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平
冬天的脚步由远及近逶迤而来,我分明感受到了故乡的深情回眸。这个回眸定格在我人生的天幕上,成为了永久的记忆。
我匆匆收拾行囊,踏上那片热土!
晚秋的故乡依然风韵犹存,以五彩斑斓之色迎接我的归来。玉米、谷子、大豆们业已归仓,秸秆有的已经码在场院,有的还在地头;红薯、山药、萝卜们正在乡人不慌不忙中陆续被收获着。田野上呈现出大歌唱罢的闲适景象。此时,最惹眼的倒是满山遍野的柿子树了,叶子已经凋零,枝干凸显着苍劲之力,柿子红到极尽通明,像一盏盏灯笼,照亮故乡的田野。喜鹊们欢快地在枝头飞来飞去,其明快的歌声撩慰着人心。瓦蓝瓦蓝的天空,白云自由地飞翔。故乡俨然一派安静祥和的气象。
站在高岗上,眺望山岭远处的我的村庄,那里有我的旧居,常年锁着一把大锁,一排五孔窑洞,静候我的归来。遗憾的是这次没有回去,只能远远地用照相机长焦镜头拉近再拉近,从镜头里看到了我的旧居,像孤苦伶仃的老者,望眼欲穿地伫立在那里。顿时,一股热流涌上我的眼眶。
这次回故乡,是专门跟随同乡诗人王晓鹏拜谒他的村庄——太池村。这些年来,王晓鹏一直致力于对太池村的抒写,太池村成了王晓鹏诗歌最主要的底色与元素。诗人近乎杜鹃啼血般的坚毅歌吟,唱响了太池村,使其在一定范围内得到认可,获得了相应的赞誉。我之所以要亲临太池村,也是为了深度了解诗歌中的太池村与现实当中的太池村之异同。
王晓鹏带着我利用两天时间把太池村的四角踏了个遍。从古村落到新农家,从下太池村到上太池村,从身后的山岭到村庄前面的桃花洞岭。再加上他对村庄的每一处风物详细介绍,还有我的亲眼所见,大体上对这个曾经在我心中没有留下多少印象的村庄,渐渐地升腾出几分敬意,曾经对太池村的些许感受也慢慢浮出心底,涌上心头。
太池村地处吕梁山脉东段,属于姑射山系。坐西朝东,面山而居,背靠的是一道黄土岭,雄浑敦厚。对面是桃花洞岭,巍峨耸云天。村庄的右侧有一条古河道,由深山老林中的簸箕庄蜿蜒曲折地通往山外的平原。古河道往南,还有三道山岭,分别为西岭、关王庙岭,另一条叫不上名字,河道的北面有两道梁。五道峻岭恰似五条巨龙,在五龙口相逢,五龙口也叫三关庙,自然而然地成为关隘要塞。太池村所处的位置正好是龙的一只眼睛。巍巍然,居高临下,顾盼自雄,山外的平川尽收眼底;荡荡乎,山中沃野,富饶蕴藉,腹地的风水揽入怀中。
一到太池村,我们把简单的行囊放在王晓鹏胞弟家中——王晓鹏回村就住在这里,马不停蹄地在村庄穿梭。太池村分为上太池村和下太池村。老村子基本已经废弃,曾经的大户人家院落多少还能显出辉煌,而小户人家院子干脆面目全非。我们重点考察了村里的古庙,这是王晓鹏小学读书的地方。庙一般都建在村头,这座古庙位于下太池村的最下面,像一道关隘镇守和护佑着太池村。古庙再往下走,就是梅花河。我们在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王晓鹏讲述他读书生涯的种种趣事。老师住哪个窑洞,学生住哪个窑洞,如数家珍,历历在目。如今学校早就搬出庙宇,神灵已经归位。不过,如此破败神灵安在?好在北殿已经筹资复建,台阶上的鸽子粪反而形成另类风景。一株蓬勃向上的柿子树,以其丰硕的果实昭示着什么。我想,这至少可以聊慰神灵那颗凄凉的心。
当天下午,我们专门攀爬了村庄对面的桃花洞岭。这座山峰是乡宁县与襄汾县的界山。山西边属于乡宁县,东面是一马平川的襄汾平原。当年,从我村到襄汾的古城赶集,必须翻越这座山。我最后一次翻越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次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刚刚考上大学,好像还未入学。姐姐结婚,山里没有集市,办喜事所用的物资、菜品只能到山下去采购。不巧的是赶上绵绵不断的秋雨,即使下刀子也得赶这趟集市。四十里山路打来回,雨中的担子越挑越沉,仿佛千斤重量,脚下是又泞又滑的路,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趔趄,每一个趔趄都有可能使肩上的担子滑落,甚至摔倒。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这样恶劣的条件,我和几个兄弟,宁是连滚带爬地把所置菜品挑进了家门。如今重走这其中的一段路程,不承想,却如了我多年的心愿。
