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平
一
靳雨没想到,节骨眼上,要跟个厨子发生纠缠。
镇机关中午11:45下班,食堂11:30就开饭了,食客陆续进入餐厅,到规定的下班时间形成高峰。有的人还带了扑克,吃过饭碗一推,凑齐4个人打牌掼蛋,再到办公室眯一会儿,继续下午的班。
靳雨吃饭都在12:00以后。会议和接待占据他太多时间,具体事务经常被挤到饭前处理,久了形成习惯,偶尔闲下来,靳雨也要等等才去。这时候食堂热闹劲儿已经过去,有时还有人候着他,一些小事需要告知,三言两语,说完就走。食堂在政府办公楼北。靳雨下楼来,看见服务员袁晴手上抱个包裹,低头往外走,两人擦身而过时袁晴跟靳雨打招呼,声音轻到勉强能够听到。
食堂里,厨子张大权正在抄手望呆,见靳雨进来,连忙抖擞精神,盛饭装菜,放进托盘,跟在靳雨屁股后头找座。镇长黎小丹已经吃完,面前也收拾干净,靳雨朝他走过去。张大权把托盘放在桌上,说:“常委请慢用。”靳雨正要端饭,听到说话抬起头,盯着厨子。“张师傅,你说什么?”张大权弓着身子,讨好地一龇牙,说:“我听他们喊的,都说你当市领导了。”靳雨说:“这不还没定呢嘛,赶快打住。”黎小丹愉快地笑起来,说:“大家为你高兴,你别太敏感。”他欠一下身子,离靳雨更近一点。“跟你汇报个事,袁晴辞职了。”靳雨说:“刚才看到她,好像不高兴。”黎小丹说:“不会吧。办公室告诉我,她上苏州照顾女儿。”靳雨心内并不接受袁晴,手脚慢点也罢了,还不太讲究个人卫生,端个碗,拇指陷进汤里,也不怕烫着。靳雨说:“那赶紧找人,省得让张大厨师给我端饭。”“找到了,人都来了。”黎小丹对张大权说:“把陈西叫来。”一会儿,张大权领个女的来,黎小丹向她介绍靳雨。“陈西呀,这位是靳书记。”新来的女服务员朝靳雨欠欠身子点点头。黎小丹显然对陈西很满意,对靳雨说:“怎么样,跟袁晴比不差吧?”靳雨本能地看了一眼陈西的手,手指白皙修长,应该怕烫。他觉得她面善,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陈西脸上一红,赶忙说:“见过了,今天见的。”黎小丹不怀好意地笑说:“靳书记,我们都看过《红楼梦》,你别把自己绕进去。”餐厅里稀稀拉拉还剩十来个人,听到说话跟着笑了。
靳雨认真地开始吃饭。黎小丹让张大权、陈西离开。靳雨问:“有事啊?”黎小丹迟疑一下,悄声问:“听说琼城市这两天要开常委会,该动人头了吧?”靳雨实话实说:“不知道啊,你消息够灵通的。”黎小丹说:“要不是升个副处要琼城市定,我管那么远干嘛。”他建议靳雨注意一点琼城市的动静。靳雨慢声应了。
早在一年前就有传闻,樊良镇党委书记靳雨要提拔使用,可期的职务是樊良市委常委、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目前干部任前公示已经结束,就等琼城市委常委会研究确认。八九不离十,这个时候叫靳雨常委,有提前表示祝贺的意思。靳雨当然懂,不过樊良市委书记毛晓萌嘱咐过,越是微妙时刻越要谨言慎行,遇到提前祝贺这档子事儿,哪怕做做样子,也要出言制止。
靳雨大学毕业后入农林局工作。他起初对从政敬而远之,眼看一些能力、德行远逊于己的人都跑到台上指手画脚,他又很不屑。要是换上自己一定比那些人更出色。以后的态度就有了变化,在仕途上“跟水淌”,到什么码头上什么岸。一路下来,副处级领导干部的职位已触手可及。
黎小丹关心上级开会,也是关心自己。靳雨履新后,谁来补他的缺一直众说纷纭。黎小丹想“扶正”,第一要看靳雨的态度;前任对继任的肯定,对上级决策至关重要。
吃过午饭,黎小丹陪靳雨走出食堂。靳雨说:“黎镇长,趁着新服务员上岗,你让办公室修订责任制。要挂上墙,要真考核!食堂不能有事,后院不能起火。”
黎小丹点头称是。
食堂本来犯不着书记管,如果书记愿意,就没什么不可以管。食堂管理属党政办职责,办公室副主任陈世成兼司务长,除了日常管理,也有具体活干:上街买菜。陈世成抽不开身,就由女服务员代买,过去是袁晴,以后就是陈西。陈西之前,与袁晴同时的,还有一个女服务员,大字不识几个,像杨门女将里的杨排风,干些粗活。厨师有两位,一个张大权,一个刘高祖。张大权是靳雨刚入主樊良镇时收进来的,由靳雨的前任、现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朱敬推荐。张大权和朱敬是近邻,妻子瘫在床上,儿子才上大一。张大权有烹饪的手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辞了工;收入没了,全家陷入窘境。朱敬想把张大权介绍到食堂,如果收,他还要代张大权请求,晚上8:30让张大权下班照顾老婆。靳雨动了恻隐之心,也有些为难。一个男人,完全没有夜生活,就凭一点,也算是有情有义的汉子;镇食堂重点是午餐,晚上就餐的人不多,但常有商务工作接待,偶有上级检查用餐,时间上可能跟张大权冲突。靳雨想着,领导同情,我总不能绝情吧,不行给他配个下手,关键时刻顶上去。到见到张大权,靳雨有些失望。他头发少而长,永远像湿漉漉的贴在头上;双眼微凸,有点好奇,又有点吃惊;嘴唇守不住牙,一笑连牙龈都露出来。靳雨心里说:这人是按坏人的模子刻的。烧了三天饭,失望愈发强烈。饭忽软忽硬,菜咸一筷子淡一筷子。靳雨吩咐赶紧另找人,这就有了高薪聘请的刘高祖。刘高祖比张大权岁数小,一副厨师应该有的样子,肥手大脚的,看起来粗笨,烧家常菜倒是小菜一碟,让做精致点儿的也不粗粝。张大权自然地退居二线,在食堂晃来晃去,一晃就是一天。机关年轻人拿刘高祖的名字寻开心:姓刘名高祖,不是汉朝那位开国的皇帝嘛!大伙儿都叫他皇上。靳雨听了也哈哈大笑:“那食堂就叫御膳房了!”普天之下,谁特么有福气让皇上为他掌勺?有,樊良镇政府那100位食客!
二
如黎小丹猜测,两天后琼城市委确实召开了常委会,但没有人事安排的议题,靳雨提拔看来要等下一次会议。他本人倒坦然,家里、镇上,基本两点一线。偶尔有友人请吃饭,他能推则推,友人理解他担心节外生枝,也不勉强。
这天傍晚刚到下班时间,靳雨手机响,是市委书记毛晓萌打来的。“在哪儿呢?”“在办公室。”“你来一趟。”
终于要见分晓了?靳雨以为下次常委会起码在一两个月之后,没想到说来就来了。
靳雨赶到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毛晓萌正在洗茶具,请靳雨喝功夫茶。墙角踢脚线上方有一插座,毛晓萌加班时都是自己烧水;因为电源线不够长,干脆搁在地上,把喝茶这样一件高雅的事弄得很接地气。靳雨从没见书记认真喝过茶,心里想,有事说事,干嘛喝茶?
毛晓萌问靳雨:“我在琼城市商务局当过局长助理你知道吧?”靳雨回答:“知道啊,市领导简历上有。”毛晓萌说:“助理干上两年就可以提拔使用,大多数助理也是两年期结束不久提拔的。有一天局长把我叫过去,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服从组织安排。局长说组织的安排是暂不安排,我说暂不安排就是安排,我服从组织决定。”靳雨说:“书记,我也是,我服从组织决定。”
毛晓萌递过茶盅,走到沙发边,坐到椅背上,侧身盯着靳雨,两手相握似笑非笑地说:“出师不利,煮熟的鸭子飞了。”
靳雨已有预感。如果结果如愿以偿,毛书记最可能采取的方式是发短信,内容就俩字儿:“祝贺!”琼城那边也会有消息传来,大抵也是这两个字。报喜的事总是有人喜欢做的。今天毛书记把他请到办公室谈话,他已有预感,没想到这样一个严肃的话题,毛书记开玩笑似的说出来。
毛晓萌说:“我知道你不抽烟,如果想抽,我可以提供。”靳雨说:“我又不是‘留置’‘双规’,抽哪门子烟!”毛晓萌嘿嘿笑了。显而易见的,毛晓萌装不正经,是为了缓解可能出现的尴尬气氛,也算一种策略吧。靳雨说:“我正式表态,服从组织决定,继续安心工作。”毛晓萌问:“真没想法?”靳雨答:“没有。有也没有。”
毛晓萌原以为这是一场艰难的谈话,现在看他多虑了。“我不给你承诺,承诺也不作数。”他安慰说:“机会是有的,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靳雨自我解嘲,说:“机会是个捉迷藏的孩子,处处躲着你,却一头撞到路边人怀里。”毛晓萌听后,忍不住笑起来。
靳雨回到家,妻子不在。靳雨的妻子王京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有注册会计师资格。王京才四十多岁,却喜欢跟大妈们跳广场舞,她说现在不跟她们玩,到老了人家不带她。跟大妈跳舞感觉也好:鹤立鸡群。王京盼着退休。退休之后,把注册会计师资格证往企业一挂,一个月上几天班,薪水超过退休金。靳雨估计王京跳舞去了,打开冰箱门,饭一碗,菜两个,可以热热吃。想着今天的事算是家里一件大事,该跟妻子言语一声,就拨了王京的手机,没有接听。刚放下手机,铃响了,是王京。“回家啦,怎么样啊?”“煮熟的鸭子飞掉了。”“你没开玩笑吧?”“没心情开玩笑。”“飞就飞了吧,煮熟的鸭子能飞多远。”王京顿了几秒钟,靳雨手机里立即充塞广场舞音乐的聒噪。王京问:“你没有痛不欲生吧?”靳雨答:“真没有。”“那我把舞跳完?”“好。”“拜。”
不大一会儿,王京竟回家了。靳雨问:“这么快结束?”王京快速换鞋,三两步跑到桌边坐下,说:“我想这时候应该在你身边,就赶回来了。”靳雨想,自己不表现出一点感伤的情绪都有点对不住妻子。尴尬是肯定的,在遇到朋友、同事、亲戚等一切熟悉的人问询时,尴尬还会增强,预测持续十天半个月吧,又有新的事件出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他则被人淡忘,回归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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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京坐着,两只胳膊伏在桌沿上,扮演迷妹盯着靳雨,说:“我就喜欢你宠辱不惊的样子。”靳雨差点喷饭,说:“你跟毛书记,两个不正经。”王京拿手一指说:“你这话有毛病。”她突然把身子坐直了,这是说正经话的样子。“我觉得这样挺好。”王京说,“我们家有房有车,有什么不知足的?凡事不要太完美,太完美老天爷都嫉妒。”她意识到这句话大不敬,立即说:“呸呸,掌嘴!”靳雨说:“我不信神,你说。”王京说:“我是说要留点儿缺憾,有缺憾的美才是真美,就像断膀子维纳斯。”靳雨说:“我懂了,我就此打住就完美了。”王京没接这个茬,说:“靳雨,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有没有逼着你去升官发财?没有吧。”靳雨默认。王京想了想,叹口气,开始自我批评:“我就一样不好,家务活糙了点儿,对我老公照顾不够。”她突然想起什么,对靳雨说:“你慢着点儿吃,我给你煮俩鸡蛋。这个我拿手!”急急忙忙上厨房,拿蛋,上水,点火,乒乒乓乓,煮两只鸡蛋弄出满汉全席的动静来。
靳雨挺感激王京。她说她求的是跟他做长久的夫妻,过踏实日子。这让靳雨在仕途经济上没有来自家人的压力。这一点对干部家庭至关重要,两口子有一个贪,结果大都是拆台散伙。
事情并没有像靳雨希望的那样被人早早遗忘。传闻在这座城市潜滋暗长,悄悄蔓延,对靳雨极为不利。第一个传闻:靳雨在公示期间,有人到琼城市纪委举报,反映他的经济问题;第二个传闻:包小三找小蜜。其中一个是食堂服务员,靳雨自称贾宝玉,把服务员比作林黛玉,两个人一见面就打得火热;第三个传闻:在樊良镇搞独立王国,亲自把食堂改唤御膳房,他自己当土皇帝。这些传闻当事人往往是最后知道。赶上一位老领导嫁女儿,邀请靳雨参加答谢晚宴,在等电梯时遇上市教育局的李主任。李主任朝靳雨方向打招呼:“皇上吉祥。”靳雨看看左右,并无旁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个人一道进入餐厅,同桌入座。席间,李主任起身向靳雨敬酒。“皇上,微臣敬您一杯!”说着一仰脖子,一杯酒下肚。“请皇上也干了,莫让微臣久等。”靳雨知道李主任善谐谑,但这次显然藏着机锋。“李主任,你叫谁皇上?”“您。”“什么意思呀?”“嘿嘿……樊良镇上不都这么叫您吗?”“瞎扯,樊良镇的皇上是个厨子。”“他哪有资格当皇上,顶多是个御厨,给皇上做御膳。”李主任扫描同桌,桌上有人会意地笑了。
靳雨明白个大概,这是有人张冠李戴,造谣陷害他。
靳雨对李主任说:“这里太吵,我们借个地方说话。”说着走过来拉李主任。李主任本来嬉皮笑脸的,见靳雨下了座位,脸顿时僵住了。靳雨拽着李主任的肥胳膊一勒,众人看到李主任五官变形,咧了下嘴,都一起上来,把两个人劝住。
以后,靳雨又多一个传闻:拒绝接受善意批评,还对人老拳相向。
三
靳雨的本意是跟李主任弄清事情的原委,但他激动的情绪已经很难平心静气地对话。如果李主任是个倔脾气,两个人出去,说不定真动起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落选的衍生效应是靳雨始料未及的。他知道仕途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他还是太天真,想不到会以如此丑陋下作的方式向他袭来。攻击他的人都在暗处,有的想损人利己,趁机上位,有的损人不利己,就想看个笑话,多个谈资。靳雨的心理太脆弱,在无端的攻击面前乱了方寸。这么多年,他小心翼翼在欲望和理性之间寻找平衡,不让自己越过红线,到头来还是被抹黑,偷鸡不成蚀把米,鱼没逮着惹身腥。他终于感受到伤害。他愤怒了!
