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寨

2018-11-14 08:44刘广雄
边疆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小倩

刘广雄

人肉

“人肉”这个词,马潇当团长的时候是听说过的,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人肉”会“肉”到他的头上。

午后,阴雨绵绵。窗外的芭蕉叶片绿得发黑,雨打芭蕉,却无声,雨滴汇成涓流,沿着叶脉,凝成眼珠子一般大小的水晶球,被硕大的叶片托住,玲珑剔透,摇摇欲坠。

唐闯的脸色比芭蕉叶子还要绿,他拿出手机来给马潇看。

唐闯说:“兄弟,我们成网红了。”

“网红”这个词,马潇当团长的时候,同样是听说过的。但是他同样从来没想过,这个词竟然有一天会跟他沾上边。

唐闯竟然打“滴滴”而来,没用他的“保时捷卡宴”,自然没有司机也没有随从。

唐闯下车后没有打伞,他走进校门,穿过细雨淅沥的操场,迈上办公楼的台阶。

出现在马潇眼前的唐总,黑色的意大利西装两肩被细雨濡湿,宛如刺锈的暗银亮花;一头花白的粗短硬发,发尖凝聚晶莹水滴;唐总眯缝着两眼,像个逃犯,又像是终于追到逃犯的便衣警察。

雄鹰少年军校之外,唐闯名下还有好些个“项目”,包括停车场、洗车场、小超市,一家据说有俄罗斯小姐端酒的豪华夜总会,一幢位于著名风景区的民宿客栈,一处位于非著名亦非风景区的农家乐。

边防四团的自主择业军官中,唐闯是公认的创业成功人士。唐闯相当珍惜自己的形象,喜欢别人叫他“唐总”,喜欢豪车,喜欢他的专职司机夏天穿白衬衣冬天穿深色西服,还喜欢过一段时间古巴雪茄和法国红酒。

6年前,唐闯以边防四团副团长的职务退役,那时候,马潇是四团的参谋长。

欢送唐闯的酒席上,唐闯搂住马潇的肩膀,红着眼睛,用很大的声音说:“兄弟,我看好你!你是要当团长的。相信我!”

当时团长、政委均在座,唐闯这样说,不仅让马潇,而且让团长和政委都很难堪。然而谁也不便发作,一个老兵——他们虽然都是团职干部,但是他们都喜欢称自己为“老兵”——离开部队的时候,是没人敢“招惹”的,有点“人死为大”的意味。

马潇本人亦是极“狂”的,何况参谋长接任团长本来就是大概率事件,加之当时的团长已逼近48岁“大限”,升迁无望,不退也难。

马潇满斟杯酒,双手捧了,举至眉间,恭敬唐闯:“唐副,借你吉言!”

马潇一饮而尽,唐闯举杯也喝了。

搁下杯子,马潇说:“唐副,别忘了老部队,没事常回娘家看看。”

唐闯斜着眼睛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兄弟,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是要当团长的,不错。不过,兄弟你这个性,团长也就到头了。下到地方,我是指定要创业的。兄弟,我先把话撂在这儿,过几年,你下来的时候,有哥哥一口干的,就不缺兄弟你一口稀的。咱哥俩还搭档!”

唐闯预言成真,而且是两个。其一,唐闯离开部队的那年年底,马潇升任四团团长;其二,去年年底,在边防四团当了四年团长的马潇被安排转业。

国家对军队转业干部实行计划分配和自主择业相结合的方式安置。计划分配的军队转业干部由地方政府负责安排工作和职务;自主择业的军队转业干部由政府协助就业,按月发放退役金。

所谓协助就业,大白话,就叫自谋出路。

依马潇的个性,他没有纠结太长的时间,果断选择自主择业。

听闻马潇自主择业的消息,唐闯第一时间组“局”,召集原边防四团的转业干部20余人,席设本市最豪华的海鲜酒楼“海陆空”,订下最大的包房“望海潮”,让手下搬来4箱“飞天茅台”共计24瓶。马潇暗中咂嘴,只算酒钱,这也得两万多,又听闻“望海潮”包房的保底消费是“四个九”,愈发让马潇相信唐闯这些年是发了大财。

那天晚上,24瓶“茅台”见底,从头到尾,唐闯挺着大肚子,只说一句话:“马团长来了,我们的组织指挥机构就健全了!四团的团长、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后勤部长……马团长以前是干过参谋长的,就差一个政委,班子成员全到齐!群英荟萃,火烧赤壁,来,干!”

第二天,马潇宿醉未醒,唐闯派来穿黑西服的司机,用一辆“奥迪A8”,把马潇接至一处郊野私厨,开了一瓶“拉菲”,上了4样精致时鲜,两人对坐谈心。唐闯正式邀请马潇到他的“雄鹰少年军校”做校长。唐闯说:“你就算帮哥哥一把,我给不了你太多钱,这样吧,年薪12万,税后,薪酬按月发放,我再给你5个点的股份。”

马潇拱手:“老唐你容我再想想。”

唐闯也不勉强,举起红酒杯,映着水晶灯投下的迷离光芒,轻轻地晃:“闲云野鹤,概莫能外。刚退下来,都是要四处玩玩的。兄弟,校长这个位置,我给你留半年。”

游历过祖国的大好河山——马潇选择的是陕西,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他用转业安置费买下一辆吉普车,单车欲问边,自驾越秦岭。马潇看了潼关、登了华山、看了兵马俑和华清池、吃了羊肉泡馍;随后自费“四个八”,参加了一个高级创业培训班。

一转眼,离开部队已是小半年。回到家中枯坐数日,马潇的心中渐渐惶恐起来。他打过几个应聘电话,去过一家大型超市面试保安经理,不是“落选”,就是对方开出的报酬让人心寒。

马潇这才意识到,唐闯给他开出的是一个“天价”。

给唐闯打电话之前,马潇颇为踌躇。思来想去,他给唐闯发微信私信:“哥哥,现在方便吗?

使用“哥哥”这个称谓,马潇也颇费了些心思。

以前在部队,他叫唐闯“唐副团长”或者简称“唐副”,后来唐闯转业,马潇当上团长,与唐闯通电话,他一般叫“老唐”,有时也叫“唐总”。此时情形有些微妙,如果称“唐副”,是不是暗示自己“官”比唐闯大?如果称“老唐”是不是不够礼貌?叫“唐总”呢,又透出那么一股子虚伪。

马潇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足足悬停5分钟,这才划出“哥哥”两个字。唐闯比他年长两岁,平常又总是“兄弟兄弟”叫他,称“哥哥”既亲切又敬重。

唐闯立马把电话打回来,气壮如牛:“兄弟,有啥不方便的!想哥哥了,直接打电话呗!我特么的就算正在见省长,也得接兄弟的电话不是?兄弟,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马潇以前真不是这样,在部队时,他喜欢用座机电话,抓起话筒就喊:“总机,给我接……”使用手机时,他总是翻到对方的号码就拨过去。他讨厌短信、微信等一切转弯抹角的通讯方式。那时候,他跟谁都可以直接打电话,跟谁都可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马潇“吭哧”几声,本想寒喧两句,终归不会废话,张嘴就问:“你那个校长,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吗?”

唐闯哈哈大笑:“不是说好了,给你留半年吗?虚位以待,啊,虚位以待!兄弟你想上班,明天我就送你上任!”

就这样,马潇从马团长华丽转身为马校长。他不好意思问唐闯要不要签个劳务合同什么的,也不好意思问5个点的股份是什么意思?究竟如何分红?好在“走马上任”的第三天,他的银行卡上就收到一万元,备注两个字:“工资”。

谁曾想到,这才领上两个月工资,按唐闯的说法,马潇就把“雄鹰少年军校”做成了“网红”。

雄鹰少年军校,是唐闯在城郊租的一处废弃厂房,稍加改造,一车间是“战士宿舍”,二车间是“教室”,破败不堪的操场就是训练场,原本的办公楼被称为“行政楼”,外墙涂成迷彩,操场上扔着废旧轮胎,挖上几个坑算是障碍,一堆迷彩色的拒马、沙袋,加上一下雨就积水的坑道,就是“诺曼底要塞”。

包括马潇在内的管理人员只有4个。除了马潇,还有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个训练处长。

训练处长姓刘,也是边防四团的老兵,退役前在部队一直干到中士,代理排长。在部队时,马潇不认识他,他当然认识马潇,一见面,“啪”地立正,干净利落地挥手敬礼:“团长好!”马潇回礼之后,一个劲地说:“别别别,别叫我团长,咱们现在是同事,老刘,你叫我马哥就成。”

马潇反过来叫“老刘”,“老刘”一个劲摇手:“叫小刘,叫小刘就好。”折衷下来,他改口称马潇为“马校长”,马潇改口称他“刘处”。

刘处的老家不在本地,他有个9岁的儿子,在老家,爷爷奶奶领着,刘处的妻子,跟他一起吃住在军校,给大家做饭。

会计和出纳都是兼职,每周来一次,一次半天。

除了4个管理人员,外加刘处的老婆作炊事员,唐闯还招聘了6名退伍老兵,统统叫“班长”,相当于正规学校的班主任。这6个老兵,同时兼任学校的保安。

雄鹰少年军校每逢寒暑假招收“大班”,实际上就是军事夏令营、冬令营。全年招收“小班”,也就是周末班。星期五晚饭后,家长把孩子送来,星期天晚饭后接走,周六军事课,周日文化课。

学生年龄从7岁至15岁不等,也就是小学生和初中生。

少年军校除了对孩子们进行内务、队列、体能、军体拳等常规训练,唐闯利用他在部队的老关系,每期“大班”都能把孩子们领去当地的解放军或武警部队玩上大半天,让孩子们爬爬坦克、摸摸高炮、钻钻防暴车,抱着真枪照上几张像,趴在地上瞄瞄靶。

唐闯还请来国学、书法、绘画、英语、演讲等老师给孩子们上“文化课”,这些老师个个名头响亮,都是这样那样协会的主席、副主席,最差的也是理事,辅导英语口语的都是外国人,而且是白种人,不仅是白种人,还是白种姑娘。

马潇来得正好,当上校长后没几天就是暑假,正是招“大班”的时节。

按唐闯的说法,托马潇的福,“雄鹰”一下子招到了400名学生,按年龄编成8个分队,比上一个暑假的招生人数扩大了整整一倍。

所谓“托福”,是唐闯没有征求马潇的意见,就让人把马潇的照片印上招生海报和折页,做成“雄鹰少年军校”微信公众号的封面。简单点说,就是唐闯未经马潇许可,就让马潇做了军校的“形象代言人”。

画面上,马潇身着中国陆军迷彩作战服,外罩迷彩避弹背心,头戴迷彩钢盔,足蹬高腰战靴,右大腿外侧扎着快拔枪套,枪套里插着手枪。马潇脚踏大地,右手摁住手枪枪柄,左手虚指苍茫远山。

马潇当参谋长、团长时,以狠抓军事训练著称,边防四团在历年的大比武中,从来都是第一名。马潇当团长时,军报驻本省记者站的站长,在四团住了一周,专门给马潇拍过一组照片,唐闯用的这张,就是军报站长最得意的作品。

配合马潇的戎装照,是亦真亦幻的广告词:

铁军上校,退役创业;雄鹰少年,英雄本色。

校长马潇,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团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军军事标兵,中国陆军上校,中国特战精英。与多国特种兵对战沙场,黄沙金甲,百战百胜!

度娘可问,搜狗可搜——中国铁血将士十大排行榜!

少年强则国强!大国因我而名,自古英雄出少年!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

现在就行动,从明天开始,成为马潇上校手下的中国少年特种兵!

还想什么呢?就是你了,少年!

英雄少年,雄鹰少年!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你要说这是虚假广告,还真挑不出一句假话。担任四团参谋长之前,马潇的确是某炮旅特种作战大队的大队长,的确参加过与外军的联合军演,在某网站的评选中,某团参谋长马潇的确荣膺“中国铁血将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捏雄鹰少年军校的招生广告,马潇禁不住脑门出汗,心头发虚。

不管怎么说,马潇挺喜欢当这个校长,重披战袍,虽然迷彩服上没有了上校标识,但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老路上。“大班”期间,马潇一周七天一天24小时都住在学校,刘处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通信员”,是一名刚被招聘到少年军校,还在试用期的退伍兵。20岁的小曹眉清目秀,不仅手脚勤快,而且挺会看眼神。每天,小曹把校长的宿舍打扫得一尘不染,被子叠成方方正正。走在学校里,教官们,也就是其他那些个退伍老兵,严格遵守部队条令,挥手朝马潇一丝不苟地敬礼,马潇也一丝不苟地还礼。

开学那天,400名学生身着学校统一定制的迷彩服,在操场上列队,学生们的身后,还站着人数远超400的家长,他们都在等待着马校长训话。戎装加身,佩戴雄鹰少年军校定制的领花、肩章、胸章、臂章,虽然腰带上无枪可挂,马潇往主席台上一站,气宇轩昂,不怒自威。放眼这支“队伍”,虽然年龄参差,队列混乱,而且人也少了点,马潇憋足中气,一声大喝:“战士们!”