从太池村一路下坡,过了桃花河,再到东村,沿着东村顶上的路前往桃花洞岭。东村通往桃花洞岭的路,已丝毫不见人迹,只有牛羊的蹄印留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我们走在上面倍感兴奋,眼前所见一切都是新鲜的。东村背面的石邱村、相逢村、东角村等几个村庄,依次出现在视野中。除了东角村,其他我小时候去过的村庄,此时油画般展现在了眼前。山野之中有几头黄牛优哉游哉地啃着草,很幸福的样子,这种幸福也传递到我的身上,我也有种幸福的感觉。王晓鹏似乎比我更幸福,给我讲了他在回来之前刚刚做的颇有禅意的梦。梦见自己的初恋情人葬在桃花洞岭。我用怀疑的目光质疑他是在附会,他却把那个梦娓娓道来。来到桃花洞岭下山的豁口处,王晓鹏指着蒿草萋萋的地块,很认真地说,就埋在这里。这是一处背靠大山,眼观汾河平原的绝佳所在,透过那条下山的豁口,正好把襄汾平原尽收眼底。这是否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秘物语?好一个风花雪月的梦境啊。
这座山峰之所以被称为桃花洞岭,是因为面向襄汾的山坡有个桃花洞。我当年下山赶集每次路过这里都要朝那半山腰的洞口投去好奇的目光,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王晓鹏写过关于桃花洞的散文,我上高中时,县教育局把他的这篇文章油印出来,以课外读物供我们学习之用。遥想当年的王晓鹏是如何了得,在我眼里那是作家啊。如今,我们重走这里,共同缅怀那段岁月。面对半山坡的桃花洞,我以羡慕的口吻向他求证有关桃花洞的诸般事宜,王晓鹏的回答让我惊讶,他笑着说,从来没有进去过。原来跟我一样,也是远远地眺望啊。即使如此,他也能写出让少年梦想飞扬的文字。我不失时机地又对这篇文章高度赞美,王晓鹏听得很受用,沧桑的脸上溢出喜悦之色。不过,他遗憾地告诉我,目前已经找不到这篇文章了。我说,可以在江湖上遍发英雄帖,高价求回购,必有收藏者前来献宝。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太池村的地理位置特殊,离山外很近,又有高山做屏障,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裕如,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行走的山顶上就有当年抗日部队留下的战壕。山外来的孑民更是不断,有的偏居一隅,以独家庄的形式存在;有的像当年杜甫“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情形,直接投到太池村等村庄呆下去。这些人中间很多都身份复杂,来路不明。不乏盗贼流寇,杀人越货者,也有专门探访桃花洞者,从河南、山东等地边打听、边做工,一路追寻而来。太池村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村庄。
