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彬
一
当我落笔写下“一个人的车站”这五个字时,我仍然处在一种纠结的状态:是以散文的方式书写?还是以小说的方式叙事?小说可以虚构,可以杜撰一些感人的事件或悲壮的情节;散文却要真实叙事,不能凭空捏造一些虚幻的东西来赞美或贬低事实。但我还是决定用散文的形式书写,一是居于我和表弟的亲情,我想真实地记录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二是我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真实的故事,足以打动我自己和读者。
正如题目一样。一个人的火车站,站长是他,站员也是他,他孤单一人生活工作在荒凉的火车站里,一个人做饭吃,一个人抽烟,一个人面对着黑夜狂吼乱叫,或独自自言自语。而这个人是我的表弟。
二
表弟任站长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与表弟也已二十年未曾谋面。我在滇中昆明,他在滇西大理,中间相隔四百多公里的路程。
去年夏天,表弟的大哥嫁女儿,我从昆明赶去下关做客,见到了表弟。光阴如刀,二十年的光阴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外相,让我在二千多个常用汉字组合里竟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他的外相改变。还好表弟认出了我,这让我感到些许欣慰。而那个二十多年前我牵着小手去三塔玩耍的小丫头片子,如今,已经站在舞台上成为了新娘。
那晚客事结束后,两位同学把我拉到洋人街去继续喝啤酒,直喝到凌晨。而表弟却一直在他姐姐家等我。在他姐家,表弟也在喝酒,已经把自己喝得语无伦次。其间说到他的工作他的车站时,表弟却突然大声起来,吓得他姐家的狗半夜了还朝他直嚷嚷。他醉眼朦胧地跟我说:哥呀,你们想想办法吧,帮我调调工作,不然我真的要疯了!
表弟没有疯,但他女儿却患抑郁症住院了。
我们去大理州第二人民医院那所专治精神病的医院看望表弟的女儿的时候,表弟没能同行。他说车站仅有他一人。他离不开。
那天上午,大雨滂沱,整个苍山洱海笼罩在烟雨之中。我们抵达医院时,医院的院子里积满了雨水,雨滴击打在地面上,宛如天空中投下着密集的小炸弹。我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雨中扬着双手,似乎在接雨滴。而另一个男人,应该是那个女孩的父亲,则在奋力拉扯着她的衣襟。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撑着伞走向他们。
表弟的女儿叫雪儿,躺在病房里输着液睡着了,她的母亲在一旁照顾着她。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并没有醒来,睡相安详,宛若一朵安静的百合花。
在医生值班室,我们见到了科室主任。他认为雪儿的病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还达不到精神分裂的程度,只要及时配合治疗,仍有痊愈的可能。但令他疑惑不解的是女儿已到了这样子的病情,却见不到她的父亲。我们极力向他解释她父亲驻守在一个人的车站,实在离不开。但我发现我的解释越来越语无伦次,而科室主任脸上的疑惑也越来越明显。
科室主任认为雪儿的病情诱发因素是她姑妈引起的。雪儿的姑妈便是表弟的姐姐。站在一旁的姑妈听后泪如雨下,转身离开了医生办公室。我在凌乱的雨滴声中,依然能够听见门外清晰的抽泣声。科室主任建议千万不要让雪儿再接触她的姑妈,免得让雪儿再受刺激而加重病情。而当我们把雪儿接回到她家时,她还是见到了她的姑妈。她不敢目视她姑妈。当她姑妈对她说过些日子带她出去玩时,我看到雪儿身上颤抖了几下,苍白的脸始终朝着窗外。
三
二十世纪九十年中期,表弟从部队转业到昆明铁路局广通车务段所属的红江车站。红江车站位于金沙江畔的一个村子。两山夹大江,风景壮阔、荒凉。表弟在红江村认识了雪儿的母亲,并在那儿生下了雪儿。雪儿生下的那年刚好是千禧年。两年后,雪儿的母亲带着雪儿离开红江村,到了表弟大理的家。而表弟却轮流在红江车站、黄瓜园车站及其它车站一呆就是十四年。表弟说,好在那些车站至少有五六个人,有了人便有了声响,有了抽烟喝酒的兄弟,厨房有了炊烟,便少了孤单。
二零零八年,我从鸡足山到了大理古城表弟的家。表弟还在黄瓜园车站,我没有见到他。但我见到了雪儿和她的母亲。那时我对雪儿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她放学回家后坐在老院子走廊的小凳子上坐功课。挺乖的。
