民兵连的部下,针线活儿好,给他把裤襻儿订得长长的,父亲很满意。这两年,二嫂的眼睛花了,再也做不了针线活儿,父亲也终于不再固执,在我们的劝说下换下了相伴整整60年的皮带。60年有多长,一个甲子的轮回呵。父亲把长长的皮带细心地盘成一卷,交给我让我放好。皮带暖暖的,柔韧结实,浸润着父亲的体温和岁月的光泽。我知道,在父亲的眼里,它不止是一条皮带,它是父亲的信仰乃至生命!

我把皮带放进了柜子的底层,和父亲开玩笑说,以后送到杀虎口博物馆吧,和那里的花辘轳车一起做个历史的见证。去年我家买了新房子,搬家的时候,我是特意留意了的,把父亲的东西另外打包装箱,可是收拾的时候,皮带却不见了!我们全家把所有的东西重新翻拣了一遍,唯独不见了这条皮带。情急之下,我去城西找了一个瞎眼老太太算了一卦,卦上是几句话: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不是白居易的诗么?我请求详解,老太太却闭口不言,空洞的双眼望着窗外。小小的佛堂内香烟缭绕,我的心紧了紧,出了一身冷汗。

皮带最终还是没有找见,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莫名其妙。我们没有和父亲说起,但心却经常悬着。我有时想,也许某一天忽然就找见了,就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像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一样,去得离奇也回得离奇。可那句神秘的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一想,谁家不丢个东西,也许是那老太太故弄玄虚,胡说八道吧。

1955年,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右玉县公安局,成了一名警察。8年的部队生活使父亲真正成长起来,他不仅读了书识了字,还练就一手好枪法。22岁的父亲,个子蹿得很高,瘦却精神,脑门又宽又高,这是我们家族的特征。乡亲们说这种长相的人聪明,有胆识。我们家里存了很多他年轻时的照片,穿军装,系武装带,挎着冲锋枪,高高的额头下眼睛深邃,英气勃勃。父亲的字写得特殊,很大,横不平竖不直,但一笔一画透着硬气,像一丛闪光的刀剑。我喜欢他的字,觉得那是真正的书法,像他的为人,爱憎分明。从一字不识的放牛娃到能文能武的解放军战士,父亲对党的崇敬和热爱是真诚的,没有任何理由能够动摇。父亲一直喜欢看战争题材的电视节目,如今年纪大了,看到地下工作者被严刑拷打的镜头,常常心疼得不能自持,流泪不止。

从部队转业那年,父亲成了家。母亲出生在杀虎口外的一个小村子,全村几十户人家,都姓杨,据说是北宋杨家将的后裔。我的姥爷1935年参军离家,当时姥姥正怀着母亲,姥爷这一走再无音信。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起,姥爷要是活着该有多大年岁了。我们兄妹几个常常给姥爷后来的故事作续,哥哥讲的后续是:姥爷立了功,做了官,娶了漂亮媳妇,在大城市安了家;我讲的后续是:姥爷在战争中被国民党俘虏,去了台湾,可能很快就会回来探亲。母亲说,那年月兵荒马乱的,怕是早死了。

姥爷最终都没有回来。母亲在杀虎口的学校里一直读到高小毕业,是当时少有的文化人,还会唱好听的内蒙小曲。她和父亲结婚后,生育了我们兄妹六人,我是老小。

1958年,为对付美国的军事挑衅和战争威胁,毛泽东发出大办民兵师的号召,全国从农村到城市,普遍建立了民兵组织。面对这种形势,父亲萌生了回村组织一支民兵队伍的想法。他一直向往那种冲锋陷阵、金戈铁马的生活,喜欢和敌人面对面作战。他向当时的公安局局长冯福佑同志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得到领导的支持。这一年,父亲被县武装部正式任命为林家堡民兵连连长,负责民兵连的组建和集训。