急火攻心之下,靳雨多喝了两杯。酒壮怂人胆,他决定给琼城市委书记王瑞祥写信。他还有几分清醒,知道不能抱怨,更不能指责。他在信中兜兜转转,回忆艰辛却不乏快乐的童年,向往归园田居的舒心愉悦,崇尚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品格……洋洋洒洒上千言,字里行间透着自矜自傲,掐头去尾,就是一篇有些文采的散文。写好,跟琼城市的朋友要了王瑞祥手机号,把这篇长文作为短信发过去。他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但至少现在,他认为必须做,要不然他会爆炸的。
以后一周,风平浪静。
周五下午,靳雨接到市委办公室电话:毛书记下周一将来樊良镇调研,重点是工业集中区建设。先由镇里作主题汇报,再考察企业,然后回办公室,毛书记有话要讲。
要不要备饭?
议程很满,时间较长,可以备饭。
樊良镇工业集中区是樊良镇的骄傲,体量已经与市经济开发区并驾齐驱,市委有计划将两区合并,吸引更多投资。原来设想靳雨就任市委常委后主管园区建设,樊良镇因合并引发的震荡会小一些,出现麻烦靳雨熟悉情况,比别人更方便有效地处理。现在靳雨提拔的事搁浅,两区合并只好暂停。
靳雨把黎小丹和党政办主任叫来开个短会,特别关照党政办及时与市委办对接,弄清人数,做好接待。
樊良镇原先接待的频率、档次较高,吃饭就喝酒,无酒不成席。中央“八项规定”出台后,地方党委政府参照执行,琼城市委还制定了严格的细则,核心是不得饮酒。各县区开始执行时还是惯性思维,饮料代酒,冷盘、小炒、大菜一样不少;以后饮料撤了,上桌就吃饭,菜肴也不再水陆杂陈。不过遇上商务接待、领导检查,加几道地方菜,樊良湖的鯚花鱼,大运河的翘嘴白,也在情理之中。樊良镇政府食堂有一单间,挤一挤可以坐15个人,领导或客商来了,就在单间吃饭。
毛晓萌下基层素来轻车简从,现在就更没有理由前呼后拥了。这次不同,毛晓萌到樊良镇弄出了大阵仗,坐考斯特,拉一车人,市委组织部部长都来了。靳雨陪同毛晓萌一行考察企业,回到镇政府已经11:20,各部门都三言两语,把时间留给书记。毛晓萌在讲话时大大拓宽了主题,对樊良镇党委政府招商引资和项目建设,党风廉政建设,农业和农村工作,非公企业党建,集镇建设和管理等给予高度赞扬,前后讲了近一小时。喜欢听好话是人的天性,靳雨、黎小丹认真记录,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美滋滋的。
12:30会议结束。有人上厕所,有人直奔食堂。
毛晓萌问靳雨:“你办公室动过啦?”靳雨答:“纪委有要求嘛,我换了个小的。”毛晓萌说:“我参观一下。”市委办公室主任准备跟过去,见他俩加快步子,识趣地站住了。两个人上了电梯,停在三楼,进入办公室。毛晓萌示意把门关上,掏出手机说:“给你看样东西。”靳雨趋前一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他写给王瑞祥的信。“咦,你怎么有这个?”毛晓萌黑了屏幕,把手机揣进兜里,说:“琼城市的干部都在传,樊良市也有人看到了。”靳雨没想到信会公开。他不服气,说:“这是私信,王书记怎么公开呢?”毛晓萌脸色很难看,说:“这个东西你不投给琼城日报,发给王书记干什么?”靳雨推说酒喝多了,然后呆呆地站着。毛晓萌说:“问题不是信的内容,在于你的行为。你对市领导采取挑衅的姿态,你的行为鲁莽而轻率。想学陶渊明,你回得去吗?那很好呀,这个位置多少人巴望呢!”毛晓萌突然不说话了,靳雨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屋内出现短暂的静默。
黎小丹过来敲门。“书记,在吗?坐桌子了。”
听着没动静,黎小丹折身返回。
毛晓萌说:“造谣中伤,受不了了,炸起来了。玻璃心!我再给你说个没听过的:有人说你我的关系是利益输送关系。我是不是也炸起来?”停顿片刻,毛晓萌说:“你搞搞清楚,你的去留是你的事,也是樊良市委的事。我曾经要求你谨言慎行,今天我再送你四个字:卧薪尝胆。你仔细掂量,好自为之!”说完,自己开门,径自下楼。
靳雨垂首而立,这时一个激灵,快步赶上去,轻声向毛晓萌认了错。毛晓萌没有表示,三两步奔向餐厅,走到门口,脸色已恢复如常。
毛晓萌没说实话。王瑞祥收到短信后,只转给毛晓萌,转时未留片言只语。毛晓萌猜测领导并没有放弃的打算,最大可能是让樊良市委对靳雨进行严肃批评,推他往前走。如果领导收到信后一声不吭,结果就难以预料了。
正吃着饭,外面突然传出女子尖利的叫声,虽听不分明,可以肯定一定是叱骂。镇党政办主任立即出门了解情况,平息事态。一会儿,叱骂的声调降下来,低下去,终于安静了。主任开门进来,黎小丹装得轻描淡写的,问:“什么事啊?”主任回答:“没事,上访的。”“先安排吃饭。”“安排好了。”话刚落地,门外再次闹出动静,这次是男人粗重的嘶吼,夹杂身体碰撞桌椅和墙壁的沉重声响。黎小丹和主任同时立起,急速跑出去。
靳雨这顿饭没吃好。
毛晓萌倒是云淡风轻,该吃吃,该喝喝。老上访户听说有领导来,过来理论一番,那是常事。有正当诉求,也有的无理取闹,毛晓萌遇到不是一次两次了。
下午靳雨要参加市里一个会,准备搭考斯特回城。临出发前想跟黎小丹说话,黎小丹手往前方挥了挥,让他上车。“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四
晚上回家,靳雨把发短信的事跟王京说了,也把他听到的对他的攻讦一五一十告诉她。王京在长久地思考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了解这个男人,到这份儿上了,怎们会不在意升降去留?清高就是遮羞布,没得到才玩清高;两根指头推,三根指头拉,欲拒还迎。性格决定命运,信然。在外面领导长书记短,到王京这里,靳雨还被她当大男孩儿哄着。
“思想工作还要我来做。”王京说。“说你贪污,我不信,樊良镇的人也不信。谁看见了,赖在纪委告你状?还不是老头子劈叉——”“怎么讲?”“扯淡!”靳雨想,我在配合老婆做捧哏哩。王京说:“搞独立王国,那得多霸气,你不是那霸气的人。嗨,我也要注意,不能臣妾臣妾的,让人听到,又说在家过皇上的瘾;第三嘛,包小蜜倒有可能。说明咱老公有魅力,老当益壮!”靳雨说:“真有小蜜,你就苦大仇深了。”王京把嗓子赖下来,恶狠狠地说:“真有小蜜,我把你那个剪了。”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做出剪的动作。
第二天早上班,靳雨打电话给政法委书记,询问昨天上访的事。政法委书记支支吾吾,说没有上访,具体他说不清,黎镇长亲自处理。靳雨转而问黎小丹,黎小丹叹了口气。“昨天哪是上访,是我跟办公室演的双簧!”“什么事?”“张大权可能旷得久了,见到女的手脚毛馋。陈西也是他碰的?对人家言语挑逗,动手动脚。昨天市领导在,他居然色胆包天,上去摸人家奶子。”黎小丹不说袭胸、摸胸,而说摸奶子,靳雨觉得他似乎是发泄某种隐秘的欲望。黎小丹说:“陈西少言寡语的,性子烈。回手给他一巴掌,操起一壶开水追他烫。幸亏张大权躲得快,没烫着。”靳雨记得朱敬引荐张大权的时候说过,张大权老婆是个病号,瘫在床上不能动,估计也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男人,也不算老,有生理需求很正常,但不能耍流氓!这件事很自然的增加了靳雨对张大权的成见。黎小丹继续说:“哪想到,陈世成一会儿过来,薅住张大权的脖领子就揍。这边一桌子领导正吃饭呢,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当时紧张的,一人手里一把菜刀,差点闹出人命来。”