西风呼啸,撩我长发,长空云飞,催发雁阵。在山峰上,我们伫立,我们眺望,感叹自然山川,上帝造化。我们登临的山峰是姑射山系的最高峰,“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山左沃野千里,阡陌纵横,墟里人烟。当年第一次看到这一壮丽山河便洞开了我的心志,心中油然而生“少年心事当拿云”之想法都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再次看到,再次壮怀激烈。山右群山连绵,沟壑纵横,故里人家。这是生养我并孕育我梦想的地方。凝望太池诸村,祖祖辈辈开垦的梯田仿佛巨龙身上的鳞片,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层次极强的光彩。由右往左依次排列的安后村、银匠沟、太池村三座村庄,逐一驻扎其上。安后村是母亲的娘家,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每年都要到这里给舅舅拜年。村庄与土地的结合,自然而然形成天人合一的风景。
我们沿着桃花洞岭自北而南穿行。起先由于山峰上架设高压线塔,还有一条小道,过了高压线塔就无路可走了,只好披荆斩棘。好在我们两个人从小都是钻山高手,凭着感觉在林中摸索前行。王晓鹏侧重于保护手,脸上却划了印痕。我是保护了脸而手却被划得鲜血淋淋,同时,背上的照相机包也被树枝划烂了,照相机的镜头盖也丢了一只。如此狼狈地行走,几乎被牧羊人视为异类。我们不怕艰难义无反顾往前走的重要目的,是山峰南边有个寺庙,人称祖师庙,是我小时候就知道的庙宇。王晓鹏说,该寺庙被当地称为八景之一。这样的一处风景名胜,无论如何是要抵达的。然而,荆棘丛生的山野,比想象的要难走得多。我信心十足,一心只为祖师庙,此时的王晓鹏心中犯了嘀咕,已经看到祖师庙了,却劝我不要再往前走了,顺手指着西边的太阳。我抬头看见太阳红彤彤的挂在天上,王晓鹏颇有经验地告诫说,我们处的位置高,天说黑就黑了。这么说,我还真的胆怯了。眼看着祖师庙就在眼前,脚步还是没敢再往前迈。脑海中想象其当年香火旺盛的热闹景象,如今竟然沦落到连太池村的古庙都不如了,其窘境让人唏嘘不已。
我听父亲讲过有关祖师庙的传奇故事。早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来祖师庙烧香的络绎不绝。祖师庙的神灵也是远近闻名。太池村有个后生背着家人偷偷在祖师庙祭拜了一棵芦苇草。按理说,只要祭拜七七四十九天,修炼的法力就能成功,得到神灵附身,洞观人神两界。这种祭拜讲究时间和环境,在夜深人静之时,还不能被人发现。从太池村到祖师庙是有一定距离的,这边下坡,跨过梅花河,再爬上桃花洞岭,需要耐心和功力。儿子偷偷摸摸之行引起了老子的警觉,他在干吗呢?出于好奇心,在儿子祭拜到四十八天,剩下最后一天时,他尾随儿子来到祖师庙。等儿子从庙里出来后,他悄然进去,不看则已,一看惊奇地发现祖师庙一棵芦苇草长得又粗又高,极为异常,顺手就用镰刀割断了。出人意料的是,芦苇草汩汩地流出红色的血,就因这一刀儿子的法力前功尽弃,从此再无作为。
王晓鹏讲过,太池村是一个出教师和医生的地方。他就是教师出身,只是后来改行了。太池村的赵家世代行医,江湖有名。我初中同学的爷爷名气就很响,可谓德艺双馨,业界翘楚。为人极低调谦和,本地人找他看病从来不收费。在我印象中,我同学并没有悬壶济世,继承衣钵。
没有到祖师庙,只是远远地张望着。王晓鹏再三催促下山。夕阳西下,红霞映照着头顶的天空,同时也洒在脚下的山峰上,巨大的阴影像帐幔一样笼罩太池村。我们不得不加快步伐。王晓鹏终于找到了他当年曾经走过的小路,如今已被灌木掩映,还是能够依稀看到。山坡上留有很多开采过的土坑和洞穴。王晓鹏告诉我,这都是有故事的。太池村人跟山下盘道村人在这里争夺矿石,演绎了一次次血腥斗殴事件,竟然是盘道村人大获全胜,矿石全部被挖走。太池村人眼睁睁看着财富被掠夺,仰天长叹。我不明就里也跟着气不打一处来,愤愤然说,自己的地盘怎么这么稀松软蛋啊?王晓鹏看我情绪激动起来,无奈地说,襄汾县和乡宁县应该以桃花洞岭为界,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襄汾的地界划在了我们这边的半山腰上,盘道村人就理直气壮地过来了。挖矿石,开煤窑,采砂石,什么都干,没人敢再过问。他指了指梅花河的道路,这都是盘道村人修建的,山沟里的工地都是盘道村人干的。我只好无语。