那一年,是我患抑郁症的第四年。抑郁症的病症因人而异,所表现的症状有所不同。我的症状为整夜整夜地瞪着双眼,默数一万只小绵羊直到别人已经起床准备上班了。抑郁症对于每个人或多或少,或长或短都会发生,只是人的性格、心胸和对待事物的敏感程度不同而已。大多数人都能够自我毫无意识地将它排斥掉。就如同感冒一样,抵抗力好的人,身体强壮者,三五日便会痊愈,而抵抗力差的人一年半载也难以恢复,抵抗力更差的人则会把万丈悬崖幻想成充满鲜花的天堂。有位知名的抑郁症专家告诉过我,大凡患上抑郁症的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处于什么目的。若是这样,监狱里的囚犯都会说,能进监狱的人都是聪明人。想想也对,日脓包的人因为愚钝是不会犯罪的。
更多抑郁症患者性格都是内向型,或者说是孤独型。他们往往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或人为的被封闭在一个孤寂的环境里,诸多问题日积月累在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不断膨胀到了极限,换言之,到了临界点,只需一点点外力便会爆发、裂变。是的,雪儿初始的症状是时常会独自发笑。
在乡村,有一个传统的观念。但凡父母健在,子女未婚,这个家庭是完整的,是子女与父母的组合。若子女都完婚成家了,这个家庭已盛不下日益膨胀的人口,免不了会磕磕碰碰,家长里短,矛盾重重。好了,就分家另过吧。分家是要举行仪式的。一般,最小的儿子与父母同住。而城市里则没有那么多规举和明文界定。子女成家了,便打着居住不便的旗号,在外面购房另过。父母也落得清静。当然也就没有了分家另过的概念了。而事实上是分家了。但凡星期天,子女便会说,回父母家去;而父母也会说到某某子女家去。
表弟有一哥一姐,虽然成家了,但由于工作经常变动,居无定所,只好让母女二人回到大理投靠父母。反正雪儿的母亲是农村户口,没有正式工作,加之雪儿长大了要读书,得有个读书的学校。二零零八年我去表弟家时,雪儿刚好读小学。
四
表弟的家位于大理古城玉洱路。那是一栋瓦屋面的老房子。老屋临街不远,出门便是一条水沟穿城而过,清澈见底,杨柳翩翩。那时候,老屋住着表弟的父母和他姐一家三口,加上雪儿母女拢共七人。表弟的父母没有正式工作,他姐和姐夫在文化馆上班,一家人的生活相当拮据。后来他姐在老屋旁的夹巷里开起了网吧,雪儿的母亲在网吧中便负责煮饭、打扫卫生等活计。
对于九零后出生的孩子,他们的童年生活要比八零后好得多。毕竟中国经过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人们的生活已大幅度的提高。而且城市里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雪儿有个哥哥,是表弟姐姐的儿子。雪儿患病后,有一次雪儿的哥哥与我说起雪儿时,说雪儿很任性,从小就让着她,但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都要先满足她,而且她非要不可。但我终究弄不明白一个花季少女,在她的童年里并没有遭遇让她难以承受的打击和创伤而留下的阴影,怎会患上抑郁症?
对于雪儿病因,我想了许多。有专门研究抑郁症病因的专家说,抑郁症病因特复杂,其中有遗传因素。但我询问过雪儿的父母及爷爷奶奶,在他们的家族里并没有患过这种病的人,甚至可以上溯到几代人,皆沒有。若是这样,只能是后天因素了。当然,我的病因也是后天因素,在我的家族史里似乎也没听说过有我的那位祖宗得过这样子的病。但有一次,我记不得是谁与我聊起过雪儿,说她打小有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心理至使她性格内向,落落寡合。雪儿说,她和母亲过着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感觉到她们母女二人孤苦伶仃。她厌恶这样的生活。这对我震撼很大。
表弟的姐姐是一个相当能干的人,网吧生意萧条后,缘于夫妻俩都是学舞蹈专业出身,于是在老屋的对面建了一间简易房,办起了教小孩舞蹈的培训班。从一个改变青少年性格的网吧转变成一个为孩子们提供培养舞蹈艺术的健康场所,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跨越。雪儿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这所培训班的学员。表弟的姐姐和姐夫对学员的培训既专业且要求又高,特别是对雪儿学舞蹈要求更高、更严厉。俗话说,严师出高徒。或许这也会让雪儿在心里埋下了对姑妈及姑爹怨恨的种子,而这颗种子便在她心田里慢慢地生根、发芽,只是不显山不露水而已。当然,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宁愿想信她是从小缺乏父爱而感到自卑和孤独。因为她的父亲长年在外,在一个人的车站里生活和工作。
五