靳雨很诧异。出了张大权性骚扰陈西的事儿,陈世成应该赶紧灭火,息事宁人,怎能不顾身份火上浇油?靳雨觉得事情微妙。前阵子靳雨强调食堂不能有事,后院不能起火,当时还奇怪自己怎么说出那样的话,今天看更像是一句谶语。
性骚扰,法律层面上是犯罪行为。张大权骚扰陈西,只有陈西的指控,张大权不会承认。取证难,责任就没法追究。加强教育,防患未然是必要的,这是陈世成的职责,无奈他从管理者沦为当事人。张大权在食堂无所事事,无事必定生非。考虑到张大权是老领导塞进来的,不好轻易辞退,靳雨想给他换个工作,让黎小丹去办。黎小丹预备了几个岗位,这些部门的负责人个个向他磕头作揖,宁愿自己多受累,也不要张大权。这样,张大权仍然在御膳房行走。
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靳雨喜欢开着门。他不抽烟,来访的有不少烟民。现在办公室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不大一会儿屋里就乌烟瘴气,让人呼吸困难。客人一走,他立即打开门窗,尽快散发烟味儿。
这天靳雨正开着门窗看一份文件,感觉室内有团影子徘徊,抬头看见张大权脑袋、屁股对着他,胳膊正朝外划拉,嘴里说:“来哉,不碍事的。”靳雨问:“张师傅,叫谁哪?”张大权把头转过来,冲靳雨一龇牙,答:“皇上。”这时,刘高祖已经侧着身子进了门,像个犯错的学生站在墙边。靳雨招呼他俩坐下,问:“有事啊?”张大权答:“嗯,反映问题。”靳雨努力用平缓的语气说:“反映问题应该找主任,或者找纪委,找我属越级。我这里大小事不断,哪忙得过来?”张大权连忙说:“我们就信靳书记,是吧皇上?”刘高祖眼一闭,点下头。靳雨说:“说吧,什么事。”张大权说:“陈主任乱搞男女关系。”“陈世成?”“嗯,跟陈西。两个人偷偷摸摸的,经常搞在一块儿搂搂抱抱,还亲嘴儿呢!”张大权把眼闭上,把嘴伸出去,对着空气,模仿亲吻的样子。“嗯……咂咂咂,嗯……咂咂咂,这样亲。是吧皇上?”刘高祖连点两下头。张大权在模仿亲吻时显得很陶醉,像一条热天里流着哈喇子的狗。靳雨浑身不自在,对张大权厌恶的情绪超过对陈西、陈世成的气愤。张大权又说:“现在陈主任都不买菜啦,让陈西买,让她拿回扣。”靳雨说:“陈主任的经济问题,我会要纪委核实;至于生活作风问题,要有证据。人家还说你想陈西心思呢,是不是倒打一耙呀?”张大权说:“不能够!我都录下来了,靳书记要不要看看?”靳雨不想看黄片儿,拒绝了,对张大权说:“回头纪委找你,交给他们。”又对刘高祖说:“皇上啊,你来就是点头的?”刘高祖艰难地笑了笑,对书记的问话不知道该点头还是不点头。
对陈世成和陈西,靳雨早有疑心,今天得到印证。食堂每天食材交易额数千元,买菜的人如果心术不正,可能捞到回扣。靳雨要求镇纪委调查。事情并不复杂,一周以后纪委书记带着监察室主任向靳雨汇报。陈世成的男女关系问题,唯一的佐证是手机视频,但屏幕黑乎乎的,里面似乎有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看不清,更别说是男人还是女人了;吃回扣的事也查无实据。选择哪家摊子买菜不是陈世成定,是党政办主任邀请监察室一干人等通过比价确定的,要求把每天的交易量、单价、市场参考价存进电脑备查,这项工作陈世成坚持得很好,账目清清楚楚,寻租的空间不大。调查的人去了菜场,没查出陈世成的问题,倒是有商贩抱怨两个厨子。厨子不买菜,不用担心他们,所以没有深究;至于服务员代买菜,那是惯例,毕竟陈世成是兼职,以前是袁晴,现在是陈西,也不是问题。
如果张师傅诬告,他什么目的?
看重陈世成的权,买菜权,想取而代之。
靳雨对张大权素无好感,如果不是出于起码的礼貌,他都懒得搭理他。以貌取人对别人是偏见,对张大权却不冤枉,那几个部门负责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态度就是证明。除了调戏妇女,又涉嫌诬告他人。好在是临时工,小河沟翻不出大波浪,以后不理睬就是。靳雨有些担心陈世成。陈世成文字漂亮,食堂管理却有一搭没一搭,三五个后勤服务人员搞不定,想上台阶也难,现在又多出跟陈西的事。撇开张大权的举报,靳雨有自己的判断。市领导来镇上检查工作,请领导吃一顿安稳饭是陈世成的第一要务;如果他跟陈西没点弯弯绕,怎么可能不顾大局,情绪失控到动手打架?黎小丹和其他镇干也有反映,陈世成对陈西的确比较照顾,两个人在一块也喜欢说悄悄话,这都不正常。靳雨打算趁他们尚未有实质性的发展,把陈西辞退,这样可以保护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至少能保住两个家庭的完整。如果两个人的事子虚乌有,陈世成经济上又无可指摘,那就硬气一点,当好“大内总管”,把御膳房管起来。
靳雨决定找陈世成谈一次话。
五
张大权、刘高祖对陈世成的举报涉及隐私,照规矩调查应该秘密进行。无奈两个举报人像两只小喇叭,把举报内容随处宣扬,镇上已无人不知。陈世成应书记召唤来到办公室时显得情绪低落,心事重重。靳雨问陈世成,张大权跟他是否有恩怨。陈世成回答,那要看他处在什么位置。他不在司务长的位置,两个人就无冤无仇;谁做司务长,张大权跟谁过不去。司务长买菜,张大权也想买菜。张大权认为陈世成凭买菜发了大财,他眼红到极点,迫不及待过来插一杠子。陈世成告诉靳雨,他买菜讲究计划性,三菜一汤荤素搭配,提前一周订好菜谱,存入食堂办公室的电脑。张大权把菜谱调出来看了,跑到菜市场,告诉摊贩陈世成明天买什么菜,后天买什么菜。以此说明,食堂吃什么是他张大权定的,陈世成只管买,所以要给张大权回扣,要不然以后不买人家的菜。摊贩从来没给过人回扣,现在一个厨子来要,给还是不给?陈世成说,给不给他管不着,如果以后漫天要价缺斤少两,他就上别处买。张大权没捞到好处,当然气急败坏,加上碰了陈西挨了打,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皇上挺老实个人,把人家带坏了,承诺他许多好处,要他做假证说坏话。
张大权不值得信任已没有疑问,但是用这种手段弄钱靳雨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说下三滥,也太吼太急了点儿。不过今天谈话的主体不是张大权,而是陈世成。靳雨绕着弯子对陈世成说:“你老婆在樊良中学做毕业班的班主任吧?年纪轻轻担当大任,不简单哪。你要珍惜。”
陈世成深深叹一口气,从包里翻出一张放大的照片递给靳雨。“这是我爸70大寿拍的全家福。”
靳雨看到照片里有陈西,问:“陈西是你亲戚?”
陈世成说:“是我姐姐。”
陈世成告诉靳雨,他姐姐陈西原来在家乡的私企打工,三班倒,累不说,夜间走田间小路也不安全。袁晴急着走,镇长命陈世成找人,他找姐姐,让她到食堂顶班。陈西本来打算临时帮忙,有合适的人选再走;现在决定全家进城谋生,在找到更好的工作前,食堂服务员的工作还要继续做下去。陈世成怕人家批评他任人唯亲,暂时隐瞒了姐弟身份,反正服务员不是姐姐的终身职业,未来人走以后,别人即使知道真相也无所谓了。这是陈世成的小九九。
靳雨终于明白,为什么跟陈西初次见面感到似曾相识。他不是认识她,是认识她弟弟。尽管姐弟俩长相有较大的差异,但基因的力量还是让他们既有几分形似,也有几分神似。
陈世成恨恨地说:“张大权把我说得禽兽不如,真恶毒!”