气壮山河群山回应!训话结束,家长们掌声哗哗响成一片。那一刻,马潇暗想,一辈子做个少年军校校长,春风桃李十万弟子,鬓微霜,又何妨?

雄鹰少年军校的暑假特训班为期一个月,已于两周前圆满结班。结业时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孩子们高举少年军校的校旗,踢着正步走过主席台,脆生生地喊出“向右看——”,朝主席台致以举手礼或注目礼,马潇的眼睛竟然微润。仪式结束,孩子们在家长的带领下一哄而散,原本被孩子们的脚步声、口令声、奔跑声和嬉戏声填得满满当当的校园刹时沉寂,马潇心头顿生花落水流般的无尽怅意。

他迫切地盼望着下一批孩子的到来。

孩子们没有来,唐闯来了。

这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唐闯的不速而至,如同利刃断帛,让马潇的校长梦戛然而止。

唐闯是少年军校的董事长,马潇就任校长之前,由他本人兼任校长。学校的日常管理,悉数交与训练处刘处长,原本就很少“驾临”。马潇来了以后,唐闯就来过两次,一次是暑期特训营的开学典礼,一次是结业典礼,两次都是坐了豪车陪了领导,两次都穿了迷彩服,还佩戴了上校军衔标志。这让马潇心中隐隐不快,一来,唐闯退役已经6年,哪里还有资格佩戴军衔?二来,唐闯在部队的最高军衔是中校,谁能给他加上一颗星,将他晋升为上校?当然,马潇是绝对不会把这些意见表达出来的,无论是当着还是背着唐闯。

这天唐闯打车冒雨而来,如此低调,显然是担心有人发现他的行踪,如此迫切,显然是事关重大。

唐闯问马潇的第一句话是:“你玩不玩微博?”

马潇摇头。

唐闯接着问:“不会吧?”

马潇只得点头:“我不怎么上网……”

唐闯的脸上,立马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打断马潇:“这个地方虽然没有WIFI,但是你校长的电脑是有网线的,手机不用WIFI也是可以上网的。这些东西,要与时俱进多学多用,死守着部队那一套,闭关锁国,是要吃大亏的。”

马潇心中顿生厌恶。虽然唐闯比他年长两岁,但是,在部队时,两人的职务一直是平起平坐。唐闯当副团长的时候,马潇是参谋长,两个人的级别都是副团,军衔都是中校。真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这才不到两个月,唐闯就摆出上司的架子,习惯性地乱用成语,开始教训起马潇来了。

马潇隐忍不发,这时,唐闯把他自己的手机朝马潇递过来,马潇想,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恐怕就是那个叫什么“微博”的玩意儿。

唐闯给马潇看的这条微博是一组图片,一共4张。图1是一个身着迷彩服的小男孩站在瓢泼大雨之中,一头一脸一身全是水,一名身着迷彩服的成年男子,背对镜头,面对孩子伫立;图2是瓢泼大雨中,小男孩伏在泥泞的地上做俯卧撑,前景依然是那位迷彩男子;图3是大雨中的小男孩正在呼喊着什么,那位迷彩男子伸手右手,指着男孩的鼻子……最要命的是第4张图片:小男孩仰天朝后倒下,身体几乎已与地面平行,迷彩男子却一脚朝男孩的后脑勺踢去!

原博配的文字很简单:“这样的少年军校,这样的教官。”

马潇的手指急切地划动着唐闯的手机屏幕,他再不懂微博,也知道一条微博的影响力完全依赖评论数和转发数。

从时间上看,这条微博发出的时间不到一天,转发已近两千,评论超过一千。转发和评论明显分为两大阵营,简单地说,一派是“挺”,另一派是“踩”。

从力量对比看,“踩”的数量占到了三分之二,跟帖之人,文字大都情深意切,很显然以中青年妇女为主,轻则贴上“虐童”标签,重则冠以“禽兽”之名;相对之下,“挺”派的力量显得单薄,有人重贴《我们的孩子是日本人的对手吗》旧闻……文章的结论是中国孩子不行日本孩子厉害。

“挺”派的这篇跟帖帮了倒忙,激起“踩”派更大的反弹,有人指出那篇旧闻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假新闻……更严重的是,“踩”派纷纷指责“挺”派“精日”,这可是一枚超级炸弹,绝大多数“挺”派自此缄口,有个别“挺”派战友跟贴骂“自己人”: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由此可见,“挺”派内部已开始分崩离析。

这样的少年军校“虐童”!这样的教官就是“禽兽”!结论逐渐清晰,而这4张图片就是“实锤”。

小男孩以及迷彩成年男子左臂上的鲜红臂章,准确地显示出:这样的军校就是雄鹰少年军校,至于照片上那位迷彩成年男子,这样的教官,当然就是马潇。

翻看唐闯手机上的微博评论和转发未毕,马潇一声大叫:“我没有打他!”

唐闯阴森森地说:“我当然相信你没有打他!问题是我们成了‘网红’,众矢之的,万箭穿心,你说怎么办?”

这是唐闯今天第二次使用“网红”这个词。

以前,唐闯也使用过“网红”这个词,那时候,他兴高彩烈地大呼小叫:“兄弟,你来了,我们的少年军校一定能成‘网红’。兄弟你不知道,如今这个时代,千好万好不如网上的口碑好,千赚万赚,不如网络流量赚得快。在这个大数据时代,只要我们把招生人数做起来,把家长的网络口碑做起来,那就是流量,就是钱啊——这个,你不懂的,我们做的不是军校,我们做的是融资平台,军校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流量一上去,就有人给我投钱……”唐闯意识到自己话多,赶紧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你懂部队管理……部队管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块金字招牌。”

唐闯的预言第三次成真——马潇当了少年军校的校长,雄鹰果然成了“网红”!

可惜,“网红”这两个字,这会儿,从唐闯嘴里说出来,没有任何愉悦,全是沮丧。

说实话,唐闯说的“流量”、“平台”、“融资”……这些词,马潇是真不懂。可“金字招牌”这四个字,马潇不可能不懂。

唐闯带来的这条微博,让马潇立即意识到:这块“金字招牌”,让自己给砸了!

他不再是中国陆军精英特种兵上校,在微博上,他现在是一个“虐童”的“禽兽”!

马潇清楚地记得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他特别喜欢那个小男孩,他甚至希望那个小男孩是自己的亲儿子。

那个小男孩大名叫吕斌,小名叫“斌斌”。斌斌体能特别好,跑得特别快,每次跑步,总是冲在最前头,拉下小伙伴至少300米;军体拳不学就会,显然是以前有人教过他;小男孩9岁,上小学三年级,抱着真枪就不肯放,趴在地上瞄靶的架式,俨然有几分老兵模样……斌斌的队长拿他没办法,因为这孩子“目中无人”,根本不把小伙伴放在眼里,不爱跟小伙伴一起站队,不爱跟小伙伴一起跑操,竟然口口声声称小伙伴们为“一群小屁孩”……队长把斌斌的状况汇报到马校长这里,马潇兴致盎然,命令队长把斌斌带到他的办公室,他要跟这个9岁孩子“谈心”。

小家伙一进校长室,举手就敬军礼,问候语竟然是“首长好”,弄得马潇只得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给这个小屁孩回礼。随后,马潇礼貌地请斌斌坐下。让马潇更没有想到的是,孩子竟然不坐,大声说:“报告首长,我是战士,战士就要站着!”

马潇猜测,孩子的父母,其中至少有一人,是个老兵,或者是狂热的军迷。他试图打探孩子的家庭情况,孩子守口如瓶。末了,孩子说出一句话来,让马潇瞠目结舌:“报告首长,我是来当兵的,我妈是谁,这有关系吗?”

马潇突发奇想,要亲自给这个孩子“开小灶”。

微博上的照片全是真实场景。那天的雨特别暴烈,夹杂着电闪雷鸣。所有的孩子都“收操”,回到教室里上“文化课”。马潇让通信员小曹把斌斌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么大的雨,敢不敢出去训练?”马潇笑眯眯地问孩子。

“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首长下命令,我也必须去!”9岁的小男孩立即回答,像是这句话,他已经操练过无数回。

马潇心头如遭锤击巨震无比!

“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这句话,是马潇担任特种作战大队大队长时的口头禅。这句口头禅,从大队长说到参谋长说到团长,他怎么会想到,退役之后,会从一个9岁的孩子口中听到这句话?

马潇的眼睛又一次潮润了,如同旧厂房被绵长的雨季弄得水渍斑斑。他站起身来,扎上腰带,大喊一声:“吕斌,我们走!”

孩子响亮地回答:“是!”

图1是马潇面对斌斌,在暴雨中“拔军姿”:动作要领是立正站好,纹丝不动。

此前,马潇专门让通信员小曹通知各队:孩子们停止文化课,可以在室内,隔着窗户,看校长如何对吕斌进行特训。

图2是马潇和斌斌一起,在暴雨中的泥地上做20个俯卧撑。马潇当然先做完,挺直腰板,等着斌斌。

图3是继续“拔军姿”,直到马潇下命令“稍息”为止。大约站到第7分钟,孩子身形微晃,大声喊“报告”,马潇立即指着孩子的鼻子大声喝令:“坚持住!”

图4是斌斌终于,真的站不住了,仰天便倒,马潇一步抢上,伸出右脚……

“唐总……”称谓出口,马潇暗暗吃惊:不是一直叫“哥哥”的吗?“网红”时刻,自己怎么突然,自然而然,就改了称谓?

“唐总,你懂的。那孩子站不住,往后倒,我离他3米,朝他扑过去,第一个动作,不是伸手去抓他,而是伸脚,拿脚背垫他的后脑勺。这不是我们做过几百遍的保护动作吗?配套对打,你也是练过的——怎么就成虐童了呢?”

唐闯嘴里说着:“我懂我懂,我能不懂吗?”脑袋却下意识地摇个不停:“这起事件,就是个阴谋,有人想搞我……哎呀,我说兄弟,有人正在网上‘人肉’你,我有可靠信息,你马上就要被‘人肉’出来了,顶多明天,就会有上百的家人到学校围堵你,乱枪齐放,死无葬生之地……”

马潇很想把那个大名吕斌,小名斌斌,9岁男孩的情况,详细跟唐闯讲一讲,但是这至少需要10分钟。

唐闯显然连10分钟都不愿意给马潇,他看了看左手腕上的“劳力士”,像是“敌人”已经进攻到500米之内:“我说兄弟,你赶紧走吧。回家躲躲,换个窝子也成,狡兔三窟,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说不定他们会上你家去堵你……学校这边,我安排个班长,给你顶个雷。就这样吧,快走快走,兵贵神速,三十六计……”

小倩

“捉奸”这种事情,马潇当兵25年,连想都没想过。他不会去捉别人的“奸”,更不可能有“奸”被人所捉。

就算做梦,马潇也不会梦到:离开部队不到一年,“捉奸”这种事情不但发生,而且就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严格地说,肖雅不算是捉住他的“奸”,而是他和小倩之间那一点小秘密,还没有发展成真秘密,就在肖雅的眼皮子底下败露了!

小倩大名吕倩,她喜欢别人叫她“小倩”,她念过大学,传媒大学的高材生,她应该读过《聊斋志异》,就算没读过原著,也应该看过王祖贤主演的电影,她一定知道聂小倩是只女鬼,尽管那是一只善良的漂亮女鬼。

吕倩,就是网传被马潇“虐”的那个孩子,吕斌的亲妈。

马潇被唐闯从雄鹰少年军校撵走,让他“狡兔三窟”,找个地方避避“人肉”风头的当天晚上,就跟吕倩就见面了。

马潇不是“狡兔”,亦无“三窟”,他只有一个家,那是位于“细柳营”小区的一套商品房。他和妻子肖雅、儿子马鸣住在这里。

房子是闹“非典”那年买的,140平米,总价32万,首付两成,按揭20年,每个月还房贷两千左右。当年,看房后没超过半小时,马潇就决定在这个小区买房,肖雅稍事犹豫也就答应。多年以后,肖雅才知道马潇为什么那么快作出决定,“细柳营”,那是汉朝大将周亚夫驻军的地方啊!肖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个人,你自个儿当了半辈子兵还不甘心,你是要让我跟你一辈子住在军营里啊!”