天黑只是瞬间的事。路过梅花河时,我隐隐约约地感觉那个很像洞口现在几乎被掩埋的应是当年盘道村人打通的隧道。向王晓鹏求证,就是,我没再吭声。继续爬太池村的那面长坡回住处。王晓鹏胞弟不断打电话催促我们回家吃饭。又路过古庙,王晓鹏激情不减地又讲起上小学的情景:当年,隰县师范毕业的某男老师带着女朋友住在学校。女的没事干,经常带他们到桃花河戏水、玩耍。这个很美的画面,仍然无法掩饰我路过古庙时的胆怯。我一直跟在王晓鹏的身后,迎合着他的话语背景,手里却点燃了一支香烟。刚开始还抽着,后来干脆一支接一支地任其燃着,一直过了古庙,看到灯火人家。
夜晚,太池村万籁俱寂,星空蔚蓝。王晓鹏不断怂恿我到夜空下看星星。他的童心不泯,诗心萌动,我却躺在炕上不想动。他就给我讲,前几年回村里,半夜睡不着,一个人到村庄的崖畔坐着,看星空,数星星,一坐就到大天亮。我问他,你不怕鬼吗?他说不怕,从小经常走夜路,母亲当年得病,从山下新绛县往回走,一个人穿越古河道,那时候的古河道豺狼出没是正常的,从来没有怕过。我没有他的胆量,我不能说胆小,只是说很累很累。半夜,他倒是起了几次,是否看星空,数星星,我没有再问。
我并没有睡着,只是躺在炕上想心事。有关太池村和山下盘道村的历史纠结,爱恨情仇,一直让我无法释怀。山上、山下的来往不是一般的来往、平常的走动,前山沿的好多村庄包括我们村,跟山下有着亲戚关系,血缘关系。王晓鹏父亲的第一任夫人就是盘道村人,王晓鹏的姐姐也嫁到了山下西安平村。我爷爷的第一任夫人,也就是我的亲奶奶也是盘道村人。好多好多这样的例子,这是爱的见证。更有仇的厮缠,比如资源的争夺,双方你死我活的搏斗。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当年盘道村人与太池村人争夺水资源惊心动魄的一幕。黄昏路过梅花河时我特意提问的那个隧道,就是当年盘道村为了引梅花河的涓涓清泉而专门打出来的。主观上为了引水入川,客观上却为双方人员的来往提供了便利。我到盘道村走亲戚时多次从隧道出入,非常方便。只是后来发生了不愉快,进而演变成两个县之间的较量。其中的原因由于当年我还小知之不多,肯定还是利益问题。今天在太池村走动时,王晓鹏一再讲当年太池村山水秀美,松柏茂密。梅花河泉水清澈,水势浩淼。太池村宛然一个聚宝盆。盘道村打隧道引水入川,只是一个因素。隧道开通以后,太池村包括附近的山野人家与盘道村包括山下很多村庄的联系和交往比以前多得多了,当初估计双方也没有签订协议或者合同之类的文本。后来,太池村人发现这条隧道给自己带来的东西远远没有失去的多,矛盾就产生了,厮缠、械斗在所难免。我们在田野采风时,意外地遇见了当年械斗当中的领袖人物。这位身材瘦小、面容清癯的老者,当年正值血气方刚,为了给太池村争取利益,冲锋陷阵,舍身取义,最后被对方打伤住院。但是,却为太池村打出了名气,打出了威严,打赢了官司。从此以后,盘道村人花了无数钱财,费了多年心血开通的隧道给废了,引水入川的过程也终止了。今天,看到的隧道口也被掩埋了。当初淙淙的泉水也早已枯干,沟底仅供流动的是从煤窑抑或矿山里排出的红色液体。