也因为张大权不知道陈西是陈世成的姐姐,他才撒这个弥天大谎。
陈世成向靳雨报告,张大权遇到女人像个发情的猴子,发短信说脏话,保洁的阿姨,食堂的女服务员见他就躲,袁晴就是被他逼走的。袁晴一忍再忍,张大权却变本加厉。有一次食堂临时加餐,陈世成让袁晴代买菜,张大权发短信要袁晴买两只没有精子的鸡。袁晴看不懂,打电话问,他就拿脏话挑逗她。——他要的是母鸡,买来煨汤。有些短信下流得不堪入目,被袁晴老公看见了,夫妻俩大吵一架,丈夫跑到镇政府要揍张大权,陈世成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那边袁晴要走,她不想为了工作丢了家庭。陈西来了张大权又缠上她,只是陈西凛然的神态让他不敢上手。市领导在镇上吃饭,他以为这反而是机会,占了便宜谅陈西不敢吵闹,哪知道陈西性格刚烈,居然回击了。食堂的事陈世成一直试图捂盖子。食堂不安宁,他这个分管副主任有责任。直到他的姐姐被人欺负,他忍无可忍,与张大权爆发激烈冲突。
袁晴辞职的疑团,因为陈世成的坦白,终于解开了。
靳雨想,陈西、陈世成虽然不适用回避制,毕竟有钱从他们手上过;姐弟俩没私心,架不住别人猜疑。既然关系公开了,不作调整不合适。靳雨的意思:陈西辞职,陈世成留任;陈西想留,陈世成调离办公室。陈世成请求靳雨暂时留下陈西。他姐姐家已经卖了乡下的房子,在樊良市区买了新房付了首付,目前租房住,丢了工作就缺钱还贷款。
这样,陈世成调到了法制科。
对张大权的处理,靳雨有些棘手。张大权频频惹事儿,已经越过底线。如果没有有效手段震慑他,最后的手段就是辞退他。说实话,从靳雨收下张大权的第一天起他就想辞退他,只是碍于朱敬的面子。辞退张大权,需要知会朱敬。食堂是政府的事儿,但人是靳雨从朱敬手里接来的,断没有推脱之理。靳雨征求黎小丹意见,黎小丹表示早走早好。
知会朱敬的事还是靳雨来做。本来想着哪天碰上朱敬,顺便告诉一声,却奇怪地几次擦肩而过。张大权在外头放风,陈世成跟他斗太嫩,现在年纪轻轻任了闲职。靳雨想快点解决此事,不等见面,主动给朱敬打电话,反映张大权调戏妇女的事儿。朱敬听后,长长地应了声:“哦——”然后说:“用错人了,我有责任哪。”靳雨有些丧气,辞退个厨子,怎么扯到用人上去了。朱敬问:“他厨艺怎么样?”靳雨答:“一般般。”“工作态度呢?”“一般般。”朱敬果断说:“那就是及格。鉴于他家的特殊情况,张大权很难再找到厨师的工作,打短工嘴都糊不过去,别说给老婆抓药了。这样吧,人,先用着,问题,我去谈。判个缓刑以观后效,如何?”靳雨当然说好。
靳雨撂下电话,面露苦笑,对黎小丹说:“张大权成烫手山芋了!不过,朱主任屁股赖下来为人求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别说山芋,手榴弹咱也接着。”
一周以后朋友小聚,主宾朱敬,陪同嘉宾有靳雨。餐前朱敬跟民政局长讨教,希望对张大权妻子给予照顾。宴会开始,最辛苦的人是主宾。大家争先恐后向朱敬敬酒,好像后敬就是对朱敬的不敬。靳雨也不能免俗,瞅个空档,端起杯子向朱敬敬酒。朱敬示意他坐下,说:“这杯酒我敬你。”靳雨哪里肯,两个人牵来扯去的,朱敬一扽靳雨手。“我有话跟你说。”说着走到一边。朱敬说:“这杯酒我代张大权敬你。我跟他谈过,把事情的严重性说了,他已经认识错误。这几天表现怎么样?”靳雨答:“风平浪静,有这效果我就满意。”朱敬说:“张大权与我非亲非故,要不念着他困难,谁愿意多事!他老婆病了好多年,瘫在床上也有三五年了,他见到个女的还不嗷嗷叫?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靳雨唯唯。朱敬又说:“现在人浮于事,哪个单位都有几个混子。樊良镇就张大权一个混子?再说‘四风’问题,有收敛,但是绝迹了吗,没有吧?不大吃大喝了,搞文化活动花点钱就名正言顺。领导出个书,领导太太搞个歌咏比赛广场舞大赛,一次赞助就是三万五万。有什么意义!但对张大权意义重大,他有这钱就养了孩子救了老婆。你就当给他赞助的。”
六
小聚结束已经20:30。朱敬是散步来饭店的,原来打算吃过晚饭还是走着回去,今晚喝得有点高,大伙儿不让他步行。靳雨直接从镇上开车过来,因为喝酒,提前约了代驾,刚好送老领导。朱敬住的是老房子,两排连体小楼合一条小巷,车进不去,停在巷子口再走六十来米才到朱敬家。这边靳雨送朱敬进门,那边代驾开始倒车。刚跟朱敬道过别,就听到巷子口电动车急刹车刺耳的噪音,同时传出同样刺耳的骂声。靳雨听出是张大权,赶忙跑过去。张大权看到靳雨连声道歉:“靳书记,我不知道是您的车,嗬嗬……您上朱主任家玩的吧?”靳雨把话简单说了,问:“你家住这儿?”张大权右手一指:“这就是。跟朱主任家不好比,嗬嗬……”他邀请靳雨上他家坐一坐,靳雨推辞。靳雨知道他家有病人,两手空空去缺礼数。张大权连拉带拽,靳雨只好跟代驾打招呼,请他稍等。
这是个三间平房,带个小院儿,产权属房产处。若干年前房产处建议张大权把房子买下来,将来拆迁有容身之地。张大权嫌贵,没买。现在这一带只有张大权的房子还归房产处。
进了堂屋,一个女人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你迟到了。”不等解释,又说:“我走啦!”女人是社区帮他找的护工,一月1500元,社区和张大权各出一半。堂屋里一张桌四条长凳,一个老爷柜,别无长物,房子小却有些旷;左右两个卧室,张大权儿子在家时睡东厢房,西厢房是主卧室。
“大权,有客啊?”西厢房床头灯开着,照见一张女人的脸,其他地方则不甚分明。张大权把靳雨让进卧室,顺手打开吸顶灯,屋子立即挣脱黑暗,解放了似的豁亮。大床挨着窗,对过顿了一台21英寸老式模拟彩电。紧挨大床的,还有一张小床。张大权把老婆李桂枝介绍给靳雨,李桂枝微笑着向靳雨表示感谢。靳雨有些歉疚,对李桂枝说:“这次是顺便,下次专程来看您。”李桂枝说:“不用,您今天来我们就开心。”她提醒张大权给书记倒茶,张大权这才想起来,连忙出去找水、找杯子,在堂屋的老爷柜翻出一摞纸杯,抽出一只,上面印有“樊良镇政府”字样。张大权朝靳雨龇了龇牙,把杯子倒满水,递过来让靳雨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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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枝因为有病,因为难得晒太阳,脸上缺少血色,但并不悲戚,相反,她的脸上始终漾着平和安详的微笑,这种微笑是真实的,勉强不来。靳雨本来想打个招呼就走,现在产生聊一聊的愿望。
靳雨说:“大嫂在家里寂寞,有条件换台电视。”张大权说:“看数字电视要装有线,一年三百八!不装,也不买。”靳雨惊奇地问:“你家没装有线电视?”张大权说:“没有,是天上射过来的。”李桂枝说:“能看五个台,够了,多了看不了。”靳雨唏嘘,对李桂枝说:“大嫂,你真是善解人意啊!”张大权说:“我家桂枝年轻的时候漂亮呢。”靳雨说:“那你要待嫂子好点儿。”李桂枝说:“大权待我好呢!待儿子都没待我好,凶起来又打又骂的,儿子怕他。”靳雨问张大权:“小床是你睡吗?”“嗯,睡大床我怕挤着她。”张大权答。“她夜里还有事呢,睡这里随时有个照应。”张大权告诉靳雨,社区请的护工是农村的,电动车单片儿一趟电就要充电,所以他要尽早赶回家,换人下班。到家以后还有一大套事情,给妻子按摩洗漱,这一套忙下来就到十点了。
李桂枝说:“大权脾气怪,靳书记,要是得罪您,您大人大量原谅他。”靳雨抿一口茶,含糊地说:“蛮好蛮好。”李桂枝说:“我也经常说他,要有正能量,别老看阴暗面。你从外边进来,屋子里一片黑暗;我整天盯着窗外,外边一片光明。”靳雨没想到李桂枝还会化用网上的段子,心有灵犀地笑起来。
李桂枝又说:“过去回家,不是说这个贪污,就是说那个腐化,没一个好人。我说你是个反社会!以后不敢在我面前说了。心里有好,看人就好。你张大权待我好,你是好人。——天下不能就你一个好人唦。”张大权脑袋晃了两下,有点不好意思。
靳雨想着代驾着急,起身告辞。张大权跟靳雨回堂屋,顺手把西厢房的吸顶灯关了。靳雨掏出1000元钱要张大权收着。张大权左手推辞,右手手心向上,已经伸过来了。
小院里一棵桂树,长得枝繁叶茂,遮住半个院子,靳雨建议修剪整枝。张大权悄悄告诉靳雨,这棵桂树是他老婆嫁过来那年栽的,比儿子岁数大。老婆能动的时候,院里花草都是她侍弄;后来不能动了,花草死的死了,有的送人,只有桂树越长越旺。因为挡光线碍走路,张大权想把树砍了,李桂枝反应激烈,坚决不让。他转而要修剪,李桂枝同意了。刚动锯子,感觉树枝在尖叫喊疼,他吓得汗毛直竖。他很迷信,认为老婆名字里有个“桂”字,树又是她栽的,树跟人可能有种神秘的联系,有心灵感应。老婆手脚不能动了,树缺胳膊少腿儿不吉利,不如由着它长,长得越旺越好。树旺人旺,说不定给老婆带来好运。
原来桂树是这个家庭的图腾,吉祥物。
靳雨主动跟张大权握手,旋即上车;代驾黑着脸,已经很不耐烦了。
靳雨很想与黎小丹分享访问张大权夫妻的感想,不巧那几天两个人都忙。黎小丹外出招商。靳雨参加市里各种会议,自己也组织召开会议,其中一项工作是贯彻落实市委市政府帮扶最贫困家庭的决定。樊良镇人口十万,是经济较发达的乡镇,但是各个家庭发展不平衡,达到最贫困户标准线的仍占相当比例。这几天靳雨集中走访了十多个最贫困家庭,每走访一个家庭都是对他心灵的一次冲击。黎小丹回来后第二天,靳雨建议他放下琐事,立即下到村组访贫问苦。
两人互相通气告一段落,靳雨提起镇政府的“贫困户”张大权。靳雨坦承,他原以为张大权家死气沉沉,没想到家里不乏温馨;原以为张大权妻子脾气古怪,没想到李桂枝平和可亲。这个颓败的家还有一丝生气,不用说有张大权的功劳。这段日子,靳雨和黎小丹听到很多张大权的不是,对他嫌恶的情绪与日俱增;通过这次不期然的造访,这样的情绪有所消解。
黎小丹评论:“恶人有善的一面,善人也可能作恶。这是辩证法。”
靳雨说:“人心向善,但免不了作恶。你我做过的事就一定是善事?也不见得。反过来看,张大权在食堂做缺德事,回到家却是个好丈夫。”
黎小丹理解,靳雨是因为张大权才发出感慨,他不想争辩,就随声附和说:“也怪啊,我老婆在外客客气气,回到家里却像个母大虫!”
黎小丹这么评价自己老婆,靳雨乐不可支。
靳雨建议年终可给张大权困难补助;市里送电视下乡,不妨多申请一台,把张大权家的电视机换了,装上有线,代缴一年收视费。
靳雨因为夜访张大权深有感触,加上这几天到村里最贫困户家庭走访,对他们心生怜悯可以理解。但是,把张大权与农村最贫困户相提并论,黎小丹认为大谬不然。张大权家有困难是事实,但他人品太差,指望小恩小惠让他懂得感恩是缘木求鱼。这类人不按常理出牌,冷不丁捅个娄子,又会把你气得够呛,弄得你灰头土脸。黎小丹的结论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靳雨的回应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七
对张大权的指控,靳雨大都是听闻。毛晓萌在镇上吃饭,张大权跟陈西、陈世成发生冲突,靳雨听到吵闹,严格说并非亲眼所见。他相信对张大权的指控都是真实的,但他本人毕竟没有领教过。每次见到张大权,他都像吓着似的慌忙做出反应,尽他服务的本分。靳雨向黎小丹求证,黎小丹也承认,张大权对他恭敬有加。问陈世成,陈世成对张大权嗤之以鼻,告诉靳雨:张大权是个厨子,懂得看人兑汤,领导来了加浓汤,一般干部给稀汤。还要看他高兴,心情不好撺掇皇上少放酱油多放盐。陈世成向靳雨转述陈西几天前经历过的一件事: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带了文明办一帮人在樊良镇检查工作,过了饭点了准备在镇上吃工作餐。镇宣传委员也是领导了吧?张大权不买她的帐,说没有菜,要吃吃白米饭。其实冰柜里有两盘荤菜,还有几样新鲜蔬菜。宣传委员是女干部,跟陈西贴心。陈西看到张大权欺负女人,气得要开冰柜,张大权跟过去捂住冰柜不让开门。镇宣传委员进来刚好看见,转身跟客人说她上饭店请大家吃,部长说就在食堂将就吃点儿。陈西匀了一点汤给他们,宣传委员吃着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大家都知道张大权是朱主任介绍的,靳书记又关照他,老跑来告他的状,显得自己器量小,只好忍着。陈西称张大权是餐霸。
受关照就要识抬举呀!
识抬举就没故事讲了。陈世成说,最好玩是他自封领导,闹出许多笑话。他认为自己是临时工里的老大,每天早上一上班就分派工作,然后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本正经地读报。椅子很高级,真皮高靠背摇椅,简称老板椅,是镇政府大楼落成,下属企业作为礼物送给政府的。这椅子坐上去转动,朱书记不习惯,开玩笑说企业老板让他位置不稳,把老板椅一推,在一边落灰,换了张普通靠椅。您靳书记上任,着人把老板椅请到食堂库房。张大权擅自做主,把它变成自己的金交椅。
皇上才是大厨,会听他的?