那个淫雨霏霏的午后,马潇失魂落魄地驾驶吉普回到细柳营,找出钥匙打开家门,把坐在客厅沙发上戴着耳机捧着iPad看综艺节目的肖雅吓了一跳。儿子上学以后,家里就再没有电视机,肖雅无论是听歌还是看剧,用手机,用iPad,都戴着耳机,怕影响孩子做功课。

马潇换鞋时,肖雅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马鸣的妻子肖雅是一家公立医院的护士长,白班夜班倒腾着上,轮休,日子过得黑白颠倒,周末周日工作日,傻傻地分不清。

肖雅也就是随口一问,马潇的心里却“咯噔”一下。肖雅这句话,在他听来,竟然有种自己试图对肖雅进行“突然袭击”的意味。他摇了摇头,心想,也许是因为被人在网上“黑”了一把,弄得对谁都疑心重重吧?后来,马潇一个人驾车,漫游在国境线上的丛林山道,他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开门进屋时的场景,心想,那是他的脑海里,第一次泛起“捉奸”这个词吧?

“以为你上班嘛。大班散了,没什么事,老唐让我回来休息几天。”马潇解释道。

他走到饮水机前,打算给自己泡杯茶。

“你不是有什么心事吧?你那样子,就像那些偷偷摸摸吸烟的病人。”肖雅在他的身后说。

马潇又是一惊:这么快,肖雅也知道了正在网上发酵的“少年军校虐童事件”?他没有吱声,他发现饮水机上的瓶装水见底了。

“没水了。”他说。

“打电话要呗!”肖雅摘下一只耳机,另一只耳机依然塞在耳孔里,依然津津有味地看着iPad上的综艺节目,不时叽叽咕咕,自顾自笑上几声。

“算了吧,这么大的雨,就不麻烦送水师傅了。接点自来水,烧烧一样喝。”马潇说着朝厨房走。

“嘿!你这个人,怎么想的啊!”肖雅把另一只耳机扯出来扔到茶几上:“越是下雨,越要叫人送水啊!送水师傅不就是靠送水吃饭的吗?送一桶有一桶的工钱。谁都像你,一下雨就不叫人送水,你让送水师傅饿死啊?”

马潇想想,其实肖雅说得有理。

肖雅抓起手机,打电话要水。马潇捧着个空杯子,站在厨房门口,进去不是,退回来也不是。他突然就有些窝火,这都什么事啊?喝杯茶也搞得这么闹心!当年他当参谋长、团长,只要一伸手,茶杯自然就有通信员递到手上,而且水温一定刚刚好,不冷也不热。

刘宇 村头 36cm×41cm 水彩

一转念,马潇有些心灰意冷,这个所谓的社会,真是让他无所适从。刚退役回家那会儿,每次吃饭,他都规规矩矩在餐桌边坐好,等着肖雅和儿子拿碗拿筷子上菜添饭。肖雅忍不住说他:“你这个人,离了你那些兵,怕是连饭都不会吃。”他承认肖雅说得对,在部队,开饭时,碗筷饭菜,都是通信员摆好盛好端上餐桌的。

为了缓和气氛,马潇给肖雅和马鸣讲了个真实的笑话:“我一个小团长,算什么领导啊!我们有位大首长,退了休,连飞机都不会坐。手机停机,他老人家抓起座机打给办公室主任,把主任一顿臭骂——我的手机怎么打不通了?”

马鸣嘻嘻一笑:“怎么打不通?欠费停机了呗!不是不会坐飞机,应该是不会办乘机手续吧?”

马潇点头,夸儿子聪明:“以前啊,这些事,不都是秘书去办吗?别说交个电话费什么的,坐飞机出差,专车送到机场,走贵宾通道,直接上飞机……你说他们这些人,退下来,能不失落吗?”

肖雅定定地看了马潇一眼。马潇明白她的意思是想问:“你这个人,退下来,是不是也挺失落啊?”儿子在场,她不问。

回到马潇捧着个空杯子,等着送水师傅送饮用水的那天午后,马潇问肖雅:“我们家,有能上网的电脑吗?”

肖雅朝儿子的房间呶呶嘴,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上网了?哼,你这个人,今天怎么怪怪的?”

马潇说:“学校的事,上网查点资料。”说着他走进儿子的房间。

摁下开机健,屏幕亮起,提示输入开机密码。

马潇坐在儿子的电脑前发了一会儿呆,闷闷地走出来,斜对着肖雅,在沙发上坐下。

“怎么又不上啦?”这时候,肖雅的耳孔里又塞上了耳机。

“有密码,打不开。”

“发个微信问问你儿子不就知道啦?”

“算了吧……不想侵犯他的隐私,儿子大了。”

马潇话音未落,肖雅“噗”了他一声。

整个下午,马潇一直在自己的手机上鼓捣,先是在手机上安装微博APP,装好之后,他得申请一个账号,取网名把马潇给难住,想站起来走几圈,又怕肖雅更是说他“怪怪的”,只得坐在沙发上发闷。突然灵机一动,马潇决定用“小马哥”这个昵称,“小马哥”是周润发在电影《英雄本色》里扮演的角色,《英雄本色》是马潇最喜欢的电影之一。马潇隐约记得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他皱着眉头,想不起来叫他“小马哥”的那个人是谁。

几个小时之后,他就知道了,叫他“小马哥”的那个人,就是吕倩。

马潇在手机上折腾微博的时候,肖雅又说起房子的事。

肖雅月薪过万,马鸣每个月的退役金亦在万元以上。儿子成绩好,考个一本没问题,上大学应该也花不了什么大钱。肖雅手头略为宽裕,忽而吵吵着要贷款再买一套房,将来给儿子娶媳妇;忽而又吵吵着将来儿子出国留学,要花大钱,手头那点积蓄,是儿子的“教育基金”,不能动的。对肖雅的这些想法,马潇从来不发表意见,放任肖雅自行唠叨。

马潇终于凭一己之力,在手机上搞掂了微博,略有成就感;紧接着,他发现“少年军校虐童事件”不仅没有消停,而且大有兴师问罪之势,转发已超过5千,评论数也在3千以上,舆论现在几乎一边倒地痛骂“黑心军校惨无人道”,嚷嚷着要把“禽兽教官”“人肉”出来打死的声音也不绝于耳,甚至有人号召“人肉”教官的妻儿,把教官的孩子也拉到大雨里痛打一顿,让教官的老婆站在旁边看着儿子被“虐”……马潇的胃里像是被人塞进一个冰锤,五腑六脏都凉透。

肖雅的“买房还是留学,这是一个问题”搞得马潇实在心烦,他很想说:手里那点小钱烧得慌,你就买上一套房,儿子不出国,房子就是他的;儿子要出国,你就卖了那套房子,拿钱供他去留学,问题不就解决了?尚未张嘴,马潇赶紧把话咽回到肚子里,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肖雅准会给他挖一个更大的“坑”:“房价是涨还是跌?这是一个问题。”

马潇奉行“沉默是金”,果然有效,肖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告诉马潇,她今天上夜班。马潇知道她的夜班是从晚上七点半到第二天上午八点,接口说:“那我们得早点吃饭,吃完饭,我送你去医院?”

肖雅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慢慢踱进厨房去做饭。

马潇退役之前,肖雅一直没有买车,尽管她有驾照,会开车,驾驶技术还不错。关于车,肖雅就一句话:“用不着”,顶多再加两个字:“浪费”。马潇买下吉普车之后,偶尔接送肖雅,她倒也乐意。难得有几个周末,一家三口驾车郊游,肖雅开车时喜形于色,看得出来,她其实是喜欢驾驶的。

这个时候,马潇的手机响了。

手机一直捧在手里,突然响铃,反倒让马潇大吃一惊,像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

惊魂稍定,马潇看清打来电话的是唐闯,深吸一口气,这才触动接听图标。

马潇刚叫了一声“唐总”,正打算汇报已经在手机上安装了微博APP的事,唐闯完全不容他说话,抢着说:“找到了,找到了!”

马潇脱口反问:“找到什么了?”

“发帖的人啊!始作俑者,其无后焉……”

马潇咂摸了一下,这才明白唐闯所说“发帖的人”指的是在微博上首发那四张“虐童”图片之人,唐闯使用“始作俑者”这个成语是不错的,加上“其无后焉”就乱七八糟了。

“你知道发帖的人是谁吗?我们的老朋友啊!我就说嘛,有人在背后搞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电话里唐闯一惊一乍。

“我要是知道,早提刀奔他去了!”话虽这样说,马潇还是把那些可以称之为他和唐闯共同的“老朋友”之人,迅速在脑子里过上一遍。

“小倩啊!你的好朋友小倩啊!”唐闯继续乍乍呼呼。

“小倩?小倩是谁?”马潇一边问,一边回忆所有名字与这个音节相似的故人。

“别装了兄弟,吕倩你能不知道?军中一枝笔炮旅一枝花啊!沉鱼落雁东施效颦!你的死忠粉啊!你的红袖添香啊……”

马潇突然想起唐闯说的这个人是谁,他吱唔着:“嗯,有点印象……”

“别有点印象了兄弟。你炮旅的老战友,你的老炮友啦!拔出萝卜不认坑,穿上裤子不认人,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兄弟!”唐闯的声音太大,隔着五米都能听见,吓得马潇一哆嗦,急步走进卧室,虚掩了门。

“她凭什么发帖?她这是想干嘛呀?”马潇不敢说出“吕倩”两个字,再傻的人,听这个名,就能知道这一准是个女人,马潇是害怕肖雅听了去。

“凭什么发帖,因为她就是那个孩子的妈!单亲妈妈,听明白了吗?她想干嘛,兄弟你得当面去问她!”唐闯显然气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成语。

唐闯费大劲找到“少年军校虐童事件”的始作俑者吕倩,立即就给她打了电话,拿出老战友的热乎劲,打算跟吕倩见上一面,软硬兼施,必须搞清楚吕倩发这条微博究竟有几个意思?毕竟,她的儿子吕斌上少年军校期间毫发无损,不仅未受任何虐待,而且深得校长马潇喜爱……没想到吕倩根本不买他这个“老战友”的帐,当然,事实上,吕倩与唐闯也从未在同一支部队共事,算不上老战友。

吕倩承认微博是她发的,但是一口咬定,要见,只见马潇,其他人,免谈。

因为吕倩口口声声只见马潇,而且在电话里说到“马潇”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明显大不同——马潇和吕倩,原先都在炮旅,那时候,马潇是特种作战大队大队长,少年英俊;吕倩是新闻干事,青春美貌。唐闯主观认定两人关系不一般,甚至隐隐怀疑吕倩与马潇联手“搞”他,所以,跟马潇通话时,唐闯半是猜疑半是肯定地说出那些浑话来,倒也让马潇无从辩驳。

其实,在炮旅的时候,马潇跟吕倩就无甚交集,调到边防四团当参谋长之后,两人再无联系。不过吕倩的名气很大,女军官嘛,年轻漂亮有才,不成为男军官的谈资那才怪。听说吕倩转业已经多年,具体情况,马潇不清楚,也没兴趣和机会打听。

唐闯没给马潇辩驳的机会,不喘气地给马潇下命令:“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这一对有情人,纵有天大的不愉快,也不要拿我的学校治气。兄弟你这就跟你的好朋友小倩联系,尽快见面,尽快把这个事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我说兄弟,她可是孩子的亲妈呀!她说啥就是啥,这个事,她怎么定性,那就是结论!我说兄弟,投资人要是撤资,那可是大几千万呀!爱到尽头覆水难收,兄弟,这事要是搞砸了,咱俩就算穿上尿不湿也兜不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说兄弟,赶紧给你的好朋友小倩打电话吧,就现在,马上!哥哥我等你的消息。”

唐闯挂上电话,当即把吕倩的手机号码发给马潇。

拨出吕倩的号码之前,马潇下意识地将原本虚掩着的卧室门给反锁了。

电话通了,响铃不过两声,对方立即接听。

“请问,你是吕倩吗?”

马潇话音未落,电话里就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没错,小马哥,我是小倩!”

马潇禁不住浑身一颤,仿佛一只脚踏上了触发地雷。他知道脚一松,地雷就会爆炸,而他将碎尸万段,他只能踩住不放,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小倩啊……我想,关于你儿子,我们是不是有些误会?”他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词。

“没啥误会,小马哥,我就是想跟你见个面,好好聊一聊呗!”电话里吕倩的声音脆生生的,像个18岁的乡村丫头。

马潇愣住,他使劲回忆吕倩的样子和声音。无奈,除了佩戴上尉军衔标识的迷彩服,胸前挂个大相机,他愣是想不起来这个女军官究竟是像范冰冰还是章子怡。

“要见面,直接打电话嘛。”马潇说,语气略有些嗔怪,像是已经默认这个女军官是他的下属。

“哎哟马队,马参谋长,马团长。别说我没你号码,就算有,打给你,你能接吗?”对方直接撒娇。

这话马潇没法接。

马潇不吱声,吕倩连着“嗳嗳”两声。马潇约略有些恼怒地说:“听着呐!”