时移世易,盘道村人并没有就此中断与太池村的来往,似乎更加频繁。梅花河谷日夜都有车辆在行驶,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翌日,天还未亮,王晓鹏就喊我起床,要上山看日出。我看了手机,这里的日出到七点。不过,六点一刻我们还是出发了。村子很静,庄户人家的院落像水墨画一般浸淫在淡淡的晨雾中,星空已经透着湛蓝色,繁星隐去,只有启明星高高地悬挂着,还是那么亮。踏着熹微的晨光,我们往山顶走去。晚秋的早晨已经体验到冷的滋味了,我披了王晓鹏侄子的棉衣,还是有几分瑟瑟发抖。我在祖国的好多大山大河观看过日出的壮丽,在故乡的土地上专门看日出却是第一次。本来,昨日我们的身影在太池村出现时,已经被村民用不解的眼光逡巡过,爬桃花洞岭,更是被视为奇葩,现在又顶着寒风看日出,而且还是两个当地人。想到这里,我兀自哂笑了。太池村往西直线几公里就是我的村,试想如果在我们村这么做,村民会怎么看?再说,我有没有勇气这么做,恐怕都是悬疑了。这会儿是在太池村,是在王晓鹏的带领下,一切后果都由他照单全收好了。想到这里,心里踏实了许多。
观日出的地方称作建木疙瘩,古人建木观天的地方。与其说王晓鹏带我看日出,毋宁说是在寻找古人的足迹,重走古人的路。前往建木疙瘩时要经过一条几十米长、几米深的路,这不是一般的路,被称为神道。在神道与建木疙瘩之间有一处类似祭天广场的遗痕。建木疙瘩其实就是一个高高的土台,由这里观测对面桃花洞岭日出的位置,从而确立一年四季的变化。这些遗迹和建制,只有远古部落才具备,一个普通的村庄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地理坐标。太池村,被推到了历史的纵深地带,远古部落生存的画面隐隐浮现在眼前,太池村神秘的面纱逐渐被撩开。如果作为一个部落,其存在的年代至少应该在几千年以前了。那么,如此久远的时代,太池村就生存和繁衍着这样一个部落吗?一个有着自己独特文明的部落?我真的震撼了,也沉默了。
站在古人曾经站过的地方等待东山顶上的那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天际变幻着不同色彩,像画家笔下的随意挥洒。由刚才的碳素笔,发展到彩笔,最后是浓墨重彩。七时许,那轮仿佛从远古走来的红日以崭新的面目爬上桃花洞岭。迎着朝阳,迎着初升的太阳,我们几乎冻僵的脸庞绽放出了笑容。这轮朝阳比我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圆都红。它就在眼前,就在家乡,就在我心中。太池村比我的村庄更幸运些,它离朝阳更近。此时,我能够想象到远古的人们祭拜太阳的欢乐场面。我们已经没有了那种朝拜仪式,至少应该在心里向那轮不朽的太阳表达由衷的赞美。
走下土台,王晓鹏继续带我寻找历史的遗存。路边的地垄、崖畔随处都能看到土层中埋藏的瓦片、陶片,其年代没有考证过。王晓鹏告诉我,小时候跟母亲下地干活时曾捡拾到古钱币等文物,母亲认定这些东西不吉利,随手扔掉了。后来,更出奇的事持续发生,有村民在地里不小心挖出了文物,拿到山下集市上出售。本想悄悄地赚点钱,贴补家用,没想到引火烧身,被精明的文物贩子用枪管顶住腰眼,顺藤摸瓜地跟着进了太池村。全村的人在荷枪实弹的强盗面前,惊恐失措,俯首帖耳,没有一个人敢阻止强盗行径,更没人去报案。古墓就这样在太池村人眼皮子底下被挖得干干净净,这都是最近几年发生的事。王晓鹏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已经平静如水了,我倒是义愤填膺。
朝阳驱散淡淡的晨雾,炊烟在农家的院落里悠然升起,太池村又呈现出鸡飞狗跳,人欢马叫的景象。最后一站,王晓鹏带我去看他的旧居,这是他的有意安排,也是我的最大期盼。王晓鹏说过,太池村是一个产生教师和医生的地方,在我的眼里,也是产生诗人的地方。我对眼前这个诗人出生之地充满浓厚的兴趣,而此时的王晓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兴奋,相反有了几分沉重。他先是提醒我认识不认识那棵老槐树?这是王晓鹏诗歌当中多次出现的意象,读过他诗歌的人都印象深刻。老槐树下有三座老院子,无人居住。左边一排石窑洞地势明显高些,中间一排地势低些,并且其中的一孔窑洞的后山已经坍塌,一股又臭又黑的脏水从里面流出来,整个院子成了污水池。王晓鹏站在污水遍地,臭味熏天的院子前,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极为凝重,我断定这就是诗人的旧居了。果然,王晓鹏先指了指左边的那排窑洞告诉我,那是地主家的院子,他家的院子还是从地主家买过来的。