这就是人家张大权的本事。皇上以为张大权供着他,其实大家都认为他是张大权马仔,这是张大权聪明之处。把皇上弄得服帖,其他人就不在话下,听不听他反正架子摆在那儿。最可笑是他把保洁员也发展成他的部下。保洁员是物管公司职工,怎么会听他的呢?张大权有办法。保洁员在三楼打扫,他发号施令:“给我把三楼打扫干净!”保洁员下二楼,他又发号施令:“现在扫二楼!”保洁员骂了他几次,他改发短信——他的短信除了荤段子,还有指令——表示保洁员在服从他,心理上得到满足。
靳雨想,张大权心智不全哪!
陈世成调离党政办后,买菜的事由主任暂代,一代三个月,筋疲力尽。新招的公务员迟迟不进入状态,简单的文字行,大稿子还是陈世成代写。你代他,他代你,这都转过来了,不顺。主任向书记镇长请示,把陈世成调回来,写字买菜熟门熟路;陈世成忙上了,可以让新来的公务员买菜,这样陈西不碰钱,别人就无话可说。靳雨、黎小丹觉得可行,同意了。
陈世成重新参与食堂管理后,发觉气氛有些诡异。张大权跟刘高祖经常凑一块儿窃窃私语,人一走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拾个别的话说着。陈世成问陈西,陈西说他们俩神神叨叨有一阵子了,老盯着手机看,笑起来也是怪怪的。
趁张大权不在的时候,陈世成决定试探一下刘高祖。陈世成绕到刘高祖身后,猛一拍肩膀喊:“皇上!”刘高祖吓得往前一步,回过头说:“陈主任吓人!”陈世成说:“你好意思,偷偷摸摸看黄片儿!”刘高祖说:“我没有啊,孩子都上学了还看黄片儿?”“那老盯个手机看什么,还唧唧咕咕的?”“噢,那个呀。张大权给我看的。”“什么东西那么好玩?”“我不知道,你问他去。”
可以肯定,两个人一定不是研究菜谱。到底是什么,陈世成缺少想象力,猜不出来。
中午吃过饭,靳雨走出食堂,大步赶去办公室。两个厨子慌忙上去,碎着步子尾随在身后。靳雨感觉到异样,回过头,诧异地望着他们。张大权说:“靳书记,跟您汇报个事。”又来了!靳雨没好气地说:“去找主任说。”张大权说:“这个事情有点大。”刘高祖也天马行空高声附和:“嗳,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箭!”靳雨冷冷地说:“开什么弓,放什么箭,找主任去!”进了办公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刻钟,主任带了陈世成,匆匆敲开靳雨的门。主任颓然往沙发上一倒,说:“两个厨子作怪,要涨工资。”靳雨在一刻钟时间里想到几种可能,其中一个就是涨工资,所以听了汇报并不惊讶。“想涨多少?”“一人一千。”“行情呢?”主任拿眼睛望陈世成。陈世成回答:“皇上要四千八,这是星级饭店厨师的工资,他一个食堂厨子,无论工作量还是手艺都及不上,高了。张大权两千六就是照顾他,涨工资更没道理。”靳雨问主任:“你看呢?”主任说:“靳书记,要我说,这个头不能开。国家公务员也没有自己想涨就涨的。要涨我们主动涨,体现政府的关怀;他们想涨,别说一千块,一块也不给!”陈世成提醒地捣一下主任,他突然想起来,说:“这两泡怂(樊良镇土语,意为两个阳痿早泄的家伙)含含糊糊地提到一个视频,说不行给送到纪委去。大概底气就这儿来的。”靳雨说:“你们跟黎镇长汇报,拿个方案报我。”
靳雨并不同意给厨子涨工资,但不便做决定。他作出的决定就是一锤定音,出现不可预料的状况没有转圜的余地。镇长管财,他也不能动不动就越俎代庖。让他们拿个方案,可行更好,不可行还可以否决。靳雨把厨子要求涨工资的事当作小事。本来也是,跟镇上诸如项目建设这类宏大主题相比,厨子涨工资这点事微不足道。至于那个欲言又止的视频录像,他不信真有。陈西、陈世成姐弟的事还说有录像呢,结果手机上乌漆抹黑。即便有,无非涉及干部违纪,谁害病谁吃药。靳雨当领导这几年就有人从他身边被带走,被靳雨处分过的干部也有几个。需要处分人的时候,靳雨下得去手。
黎小丹敲门进来了。他在门外开始思考,坐下了还在思考。
“为厨子涨工资的事?”
“平白无故要涨薪,我看背后有名堂。”
“世成没告诉你吗,他们有手机视频?”
“如果真有呢?”
有可能。食堂是后勤工作,也有秘密。现在干部在饭店公款吃喝基本绝迹,食堂则成了隐秘的吃喝点。樊良镇党委政府在落实反“四风”的问题上比较坚决,大吃大喝几率不高,但谁也不敢保证没出过一点问题。偶尔有干部违规,恰巧被厨子拍下来也是可能的。成心找茬总有“茬”可找。
靳雨想,找茬也是一种监督。我们目前的行风政风监督员都是贤达名流,一年两个会,监督员轮流发言,大都隔靴搔痒,不能起到改进作风的效果。要是请偏执的、促狭的、心理阴暗的、仇官仇富的人当监督员,那才针针见血,刀刀见肉,让公务人员感到忌惮,知道有所不为。谁规定你厌恶的人不能当监督员?樊良镇聘请张大权做监督员,食堂就多了一双眼睛和手机摄像头,看谁还敢铺张浪费!
这些想法在靳雨脑中一闪而过,才窜出的火苗就被他自己掐灭了。真按想的去做,那是标新立异,必定引来非议,所以多想无益。他让黎小丹回忆近期接待工作有无差池,有无瑕疵。两个人顺着捋倒着捋,来回几趟,觉得没毛病。
其他镇干呢?靳雨担心人大主席、政协召集人和副书记、副镇长有违规行为。
也巧,市纪委新近建成醒园,即反腐倡廉教育中心,要求部门、乡镇组织党员干部上醒园接受警示教育。靳雨跟黎小丹商量后,给镇纪委布置任务,立即安排时间,召集全体镇干、各村“三大员”参加活动。
靳雨问:“厨子的事有什么想法?”
黎小丹说:“等活动结束从长计议,你看呢?”
靳雨表示同意。
八
“醒园”活动结束后,全体人员回镇政府继续开会。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黎小丹主持会议,纪委书记通报琼城市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的典型案例,最后镇党委书记靳雨作党风廉政建设讲话。会议结束前,黎小丹严肃要求全体与会党员干部对照中央“八项规定”精神进行自查,查出问题立即向镇纪委如实汇报,隐瞒不报从重处理。
樊良镇纪委敞开大门等待有人自投罗网,几天过去却无声无息。靳雨据此推断张大权虚张声势的可能性较大。靳雨下决心辞了厨子,至少辞了张大权。这回不再请示朱敬,免得节外生枝;也不必煞费苦心找辞退理由,就是不要他们干了,领两个月工资走人。靳雨对黎小丹、党政办正副主任说了想法,大家都赞成。陈世成提醒靳雨,辞退临时工有一套程序,最好按程序走,防止出现后遗症。靳雨拨通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局长的电话,一通寒暄后,靳雨向他请教辞退人如何走程序。人社局长问有没有签合同,靳雨问过主任后回答,签过一年,这两年没有签。人社局长告诉靳雨这里有硬伤,合同到期用人单位不主动续约,视同已订立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辞退他们很可能引来官司,付出巨额赔偿。人社局长表示具体细节不以他为准,可以让劳动执法大队队长跟靳雨对接。
靳雨说:“不问还好,一问多出事来了。”他转而问陈世成:“我说过多次食堂包干责任制要制订细则,张贴上墙,怎么到现在不落实?”陈世成说:“主要原因还是张大权。有他在,考核就没办法进行,制度上墙就是个摆设。”靳雨说:“我现在要求你立即执行!”他让陈世成发一份考核电子档给他,看了以后说:“这样,皇上的工资涨到四千,张大权涨到三千,涨幅不大,苍蝇肉也是肉,满不满意就这么多,别说我对临时工的诉求不重视、不回应。但是!——”靳雨提高声调加重语气。“但是,考核一定要动真的,食堂全体人员实行浮动工资制,拿出工资的一半参与考核,出一次差错不是扣10块、20块,起点50块,扣到他们心疼,让他们望而却步!这是规矩,想干给我守规矩,嫌苛刻可以不干,你走我欢送。”
黎小丹认为这个方案以退为进,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靳雨说:“陈世成负责考核,陈世成不负责任黎镇长扣陈世成的工资!”
陈世成点头。
第二天,陈世成召集食堂全体人员,详细解读各人包干责任,考核细则张贴上墙。
三天无话。三天里,其他人一文未扣,张大权已经被扣100元了。
周六,乡镇照常上班(乡镇沿袭一周六天工作制)。两个厨子没来。
陈世成等了一小时,确认厨子不是迟到后,向黎小丹汇报。黎小丹一面指示立即到城里找厨子顶班,一面带上陈世成,满面春风来找靳雨。靳雨问有没有跟厨子通过电话,陈世成答没有。他怕通了电话弄巧成拙,厨子就坡下驴又回来上班。靳雨说不妨打一个,了解他们的意图,真走也不至于不告而别,好聚好散。陈世成拨了张大权手机号。
“张师傅,在哪儿呢?”
“琼城!”
“跑那么远干什么?”
“玩!”
“玩?”
“玩不懂啊?——旅游!”
那头电话挂了。口气好硬。
包干责任制上墙没几天,厨子突然跑去琼城,是在暗示什么?靳雨、黎小丹都想到了琼城市纪委。如果张大权掌握着樊良镇干部违纪的证据,出于报复的目的,有可能到上级纪委举报。黎小丹要求党政办主任下午继续联系,务必把他们此行的目的套出来。下午,主任向黎小丹汇报,这两泡怂真是到琼城市纪委举报,赶上今天双休日,准备在琼城等两天,下周一去市纪委。
举报什么内容?
保密!
靳雨问:“黎镇长怎么看?”黎小丹说:“他们在卖关子。”靳雨说:“是的。他们涨工资的目的没达到,又被责任制捆住手脚,肯定不服气。他们知道今天上级机关休息,知道我们一定会找他们。两个厨子很聪明,拣双休日上琼城举报,给我们留足时间。我们妥协他们撤回,我们不理睬,他们真上纪委去告状。我今天才明白,皇上为什么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早就策划了。”
黎小丹问:“书记的意见呢?”