“哎哟哟,小马哥,拿架子不是?好好好,我挂了!”

“等等!”马潇赶紧制止。他不怕吕倩使小性子,怕的是唐闯还等着他的好消息。

电话虽然没挂,对方却不吱声。

“吕……小倩,你也知道的,我刚从部队下来,很多事,真是不懂……这件事情,搞得我真的很被动。我们见个面……”马潇嚅嗫着。

“想我了吧?”

吕倩此话一出,马潇禁不住再次浑身一震,这哪跟哪啊?怎么就想上啦?震归震,却有一股子暖意缓缓升起,把原先塞在马潇胃里的那坨冰锤渐渐融化。

“小倩……”马潇再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自然而流畅:“别闹了,见个面,聊聊。啥事不能当面说呢,对不对?”

电话那端,小倩再次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就对了嘛小马哥。嗯,我就喜欢听你叫我小倩,就喜欢你让我别闹……好吧,我们今天晚上就见面,不见不散。”

马潇听到肖雅在厨房里叫“吃饭”的声音,“哎”了一声。

“谁在叫你呐?包养你的老女人吧?”小倩“咯咯”笑着,说出“包养”这两个字时,马潇的脑海里刹时浮现出这个女军官的样子,大眼睛,大嘴巴,长睫毛,尖下巴。

他想起来了!2010年8月10日,午后3时,舟曲,泥石流灾害救援现场,横过淤泥的木板上,她抓住马潇的右手,握住就不放,笑嘻嘻地大声说:“小马哥,求包养!”

他想起来了!当时,他哈哈大笑,如同唐闯,用的是成语:“厚颜无耻!”

她依旧大笑:“小马哥,你干脆说我不要脸得了!”

啊哈,原来是她!

“不要乱说!”昔日重来,马潇下命令:“小倩你找地方,我来!”

“别找地方了,你家我知道,我来找你……”吕倩的话音未落,马潇听到肖雅推门的动静,不由分说,他挂断电话,朝卧室门走过去。他在床头上跘了一下,摁下手机的关机键。

“你这个人,怎么把门给锁上了呢?”肖雅一脸疑惑。

“秘密电话”,马潇索性把肖雅想说的话说出来:“学校的事,有点麻烦……老唐打来的。”

夫妻俩吃饭的时候,马潇期期艾艾地说:“怕是不能送你去上班了……老唐……约了,晚上见个面,不是说了嘛,学校出了点事。”

好一会儿,肖雅定定地看着马潇,这才说:“你这个人,今天,真是怪怪的。”

肖雅出门之后,马潇忙不迭地打开手机,他原以为吕倩会一连发上3条以上的短信息,责问他为什么关手机?结果,手机上除了明星出轨中美关系投资理财等等等等,竟然没有一条私人消息。

马潇战战兢兢,拨打吕倩的号码——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弹簧,这种感觉,是他指挥军事演习,手持对讲机,下达倒计时“5、4、3、2、1——开始”的时刻才有的体验。

手机通了,对方的震铃提示音是一首老歌:“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

叶倩文的老歌第一段唱完,小倩终于接电话。

马潇脱口而出:“你总算是接了……我怕……”

小倩懒洋洋的声音:“就是让你听听歌……我一直等着你呐小马哥,就在你家楼下。”

……

小倩直接就扑进了马潇的怀里,正当他寻思着要不要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时,她把马潇推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心满意足的样子。

雨停了,云破月来花弄影。

眼睁睁地看着吕倩乘坐的出租车尾灯消失,小倩的一颦一笑,依然驻留在马潇的眼睛里。

后来,马潇在“我爱狗狗名犬基地”当主任,一个人搂着“大白”,面窗读古书的那些日子,他读《诗经》,读到“巧笑倩兮”时,他的眼睛里全是小倩,他闲极无聊翻阅成语词典,碰巧看到“风姿绰约”,他的脑海里,全是小倩上车之前,回眸朝他挥手的样子。

电梯里,马潇给唐闯发了条微信私信:“哥哥,搞定。累了,明天电话。”

唐闯秒回两个字:“了解”。

马潇的整个胸腔,刹时就暖了。

边防四团的辖区在边境一线,团部位于某边疆小城。退役之前,只有休年假时,马潇才能够回到省城,与妻儿一同在“细柳营”住上一个月左右。他当然希望能够选择儿子学校放假的时段休假,这样至少可以多陪陪儿子,或者带儿子行走祖国名山大川。然而,跟马潇年纪差不多的军官们想法基本一致,谁都想利用年假多陪孩子。有人休假就得有人留守,所以当团参谋长、当团长这些年,马潇从未在儿子学校放假时休过假。

马潇和儿子的关系很生疏。周末,16岁的马鸣从学校回到家,儿子叫他一声爸,他问一声回来啦?儿子钻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房门。除了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马潇基本上见不到儿子。买了吉普之后,马潇主动提出,周日晚开车送儿子去学校,周五晚开车去学校接儿子,马鸣一口拒绝:“不用了,谢谢爸。我坐公交很方便。学校门口私家车太多,您就别去添堵啦。”

和妻子的关系,这些年也一直不冷不热。退役回家半年多,跟妻子亲热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还不如退役前两地分居的日子。

与小倩坐在小区附近的烧烤摊上,吃下一堆烤豆腐,两个人分喝半打啤酒之后回家,躺在宽大如演兵场的双人床上,马潇禁不住想:跟妻子亲热这种事情,就像吃饭,以前两地分居,怕吃不饱,得赶紧吃,现在退役返家,反正饿不着,一桌子的菜,不是不想吃,是不知道从哪盘菜开始动筷子。

那个雨住云收之夜,马潇在大床上辗转反侧,催促自己入梦,渴望在梦中与小倩重逢。

马潇没有梦到小倩,清晨醒来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跑马”了。

“跑马”这种生理反应,仔细想来,10年以前吧?恍若隔世。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剪寒梅,只为伊人飘香……此情,长留……长留……长留……心间。

长留……也就三个月,就被肖雅捉了奸。

那一夜,马潇陪同吕倩赴局。

局是吕倩组的。

吕倩名下只有一家公司:“伊人影视文化公司”。

吕倩组这个局,是要为她的一部40集电视剧拉投资。

这部剧,从创意到剧本,吕倩运作了已经小三年。片名《花明寨》,题材是“当代军旅”,体裁是“喜剧”。前期投入四百万,剧本完成,项目公示。剧情其实跟“军旅”没一毛钱关系,总共不过10场演习、救灾戏而已。说的是几个退役军人创业的喜怒哀乐故事。收视率不一定高,当然,只要肯花钱,收视率是可以买的。

重点是主旋律。剧本具备,只欠投资。这天请的是三五老板。个个都有钱,红二代、家有矿、私募、平台、影视圈大鳄……身价均从百亿起。

小倩穿曳地长裙,低胸。

小倩坐进马潇驾驶的吉普副驾位,马潇忍不住皱眉。

小倩探过身子,亲一口马潇的腮帮,问:“我好看吗?”

马潇实话实说:“不好看!关键是,冷!”

小倩说:“开空调呗!”说话间,面朝马潇,夸张地往下一拉衣领,乳头差点露出来,巧笑倩兮:“给你看!”

马潇一笑,专心发动吉普。

小倩喝酒,一杯一杯见底,马潇没意见,只是心疼;小倩叫哥,大哥,一个一个叫过去,马潇没意见,只是扭捏;小倩把酒泼到胸口上,原本就低的领口愈发低,白裙湿胸,黑胸罩一览众山小,马潇没意见,只是抽烟……两个男老板,喝嗨了,互称基,互称同志,互撩短羽绒,露出小胸脯,互添男乳头,众人拍手哄然叫好之时,马潇也没意见,他只是想呕吐。

马潇缓缓起身,尽可能不要惊动任何人。他果然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小倩都未曾惊动,因为他眼睁睁地看见,某老板搂着小倩,灌小倩的酒,小倩不喝,推了酒杯。此老板耐心好,不会把酒杯砸到地上,玻璃飞溅,场子就散了那多不好。人家一杯酒入口,却不吞下,青蛙般鼓起腮帮,与小倩贴了唇,硬生生要嘴对嘴长流水,喂你一千万明天就到帐……马潇气血上涌,飞起一腿朝某老板的小肚子踢去……他踢了吗?他踢不出去,因为他看见小倩喝下老板嘴里的酒,老板喜滋溺地咂嘴,小倩垂首再抬头,嫣然一笑……

他想伸手扶住点什么。他什么也扶不住,仰天便倒!

接下来,马潇听见一片嘈杂……喝多了喝多了,扶他出去!

马潇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烟,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他看到马路对面,隐约有一个亮着灯的小卖部,他努力站起,这时他发现马路上的车灯一如奔涌大河。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马潇咧嘴一笑,他想,我要是过马路,一定会被撞死。

他捏着那根不可能点燃的烟,扶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他摸到自己的手机,嗬嗬笑两声,真好,手机没弄丢。他很想给人打个电话,他不知道打给谁。

他只能打给妻子肖雅。

肖雅很快接电话,第一句话就问:“你这个人!又喝多了!你在哪里?我刚下班,我来找你……”

马潇嗬嗬笑。

肖雅问:“开车了吗?”

马潇口齿不清地回答:“开了……叫代驾。”

肖雅问:“知道家在哪儿吗?”

马潇嗬嗬笑:“不知道……好吧,求你啦,来接我呗!”

鬼使神差,马潇居然用微信给肖雅发了个定位。

马潇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一睁眼,不是肖雅,是小倩。

小倩的上半身伏在他的胸前。见他睁眼,小倩用脑袋顶住他的下巴,悠然一声长叹:“急死我了!”

后来,马潇想,应该是小倩发现他已不在酒席,下楼来找,发现他坐在路边——吉普钥匙就在马潇手里捏着,他是想开车来着。带扶带拖,小倩把他弄上车,后排坐下,一直在亲他的脸。

“可以不要脸,但是你不能这样不要脸……当着我,跟别人亲嘴……”他咕哝道。

“没有亲,真的没有亲。角度问题……小马哥,你差点把人打死你知道不知道?”她小鸡啄米一般,“叭叭”地亲他个不停。

“亲了,就是亲了……我眼睁睁看着的……”他固执。

“没有亲,真的没有亲,我要亲你,小马哥,小马哥哥……”她叉开双腿,骑到他的身上。

马潇一扭头,看到车窗外,露出一张脸,阴森森,白惨惨。

肖雅!

那一夜,吉普穿过城市,车如流水马如龙。

坐在后排的马潇一个劲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吉普的前排座椅后背,一个劲地大叫:“撞!撞!撞上去,死过去,活回来!生而何欢,死而何憾……肖雅,听我的,撞!撞——撞上去,我们一起死!”

肖雅一言不发,专注驾驶。

车入“细柳营”,肖雅把吉普准确地停进车位,摔门而去。

马潇蜷缩在车上睡了一夜。

那一夜,他总在重复同样的梦境:小倩像只兔子般从他的怀里蹦起,拉开车门,绕过车头,奔到肖雅身边。

小倩试图抓住肖雅的手,小倩一直不停地说:

“嫂子,你听我解释……”

肖雅没有让小倩抓住她的手,她拉开吉普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坐了上去,摁下引擎启动键,系上安全带,挂上行车挡,踩下油门,走车。

大白

“卖儿卖女”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万恶的旧新会”,当下亦有真伪莫辨的网络新闻,揭露完全不负责任的小青年生下孩子卖掉换钱。倒不是说马潇果真面临“卖儿卖女”的绝境,他那个16岁的儿子马鸣,就算挂牌出售,恐怕也难找到买主。然而,小曹向他“报告”大白即将被出售的那一刻,如同一把军刺洞穿马潇的心脏,让他痛彻骨髓的,正是“卖儿卖女”般的无助与凄凉。

大白是一条7个月犬龄的藏獒,通体洁白,无一杂毛。这种白色藏獒又被称为“雪獒”,珍稀犬种,一犬难求。

大白当然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就会以30万元人民币的价格被卖掉,从而永远离开他的主人马潇,永远地离开这片山野。大白静静地趴在地上,对马潇和小曹的对话毫无兴趣,它跟小曹不熟。直到马潇惊问“你说什么?”的时候,大白这才抬起头来,警觉地盯住小曹;接下来,它听到马潇指着房门,大叫“滚!”的时候,大白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冲着小曹扑过去。马潇一举手,大白站住,它不吠,身体保持进攻姿态,只等马潇发出“咬”的命令,这个穿迷彩服的年轻人立即就会被它的利齿撕碎。

大白已经隐约嗅到了人血的气息。

小曹被吓得急步退出门外,隔着门框央求:“马主任,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买家是黄总亲自联系的……我只是奉命通知你……”

马潇又是一声大吼:“叫你滚,没听见?叫黄小刚给我打电话,哼!”