右玉县的林家堡村是父亲出生的地方,也是全县面积较大、人口较多的村庄之一,人口最多时达一千多人。父亲组建的民兵连有男女民兵二百人,分三个排。连部设在村中心的庙院。庙院是个面积很大的四合院,朝南的一排房子建在高高的石阶上,叫“正殿”,殿前有一棵百年老榆树,枝叶茂盛,树干几个人合抱不住。这棵老榆树是村里的神树,听说在一个无月的夜晚,曾经有人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树里走出来。谁家有了困难,如果父亲和民兵连解决不了,人们就来树下拜神,求树神保佑他们平安无事。与“正殿”遥对的是戏台,平时放些民兵们训练用的草把子、靶牌、沙袋。朝东的一排偏殿里有一间黑屋子,里面放着武器,轻重机枪、步枪、手榴弹样样俱全。平时有人把守着,一般人不让靠近。

民兵们平时边劳动边训练,农闲时去村南的一条深沟里拉练。这条沟很深,沟里有一条河,两面悬崖高耸。他们在沟里进行实弹演习。傍晚的时候,民兵们回村了,排着队,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后面跟着七高八矮的孩子们,欢呼雀跃。

民兵连还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排演传统节目。有《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等革命样板戏,也有内蒙二人台的一些小曲。父亲不仅参与排练,还上台担任主角。他演过杨子荣,演过郭建光,演过李玉和,还独唱了《革命人永远年轻》。那时候,国家经济困难,文艺队没有登台服装,他们自己染布自己做衣服;没有乐器,他们就自己制作。他们的演出足迹遍布方圆几十个村庄,在当地影响很大。

民兵连几乎担负了村里的所有事务,旱季抗旱,雨季防汛,白天生产,夜里巡逻。哪家有了困难,民兵们帮助解决,从不拖延。今年,我家放在楼门前的摩托车丢了。从小区的监控设备上,清楚地看到有人刚刚骑出了大门。我打110报警,警察很不耐烦,说丢个摩托车算什么,小轿车也找不见!父亲听后很生气,要去公安局理论。我劝他,公安局又不是你的民兵连,没用的。父亲说,要是我的民兵连还在,贼还敢这么猖獗?

北岭梁上气候干旱,风沙大,人畜饮水困难。父亲带领他的民兵们日夜打井,一个月打了10眼井,不仅缓解了本村用水紧张,周边的村民也来拉水。为了遏制风沙,美化环境,民兵们沿村四周修了四条20公里长的林带。他们从村南的深沟里挑水,两桶水浇一个树坑。上世纪80年代,村子四周就已经郁郁葱葱了。哪家的孩子需要娶媳妇盖房子,队里都批给一部分树,打倒后作檩做椽,然后再组织人补栽。那时的林家堡村在晋蒙边境名气很大,村里的小伙子成了香饽饽,周边村庄的许多姑娘都以嫁到这里为荣。

在上级领导和父亲的共同努力下,林家堡民兵连迅速成长起来,成为雁北地区十杆红旗之一。许多民兵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经常在各种比武场合夺魁。1963年,全雁北13县民兵大比武,父亲带领10名民兵参加。女民兵姚彩枝用762步枪打酒瓶,一枪一个,被誉为“神枪手”,受到军区领导的高度称赞。父亲被评为全省劳模,多次出席各种会议,曾与大寨的陈永贵、郭凤莲一起交流。

鉴于民兵工作的蓬勃发展,1965年雁北军分区准备召开民兵工作经验交流会。时任雁北军区司令的冯福林同志接见了父亲,让他在会上作经验汇报演讲。当时,父亲的痔疮又犯了,不能坐,不能行走。冯司令亲自送他到解放军三二二医院看病。父亲被安排住进高干病房,享受特级护理。为了会议能够圆满成功,当时是给父亲准备了讲稿的。父亲一想到要在万人大会上讲话,有点怯场,稿子老是背不熟,冯司令很着急,把还未痊愈的父亲带到医院后面的树林里,说:“真刀真枪都过来了,还怕这个?记不住稿子别记了,把这些树当作观众,讲!”父亲豪情顿生,敌人都不怕,还怕人民?他向冯司令保证,您就放心吧!