我的旧居已经让我疼痛到不愿提起,甚至故意逃避。想不到,王晓鹏的旧居命运竟更惨。旧居坍塌已够郁闷,如今又有邻居家养猪场的污水肆意横流。王晓鹏的心在流血,我也不是滋味。沉默后王晓鹏坚定地说,今后要把这座老院子拆了,建一座作家创作基地,每年让朋友们到太池村采风、疗养、写作……
在太池村呆了两天时间,马不停蹄地走了很多地方,看了不少东西。对我来说,有些东西是重温,有些东西是第一次领略。出乎我意料的是,太池村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既不同于王晓鹏诗歌中的抒写,也有异于我脑海中的印象,它的古老历史和文明程度足以让我对这片土地做一次新的梳理和认识,使其能够在沉默几千年之后的今日或者不久的将来,使更多的人重新看待吕梁山脉南端、姑射山系高峰,这块特殊地理坐标的每一山每一水,每一草每一木。
写完这篇文字时,已是小雪节气,晚秋的气息仍然在故土弥漫。我深情地回眸,也定格在那块不老的土地上。
总喜欢在这样的一个时间段里出去走走,走成了习惯,走成了生物钟的督促。一到点就怎么也坐不住了,哪怕是手头很忙很忙,必须放下一切,只有酒局是个例外。其实,出来走也是漫无目的,相由心生。脚步迈在了路边这才决定往北还是往南,往东还是往西。仿佛心中有个罗盘,早就指定了,只是没有提前告知肢体而已。脚在不停地走,目光也在不停地逡巡,全身像一部机器转动起来。马达的轰鸣只有自己能感受到,速度控制在人行道允许的范围之内。鸟儿的飞行根据周围建筑物的高度,树枝的贫乏或者简陋只能委曲求全了那双曾经发达的翅膀。我的长腿走过山川,走过大河,走过故土,走过荒漠。只是走在这个叫做城市的大街上多少有些萎缩,就像小鸟的翅膀。
建筑物有高有低,有靓丽有丑陋,跟脚下的土地没有任何关系,土地都是一样的。这不同于成长的庄稼,种子要好,土地更要出色,这样可以确保有一个好收成。而眼前的建筑物没有这样的基因关系。不过,住在楼里的人们的基因似乎关涉了建筑物的不同。周遭曾经多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省城轰轰烈烈建起来的国有企业。跑马圈地,占有好大的地盘。那时,这里的兴盛,名动省城,富甲一方。当官的、有钱的,找门子来这里攀亲附贵,恰似梧桐树对凤凰的吸引。周围的大片农田在这一片片高楼大厦的映衬下,农田寒碜了,只能调低自己的位置,勉强与工厂的林立楼房相处。一时的光景,自然不能几时新。如今,时移世易,这座城市最惨的就是这些当初的宠儿,后起的建筑物一个个超越了,新潮了。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必须要用曾经的大片土地与开发商苟合,换取暂且的生存之需。
我居住的左邻,依然染着国企的底色,属于吃人的垄断行业,几十载长盛不衰的原因就是市民源源不断地把紧巴巴的银子投入其账户,使其有了牛逼的嘴脸以及跋扈的作风。最出彩的时候就是每年春节,大年三十晚上的礼花,正月初一早上的礼花,正月十五晚上的礼花。自从与之为邻后,总能在这个隆重的节日里免费欣赏豪华的礼花和盛大的焰火。夜空为之湛明,星星也要闭上羞涩的眼睛。当喧哗过后,走在这个富得流油的企业院子里,看到满地的炮屑像红色地毯铺就。自去载始,已经被强行限制了。如今,职能部门的办公大楼该豪华的早已豪华,只是楼里的人们显得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不过,鼻孔依然朝天,目中仍然无人。甚至还有些横惯了的角色,就像开飞车的一时半会儿刹不住,被抓了典型。权力就像猛虎,对笼子里的生活不太适应,总感觉自己有着傲视群雄的贵族血统。“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没有变,变的是其原先所赋予的内涵。