马潇大吼,大白作势要扑出门外,小曹连滚带爬,一溜烟逃走。

大白虽然是条狗,可是对马潇来说,比亲儿子还要亲。

最重要的是,马潇最艰难的这段日子,只有这条狗陪在他的身边。马潇一天天看着大白这条小藏獒,从3个月大的“小娃娃”,长成如今7个月大的小伙子;四个月来,心如死灰的马潇“隐居”在“我爱狗狗名犬基地”,在山野深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读书,散步,饲弄大白,心境逐渐平复,活力逐渐重生。每当他背着手,小老头一般走在山间小路上,大白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四野空寂,清风徐来,马潇忍不住想,做一辈子“狗司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人一狗一壶酒,就当是神仙日子吧!

马潇坐于一块山石,点上一支香烟,悠然吞云吐雾,大白静静地卧在他的身旁,与他同看云卷云舒。马潇禁不住自嘲:25年军旅生涯,完全割裂了他跟社会的联系,甚至家庭,对他来说,名存实亡而已。他无法与人正常交往,战友不行,妻子、儿子也不行,那他跟狗交往总可以吧?他把大白搂在怀里,大白把硕大的脑袋杵到他的脸上,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这让马潇满心都是温暖。

大白不会说话,但是它能听懂马潇说出的每一个字,其实马潇也很少跟大白说话,他和他的狗心意相通。夜里,他想喝酒了,拿起酒瓶,大白就会把他的钛合金野营杯给叼过来;白天,他去巡视狗舍,大白会替他叼着草绿色野战腿包;他突发奇想,去山中捡蘑菇,当地人叫“菌”的,大白会叼个草筐,像个害羞的姑娘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在他身旁……有一天夜里,马潇突然腹泄不止,连连起夜,坐在马桶上微微呻吟,大白竟然狂奔而出,扑到兽医门前,差点把兽医的房门咬烂。兽医披衣开门,大白叼住兽医的裤管,把兽医拖进马潇的房间。兽医虽然只负责给狗看病,对人的病多多少少还是懂一点儿的,给马潇连灌了两瓶“霍香正气水”,竟然立杆见影,腹泻立止。

严格地说,不是黄小刚救了马潇,而是这条名叫大白的藏獒救了马潇。

四个月前,那天晚上,吉普车的后座上,吕倩面对面坐在马潇的大腿上,抱着他又亲又啃,被肖雅逮个正着。

马潇在车上蜷缩一夜,次日天明,他推门下车,寒风扑面,他缩起肩膀,朝单元门走去。经过小区的池塘,他看见水中的倒影,自惭形秽,感觉自己一夜之间苍老了不止10岁。

马潇用钥匙开门进屋,他知道肖雅昨天上的是白班,今天白天休息,晚上7点半上夜班,肯定在家。他不知道肖雅一夜未眠,像根木头一般,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像是等他回家,又像是对他走进家门浑然不觉。马潇想先去洗个澡,他肚子饿得厉害,但是比腹中饥鸣更让他自己难以忍受的,是他浑身的宿醉气味,夹杂着吕倩的香水味。

马潇没有洗澡,他给自己斟上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捧在手心里,他斜对着肖雅坐下,小口小口地喝水。他看到一张银行卡端端正正地搁在茶几上,他认出那是自己按月领取退役金的银行卡。他猜肖雅的意思是:把他的退役金卡还给他,从此与他恩断义绝。

在部队的时候,马潇的工资卡就一直由肖雅保管、使用,退役之后,顺理成章,退役金卡也就交给肖雅。马潇从来不管家里的开支,无论大项还是小项。他本人也花不了什么钱,就连抽烟,肖雅也会隔三岔五就给他买上两条,何况他还有另外一张银行卡,卡上有先是唐闯,后来是吕倩发给他的工资,还有买吉普车之后的结余……马潇不缺零花钱,而且他对钱,真的没什么兴趣。

昨天夜里,吕倩已经反复向肖雅说过:“嫂子,你听我解释……”肖雅根本没打算听,眼见为实,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只能是矫情。

所以,马潇没打算向肖雅解释,而且他也无从解释。

吕倩是马潇在炮旅服役时的战友。2010年8月,甘肃舟曲发生泥石流灾害,马潇奉命率领特种作战大队,先乘飞机,后换大巴,第一时间挺进灾区抢险救灾,新闻干事吕倩奉命随队采访。吕倩那时已经成婚,儿子已经一岁多,可是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队长马潇的追求和仰慕。按她后来的说法,她就是“颜值控”,而马潇就是她见过的,最帅的男人。

部队开进灾区,顾不上埋锅造饭,马潇指挥部队向受灾最严重的月圆村开进。泥石流过后,地上全是淤泥,浅则没膝,深则及腰。淤泥之上,20厘米左右宽度的木板搭成“浮桥”供救援人员通行。一个趔趄,吕倩差点从木板上摔下,马潇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站稳身形之后,吕倩反过来抓住马潇的手不放。

马潇不乐意了,皱着眉头说:“吕干事,放手呀!”

就是那一刻,吕倩笑嘻嘻、脆生生地说:“小马哥,求保养……”

身边几位战友抿嘴偷乐。

在舟曲,吕倩背着个大摄影包,抱着个大相机,马潇指挥部队战斗到哪里她就跟到那里,“咔嚓咔嚓”快门摁个不停,主角基本都是马潇。马潇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军官,不怕苦不叫累,还总是一脸喜色,老话说那叫长得“喜气”,让人没法跟她急眼。马潇把她叫到一旁,低声说:“我们是来救灾的,死了这么多群众,你不能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影响不好!不要笑,要沉痛!”吕倩摇头撅嘴:“没办法呀小马哥,生来就这个样子,要怪,你怪我爸妈好了。”话锋一转,她笑嘻嘻地问马潇:“我这个样子,你不喜欢呀?”弄得马潇哭笑不得。

在“少年军校虐童事件”之前,马潇和吕倩,也就这几句话的交情,唯一的身体接触,就是在舟曲月圆村的淤泥之上,先是马潇抓住吕倩的胳膊,末了吕倩反过来抓住马潇的手。别说情人,他俩连密友都算不上。

但是,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微妙,就像唐闯从电话里一听吕倩说到“马潇”这两个字的语气,就一口咬定“你们这一对有情人”;就像马潇和吕倩,六七年不见,就连电话,也就几个小时之前通过一次,可是一见面,吕倩就能飞鸟入林一般扑进马潇的怀抱,“啵”地在他腮帮上亲一口……这样的举止,让马潇如何对妻子肖雅解释?

马潇与吕倩重逢的那天夜里,马潇本打算去寻一处有些情调的酒吧或咖啡厅,没想到吕倩却拉他去了烧烤摊。开了啤酒,烧豆腐端上桌,吕倩笑眯眯地叹气:“小马哥,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能和你,我们两个人,一起吃个烧烤喝个啤酒,就像一对穷光蛋小年轻。嗯……”她闭上眼睛,无比陶醉地又叹了一口气:“谢谢你小马哥,我的这个梦想实现了。”

吕倩这个样子,马潇是喜欢的,更何况,吕倩真的很漂亮很年轻,儿子已经9岁,可她看起来,也就30刚出头。

话题终归要回到“少年军校虐童事件”,一瓶啤酒下肚,马潇问起吕倩发这条微博的动机,吕倩的答案又一次让马潇哭笑不得。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嫉妒!”吕倩嘟起嘴。

“嫉妒?你嫉妒啥呀?”

“我嫉妒那个死胖子,他凭什么用你的照片做广告?我嫉妒,你凭什么跟他干不来跟我干?你知道吧,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你!哈,你倒好,自主择业了,不来找我这种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美女总裁,偏偏跟那个油腻土鳖死胖子搅合在一起!”吕倩故作柳眉倒竖义愤填膺模样,在马潇看来却越发可爱。

在此之前的絮叨中,马潇已经知道,自己调离炮旅之后不久,吕倩申请转业。她达不到自主择业的条件,计划安置到省电视台。没过两年,吕倩“买断工龄”,从电视台辞职,创办“伊人影视文化公司”,也就是那时,她离了婚,“净身出户”,却坚持争取到了儿子的抚养权。说起离婚的原因,她对前夫就几个字的评价:“丑!懒!没劲!”儿子的姓,是离婚之后,她找了公安的熟人,改了跟她姓,所以叫吕斌。

所以,此时,吕倩说:“我一直在等着你……”马潇心中顿时大惶恐。

别看吕倩外表大大咧咧,典型的“傻白甜”,其实心机慎密,察颜观色的能力不亚于护士长。见马潇不语,她立即说:“小马哥你不要紧张,我可不会逼你离婚的喔!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呢,这么说吧,我们公司的老总还缺个助理。”

马潇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吕倩是想请他做她的助理!她们公司的老总,不就是小倩本人吗?想明白这一层,也就大致明白了小倩发微博的“险恶用心”,她就是要把唐闯和马潇的关系“搞僵”,继而乘机从唐闯的手下“挖人”。

“值得费那么大心思么?”马潇淡淡地问。

“值!绝对值!别问我为什么,我喜欢,我愿意!”小倩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潇的眼睛。虽然烧烤摊借的只是路灯光,小倩的脸,却红通通的,像一只刚刚从枝上摘下来的红苹果,让人产生咬上一口的小冲动。

“可小倩,咱们不能害了唐闯呀……不管……”马潇不但自然而然就叫出“小倩”,而且顺理成章地使用了“咱们”,仿佛他们真的是同谋。他原想说:“不管你们生意上有什么过节……”说出“不管……”两个字后,他硬生生地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管什么呀?”吕倩不依不饶。

“不管怎么说,唐闯对我还是不错的。”马潇楞是把话给接囫囵了。

“那个死胖子,他对你好什么呀!他就是用你的身份你的荣誉你的形象你的照片给他做广告帮他招生给他做流量说得难听点是拿你的光辉历史做抵押做融资拉风投……”吕倩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段话,差点把自己噎住。趁马潇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喘匀气,嗲嗲地说:“哪像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这个人。”

“你这个人”,是肖雅对马潇的“专用”称谓,刹时从吕倩的嘴里说出来,让马潇恍然分不清,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人,究竟是妻子还是情人?

“微博这件事,终归要有个了结吧?”马潇借给吕倩斟酒之机,悠悠道来。

“那就看小马哥哥你怎么表现喽。”吕倩又卖关子,而且叫的是“小马哥哥”,这多出来一个“哥”字,意味越发深长。

马潇暗想:“总不至于让我卖身于你吧?”他当然不会把这话说出来。淡淡一笑:“你不就是缺个助理吗?助理我不会,做个司机,应该还是称职的。”

吕倩毫无征兆地站起身,隔着小方桌,蜷起右手的中指,在马潇的脑门上轻轻地给了他一个“爆粟”,不待马潇抓住她的手,她复又坐下,双手托腮,得意洋洋地盯住马潇:“我的小马哥哥,你总算开窍了!当年我求你包养,你不理我,现在,我要包养你,你得答应我。”

如果还在部队当团长,谁敢对马潇使用“包养”这样的词汇,就算那个人是将军,马潇一定会站起来拂袖而去,如果对方是个女人,马潇没准会一耳光扇到对方的脸上。

然而,此刻,马潇只是反问:“怎么个包养法?”他的确喜欢这个女人,甚至幻想与她鱼水云雨,他笑容满面,他想,那样的笑容有一丝淫邪有一丝猥琐,可是他的心,却凉浸浸的,冰镇的啤酒,不像是喝进胃里,像是灌进胸腔。马潇暗想,所谓“虎落平阳”,所谓“人穷志短”,说的就是他现在这种状况吧?继而他又安慰自己,美人投怀送抱,这么多年,竟然挖空心思矢志不移,这也算是他马潇的个人魅力吧?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带着你的车,来我的公司上班,做我的副总,月薪一万元,税后……小马哥哥,钱是少了点,我分你10个点的股份。”吕倩笑得像红苹果上裂开一道口子。

又是月薪一万,又是税后,只不过比唐闯多了5个点的股份。

这两个人,窈窕美女,赫赫胖子,一男一女,怎么就像同一个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少年军校虐童事件”。马潇借酒盖了脸,斜睨着吕倩:“我这个人,连人带车,都是你的了。那你说……微博怎么办?”