会议如期举行,父亲把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件件讲来,整整作了四个小时的报告,会场掌声不断。会后父亲被编入讲用团,在大同、天镇、阳高等县乡进行巡回演讲,先后作过50多次报告。后来,父亲被任命为县委委员,作为县委领导的后备力量进行重点培养。不久后,“文革”开始了,当时的县委书记马禄元同志被打倒。父亲对那个运动很不理解,他放弃了县革委会的工作,留在村里参加生产。

正如《林家堡的民兵连》一文中所写:“作为村级民兵连的典范,林家堡的民兵连在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无论在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倡导军民团结方面,还是在植树造林、丰富农村精神文化生活方面,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尤其是他们过硬的军事素质,推动民兵工作发展,功不可没。”

我出生的时候,“文革”就快结束了。国家的民兵政策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父亲也已转做了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这一年,我们家盖了新房子。新房子在村边,三间土坯屋,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哥哥们已经长大,大哥二哥参加了工作,三哥四哥在读书,四个毛头小子站在父亲跟前,像他的一支队伍。我的出生让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的父亲非常高兴。他带领着他的队伍在院子里植树,庆祝全家喜迁新居,也庆祝我的顺利降生。他们在屋后的大片空地上种下沙棘籽,在东院墙外种下二排白杨树苗,还在院里的小园子里种了一棵苹果树。苹果树是专为我栽的,说等我能满院撒欢儿的时候,苹果树就该挂果了。

父亲一直对火热的部队生活充满深厚的感情,他想让他的儿子们都去参军,让他的革命信念得以延续和传承。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的儿子不去保卫祖国,谁的儿子去?无奈大哥二哥另有志向,早已从事别的工作。三哥初中毕业的时候,个子长到一米八,他是父亲最忠实的崇拜者。1983年,三哥在父亲欣慰的目光中参军入伍。第二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三哥所在的27军奉命开赴老山前线,驻扎在云南省麻粟坡。我一直以三哥为骄傲,在枪林弹雨之中,他从来没有害怕,没有退缩过,在寄给家里的每一封信中,都充满了战斗激情。春节前夕,县武装部和民政局派人送来慰问品,其中有一本挂历,挂历上是解放军战士负伤仍然坚持战斗的画面,一个个衣衫褴褛,满身鲜血。本来就牵肠挂肚的母亲再也睡不着觉了,整夜整夜看着挂历流泪。父亲安慰母亲,比起我们那时候,这算什么?有这么强大的国家,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等着三儿的好消息吧。可我发现,父亲越来越多地逗留在屋后的沙棘地里。这些沙棘籽是当年三哥亲手撒下的,沙棘已经长到一人高了,很茂密,每年都会结出酸酸甜甜的果实,有的红,有的黄。

不久,县里送来了三哥荣获二等功的喜报,得知三哥毫发未损后,父亲和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那时候,父亲正组织村民修水库,他和母亲研究了半天喜报,喜滋滋地去了水库工地。后来,三哥回家探亲,我看了他写的作战日记,真为他捏了一把汗。现摘出一篇如下:

五月十五日我们开始向位于麻粟坡县的前线推进。到达离前沿阵地约十多公里的猛洞时,天空已经漆黑,山林一片死寂,一声咳嗽都能传出很远。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前方隆隆的炮声能清晰地听到,我们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我们部队首先被安排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沟整装待命,越军的炮弹不断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山头上爆炸。十八日我们接到命令,拔营来到天宝农场。这里离前沿阵地不过几公里远,被越军炮火炸得一片凄凉。我们住进加固的场房里,到了开饭时间,正准备前往连部打饭,只听:“嗖”一声,一发越军炮弹将离我们几米外一棵大树拦腰炸断,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我们连的任务是抢救伤员,另外还担任战斗预备队。二十日,和南京军区换防结束后,我们的任务正式开始了。