我居住之地是比较有名的,有名来自那个叫做下元的公交总站,南来北往的客人,只要提起省城都知道这里。而跟着沾光的要数一家大型的商贸城。一年到头像磁铁吸引着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乘客,提上手袋,揣上银子,鱼贯而入。尤其是到了年关,整条街堵得一塌糊涂。心情浮躁的驾驶者难免把喇叭摁得山响,俨然在野地里撒欢般恣意妄为,全然不顾如我等极富修养的人也要从记忆中强行复活多年不使用、几乎遗忘的词语来。商贸城的老板姓私,看到自己的卖场日进斗金的利好景象,果断出手,在相对萧条的夏季,进行适时改造,商户毫无商量地再交上分量颇重的租金。重新开张后,依然如火如荼,热火朝天,客人送钱的速度不亚于香客进了寺庙,涌动的人潮满脸的虔诚,目光的真挚和专注足以把货架上的商品勾得直接下架,跟风走人。
我是个闲人,目睹这些事物如同目睹风景。城中村的改造处于半拉子工程,几家残存的街面房屋一度被一些形迹可疑的柳莺以按摩或者理发的名义坚强地屹立。年关了,收拾起了一年的经营业绩,褪去繁华和妆容,背起行囊回到阔别已久的也许是山乡的那个犄角旮旯,依偎在妈妈的怀抱,讲城里的故事给她听。生命最终不管怎么流浪,都有一个回旋的地方。城市不知会不会流浪,至少在它的土地上生存着一群群流浪的人。
说起流浪来,我每天都会看到几只长得挺漂亮的狗,就在我经过的那个节点,自发地集中到一个废弃的大门口,等着一位老者提了食物过来喂养它们。老者应该是个爱狗如命的人,一个塑料袋里装了好几个小袋,每一小袋喂养一只狗。狗只吃自己的那一袋,绝不疯抢不属于自己的食物。我站在那里看过这一场景,看到狗们的专注,还有饲养者的满足。几乎好几次,都在这个时间点上,我同样路过这里,同样看到了这一幕。曾有一次,时间还不到,而我到了,狗们也到了,都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彼此等待的目的不同,心情却大致无二。我是等着这个老者是否还能如期而来,狗们的等待是为了每天的果腹。最后,老者迈着急匆匆的步履来了,狗们的惊喜几乎能够透过满脸的毛色和欢快的呼吸传递出来。流浪狗的生理反射,也影响了我的巴甫洛夫情结,每次路过这里都会注视这几只狗,都会等待老者的出现。
谁也无法想象一个城市的发展究竟会有多快多迅捷。初来这座城市时,这里属于农田,阡陌纵横,除了冒烟的工厂,就是几片散落的村庄。如今,曾经富裕的工人沦为城市的贫民。一次在小门诊输液时,听到一位下岗女工发牢骚,年已三十的儿子由于买不起房,至今没有结婚。相比,当年的村民却一跃成为城市的有产阶层,一座院子换来几套单元房,过起优哉游哉的日子。我认识的一位村民,家里一座四合院,换来八套单元房。自己住一套,儿女各一套,剩余的可卖可租。外地进城打拼的年轻人,无论是大学生还是务工者,都在为哪怕是一处蜗居而苦苦挣扎,能租住得起这些村民出租的单元房的都算有钱人。白天忙得四脚朝天,晚上做得却是噩梦,买房成了眼下急需要实现但远未能实现的中国梦。
权力的博弈,利益的较量,在城中村不断上演。这是一个静水流深之地,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那些残垣断壁,那些七倒八歪的拆迁物,还有依然矗立于马路中央的所谓钉子户,以自身的存在诠释着纷纭复杂的故事。只有在这些废墟之上坚强屹立的古槐能够看淡一切。它历经千年风雨,至少是从唐朝盛世一路走来的历史见证者。这块土地上的人间沧桑,一幕幕仿佛都是昨日的云烟,风轻云淡,春水微澜。虽然它的年轮亦记载着几多灾难与不幸。这一切都是过去了,那些打斗,那些争抢,那些浮华,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古槐还在,只有大地和苍穹还在。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是小事,一切都不是个事。这一点都明白,都不明白。这就是人与树的差别,人与神的差别,人与物的差别。人跟建筑相比,人最聪明,然而人一代代地走了,建筑物还在;建筑物跟古槐相比,建筑物坚硬牢固,古槐在风雨中飘摇,然而建筑物一个个倒塌了,古槐还在。这是一个无法释怀的命理。