靳雨说:“不管他们。有人违纪,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涉及到谁都不能例外。”
黎小丹不说话。两个主任告辞。黎小丹说:“书记,您知道负鼎说汤的典故吧?”靳雨说不知道。黎小丹说:“书记您读书比我多,这回容我卖弄一下。”黎小丹说的,是夏末商初伊尹辅佐成汤建立商王朝的故事。伊尹主动作为仆人进宫,背着大锅来见成汤,用割烹的道理劝喻成汤实行王道,后来辅佐成汤战胜夏桀,建立商王朝。所以有人调侃,一个厨子干翻了一个王朝。伊尹是厨子的祖师爷,是张大权的祖师爷呀。
靳雨说:“我明白你想的。一泡鸡屎坏一缸酱,张大权手上的证据就是。”
靳雨何尝不曾想过,厨子的搅局,可能影响樊良镇的政治生态,影响靳雨、黎小丹的未来走向。他权衡过利弊,果真有人违纪,只要靳雨、黎小丹不牵涉其中,他们顶多负领导责任,受到处分的干部有错在先,无得抱怨。问题是,他无法预测举报内容的严重程度,不知道是子弹还是手榴弹。是子弹,一枪打一个;是手榴弹,爆炸的冲击波也会伤人。
厨子在跟靳雨、黎小丹打心理战,虽拙劣,却成功。靳雨改变主意,想找个合适的人跟厨子们周旋,首先是劝回,最好是既把他们劝回,又搞到他们的情报。靳雨想到朱敬。人是朱敬引荐的,解铃还需系铃人,但靳雨张不开口,原因跟上一次一样,朱敬引荐的人现在成了搅屎棍,请他出面等于往他脸上抡巴掌。朱敬是靳雨老领导,现任市领导,市领导去跟两个厨子讨价还价,也有点掉价。
有没有其他选项呢?
没有。
没有就硬着头皮去求人。要消除尴尬,就多说好话!靳雨到朱敬家,先是一通“抱歉”,休息日打扰领导休息云云,然后说:“朱主任,我有件破事搞不定,想请您出出主意。”朱敬让他直说。靳雨把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向朱敬叙述一遍,朱敬边听边“哦——哦——”作为回应,最后听懂了,说:“你是要我去跟张师傅谈判!”靳雨为难地挤出几个字:“是这个意思。”朱敬说:“谈判的过程就是妥协的过程啊,你的底线在哪里?”靳雨说:“新涨的工资不作浮动,政府再拿两百块进行考核,这样离他们要的一千块又近一步,但绝不能达到这个数。想要多少给多少,政府权威丧失殆尽,后患无穷。”
朱敬要靳雨、黎小丹等着。
两个人等着。一小时,两小时,上午过去了,没有回音。
靳雨冷笑一声说:“不收他你是爷,收下他他是爷。当初留下张大权是看他可怜,他不懂感恩也就罢了,居然起头哄事!”“他心理极度扭曲。”黎小丹说,“我也纳闷儿,问过世成。世成说张大权有句口头禅:该派的?”靳雨问:“什么该派的?”黎小丹说:“这句话有个潜台词,翻译成古代汉语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翻译成大白话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管它是不是事实,你阻止不了他这么想。所以他变着法儿占便宜,没有道德上的挡绊。”靳雨叹口气说:“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
九
傍晚,朱敬终于回话:“谈妥了,下星期一来上班。”靳雨连声感谢道辛苦。朱敬又说:“那个事也帮你问了,三年前镇上接待琼城市的领导,喝了三瓶白酒,一箱啤酒,黎镇长坐的上岗子。”
靳雨将信将疑。前天警示教育大会上,黎小丹恶狠狠地要大家“招供”,他会隐瞒自己的违纪事实?
靳雨望着黎小丹。两个人对望。黎小丹有点心虚。靳雨说:“黎镇长,跟我回忆下三年前接待的一拨客人。”黎小丹说:“三年前?那是史前文明,谁还记得!”靳雨说:“但是,三年前琼城市纪委已经发文,公务接待禁止喝一切含酒精的饮料。那天我们陪客人喝了三瓶白酒。”
黎小丹努力回忆着。
“是有这么个事,”黎小丹终于想起来了。“我就没把错记在我账上!”
靳雨愿闻其详。黎小丹回忆,那天琼城市一支检查组来樊良镇,组长是王瑞祥大秘、市委副秘书长,还有几位局长。照理说,这帮人来头大,镇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要亲自接待,不巧靳雨在以色列考察,黎小丹在省城办事耽误了,没有陪同检查,还差点没赶上晚饭。黎小丹委托吴副镇长接待,自己紧赶慢赶,到食堂时饭局已近尾声。见到黎小丹,大家兴奋地把他让到主人席,待他坐定才发现桌上有酒。他悄悄问吴副镇长为何上酒,吴副镇长说他也为是否上“含酒精的饮料”一事很纠结,最后还是上了。吴副镇长的想法,上面来的人,对政策的理解更全面、更准确,对“禁酒令”执行的实际情况心中有数。他们喝,说明没事;不喝,把酒撤了。人家想喝主人不给喝不是扫兴吗?此前不久,省城几个艺术家来樊良镇采风,中午吃饭,人家要尝尝本地名酒汇金白,自己上街买了两瓶,哥儿几个推杯换盏喝到酒酣耳热,还让文化站长也喝一盅,臊得文化站长想钻桌肚。吴副镇长这样处理,就是避免类似的尴尬,当时还挺得意,黎小丹也顺水推舟喝了几杯。
靳雨气得跺脚,骂吴副镇长耍小聪明,没有大淘气。
黎小丹不懂,三年前的事,怎么今天才爆发?靳雨跟他一起分析:那时候张大权立足未稳,还有所忌惮;偷拍视频虽有所图,但不知能掀多大风浪;现在各种通报,媒体曝光,他确认奇货可居,才要拿视频做要挟。
黎小丹骂一句粗话,盯着靳雨:“我的小卵子是被人勒住了。”靳雨说:“岂止你的?就像你说的,这个厨子要干翻一个王朝。”黎小丹试探地说:“靳书记,我的人头在你这儿呢。”靳雨说:“镇纪委庙小,没资格调查镇长啊。”黎小丹说:“你的意思,把我送市纪委呗!”靳雨说:“我的意思,下班回家。今天周末,老婆孩子热炕头。”
靳雨的想法,黎小丹违反“禁酒令”要处理,要冷处理。是脓都要拱出来,不如主动挑破,可以减轻疼痛尽早愈合。把黎小丹哄走后,靳雨叫来镇纪委书记,了解黎小丹的行为如何定性处理。纪委书记感到棘手。十八大以后,纪检部门对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的行为处理一律从严。黎镇长是被人带进沟里的,看上去事出有因,但在量纪上与吴副镇长一样。当初他要是再过20分钟到镇上,宴会结束,那是他的造化;只要坐上酒桌,不管来迟来早,发现有人喝酒要立即制止,他没有制止还喝了两盅。洗干净身子还有个办法,宴会结束按价均摊。黎镇长不好意思开口,就得把其他人的伙食费自己垫上。靳雨问,如果现在黎镇长补缴三年前费用,是否可以免受处罚?纪委书记没碰到过这类事,不敢明确回答。时隔三年,没人发帖上访,没有造成很坏的影响,主动补缴,处理上应该不会太重。靳雨想知道这类事通常如何处理,纪委书记说是党内严重警告或警告,有的停职免职,主管领导也要被问责,一般是党内警告。
靳雨喉头发紧。他和黎小丹即便是比较轻的诫勉谈话,半年内也不能提拔和重用。半年,要发生多少事?
纪委书记像是安慰靳雨,说:“要是处分黎镇长,我也跑不掉,我跟您一起陪他。”
纪委书记提醒靳雨,处理黎镇长和吴副镇长是小事,真正让人担心的是,现在凡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的案件都要通报,一个副乡局级干部的违纪行为可以在全国范围内通报。如果两位镇长受处分,琼城市那几位怎么办?公务接待一律不喝“带酒精的饮料”是王瑞祥书记定的,他的身边人竟然违反规定擅自饮酒,那还不挥泪斩马谡?一桌人六七个处级、副处级干部,琼城市官场的中坚力量,因为三年前的一次嘴馋付出代价,畅通的仕途因此受阻,那时不光樊良镇承受不起,樊良市也不能独善其身,负面的连锁反应难以想象。
靳雨想,要是那样,就是我靳雨把琼城市的天捅了个洞。
到周一,两个厨子如约上班。中午,靳雨过来吃饭,装作什么事没有发生,吃完走人。
靳雨知道,以朱敬的身份,他不会讲述与张大权谈判的细节,但推断得出,这是一场极为艰难的谈判。张大权、刘高祖没有达到目的不会善罢甘休,视频在手终身有效,因为,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的案件没有追诉期。视频就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有一天,张大权可以把剑落下来,于他无所谓损失,于樊良镇、樊良市乃至琼城市,将是脆生生哐啷啷一路“玉碎”。
靳雨决定向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韩青请示、求教,实际是求情、求安。也许没有想象那么严重,风暴中心才是最安全的。
靳雨跟韩青约好见面,推开门就说:“韩书记,我来负荆请罪。”韩青拿过水瓶,要给靳雨倒茶,靳雨连声说:“自己来自己来。”说着从包里掏出茶杯。水基本是满的,他象征性地斟了点,坐下。韩青问:“请什么罪,这么严重?”靳雨说:“队伍没带好,出了点岔子。”韩青笑起来,说:“靳书记,怎么这么拘谨哪?”靳雨心里一热,双手捂脸干抹一把,说:“韩书记,跟您说实话,一件小事,搞得我寝食不安。”韩青看靳雨确实有些憔悴,收敛笑容,请他说话。
靳雨汇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韩青静静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就某个细节了解更深入一些。听完,韩青说:“这不是小事呕,处理不好地动山摇。”靳雨跟韩青的看法一致,但从纪委书记嘴里说出来,还是感觉惊悚。靳雨说:“所以我这些天心神不定,吃不香睡不安稳呢。”“你什么想法?”“韩书记,您问,我就说啦。”得到认可,靳雨说:“犯错的是副镇长,黎镇长是后来的。那种气氛下让人把酒撤了,断没这个道理,换上我,我也做不出来。AA制不是中国传统,饭后要人家均摊也不现实。黎镇长错在饭后没有把钱垫上。我的想法,虽然时隔三年,毕竟目前为止没人正式举报,没有造成恶劣影响,现在黎镇长把饭钱补上,能不能不处理?”
说完,靳雨眼巴巴望着韩青。韩青说:“还是要调查。我们依纪依规处理了,食堂师傅的嘴才能堵上。”靳雨问:“会不会拔个萝卜带出泥?”韩青说:“琼城的干部我管不着,但是处分主人,不处分客人显然不公平,黎镇长也不服啊。靳书记有没有更好的方案?”“处理客人,就怕将来樊良市的干部再也进不去琼城市的门。”靳雨想既来之,就豁出去了,说:“两位镇长该处理的处理,不通报,您看行不行?”
韩青也在想这个问题。不通报,即意味着保护了琼城市一众干部,反过来也保护了樊良市市乡两级。他从谈话一开始已经意识到,这一事件极可能引发蝴蝶效应。他是琼城人,跟市委副秘书长和几位局长都熟。但他从事的是纪检监察工作,他们对他的工作理解最好,不理解也只能得罪了,谁让他们嘴馋呢。关键是毛书记的态度。毛晓萌深知事件的严重性,不会同意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捅到琼城去。如果同意靳雨的方案,毛晓萌是党风廉政建设第一责任人,他要承担风险,纪委也要承担风险。风险共担,从大局考量,冒险是值得的。
韩青说:“先让党风室去调查,根据调查的情况决定是否请示毛书记。还要向上级纪委汇报,争取他们的理解同意。”
韩青这么说,是认可靳雨的方案了。靳雨问:“要不要我找下毛书记?”