横亘在晋蒙边境的古长城是干旱的,长城脚下的北岭梁也是干旱的。在我的记忆中,每年春天,风夹着沙尘要刮好长时间,直到立夏树叶出全了,风沙才会停止。一个1000多人口的村庄,人畜饮水是头等大事。1984年,父亲决定重修村里的水库。这个水库在村子中央,很大,呈半环形,“文革”前就有了规模,是父亲带领他的民兵连修建的。实行责任制以后,人们忙着建设自己的小家,再加上常年干旱,水库越来越淤塞,水也越来越少,村里的牛羊眼看着没了喝水的地方。修水库是好事,老百姓都拥护,可和各自的责任田比起来,又有几个人能抽出时间来。曾经在村里一声喊到底的父亲也觉得工作处处掣肘。这时,母亲站出来说话了:别再开会动员大家了,我和你去工地,还有六儿。六儿就是我,我那时小学刚毕业,等着上初中,每天挎个篮子出去割草,喂我养的两只小免子。第一天,我们三人在水库边疏通水道。水道已被泥沙堵塞,雨水很难流入水库。我用耙子耙出水道里的杂物,母亲用铁锹铲进筐内,再由父亲挑到远远的垃圾点。没干一会儿,我的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父亲让我歇着,也让体弱多病的母亲歇着。他说,你们坐在树荫下看着我,我身上就有了三个人的力量,这事儿急不得。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这时候,夏锄已过,秋收还没开始,正是农村相对清闲的时候。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有人扛着铁锹来到了工地。很快,更多的人参加到劳动中来。这次修水库,父亲是下了决心的,除了疏通水道,还加固了大坝。南坡上也补栽了不少树苗,为保持水土,涵养水源之用。

那一年的老天格外照顾这个偏僻的地方,入夏的雨下了十多天,这在干旱的北方是不多见的。水库里的水急剧上涨,多亏加固的大坝,才确保了下游人畜的安全。雨后不久,浑浊的水澄清了,微风吹拂着绿莹莹的水面,一层层涟漪丝绸般漾开去。水面上倒映着蓝蓝的天,一朵又一朵雪白的云,人们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这样舒心的景致了。女人们三个五个结了伴来水库边洗衣服,岸这边的和岸那边的说着话,隔着宽宽的水面,大着嗓门笑着,惊起高高的白杨树上一只只喜鹊,扑棱棱飞向远处。傍晚的时候,成群的牛羊来饮水,牛犊子撒着欢儿,小羊羔咩咩叫,搅起满天的尘土,混合着新鲜青草的味道,在水库上空久久不散。

那一年的庄稼也一个劲儿疯长。青汪汪的莜麦一片又一片,都快没过我的头顶了。天蓝色的胡麻花、金黄的油菜花灿烂了大片田野。秋后的豆荚饱满得咧开了嘴,山药蛋个个碗口大。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乡亲们最开心的一年,个个喜笑颜开,脚步轻快,就像当年打土豪分田地一样。

我对土地的眷恋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我是个十分怀旧的人,在城里生活这么多年,每天穿着时髦的衣服,染着金黄色的头发,白天在单位里胡说,晚上在博客上胡写,可我从未忘记过泥土的味道。土地留给我的记忆是鲜明的,多少年来,它常常在不经意间走进我的梦乡,缀满我离家的情怀。

村南的那条沟叫石淌沟,山大沟深,绵延数十里。这个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有点奇怪,但那沟里确实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两边的峭壁,沟底的山脚,小河的两岸,全都是青黑色的石头。

改革开放后,乡里办起了亚麻厂。父亲开始盘算着在村里种麻,给乡亲们增加点收入。这时的农村,温饱已经不成问题,但总得想办法让全村人富裕起来吧。石淌沟的河两边是村里最肥沃的土地,在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父亲还把这里开发成了菜园子,乡亲们有了填饱肚子的萝卜、白菜、蔓菁,村里没有饿死一个人。父亲还把一部分菜地匀出来种麻。亚麻的全身都是宝,纤维是纺织品的主要原料,秆能做燃料,籽提炼的油具有保健和抗癌的功效,麻绒可造纸和炸药。只要种好了,是不愁挣钱的。