“不就是再发条微博的事吗?当然,得我来发,哈哈,斌斌是我的亲儿子呀!对了,我家斌斌呀,可喜欢他们马校长了,要不,咱俩私下做个交易,小马哥哥,你干脆认下我家斌斌做你的干儿子好了。这样我们就成了亲戚,平常走动,也方便不是?”吕倩得寸进尺。

“嗬嗬……”马潇亦大笑仰头:“这个,就看小倩你怎么表现喽!”

话虽这样说,马潇暗忖,要是吕倩真的让自己找个地方,不论是她,还是自己,都想好好“表现表现”,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偷情”这种事情,就像比武的时候作弊,马潇不是没想过,可真要让他去做,发令枪还没响,他就会举手:“报告!对不起,我们作弊了,我们认输,不用比了!”

幸好,离开烧烤摊时,吕倩只是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把涨鼓鼓软乎乎的胸脯紧紧地贴住马潇发达的肱二头肌,呼出一股子啤酒花的香味,贴着他的耳朵说:“给我叫辆车吧。”

那一晚的细节,数月之后,酒酣胸胆尚开张时,马潇对黄小刚忆及。小刚哈哈大笑:“哪能让你第一次就得了手的!人家江湖儿女,老道得很!果真让你得了手,你还能如此轻易抽身?我说,你还是给嫂子打个电话吧,要不,我来打?”

说好被吕倩“包养”的第二天,一大早,吕倩又发了一条微博,还是那4张图片,此外多加了一张图。图上划红圈做上标注:小男孩被圈出来,注明:我的亲儿子;教官也被圈出来,注明:我的老排长。原图的最后一张,就是让人误解教官用脚去踢孩子的那张,注明:格斗练习。新加的图,是马潇和吕倩身穿糊满淤泥的迷彩服,站在舟曲泥石流灾害的废墟之上,微博配文:“我的亲儿子,我的老排长。这样的儿子,这样的战友,这样的少年军校,我骄傲!我点赞!”

吕倩新发的微博特意“圈”了“小马哥”,马潇第一时间看到,微微有些疑惑:第一,他什么时候当过吕倩的排长?第二,舟曲抢险时,他跟吕倩合过影吗?仔细回想,那张照片,应该是救灾告一段落,部队奉命撒离时,一群官兵的大合影。吕倩故意挤到马潇身边,现在发出来这张图,是吕倩从大合影里“抠”出来的。

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吕倩找了网络推手,这条微博再次被广为转发,“少年军校虐童事件”顿时成了一个笑话——孩子的亲妈原本是秀儿子秀老排长的,全被你们这些脑残网友给带到沟里去了!虐童,虐童,虐你个头呀!当然,后来吕倩不经意间向马潇说起,前一条微博往“虐童”方向带,也是她找了网络推手,特意做的。吕倩“揭秘”的时候,马潇的后背微微有些冒汗。

吕倩的第二条微博一出,唐闯大兴奋,分别给吕倩和马潇打电话。这个“死胖子”跟吕倩说:从今往后,他所有产业的整体包装外宣策划都包给吕倩了!唐闯跟马潇说:“兄弟,哥哥我这儿水浅,养不住你这条大鱼。咱们兄弟买卖不成仁义在,祝你爱情事业双丰收。”马潇想,吕倩一定直言不讳地跟唐闯说了:“马潇这个人,我要定了。”

关于从少年军校“跳槽”到“伊人影视文化公司”这件事,马潇含混地告诉肖雅:“伊人”也是唐闯的产业,唐闯把他“调”到“伊人”当副总,工资待遇不变。肖雅哈欠连天,她从参加工作第一天开始就做护士,一直做到护士长,她不懂马潇说的“军校”、“影视公司”都是啥意思,她也不想懂。

马潇给吕倩当“副总”,他没说错,其实就是司机,再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给吕倩做个“伴”。三个月下来,两人不时开点荤玩笑,动点小手脚。两人同去应酬的时候多,有时马潇负责喝酒,小倩负责开车;有时小倩喝酒,马潇开车;有时两人都喝,喝完叫代驾。两人相安无事,别说上床,就连接吻也是第一次,就这第一次,还被肖雅给抓了“现行”。

回到马潇被妻子“捉奸”的第二天清晨,马潇一口一口,艰难而缓慢地把手中那杯温水喝完,他把水杯搁到退役金卡旁边,轻声问:“你什么意思?”

肖雅沉默了足足一分钟,这才说:“那要看你什么意思了。”

马潇原想说:“我错了……”可他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错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马潇说。

“我想的是怎样?”肖雅反问。

马潇完全低估了护士长的观察能力,从他身上的香水味,从他的梦话,从他刻意迎合妻子的语言和行动……护士长早就判断出:丈夫出轨了!

基于这样的判断,而且被抓了“现行”,马潇还能说什么?

“离婚”这两个字,马潇和肖雅谁也没说,但接下来所有的“谈判”,事实上都是围绕“离婚”展开的。

肖雅答应,为了给儿子维持“完整家庭”的假象,他们可以不去办手续;为了儿子和房贷,她暂时接受马潇的退役金;他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等儿子一成年,就过户到儿子名下;车,本来就是马潇买的,马潇继续使用;存款从现在起“划断”,之前的存款,肖雅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到儿子身上,以后的存款,各管各……末了,肖雅说,我会告诉儿子,你到外地去工作,要去很长时间,反正以前也是这样的,儿子很习惯……你要跟什么人结婚,需要手续,打个电话,我随时跟你去办……

肖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你现在可以走了!

三个月前,吕倩说起自己当年“净身出户”,笑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此刻,马潇同样“净身出户”,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马潇把电话打给他最“铁”的哥们儿黄小刚。

马潇在炮旅当特种作战大队队长的时候,黄小刚是教导员,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俩带领的特种作战大队,那是谁都得竖大拇指的“铁军”。后来,马潇调任四团参谋长,黄小刚调任二团副政委,马潇还没有当上团长,黄小刚就转业了。

黄小刚转业时,可以选择计划安置,也可以选择自主择业。他私底下跟马潇说,无论如何也得有个正式“工作”,否则就没有“社会地位”。黄小刚说:战友们喝酒都懒得叫你,没用了嘛!社会社会,没有地位,就没有你的社会……黄小刚转业到当地公安,做了交警的一个大队长,级别只是正科,比他在部队时的副团降了一级,但是他自己相当满意。马潇退役之后,跟黄小刚单独喝过几次酒,谈些部队陈年往事,无关马潇的前途命运。

一听电话里马潇颓丧的声音,黄小刚立即说:“马潇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铁哥们儿就是铁哥们儿,三杯酒下肚,黄小刚根本不问马潇为何会一夜之间沦落至此,他明白对马潇来说,当务之急是给他找个吃住的地方,让他慢慢“疗伤”,让他慢慢恢复元气。沉吟片刻,黄小刚说:

“马潇,我有个活,早想请你做,又怕庙小,养不住你这个大和尚。”

马潇闷头喝酒,不接黄小刚的话茬。

黄小刚的妻子陈秀莲,是著名的“爱狗人士”,在城市附近的山野之中开办一处企业,名为“我爱狗狗名犬基地”,主要业务就是养狗,交配,繁殖,出售小狗……陈秀莲是一个抢救流浪狗民间组织的负责人,组织过好几次大规模的“抢狗”行动——这是马潇“上山”之后,方才略有耳闻——偷狗贼偷去的狗,城市乡村四处流浪的狗,被狗贩装车,集中运往屠宰场,供应狗肉餐厅……爱狗组织听闻这样的消息,会组织上百人拦路抢狗。抢下来的狗,大都送到陈秀莲的“我爱狗狗”,老弱病残狗,令其“安乐死”,尸体统一焚化、安葬。健康的狗狗,可爱的狗狗,名贵的狗狗,在“我爱狗狗”得以饲养,成年犬、幼犬……都挂在“我爱狗狗”的网站上出售,卖狗的钱再用于抢救流浪狗,如此良性循环,绝对的公益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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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潇“净身出户”走投无路的那天,黄小刚并未向他介绍“我爱狗狗”的经营模式,而是正式邀请马潇出任“我爱狗狗名犬基地”的主任。陈秀莲要管老公要管孩子,还要承担抢救流浪狗的大量组织活动,不可能住在基地。然而,基地的饲养员、兽医、保洁、保安等等,十几号人,是需要有人管理的。

“没人管着他们,他们把狗偷去卖了,他们把狗杀了吃肉,你嫂子都不知道……”黄小刚比马潇年长一岁,他说的“嫂子”,就是陈秀莲。

“我一直不好意思请你,是因为你嫂子真没钱,开不了你几文钱工资……顶多,每月也就三、五千吧。这点小钱,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眼……不过,那个地方山清水秀,管吃管住,你就当是修行吧。”

马潇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干了。黄小刚现在是交警大队长,戒了酒,马潇一个人喝,无滋无味。

“看看再说吧。”马潇的语气无尽萧瑟。

黄小刚专门请了半天假,和陈秀莲一起,陪同马潇来到“我爱狗狗名犬基地”。虽然是养狗的地方,空气倒也清新,基地里有树有花,基地外有山林有小径,偶有几声犬吠,却有风雪夜归人的雅趣……这些都不是马潇决定留下来的真实原因,他答应黄小刚来做这个“狗司令”,完全是因为那头后来被他命名为“大白”的小雪獒。

黄小刚知道马潇爱狗,两人在特种作战大队搭档时,队里的军犬,那就是马潇的宠物。

所以,黄小刚先带马潇去看犬舍,不是一般的犬舍,而是“精品犬舍”。

那头三个月犬龄的雪獒,顶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拱到马潇跟前,他一蹲下,小狗就往马潇怀里拱,马潇把小狗搂在怀里,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

这时,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微博事件”以皆大欢喜收场之后,他接到通信员小曹的电话。小曹在电话里都快哭了:唐闯一口咬定,吕倩发到微博上的那几张照片,是他用手机拍的,是他泄露给吕倩的,所以,唐闯把他给辞退了。

那几张照片,吕倩亲口告诉过马潇,是刘处拍了传给她的。吕倩特意强调,刘处也没什么恶意,讨好美女而已。

听着小曹在电话里诉苦,马潇暗叹: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无须向小曹解释,他知道小曹无非是想另找一份工作。那时,他是吕倩的副总,其实就是个司机,不可能再带一个人到吕倩的公司,只能在电话里向小曹表示无能为力。

小曹工作的事,马潇一直惦记着。兵的事,就是他的事,穿不穿军装,这点原则,永远改不了。

所以,马潇对黄小刚说:“我来干,可以,我得带个人,我以前的兵。”

黄小刚“嘻嘻”一笑:“你想开谁开谁,你想带谁带谁,总共只能养这么些人,不超编就成。”

马潇说:“行!”

黄小刚把十几号员工集合起来站队,当着大家的面,宣布马潇担任基地主任,“以后,基地所有的事情,人事、考勤、奖金……马主任一个人说了算。马主任吃住都在山上,你们的一举一动,马主任都眼睁睁地看着呐!我告诉你们,马主任以前是解放军的团长,是我最好的兄弟。千军万马都指挥过,别说你们这几个小毛贼!下面,请马主任给大家讲话!”

马潇往队前一站,腰板笔直,目光挨个扫过员工的脸,脸上似笑非笑。末了,他只说了一句话:“跟以前一样,大家该干嘛干嘛。做好本职工作,就这样,解散!”