韩青说:“好啊,他很欣赏你的。”
靳雨改口说:“我谁也不找了,我就找韩书记!韩书记,天塌下来您帮我顶着。拜托!”靳雨说完,起身,握手,告辞。
韩青把靳雨送出门,目送他上电梯。心想:这家伙,也不淡定了。
十
两天后。上午。樊良镇党政办主任急急走进食堂餐厅,左右望了望,大声问:“张大权这泡怂死哪去啦?!”卫生间传出声音:“来了来了。”张大权系着裤子,三两步跑过来。主任盯着张大权吃惊好奇的大眼,低声说:“跟着我!”头也不回往前走。张大权想问,人已经跟在主任屁股后头上车了。坐定,主任说:“按规定是家属送你去。你老婆有病,我代表单位送你。”前方正在修路,张大权的心跟车子一起摇摆。问上哪儿,主任不吱声。一刻钟后,主任操起手机打电话,语气恭敬,报告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大约何时到达。
车在樊良市行政中心附楼门口停下。张大权要去的是纪委谈话室,一楼。谈话室都在一楼。两个青年干部已经等着了,见到主任和张大权,打过招呼,请主任到隔壁休息,把张大权让进谈话室,自我介绍,请张大权协助调查三年前一起违纪案件。两个青年干部,一个操作手提电脑,一个负责问话。问话的干部手上握笔,桌上摊着笔记本。拿笔的干部问:“你是张大权吗?”张大权机械地回答:“是,我是张大权。”操作电脑的干部在键盘上上下翻飞,拿笔的干部在本子上记。张大权急了,说:“领导啊,咱说归说,不记行不行?”拿笔的干部向他解释,做笔录当然要记录,最后要在电脑里打印出来,看过没有疑问才签字摁手印儿。“还摁手印儿?”张大权话已经说不利索,去世20年的母亲这会儿都想起来了。“我妈说,宁跌在屎上,不落在纸上。你们不记我就交代,问什么我交代什么。”拿笔的干部笑起来,告诉他这不是审问,是协助调查,不用紧张。张大权承认:“嗯,我是有点紧张。”拿笔的干部要他缓一缓喝口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才沏的,烫得他龇牙咧嘴。
过了一会儿,拿笔的干部问:“缓过劲儿了没有?”张大权一龇牙,说:“领导吩咐。”“三年前樊良镇政府公务接待,是不是喝酒了?”“谁喝酒你问他们去呀,问我干什么。”“三年前一顿饭,谁还记得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你记得?”“我不记得,我昨天晚上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不记得。”“听说你有视频,那是第一手资料,可以给我们吗?”“没有。谁说我有……你骂谁有!”
张大权赌咒发誓,坚决否认手上有干部吃喝的证据。樊良市有句俗话:赌咒赌咒,强如吃肉。赌咒是不能约束其行为的。
整个谈话过程,张大权手脚发抖,嘴不利索。出门时再见主任犹如见到亲人,指着心脏说:“吓死我!”主任“扑哧”乐了:这个怂样,还到琼城去告状?
调查的事暂时搁置。
赶上樊良市评选“樊良好人”。为了稳住张大权,靳雨想给他带高帽子。张大权照顾患病多年的妻子,确实值得书写一笔,不仅有资格参评,还有可能当选。泥鳅信捧人信哄,当选“樊良好人”,成了“先进人物”,做事自然要符合身份,做见不得人的事就会掂量掂量。靳雨让宣传委员联系一报两台,记者们觉得题材不错,很感兴趣,约好一起采访张大权。张大权看到门口有摄像机,兴奋地跑去瞧热闹。宣传委员向记者介绍:“他是张师傅。”摄像机和照相机立即对住他,他慌忙躲进操作间不肯出来。宣传委员跟他说明记者来意,他的牙龇起来了,忙不迭穿工作服,带工作帽,请陈西洗个菜来,拧开灶头,大火小炒,颠着勺子让记者们拍摄。结束食堂的采访,张大权坐上记者的车,带他们到家里,忙前忙后,示范如何照顾妻子。采访完成后张大权问记者给多少钱,记者回答没有钱。他急了。当年丁老汉娶了前任儿媳,哪家电视台给一笔钱,报销差旅费,两口子就过去接受采访。采访付费,樊良市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还蒙我!记者解释那是低俗,这是高尚,性质不同,所以不付费。张大权说高尚更应该付费,弘扬正气嘛。记者们直摇头。张大权声明,不给钱就不许播,播了,他就告电视台侵犯肖!像!权!
给播,电视台也不播了。因为张大权钱心重,“樊良好人”最后没评上。
靳雨认为张大权在市纪委受到惊吓,应该会安静一阵子。黎小丹觉得未必,情境不同,纪委不吓人,党政办主任吓人。如果他自己想举报,有足够思想准备,就敢迈进纪委的门。现在举报的形式也多。向纪委网站举报,只要一个电话一封信;到互联网上发帖,都不用出门,立即家喻户晓。明明知道张大权举报是虚张声势,但是你又不得不重视。
靳雨说:“对付张大权,我们也可以搞点阴谋诡计。”黎小丹一听来了精神,说:“不搞阴谋诡计,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干部。”请靳雨明言。靳雨跟市编办谈了小半年,为镇政府争取一个人事代理名额,现在编办已经松口。靳雨要黎小丹尽快跟编办把事情敲定。拿到人事代理名额后放出风声,政府的意向给食堂临时工,最具竞争力的两个人,一是张大权,一是刘高祖。看他们还穿一条裤子!
闹掰以后,张大权孤掌难鸣,有利于集中力量对付,至少再次不辞而别,食堂不会断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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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小丹有些失望。这算什么阴谋诡计!他还是乐于执行这个计划。一个饭都烧不好的厨子,让两个“一把手”跟着团团转,现在也该他们歇口气儿,坐山观虎斗了。
事情向着预料的方向发展。
晚上,靳雨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皇上刘高祖。刘高祖手里一包东西,犹犹豫豫不知该拎着还是放下。靳雨猜到皇上的目的,还是问他所为何来。刘高祖吞吞吐吐的,想要那份人事代理的合同。靳雨告诉他这事归黎镇长管,签合同前还要进行考核测评。靳雨看好刘高祖,但是竞争很激烈。提醒他,跟好人学好人,不要人搀不走鬼搀飞跑,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刘高祖再次发挥点头功,连连点头,谨听教诲。靳雨看出他要放下东西,熟练地一把攥住,让东西继续拎在刘高祖手上,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盒中华烟,说是参加招商活动多出来的,本来准备明天带给食堂师傅,现在来了正好送上。刘高祖礼物没送出去,还得了一盒烟,感动地离开了。
第二天,黎小丹向靳雨报告,皇上上他家微服私访。与皇上身份不同的是,手里拎了一包礼物。靳雨坏坏地笑起来,问张大权跟刘高祖这几天关系有没有变化。黎小丹说,从知道消息的第一天起,两个人就开始较劲,先指桑骂槐,后恶语相向,都要动手了。现在两个人互不搭理,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黎小丹两手一摊:“看看,这就是朋友!”
靳雨笑说:“有朋友,才有背叛。”
靳雨、黎小丹与张大权、刘高祖的游戏因为刘高祖的退出终于赢得一分,但靳雨高兴不起来。他怎么会高兴呢。两个正乡局级领导干部跟两个临时工的厨子掰手腕暂时占得上风,最终结果还不得而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即使赢了,输的是两个厨子,有成就感吗?是光荣还是耻辱?靳雨称离间两个厨子的计策为“阴谋诡计”,是调侃,但不光明正大也是事实。过去经历那么多事,也不屑出此下策,今天对付厨子竟自然而然用上了。靳雨担心跟厨子的游戏继续下去,他会沉沦。蚊子小咬虽不伤皮肉,却叮得人难受。什么时候摆脱麻烦?也许要到提拔以后。这个时候,靳雨升职的欲望强烈起来。提拔是最佳的逃离,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
十一
靳雨决定请毛晓萌吃饭。
吃饭的地点是个问题。樊良城不大,大饭店、特色中小饭店数也数得过来,市乡两个“一把手”到这些饭店吃饭太招摇。还有一个选择,在家吃,一瓶酒,几样小菜就够。回家跟王京说,她赞同请领导吃饭,但对自己主厨信心不足。靳雨鼓励她,开导她:“家里有高邮咸蛋吗?”王京答:“有,双黄的。”“河水煮河虾会吧?”“会。”“再烧一条鱼,做一个煮界首干丝就差不多了。”这里有状况。煮干丝,佐料里有一样姜丝,要切得极细,王京没那刀工;配料除了里脊肉末、上河虾仁,还有的吃了下肚,不知道是什么。顶重要的是,请市领导吃饭,总要有镇得住的菜,煨个王八炖个猪蹄儿。靳雨建议不会的看菜谱。王京以前看过菜谱,现在不知扔哪儿了。靳雨说在抽水马桶的水箱盖上。
坐在马桶上看菜谱,能烧出什么好菜来。
靳雨参加毛晓萌召集的一个会。会议结束,靳雨跟着毛晓萌往办公室跑,没到门口,看见接待室已有五六个人候着毛晓萌。靳雨伸出一个巴掌,说:“五分钟。”候着的人连声说:“您请您请。”
关上门,靳雨说:“毛书记,我请您吃饭。”毛晓萌有些意外,觉得唐突。“什么主题?”“没主题,喝几杯水酒。”毛晓萌思索片刻,说:“你请,我要去的,不去怕你胡思乱想。”毛晓萌提醒吃饭的地点和参加的人员要安排把握好,靳雨汇报说在家吃,就请毛晓萌一个人。毛晓萌同意上他家,现在在家请吃饭是很高的礼仪,但也不至于谨慎到两人对酌,领导干部也有正常的人际交往,不要吃顿饭弄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他委婉地说,可以请其他客人,掌握一个原则:少而精。靳雨领命,谈话时间没过五分钟。
临到请客那天,王京想打退堂鼓。靳雨只好找刘高祖,让他晚上请假过来帮忙,特别关照保密。刘高祖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晚上,靳雨直接从镇政府开到市政府,车停大院,静候毛晓萌。大院是开放式的,人们吃过晚饭,陆续过来锻炼身体,小跑,慢跑,倒着跑……国旗下一片空地,一群人在跳广场舞,千篇一律的旋律,大差不差的舞姿,一个个沉醉其中。
毛晓萌步履匆匆走过来,靳雨开车迎上去,毛晓萌上车,一溜烟开到御花园小区靳雨家。王京从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出来,笑吟吟把毛晓萌让进屋。毛晓萌跟王京本就熟络,再次见面相谈甚欢。
餐桌上四个凉菜,厨房传出“嗤啦”“嗤啦”的炒菜声。毛晓萌问:“人呢?”靳雨说:“就我们两个。”靳雨到底没请其他人。毛晓萌有些遗憾,哪怕请上黎小丹也好啊。靳雨要拨电话,被毛晓萌拦住了,这时候请人吃饭,是不尊重人家。靳雨拿出一瓶茅台,打开斟上,说:“这瓶酒有十好几年了,跟我们搬过两次家。再喊人,酒不够喝。”毛晓萌连声感谢。
毛晓萌叫王京一起吃。靳雨也说,头一杯酒他们夫妻俩一块儿敬书记。王京匆忙之下拿过跳广场舞带的大杯子,淡黄色的茶水冒充啤酒,与毛晓萌碰杯。王京跟毛晓萌打招呼,后面就不陪了,她要去帮厨,转身进了厨房。
刘高祖正忙得兴起,并不欢迎王京。王京要做这个,他不让,做那个,他又不许。他心里嫌她碍事,希望他回到桌上继续以茶代酒去。
王京说:“刘师傅,你什么都不让我做,那我干什么呢?”