麻的主要产地在东北,我们这里之前从来没有种过。这一年的春天,人们的话题变成了“麻”。麻刚刚种下,人们就盼着它发芽,盼着它破土,盼着它带来一沓沓票子,好起新屋娶媳妇。这么些年,父亲以他的身体力行在村里树起了绝对的权威,几乎没有人怀疑他决定的事情。麻很快长高了,高过了豌豆,高过了莜麦,又高过了玉米。它舒展着油绿漂亮的叶子,像亭亭玉立的姑娘;它密密地生长着,叶子和叶子交织着,藏着幽暗,也藏着神秘。孩子们喜欢到麻地玩,他们喜欢这些美丽的叶子。他们急切地把还未成熟的麻籽摘下来,小心地剥开还未长硬的壳,里面是一团柔软的绿,这让他们很失望。秋天到了,麻地由绿变黄,在叶子顺着秋风一飘一飘往下落的时候,麻秆上结了一嘟噜一嘟噜白绿白绿的麻籽。随后的日子,麻被一把一把地割倒。一堆一堆的麻们躺在地上,空旷的麻地没了神秘,只有秋日的阳光懒懒地在麻地里遛来遛去,好像在寻找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麻被卖到了亚麻厂,麻秆成了燃料,烧热了土炕头。整整一个冬天,女人们坐在炕头上搓麻绳,细的纳鞋底,粗的捆柴禾。还有炒熟的麻籽,飘散着香味,像越过越舒心的好日子。麻秆做了燃料,乡亲们不再砍树枝烧炕做饭。那几年植树造林是头等大事,村里除了耕地,几乎都栽了树苗。栽了树,还要管护,上面不准滥砍滥伐,哪怕是砍几捆沙棘条都要严罚。父亲没有想到,种麻取得了一举两得的成效。村边的树林子越长越茂密,尤其是当年的四条林带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村南大路两边有两排白杨树,高大的树冠长在了一起,洒下大片的荫凉。炎热的夏天,树下聚着老人和孩子,下地的人们总要在这里停一停,说说天气,说说收成,说说家长里短。多少年来,这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一直定格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家装修房子的时候,没有做电视背景墙,我想把这面墙用壁纸贴一下,最好是那个白杨树的画面,可在市场里找了半天,未能如愿。

2007年,右玉县委、县政府为了总结多年来绿化造林经验,编写并出版了《右玉县绿化志》一书。我给父亲带回去一本。在绿化功臣的篇章里,父亲找到了许多老熟人,却没有找到他自己。父亲很不高兴,他说咱们那么大的村,那么多树,他们看不见?这不是遗忘历史吗?我说,工作量大,总得允许失误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为个人的事较真儿。之后,父亲好长时间闷闷的,他一生不谋私利,却把荣誉看得至高无上,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几年的麻种下来,村民们大都盖起了高大亮堂的房子,娶了漂亮的媳妇。村里一个叫李四的蔫汉子也娶了媳妇。他给父亲送来一篮子鸡蛋,说是没有父亲帮村里办事,他李四无论如何也娶不上媳妇。父亲当然不会收他的鸡蛋,换了谁都不会。父亲说,如果想为自己谋利益,还会等到今天?

村民的日子不再紧巴了,父亲还有一件大事要办。这事他考虑了好几年,只是时机不太成熟,那就是通电。当时的电在老百姓眼里是非常神秘的,电业局的人都很牛,一般人轻易请不动。再说,通电的费用也高,除了材料费,还有人工费。一大帮工人请来了,不仅要住,要吃,还要住好吃好。父亲去城里找他的老熟人。他的熟人很多,有许多还担任着领导职务。虽说费了些周折,但通电这件事还是热热闹闹地开始了。电业局的工程车开进了村,一根又一根的水泥杆子拉进来卸下,一车又一车叫不上名字的或铁或磁的物件也拉进了村。工人们戴着安全帽,穿着宽大的天蓝色衣服,脚套进脚扣里,咔咔地上了立得高高的电杆。孩子们在下面仰着头,看着云朵在他们的头顶飘动。偶尔有一两个废弃不用的小磁坛子扔下来,哪个孩子抢着了,得意地拿回家,宝贝似的摆在窗台上。

那天,村里的广播通知了,各家各户都把灯绳盘好,别让小孩子们随便动,今晚,电就要来了。到了晚上,全家人都不敢出门儿,也没点起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说话走路都轻轻的,好像一点声响都会把电吓跑。灯泡就拧在天花板的中间,黑暗中有一团隐隐的白雾。晚饭母亲没有做,她说要等电来了再做。我说,电来了,面条会变成炒肉?我等啊等,肚子咕咕叫了好几遍,眼皮也沉了。“哗”,我一骨碌惊醒的时候,电真的来了!小小的灯泡那么亮,刺得人睁不开眼,那真是满屋生辉啊!大街上亮如白昼,人们都从各自的家里出来,聚集在街上,像过年一样。