没过几天,一名保安上班时脱岗去村子里喝酒,被马潇抓个正着。他把这个保安给开除了,随后打了个电话给小曹,让他上山,还做自己的通信员。

人员管理本就是马潇的强项,何况这种小企业根本谈不上什么管理。马潇每天只要领着“大白”在基地上转上一圈,一个月下来,基地就变得秩序井然。狗卖得也不错,大型犬买去工地做护卫,小型犬卖给老年人做陪伴,特别是有陈秀莲的大群爱狗朋友帮忙在微信朋友圈里推销……只是小曹的表现,让马潇隐隐有些心寒,这个年轻人很快就越过自己,直接跟黄小刚和陈秀莲打上了交道,一口一个黄总,一口一个陈姐……马潇抚摸着大白的脑袋,不禁感叹:这人啊,有时候真不如狗。基地几十号人,除了马潇,大白对谁都虎视眈眈,一脸绝不通融的表情。

没想到,黄小刚竟然把大白给卖了,30万。

小曹“滚”出去之后没几分钟,黄小刚的电话就打到了马潇的手机上。

“不就一条狗吗?犯得着发那么大脾气,把自己人给骂一顿?”黄小刚轻描淡写地说。

“那是我的狗!”马潇一声断喝。

黄小刚不说话,让马潇自己去想。

马潇心中暗暗叹口气,是啊,凭什么说大白是自己的狗?这个基地所有的狗,都是人家黄总的狗。

“30万啊,够我们周转一阵子的了。”良久,黄小刚才说话。

“我他妈的出30万行不行?”马潇此话一出,顿时心痛不已。别说他现在根本拿不出30万,就算能拿得出来,他也不可能真花30万,给自己买条狗。

“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我能收你的钱吗?我们还是兄弟吗?”黄小刚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马潇不说话,他等待着,他想,如果黄小刚忍不住松口,只要黄小刚说出:“那条狗,你喜欢,就留着吧。”他马潇这张脸就算不要了,也得把大白留着。

可黄小刚就是不松口。

马潇只能一声长叹。

那天晚上,马潇把一个迷彩作战背囊扔进吉普车的后备箱,背囊里是他所有的家当。他把大白反锁在屋子里,任由大白用脑袋撞门,用爪子挠门,他都没有回头。

马潇坐进吉普车的驾驶座,发动汽车,驶出“我爱狗狗名犬基地”的大门。

离开“细柳营”那个家的时候,马潇没有流泪;扔下大白,独自远行,发誓不再归来,马潇的眼泪,一直流到山路尽头。

欢宴

荣登主席台,朗声作先进经验交流发言,这种事情,在部队,马潇干过几十次。

退役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这是有关部门组织的“全省自主择业军人创业表彰及经验交流大会”。

马潇担任执行总经理的“彩虹钢构”不仅被表彰为“创业标兵”,而且是12个在大会上发言交流经验的企业之一。

在这种大会上被表彰,特别是得以登台发言,对企业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来这种政府组织的活动,省内各主流媒体都必须在主要版面和时段进行报道,相当于免费广告;二是能够上台发言的企业都是明星和焦点,参会的其他企业会主动“套近乎”,无异于找上门来的商机。

马潇登台后,干练地冲着主席台就座的领导敬一个标准军礼,转身,又朝台下的参会人员敬礼,掌声顿时暴风雨一般响成一片。

马潇深吸一口气,开始念稿子。这篇题为《彩虹钢构 创业铁军》的发言稿,他已经“预习”过十几遍,几乎已能背诵。马潇发现自己约略产生了时空混乱之感:他并未脱下军装并未离开部队,他置身于其中的这个会场,依然是部队的大礼堂;台下的这些面孔,依然是他的战友他的兵……

他离开“我爱狗狗名犬基地”,驾车下山,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哪里吃?在哪里睡?要去做什么?那时候,他怎么可能预料,一年之后,他会站在这样一个灯火辉煌的主席台上,无数摄像机、照相机镜头对准他,听他字正腔圆地念出:“尊敬的各位领导、战友们、同志们……”

宛若离家远行的游子,本能地想要回到家的怀抱,离开“我爱狗狗”所在的郊野,马潇驾驶的吉普驶上通往边境一线的高速公路。他要回老部队去,在那里,有酒、有战友、有番号声……有他熟悉的兵的味道,那是汗味、烟味、淡淡的臭袜子味……他干脆关闭了手机,他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把电话打给谁。

第二天,他已经来到原边防四团的辖区,他不去团部,而是把车开到最近的一个连部。哨兵不认识他,他叉着腰大叫:“叫你们连长出来!”哨兵被他的气势镇住,拿对讲机呼叫值班军官。值班的是个见习排长,跑步到营门,同样不认识他。排长毕竟比哨兵懂事,恭敬地问他的姓名,马潇很不耐烦地说了,排长仍然没反应。马潇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骂:“你们七连的荣誉室,不是挂着我的照片吗?我是你的团长……以前!”

排长“哦哦”连声,拿起对讲机呼叫连长,刚说出马潇的名字,连长在对讲机里破口大骂:“老团长来了,你们居然不让他进大门,请,快请!”

连长、指导员一溜烟,跑到马潇跟前,立正,敬礼。马潇挥挥手,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走了三个连队,马潇渐渐就觉出了无趣。因为“史上最严”禁酒令,一年365天,无论在营区还是在营外,甚至在自己家里,现役军人一律不得饮酒,所以无酒;因为他不能穿军装不能下口令,在军营里,他很可能会被战士们当成来看孩子的老父亲;连长、指导员们虽然久仰马团长的大名,但毕竟生疏,对他客气得就像外人。他回老部队走走看看的消息,连长、指导员们不可能不向营部汇报,营里不可能不向团里汇报,整整三天,团里没一点反应,别说团长、政委、部门领导,就连个参谋、干事也不见来陪同……渐渐地,马潇竟然生出某种错觉,连队招待他在食堂吃顿饭,就像打发一个以前“阔”过,现在没落了的叫花子。

他当然可以一个电话“甩”给现在的四团团长、政委,“悍然”通报自己回老部队的消息,看看现在的团长、政委究竟作何反应。他不能打这样的电话,用当下的话来讲,那叫“求关注”,充满撒娇意味。

这天,马潇驾车来到七连驻地附近。

七连是马潇的“老连队”。马潇当战士在七连,从七连“考学”出去上军校,毕业后回到七连当见习排长、排长、副连长、连长……所谓“近乡情更怯”,马潇竟然有些踌躇,要不要把车开到七连的营门前,再走一次向哨兵通报自己的姓名和前职务,继而由哨兵到排长,排长到连长,最终才得以进门的程序?

距离七连驻地3公里左右,马潇把车停在乡村公路边,坐在车里抽烟,一支烟抽完又续上一支……不远处的菜园子里,似乎有人争执。马潇摇上车窗,下车锁门,走过去一看究竟。

原来,两位60来岁的边地村民抓住一个“偷菜”的异乡年轻人,双方争执不下,眼看就要动手。

边地气候温暖空气清新,近年来,很多异乡人,大都是中老年,在边地小城置办下房产,一到北方冬季,大群大群的异乡人涌入边地过冬养老。异乡人的涌入,拉升了边地小城的GDP,也带来了诸多社会问题。

“偷菜”这事,不大不小。

这些到边地小城越冬的“候鸟”一族,老人喜欢散个步溜个弯,中年人喜欢开个车郊个游,其中一些人,手脚不干净。散步时瞅见附近没人,郊游时仗着人多势众,路边树上的水果,田边地头的蔬菜,异乡人特别热爱一个动作,叫“顺”。被果农、菜农现场抓获,往往强词夺理,操着边民听不懂的北语鸟语,说是野菜野果生南国,春来秋来发几枝,喜者爱者多采撷,天然无污最相思。异乡人少的时候,大不了赔点小钱,异乡人多的时候,往往反过来把当地人辱骂一通。当然这也跟留守边地栽果种菜的人员结构有关:年轻人外出打工,果农、菜农多是上年纪的老人。

此时被两个老菜农抓住的小年轻,摘了人家一大把豆、拔了人家好几棵菜,见对方是两人,虽然是老头,打起来也不见得大获全胜,小伙子就耍赖:“咋的啦?说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啦?操你大爷,菜你拿走你行不行?操你大爷我帮你义务摘菜行不行?行不行?”说着,小伙子伸手去推其中一个老头的胸膛,打算以自己的年龄优势,先把老头吓趴下。

马潇一个箭步抢到老农与小年轻中间,指着小年轻的鼻尖:“小杂种!”

小年轻大吃一惊,嘴上却不示弱:“孙子,找死吧你?”

这些日子,马潇的肚子里一直窝着火,一招跘腿击胸,小年轻就像坐上过山车,“呼”地一声,飞了出去!

小年轻睁开眼睛,马潇一只脚踏住他的前胸,板砖砸脑门般吐出两个字:“赔钱!”

小年轻吓得不轻,一骨碌爬起来,朝马潇连连拱手:“赔,赔!”

小年轻把衣兜裤兜全翻过来,所有的现金也就一百多元,马潇一分钱没让他留下。

马潇把钱拿给两位老农,两位老人却脸色灰白,一个劲哆嗦,连声称惹祸了惹祸了。

马潇掏出香烟,给两位老农一人递了一根,三个人抽上烟,听老农细细道来,这才知道,这些异乡人可不是好惹的,偷菜偷水果也不是一次两次,最重要的是这些异乡人“抱团”,本是他们无理,一旦有人感觉吃亏丢人,回去微信群里一喊,再来时少则10余人,多则几十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不仅明目张胆再偷一回,而且祸害一大片。

马潇听罢,微微一笑,抬手虚指七连驻地方向:“老人家,你们放心。我是个退伍老兵,那边,就是我以前的老连队。真要打起来,我一个电话喊百十个兵出来,还怕那些外地人?”

话虽这样说,马潇还是提前做好了“预案”。他让两个老人用手机打电话,从村子里叫来十多个留守老人,如此这般安排下。留下一个老人“望风”,其余人员回村:“一旦有事,别让他们知晓,打电话给我就好。”

马潇与一众老人回村围桌,正待小酌,手机响起,“望风”的老人报告:小年轻带来三台轿车,统共十几个中青年男女,骂骂咧咧进了菜地,这回不是偷,是公然抢,连抢带糟蹋。

马潇叮嘱“望风”之人注意不要“暴露目标”,他这就带人带狗赶过去。

按照预案,接近菜地后,老人们依计埋伏。马潇一个人上前,指着正在拔菜和祸害庄稼的异乡人破口大骂。率先朝马潇扑过来的,是一个50来岁的大胖妇人,马潇一闪身,大胖妇人自个儿摔了个“狗抢屎”。继而,起先被马潇饱揍一顿的小年轻大叫“就是他”,拎了大片刀,与另外两个小年轻会合一处,发一声喊,扑上来对准马潇挥刀就砍……马潇像是吓得魂飞魄散,沿着村路拔脚就跑,三个小年轻挥刀紧追不舍。

马潇一声大喊:“拉!”只见村路上平空里横起一条“跘马绳”,疾奔中的三个小年轻被绳子跘翻,片刀脱手,摔得头破血流,痛呼不已!

另一侧,突然站起一名老农,指着仍在菜地里糟蹋的异乡人,一边痛骂不已,一边朝偷菜贼扔土块。几名异乡中年男女恼羞成怒,扔下手下菜,哇哇怪叫,朝老农扑过去。只听得“卟嗵”几声,异乡男女接二连三,落进老农身前的粪坑——粪坑原本是露天,马潇提前让老农们拿秸秆盖上了。

马潇又是一声大喊:“放狗!”

老农们带来的中华田园犬、贵宾犬、吉娃娃、北京犬……一齐放声大叫——除了几条忠诚勇敢的中华田园犬扑进菜地,其它狗不过是原地不动,同声合唱而已。就算是这样,没有掉进粪坑的,包括刚刚被跘翻,还能跑动的异乡人仍然被吓得四散奔逃,绕了好几个圈子,这才奔到轿车旁,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马潇和老农们站在粪坑旁,耐心地等待那三个异乡人爬出来。

马潇代表村民,对那三个浑身屎屎尿尿颤抖不已的异乡偷菜贼严正警告:村里已经成立了护村队!我就是公安局派来的护村队长!今天对你们算是客气。下次再敢来,轻则扭送公安机关,重则打断腿,直接绑上石头,扔进鱼塘了事!

大获全胜的村民们簇拥着马潇,扬眉吐气,人欢狗吠,回到村里,杀鸡割腊肉,一醉到天明。

喝酒时分,做过“狗司令”的马潇问起:村子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洋狗”?老人们笑嘻嘻:过年的时候,返乡过年的年轻人带回来的嘛。说是留下来给老人们做个伴,其实是在城里养不了也不想养了……有一会儿,马潇的眼前又现出大白的身影:大白小的时候,吃不了肉,马潇就把牛肉嚼成糊糊,吐到掌心里,喂给大白吃。大白吃完还想吃,仰着个大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马潇……马潇悲从中来,摇摇头,举起酒碗:“谢谢大家盛情款待,我先干为敬!”

老农们纷纷感谢马潇,虽是土酒,喝得甚是畅快。

老农们却有更深一层的忧虑:马老兵你走了,那些外地人再杀奔过来,我们怎么办?

马潇拍着胸脯:“我不走啦!你们找间空房子给我睡,每家轮流管我饭。放心,不白吃白住你们的,我交房租,交伙食费!闲下来跟你们学学种菜,我就在这儿,养老啦!”

老农们半信半疑。

马潇记起来七连驻地附近的这个村落,名叫“花明寨”,嗯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莫非,后半辈子终老于此,对他来说,就是所谓的“柳暗花明”?

次日,马潇睡到日上三竿,欣欣然踱出农家小院,突然发现糟了。

两台大排量越野车,一前一后,把他的吉普堵得严严实实——莫非,那些外地人找上门来了?