有钱没钱,跟年过得好不好没多大关系。揣上一千块钱逛街,跟拿上一块钱逛街一样快乐,体验的是那种由心底流溢到脸上的感觉和状态。小时候买年货必须走上几十里山路,到集市上先把粮食粜了,换成现金,再拿上现金去买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把粮食兑换成钱的幸福感,至今无法有任何一种事物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然后拿上这些碎银子再买东西,即使买一根麻花也有种充溢心扉的满足。
我极喜在市井中穿梭,观看玲珑的物事,还有那物事后面一张张颜色和形态各异的脸。漂亮的脸庞在愤怒中也以丑陋之形态来表达,丑陋的脸在快乐中也透视着一种另类的美。不是每一个袅娜的身子都展示着无限的想象,也不是每一个肥硕都让你感到油腻不堪。食物的好赖在于自己的爱好深浅,一只烧饼的香味也能勾出味蕾上的涎水,一元的硬币几乎是蹦出口袋,迫不及待地跳进商家的腰包。烧饼刚拿到手上就一口咬下去,管他路人怎么看。事实上,路人不会管这等闲事,小偷、强盗作案,只要不向自己下手,谁也不会关心的。不把自己高高挂起,好像就不是现代人。商家为了搏取眼球,最后能够赚取钱财,可谓费尽心机。好好的名字不用,非要起个歪名,我很关注这样的招牌。
街巷里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认识的人并不多,几乎没有。交集的也就是在购买货物时与商家的攀谈,其余各顾各自顾自,看似熙攘,实是独往。街面上一家卖豆腐的号称王家豆腐,一年到头都很忙碌。王家豆腐上溯到晋中的灵石县王家大院,王家发迹靠的就是豆腐,只是不知现在打着这个名号的到底是否是当年的王家祖传秘方?不过,生意是好。平时我就吃这家的豆腐。过年了,这里的豆腐摊依然排着队。这道不倒的风景在年关的集市上已经不显山不露水了,但人气足,都是平常的食客抬举着这里的营生。本没打算去买,看见了排队的人流,也就下意识地跟在了后面。豆腐很水,不要说用马尾串豆腐了,拿根筷子也串不起来,总有买者发着牢骚,但还是要买。王家的豆腐水也是钱。有些事物就看依附关系了,就像洪洞的莲菜,连泥带莲菜卖给你,泥也卖的是莲菜价。
如此说来,任何事物都无贵贱,关键在于依附关系。还回到脚下的土地,种庄稼的时候,因为粮食的不值钱,显得土地没有多少价值,如今盖上了高楼大厦,土地因高楼大厦值钱,同样也身价倍增,甚至成了利益交换的筹码。看到土地就会想到房子,想到房子就会想到金钱,这是一个城市思维模式,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中,人们活得很累,很纠结,很小气。
一个人的黄昏,串起无数的物事,还有记忆。在这个所谓的城市里过年,即使苦思冥想也找不到多少过年的乐子,只能找到过多的烦恼和忧思。以前仅有的一点乐趣,比如燃放鞭炮,也遭禁止了,偌大的城市,几百万人口,在春节前夕,夜晚安静得死寂一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多少还有些不适应,不是时时看日历,真怕误了春节这一盛事。还是念想着故乡,如果我是土豪金、暴发户,我会义无反顾地回到故土,搬上足够的鞭炮、礼花,尽情地燃放。至少,祖宗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