电接通了,父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通电之后有的人家买了电视机,我家没有买。家里的钱都花在了上学上。四哥和我先后考入县一中,父亲盼着我俩能考上大学。他知道,在和平年代得用知识建设国家。只是母亲的身体更糟了,每年春冬两季咳嗽气短,脸色青紫,浑身浮肿。1989年,在我高考的前夕,母亲去世了,年仅52岁。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贤惠人。从我记事起,我家经常客人不断,乡里的,县里的,还有大城市的。母亲总是默默地在灶前忙碌着,烧水做饭,从无怨言。母亲最喜欢看我的语文课本,在不能出地的阴雨天里,母亲坐在炕头上,一边看,一边轻轻哼着《走西口》。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不能面对家里的清锅冷灶,不能面对母亲残留的气息。小园子里的苹果树已经17岁了,开满密密的花朵;东墙外的白杨树也17岁了,喜鹊在高高的树枝上筑了好几个巢;鸡在院子里踱着步,等着母亲撒一把金灿灿的玉米粒。这个家到处都是母亲的影子,在炕上,在灶前,在院里的每一个角落。父亲终于受不了,他把羊呀鸡呀猪呀全部卖掉,辞去村里的职务,锁上大门,扛着铁锹去了石淌沟。

石淌沟有水有石头,有鲜灵灵的蔬菜和红艳艳的山丹丹,但是树少,只在下游的开阔地有一片杏树。母亲在世时说过,这里要是再有树,真就是风水宝地了。父亲去栽树了,他从家里的白杨树上、柳树上剪下枝条,把去年从屋后打的沙棘籽带上,他要把石淌沟变成母亲心里的模样。

父亲在沟口的背风处砌了二间简易房子,为此他第一次和哥哥嫂子起了争执。六个孩子都已成家,日子过得不错,谁也不愿意让老父亲受这个罪。可是父亲一生倔强,他觉得自己还有力气,不想成为家庭和社会的负担。房子砌好后,他开始在附近的河畔种树。那时的地下水很丰富,沟里也有小气候,插下的杨柳枝条当年就能成活。他给自己订了任务,每天必须挖够50个树坑,种下50株树苗才算完工。有时候为了赶工,连着十天半月都不回村里,乡亲们担心他,去找他,给他送饭,送酒,有时也和他一起修剪树苗,整理垅道。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父亲悲伤的情绪缓解不少,他的话多了,脸上渐渐有了神采。有一次,父亲来城里小住,听说政府鼓励个人承包荒山荒坡搞绿化,当即决定要承包村里的三百亩荒地。这片地处风口,土壤沙化严重,村民们不愿意耕种,已经荒废多年。他说,我要用十年的时间,把这里变成塞上绿洲!

那一年,“塞上绿州”还是个新词儿。父亲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后,特别高兴,和我唠叨了好几遍。他说,这个词多好呀,说的和你母亲当年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他去找村长,找乡长,找有关部门,找他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事们。第二年,父亲和他当年支部里的几个成员共同承包了这片地,让它不再冷清荒芜,变成了热热闹闹的劳动场所。因为没有资金,他们做了一个五年计划,计划每年绿化60亩,每60亩一个树种。第一年种杏树,杏树是当地树种,树苗到处都是,又好成活;第二年种沙棘,沙棘就地取籽,便于管护;第三年种柳树,柳树好看,柳条可以编织手头家具、农具,说不定以后还能搞个柳编工艺品厂;第四年种新疆杨;第五年种松树。多少年来,父亲一直寻思着改换当地的树种,现有的小老杨已经不再茂盛,曾经水灵灵的树叶变小了很多,这种现象不容乐观,应该尽早从防风固沙的远景来谋划。

父亲重新焕发了激情,这支在当年响当当的民兵队伍蜕变成了新时期的绿化先锋,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后来,军旅作家陆柱国采访了他们的事迹,并据此创作了电影剧本《塞上沙漠变绿州》,再现了当年的红火场景。