马潇缓缓往院子里退,悄然四顾,看看有没有木棍锄把一类应急的武器。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起来了起来了,马老兵起来了!”

紧接着是一个老成的声音:“乱喊什么?马老兵是你叫的吗?马团长!是马团长!”

几个中年男人像是突然从地缝里钻出来,抓住马潇的手一阵乱摇。

进屋坐下,这几个人自我介绍,他们也都是自主择业的军官,有陆军,有武警,领头的叫沈立诚,自主择业之前是解放军一家医院的院务处处长,正团职。

昨天,起先抓住异乡小年轻偷菜的一个老农,是沈立诚的亲爹。

马潇和老农围桌喝酒时,沈立诚的亲爹给儿子打了电话,借了酒兴,把马潇的神勇以及奇谋说得绘声绘色。沈立诚一听马潇的名字,立即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听亲爹说罢马潇组织一群老弱病残成功伏击祸害菜园的外地人,顿时兴奋不已,召集几个合伙人,连夜驱车,从省城狂奔数百公里而来。他是怕马潇一觉醒来,挥挥手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经沈立诚反复提醒,马潇这才想起来,他俩在那个收费“四个八”的创业培训班上是同学。沈立诚反复对马潇表达仰慕之情,稍后,马潇才明白,沈立诚是要拉他“入伙”。

沈立诚和几个退役军人一起创办了一家“钢结构”企业。所谓“钢结构”,就是使用钢铁构件,搭建成各种建筑。钢结构建筑抗震,而且属于资源可回收项目,所谓“藏钢于民”,是前景非常好的新兴产业。沈立诚的“彩虹钢构”目前仍是初创阶段,最大的困难是“没有生意”。前几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项目,沈立诚发了狠心,要在这个小项目上打响“彩虹钢构”的名头——那么,问题来了,谁来做施工现场管理?

这个小项目,总造价只有10万元,是省城老城改造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附属项目——搭建3公里彩瓦遮挡围栏。问题是:白天,大车不让进城,材料拉不进工地;夜晚,12点以后,不许施工,以免噪音扰民,工期还特别紧,掐指一算,还剩下不到10天就要交工,可现在连一根桩都还没有打下去……

马潇淡然一笑:“这就是个人员、物流、时机统筹调配管理的问题嘛!”

沈立诚一拍大腿:“所以说,这种事情,只有你这种带过兵的团长,才搞得成嘛!”

其实,关于沈总的这个“小项目”,在他的脑海里已经“闪电般”地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

中午,大家围桌吃饭时,马潇说:“带施工队,不就是带兵嘛。我可以去试试。”

沈立诚大喜过望,不待收拾碗筷,拉了马潇就要上路返省城。

马潇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答应过乡亲们的,我得留下来,带着他们一起保卫家园。”

沈立诚一拍脑袋:“说起这事,我还差点忘了!老马,你不是说,旁边就是你的老连队吗?咱们这就去连队慰问慰问,让连队和村委会搞个共建——这共建的事吧,其实我一直想搞,没人牵线啊!你是他们的老团长,你来牵这个线,谁都得给你面子!”

这下,马潇可以给四团的领导打电话了。

电话打给四团的政委,马潇告诉政委:自己和几个退役创业的“大老板”,就在四连驻地附近的花明寨。花明寨是沈总的故乡,沈总发了财,不忘故乡的驻军,打算去连队慰问,还打算促成连队和花明寨村党支部搞共建。

一个好汉三个帮,有了沈总和一干战友撑腰,马潇这个电话打得底气十足信心爆棚。政委连声说好,连声说,马上派团政治处主任过来,共同见证共建仪式;政委还表示,稍晚,他要亲自赶到七连驻地,陪马团长吃饭……马潇连声说不必,说沈总和我办完这事,还得赶回省城,有个“大项目”正进入到决战阶段。政委你让人通知一下七连就行,政委一叠声的“遗憾”,一叠声地邀请老团长“没事多回娘家看看”。

沈立诚买下一口生猪,绑了,又让人拿个信封装上3千元现金。一行人,三辆车,加上村子里一台农用车拉上生猪,邀约上村委会主任和村支书、村小学校长等等数人,热热闹闹直奔七连营区。接到上级通知,七连早已营门大开,连长、指导员率领战士们夹道欢迎。生猪赶进猪圈,现金交给司务长……军民团结如一人,欢声笑语,如同过大年。

临走,马潇一手拉着连长,一手拉着教导员:“花明寨父老乡亲的安全,就交给你们喽!这事不复杂,不是叫你们去打架,连队巡逻的时候,绕个弯,到村子里走上一圈就成!不是搞共建吗?没事到村子里,开个群众大会拉个横幅什么的,会不会?”

连长、指导员连连称是。

驱车返回省城时,沈总不坐他的大排量越野车,非要坐马潇的吉普驾驶副座。马潇知道他想听“作战方案”。

“租一台车,拉十次,跟租十台车,拉一次,是不是一回事?”马潇一边开车一边发问。

沈立诚连连点头。

“算算所有材料进场,需要几台车?需要几台就租几台,今天22时至24时之间,材料和设备必须全部就位!”马潇习惯性地用上了下达命令的语气。

沈立诚情不自禁地回答道:“是!”

这个10万块钱的小工程,在马潇的指挥下,干得风生水起。马潇让沈立诚搞来10顶蓝色帐篷,整整齐齐地搭建在工地上,拉上横幅“彩虹钢构,军工品质”,相当于免费路牌广告。材料和设备到位后,马潇和民工们一起住帐篷吃盒饭,白天施工,晚上睡觉,绝不扰民。马潇还派出4名年轻精干的民工,协助施工路段的交警执勤,确保不因施工造成交通拥堵。

只用了3个工作日,3公里遮挡围栏就建造完毕。

沈立诚急着想请甲方来验收,马潇却告诉他不急,说好的工期,咱们既不拖后也不提前,这就叫“讲诚信,守规矩”。一直等到工期的最后一天,入夜之后,马潇一声令下,仍然是浩浩荡荡的车队入场,所有剩余材料、施工设备包括帐蓬、横幅,刹时收得干干净净,一片垃圾就没有留下。

更重要的是,马潇坚持,与民工、与货车司机当日、当次结清工钱和运费,现款现结。“这点小钱,我们还是垫得起的。”马潇小声对沈立诚说。

“马队长,以后有活,还叫我们来干!”民工和司机们欢欣鼓舞,大喊大叫。

甲方验收,一次通过,而且连施工保证金都没留,10万工程款,验收后的第三天,就打到“彩虹钢构”的帐户上。

首战告捷后,沈立诚正式跟马潇谈“条件”:几个股东一致同意,请马潇来做“彩虹钢构”的执行总经理,没有工资,分给马潇5个点的“干股”,年底结算。沈立诚耐心地跟马潇算帐:“比如,我们年底净赢利100万,你有5个点,就是5万……如果亏损,比如净亏100万,你也有5个点,还是5万,记在帐上,从来年你的分红中扣除……”

马潇爽快地说:“行!”

马潇答应得这样爽快,是因为他觉得做工程跟带兵打仗异曲同工:高质量高效率地完成施工任务,相当于以最短的时间击败敌人;确保员工的安全,相当于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他喜欢工地,就像他喜欢训练场,他喜欢民工们身上热气腾腾的汗味,这种汗味,跟他当年带的兵们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那我们就正式签合同吧!”沈立诚喜不自胜。

马潇在花明寨“救”下沈立诚的亲爹,沈立诚夜奔花明寨力邀马潇“重出江湖”,“彩虹钢构”真的迎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年下来,沈立诚负责找项目负责融资,马潇负责带人干工程,居然做到总值3个多亿的工程,“彩虹钢构”一跃而成本省退役军人创业的明星企业。

最繁忙的时候,竟然有10多个工程同时在建,马潇开着他的吉普车,一个工地一个工地跑,拿着对讲机,一声一声喊,累到要吐血,无比怀念部队的“数字化作战指挥平台”。灵机一动,他发现微信的视频聊天功能很好用,立即在总部建立“作战室”,安装大型LED显示屏,把手机画面连接到大屏幕上。马潇坐在“作战室”里,与施工队长聊个视频,就可以随时监控现场的声音、画面,在大屏幕上就可以看到现场施工进度,进行安全检查……各级领导到“彩虹钢构”总部参观的时候,马潇煞有介事地说:这套高科技系统,借鉴的是部队最先进的“单兵数字化作战系统”,领导们无不啧啧称奇。

10分钟的经验交流,马潇的发言就快要结束了。

“战友们,我深刻地体会到,无论我们做什么项目,工程、教育、养殖、文化产业……每一个项目,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场战斗。情报研判、风险评估、兵力调配、火力部署、层级管理、扁平化指挥、应急处置……这些,和组织一场战斗,没有任何差别。20多年军旅生涯,看起来让我们远离了社会,事实上却给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现在有个最流行的词叫‘修行’,部队生活就是我们最大的‘修行’。军队教会了我们忠诚和担当,军队教会了我们决策和管理,军队教会了我们勇往直前去争取最后的胜利!最重要的是,军队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战友,什么叫团队,什么叫战场上绝不抛下一个兄弟,什么叫和兄弟们一起站在泥水里!战友们,让我们摸爬滚打,让我们携手同心,让我们用军人的血性和智慧,开创属于我们的,更加美好的明天!”

掌声如雷!

所有悲伤的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所有的退伍老兵聚会,都有一场不醉不休的欢宴。

这次高规格的退役军人创业表彰大会,更像是一场盛大的战友聚会。绝对不会违反“八项规定”,散会后的晚宴,究竟谁来买单,几个“大老板”争得差点打起来,最后决定由三位“大老板”联名请客。

就连唐闯这样的“老牌创业成功人士”,也只争取到为晚宴提供酒水的机会。

唐闯的“雄鹰少年军校”得到“风投”的支持,拓展为教育连锁机构,晚宴用酒,据说是来自茅台镇的私酿,每一瓶都印有“大唐教育”字样。

吕倩的“伊人影视”,在大会上的表现也十分抢眼,不仅免费承担了大会的公众号、微视频等一系列外宣,而且请来了一位著名的、扮演过很多军人形象的中年男影星为“退役军人创业”代言。不久前,那位影星成了吕倩的合伙人,电视连续剧《花明寨》即将开机,那位影星将出演男一号。影星出现在会场时,引发了一阵骚乱,包括主席台上的领导在内,参会人员纷纷与影星合影,纷纷发朋友圈。

吕倩真的很厉害。马潇加入“彩虹钢构”,回到省城,搞完那个10万元的小工程,涎着脸走进“细柳营”自己的家门,竟然发现吕倩和肖雅,就像一对亲姐妹,并肩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吕倩居然真让肖雅认了吕斌做干儿子,真把自己做成了马潇一家的“亲戚”!后来,马潇问吕倩是怎么做到的?吕倩翻了个白眼:“《红楼梦》读过吗?柳湘莲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哼!”

马潇没读过《红楼梦》,但是吕倩引用的这句话,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像是从苹果里咬出半条虫。

不舒服归不舒服,马潇的家庭关系却得以实质性改善,碰上肖雅不上夜班,他也不住工地的时候,两口子又睡到了一张大床上。儿子马鸣即将高考,两口子都变着法子哄儿子开心,相反弄得儿子不堪其烦。

马潇从“我爱狗狗”不辞而别,黄小刚提拔小曹做了主任。严格地说,“我爱狗狗”算不上退役军人创办的企业,可是小曹依然穿了西服来“蹭会”,见谁都叫“老首长”,顺便为“我爱狗狗”的最新业务“共享宠物”寻找资金以及合作伙伴。“共享宠物”,说白了,就是为那些养宠物养到不耐烦的人提供一个合理遗弃宠物的平台……

马潇彬彬有礼地接受了唐闯、吕倩、小曹,还有很多认识不认识的“老战友”的祝贺,对每个人“晚上好好喝一杯”的邀请都欣然同意。

马潇并没有参加晚宴。“彩虹钢构”最近有个真正的大工程,搭建一个高速公路收费站,工期很紧,需要连夜施工。马潇最不放心的是施工人员的安全。他经常说:“我们这种小企业,经不起任何闪失,特别是安全和质量,质量不过关,死上个把人,分分钟全完蛋。这跟部队也是一样的,成绩再大,弄虚作假,训练事故,那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马潇附耳对沈立诚说:“场面上的事,你撑着,我得去工地……就算搬个小板凳坐在工地上,我也放心。”

沈立诚抓紧马潇的手,使劲摇了摇:“老马,你辛苦!”

马潇发动吉普,悄然驶出停车场,瞬间,消失在一街车流之中。

城市华灯初上,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老战友们言笑正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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