毛晓萌开玩笑说:“你负责卖萌。”
王京探出头来,说:“卖萌是书记专利,你连名字都萌。”
靳雨大声制止:“你个大胆的婆娘,还不烧火剥葱去!”
谈笑之间,门铃响了。屋里人面面相觑。
门铃又连着响了几声。王京开门,认出是张大权。王京说:“张师傅,我们家正在吃饭,有事明天说好吗?”张大权说:“我过来帮忙。”王京以为张大权是刘高祖叫来的,就没阻止。张大权看到靳雨跟人吃饭,恭谨地叫一声:“靳书记。”靳雨亲切地说:“大权哪,一起吃点儿吧。”张大权指指厨房,说:“我给皇上打下手。”刘高祖刚赶走一个,又来一个,来的还是临时工转人事代理的竞争对手,浑身来气不便发作,低着头炒自己的菜。张大权插不上手,就木桩子一样“杵”着。
毛晓萌说:“这不公平啊,忙的比吃的多,我是吃御膳哪。”
靳雨苦笑着说:“这不又来一个志愿者嘛。”
王京放下一盘蒌蒿,说:“两个人烧菜,一个人端盘子,你们两个负责吃。这不平啦!”
话虽这么说,先前欢快的气氛已一去不返。靳雨有些魂不守舍,公事私事一概没说,连风花雪月都懒得聊了。
不知什么时候,张大权游移到一个没人的房间,王京察觉少了个人,连忙到房间寻找。然后听到王京对张大权说:“张师傅,你是找名烟名酒吧。靳雨不抽烟,家里没有,酒在这边,我带你看看!”出来的时候,王京脸色铁青。
靳雨说:“大权哪,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病人。”
张大权一看表,八点都过了,随即一一打招呼,自己开门,自己带上门,急匆匆走了。
晚宴草草收场。
忙了一晚上,靳雨要刘高祖早点回。刘高祖坚持跟王京一起收拾碗筷,一边洗涮一边搭话。王京问:“刘师傅,张师傅是你喊来的呀?”刘高祖坚决否认,说:“不是我喊的,你骂谁喊的!”王京赶紧安慰他,礼送出门。
靳雨夫妻被巨大的疑问攫住心:张大权怎么得到信息的?
靳雨越琢磨越觉得不妙,对王京说:“我只是猜测,说了你别紧张。”王京紧张地说:“你说,我不紧张。”靳雨说:“张大权可能经常在我们家门口转。”“来干什么?”王京汗毛直竖,立即想到偷窥。靳雨说:“来戳我们蹩脚。比如有人送礼,他拿手机拍下来。今天领导来家吃饭,他敢叫门,目的是告诉我,他了解我的一切。”
王京认为靳雨的分析有道理。靳雨是全市最大乡镇的党委书记,握有实权,于公于私想巴结的人很多,来家送礼的也不少。靳雨夫妻对礼金礼物一概不收,这一点做得很硬铮。但夫妻俩也是社会中人,有正常的人情往来,与他家沾亲带故的人送一袋大米一壶菜油,“哼哧哼哧”的拎着来扛着来,张大权以为是贵重物品,拍下来当作证据,那就跳进樊良湖也洗不清了。须知这些人情,王京要拿烂笔头记着,在亲友家有喜事的时候再还回去的。能收不能收,夫妻俩有尺子,但很难跟人解释,更无法跟一个一心想戳你蹩脚的人解释。
张大权是个不入流的厨子,却是个一流的心理学家。他是天生的吗?这样的人大行其道,是社会的本来形态,还是人心不古?靳雨忘了,他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邀请张大权做行风政风监督员呢。
夫妻俩默默上床。熄灯。睡觉。
夜已经深了,屋里黑黢黢的。在黑黢黢的夜里,忽然传出王京抑扬清脆的恚骂:
“这个王!八!蛋!”
十二
第二天,趁着到小区门口取快递的机会,王京跟保安聊天,问有没有人在他家附近转悠。保安要她说出长相,王京把张大权的相貌说了,保安肯定说有这么个人,自称上亲戚家玩,还跟他要过小区监控视频。因为不合规矩保安没敢借,别的同事有没有借他不知道。保安劝他别打听,借了,人家也不会承认。
王京瘫在椅子上,都不想起来了。
王京给靳雨打电话。靳雨临时急事,从办公室匆匆出来,赶往一家企业,电话是在车上接的。王京简单说了跟保安了解的情况,然后问靳雨怎么办。靳雨很不耐烦,说:“能怎么办,忍着!”
靳雨回到镇政府,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到黎小丹向门而立,他刚要问,黎小丹向他摇手,靳雨纳闷儿,不由自主地朝里望了望。镇政府电工正在翻箱倒柜找东西。过一会儿,电工出来,对黎小丹说:“正常。”黎小丹说:“保密!”电工答:“知道了。”
进门以后,黎小丹告诉靳雨,他到靳雨办公室,看到张大权慌慌张张从里面出来,问他干什么,他说抹桌子,——手上是有块抹布。抹桌子不是他的工作,黎小丹怀疑张大权另有图谋,最坏的可能是安装探头,所以把电工找来清查一遍。黎小丹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靳雨提醒他大点声,他这才想起来危险已经解除,说:“我被这小子搞得神经紧张。”他跟靳雨开玩笑:“靳书记,接受下我的采访,请问您现在什么感受?”靳雨说:“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两个人哈哈大笑。靳雨说:“一个厨子,也许手上无凭无据,已经把我们搞得焦头烂额。想想还是樊良镇的老少爷们儿朴实本分,要是多两个张大权,我们别说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都没有。”黎小丹说:“成心勒人小卵子那不容易!谁身上没毛病,工作没失误?”靳雨说:“所以当干部也不容易呀,有一天我也会说,干部也是弱势群体。”黎小丹说:“这个弱势群体,你不要我要。”
对未来,靳雨变得有些悲观。过去从政之路太顺,以为理应如此,不懂得珍惜。今天一颗糖放在鼻子尖,怎么都舔不到。他把从政的心态搞乱了。他问过自己,一个干部,连对厨子耍无赖都束手无策,有什么资格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他把这个念头告诉黎小丹,黎小丹认为像靳雨(他没好意思提自己)这样清正廉洁的干部,不被提拔简直伤天害理。靳雨严肃地对黎小丹说:“这样说对别的干部不公平,我们对他们有误解,就像张大权对我们的误解一样。”
靳雨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跟黎小丹说了。黎小丹说:“张大权早晚要跟我们摊牌。这种人没有善恶,没有是非。他歪着头想理,歪理也是正理!掰起来一套一套的。”靳雨想起伟人说过的一句话:“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两个月后的一天,也是周六,张大权再次失踪。这次是一个人。
从中午开始,陈世成给张大权打电话,那头关机。陈世成继续打。他知道张大权早晚要开机,那不是真举报,而是做交易,既是交易,总要交流。不开机怎么交流!
终于,张大权开机了。接通电话,张大权告诉陈世成,他正在琼城市一家律所,请律师保存证据。他说,现在当官的心狠着呢,指不定被他们弄死。他要是出了车祸,或者被人扔进鱼塘,律师就会第一时间把证据交给公安,上网发帖。陈世成不听他的厌话,催促他提条件。
“我要加工资。”
“多少?”
“一月八千。”
陈世成向靳雨、黎小丹汇报。黎小丹问:“他要这个数有根据吗?”陈世成说:“他说八千块是他家的刚需,没多要。”黎小丹气急败坏地说:“要是他家刚需是一万八千块呢?”这个问题,陈世成无需回答。对付张大权这个无赖,靳雨、黎小丹没有好办法。
靳雨、黎小丹不好意思再次请朱敬出面,想对张大权老婆李桂枝晓以利害。李桂枝看起来通情达理,应该会答应他们的请求。把想法向朱敬作了汇报,朱敬表示自己不会出面,也不赞同惊动李桂枝。李桂枝刚住了一个多月医院,身体很虚弱,再说人穷志短,谁能保证丈夫出远门妻子毫不知情?朱敬说:“变通一下吧,这个事靳书记别管了,让黎镇长办。”黎小丹说:“工资不能加,张大权加工资其他人不服。他家是困难家庭,可以给予年终补助,一年补助几万元。要是急等钱用,可以先预支。”看得出,黎小丹的计划早已酝酿,没有拖泥带水。朱敬认为可行,问靳雨,靳雨还能说什么,只有同意。
靳雨心想:岂止卧薪尝胆,我是吞的一只苍蝇!
张大权来上班了。
食堂没人理张大权,他东晃西晃,晃到书记办公室。靳雨问:“你不在厨房待着,跑这儿干什么?”张大权说:“我来谢谢靳书记。”靳雨说:“你的事归黎镇长管,你谢他去。”张大权真诚地说:“我知道书记关心我,我在家里经常夸您,桂枝也感谢您呢……”
靳雨嫌恶地皱皱眉,说:“没事出去吧。”
张大权答应出去,但没有马上走,朝靳雨龇了龇牙,慢吞吞地说:“靳书记,我想着,能不能给我个括弧玩玩。”
靳雨没听懂,问:“给你什么?”
张大权又说一遍:“给我个括弧。”
靳雨心情极度烦躁,说:“张大权,你有话直说!”
张大权龇牙,似乎有些难为情。“括弧:享受股级干部待遇。”
“噢,要当官哪!”靳雨恍然大悟,高声叫起来。“给你个括弧玩玩!我告诉你呀,当官真的好玩!风光,油水足,吃香的喝辣的,背后受贿要回扣!还有好玩的呢,看上一个美女,让他跟你睡觉,今天睡一个,明天再换一个。好玩吧,有了括弧你就晓得了!”张大权身体不自然地挺挺,手摸摸脸又挠挠脖子。靳雨说:“想玩!对不起,就不带你玩!瞧你那怂样,也想弄个官当当!括弧是你想玩就玩的?你也就会玩个手机视频,跑到小区非法跟踪,偷进办公室窃取机密。我现在就叫派出所立案调查,把你抓起来。以后你不用做饭了,让人给你送饭。——牢饭!”
靳雨突然想起妻子王京的那声恚骂,把手一挥,指着门外:
“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滚!出!去!”
这时,张大权脸色变成死灰,嘴唇紧闭微微抽动,头部往上,眼珠随之上翻露出眼白,好像进入无意识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了活动,眼神空洞扫视屋内,像一个梦游者缓缓出门,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靳雨一下瘫坐在椅子里。突然的爆发释放连他自己都猝不及防。他知道自己有冲动的毛病,还差点因此失去领导信任,现在他被厨子磨得没脾气,一度认为再也不会有冲动之举。冷静是成熟的标志,一年补助几万元这个大苍蝇都咽下了,缘何为一个“括弧”大动肝火?他一时没理清头绪。他的手因为激动有点颤抖,但没有影响他握住茶杯,声音响亮地猛喝一口。
桌上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是市委书记毛晓萌。
“这两天别出远门,琼城市委组织部有人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