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去哪里找母亲那么好的人呢。2005年,父亲的十年之约到期,当年制订的五年计划已经过了两个轮回。我不知道这十年怎么过得这么快,来不及回味,来不及正视。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熟睡的女儿,我常常想起老屋的土炕,上面挤着我们兄妹的一溜小脑袋。

这十年,父亲的林地初见成效;这十年,在县委县政府的大力倡导下,全民绿化形成高潮;这十年,更多的年轻人开始大办苗圃,引进了许多美丽适宜的树种,并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曾经繁荣的北岭梁又一次再现了当年生机勃勃的景象。春夏,山青树绿郁郁葱葱;秋天,胡杨林灿烂绚丽别具风韵;即使到了冬天,西北风也不再如往日凛冽。我和父亲聊天时经常问他,您的想法怎么总和县委县政府不谋而合?总和党中央高度统一?这个时候,他往往会露出难得的笑容,说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个朴素的老父亲呀,这个爱吃粗粮热爱土地的老农民呀。难怪九岁的外孙女在作业本上造句:爸爸讨厌,妈妈爱美,姥爷是最可爱的老头。

70多岁的父亲终于决定放下手里的铁锹了。他看了看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上了我们接他的车子。那一刻,他的心里一定五味杂陈。老屋颓败了,屋顶长满了杂草,在周围高大的瓦房中间显得那么破旧,那么落寞。过去的春天,屋顶都要重抹一遍和着麦秸的黄泥,防止漏雨。如今没人顾得上管它,父亲说卖了吧,要不快塌了。一个本家的哥哥最后把老屋买走了,我知道,他是看上了那些已经成材的树。

老屋最后归了别人,我的心痛了好久。不知地下的母亲怎么想,她要是有一天回家了,看到院里是别人家的孩子,该难受了。

今年七月十五,我们兄妹几个回村祭奠母亲,事后去了石淌沟。沟里还是老样子,河水很清,哗哗地流着。菜早就不种了,麻也不种了,河岸边长着茂密的草,草丛中野花点点,微风送来一阵又一阵花和草的香味儿。我们找见了父亲当年亲手栽下的一棵棵杨树、柳树,一片片沙棘正结了青青的果实。草地边的几棵垂柳华荫如盖。我们在树下歇息,头顶的天蓝得令人心醉,成群的红嘴鸦盘旋着。哥说,咱们把这里承包了吧。我说,再把卖掉的老屋买回来!父亲说,到时候我还回来种树!

如今父亲76岁了,身体虽说没什么大碍,但明显不再硬朗。他们这些人是和共和国一同成长起来的,从当年穿着粗布大褂的民兵连到今天英姿飒爽的民兵方队,从土制的手榴弹、练刺杀的草把子到今天高科技的武器装备,没有谁比他们更能感受到国家的变化,也没有谁比他们更为国家的富强而高兴。去年,右玉作家孙莱芙先生主编的 《典藏右玉》一书出版,里面有一篇题为《林家堡的民兵连》的文章,是写父亲的,我看后很是汗颜。许多年来父亲都与我生活在一起,我是父亲钟爱的孩子,也是从事写作的,可从未想过要把父亲的事情变成文字。此后,我让父亲写点回忆录,准备给他整理,好在他百年以后,给儿孙们留点念想。父亲很高兴,拿了女儿的作业本和笔进了书房。很快的,他又出来了,神情很沮丧,和之前的兴奋判若两人。父亲把笔和本儿递给我看,上面只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很难辨认。我忽然间明白了,父亲手抖的病状加重了,已经拿不稳一支小小的钢笔。我握住他的手,上面满是老年斑,皮肤松松垮垮的,看得见粗大变形的血管,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我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多少年来,我们朝夕相处,这件事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再早一点呢?父亲的手,握过赶牛的鞭子,握过冲锋的钢枪,握过开山的镢头,握过植树的铁锹。曾经充满着力量,攥着“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年人了,需要儿女们给予安慰和爱护。

岁月无情催人老。有多少像父亲一样的革命者正在一天天老去。他们不再有挺直的腰板,不再有当年矫健的步伐,但他们仍有一颗为国为民的真诚心。正是这种一心为民、无私奉献的精神才使我们的国家一天天强大,一天天富裕。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写下这些文字,祝福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城市,我们的人民,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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