二零一二年,雪儿考取了省文艺学院。雪儿的母亲随雪儿来到了省城,一直伴读了三年。母女俩从未分开过。直到雪儿毕业后回到大理的一家歌舞团工作。
表弟是二零零九年调回大理的。调回大理后在大理境内的火车小站工作,离家更近了一些。说能照顾家,未免有些牵强。二十多天才能回一趟家。他的工作性质摆在那儿,离不开。 几天后,表弟从一个人的车站回来了,在医院里陪了一天女儿后到江尾村买回了些海子鱼。
那天是一个没有丁点儿月色的夜晚,表弟突然告诉我们,他想辞职回家照顾雪儿。这让我很担忧,辞职了,他们一家三口要怎么生活?虽然雪儿已在一家歌舞团工作了,但生病不能上班,而且出院后还要长期服药。治疗抑郁症的药很贵,一盒药就上百元,且吃不了几天。表弟一月工资也就够买几十盒药而已。
表弟上班的车站离家五十多公里,不算远,开车只需四五十分钟。问题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开车站,二十多天回不了家。家里若有突发事件,他是没办法回家处理的。用他的话说,连他自己哪一天突然急病于车站,也会悄无声息地倏然离世。表弟的一人车站叫上关车站,位于洱源县江尾村后面的山坡上,离江尾村四公里左右。大理有下关车站和上关车站,但两个车站截然不同,下关站是大站,上关站则是小站。现代的小站基本不作旅客上下停靠,仅作列车相互错车。
出于自我安慰或者同病相怜,表弟曾经跟我说起过另一个车站,也是一个人的车站。在离他一人车站不算远的一个叫诸葛城的地方。站长与他五百年前是一个祖宗,也姓李。那是一个看不见火车的车站。火车从八公里外的隧道穿越而过,而车站建在离山洞较远的山顶上。听得见火车驶过轰隆隆的声响,却看不见那一往无前的钢铁的怪兽。李站长曾经跟表弟说,他可以整天一丝不挂,赤裸着在山坡上走去又走来。我曾经向表弟提出过想去采访诸葛城车站,但表弟说通往车站的路车去不了,走路要四个小时。表弟与李站长很熟,他向我讲过一段李站长的笑话:有一次,李站长实在寂寞,便一个人杀鸡煮肉,列杯倒酒,发誓要抓一个人一起喝酒吃肉,从清晨直等到黄昏,终于看见一个放羊的人赶着羊群从山腰走过。站长挥舞着双手、语无伦次地向那个放羊人飞奔而去的时候,放羊人却因为站长异乎寻常的举动和满脸的泪水吓得拔腿而逃。那天晚上,李站长一个人喝得大醉,面对着黑夜里汹涌而来的大风失声痛哭。
表弟突然提出辞职照顾女儿并非是唯一的原因。其中包含了他在一人车站里难以忍受的孤独、烦躁、彷徨和苦闷。他说,在值班室里对着墙上的那个黑影吐云吐雾时间久了,有时连自己放屁的声响都会把自己个吓得魂飞魄散。而那种仿佛被整个世界里的人遗忘了的感觉,则令他恍若置身无边的荒漠。我也发现,他的思维反映及语言表达能力也退化了。前些日子,表弟的战友聚会,战友说他像变了个人,与人交流反应迟钝,总是一个人面对着一杯水或影子晃动的墙壁发呆。
六
我们去上关车站看望表弟的那天下午,从古城出发沿洱海而上。同去的有表弟的父母和他的姐姐,还有我的太太。从古城到上关车站大约三十多公里。我们去时是夏天,洱海碧蓝如洗,微波荡漾,涌动如风中的山峦。在江尾村,游客往来于据说是白族艺术家杨丽萍属下的一个专门收藏白族民间古老艺术品的展馆。洱海是白族祖先的最早发祥地。
过了江尾村,抬头便见上关车站。就像一个图钉,孤零零的钉在半坡之上。
停车沿石阶而上到了上关车站门前的球场。一座歪歪斜斜颤颤危危的蓝球架费力的杵在球场边上,四周杂草丛生,布满苔藓,满目苍凉。朝西而视,大理至丽江高速公路横空眼前,小若微尘的车辆仿佛在一条灰色的铁丝上滑行。身边的一个公厕,女厕早被栅栏和荒草封上了门。
进了候车厅——只能说是袖珍型的候车厅。候车厅里几排灰头土脸且已残腿断脚的连排坐椅歪歪斜斜放置在那儿,尘埃死寂,让人有一种世界末日的荒凉感。墙面上的候车规则依稀可见,却成了蛛网的王国。一路上我没有听见过一声鸟鸣,也没有看见过除我们之外的任何活物。穿厅而过,便是站台。站台上四条轨道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通往巨大虚无的梯子。
表弟带我们到办公室,茶是刚沏好的,杯里还冒着白气。桌上堆满烟蒂的烟缸烟雾缭绕。表弟的相片,像另一个陌生的人,挂在墙上冷漠的盯着我们。表弟说,电视坏了,还没修好。在行车室里,几台电脑屏显示着列车运行动态。屋角置着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叠的方方正在,整整齐齐。这是表弟的工作室兼卧室。表弟指着显示屏上的一个绿色圆点说,再过二十分钟,一辆旅客列车从丽江将要通过这里到达下关。来到厨房,表弟打开冰箱,冰箱里盛放着肉、鸡蛋及一些蔬菜。厨房用具齐备,但桌上放着半碗吃剩的面条和几头剥了皮的大蒜,让表弟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妈在一旁捂着嘴眼圈泛红。
二十分钟后,北边山坡传来尖锐的汽笛声,随即轰隆声由远而近。列车鸣着汽笛朝站台吭哧吭哧地驶来。表弟让我们赶紧离开站台,而他却站在站台上,身姿笔直,神情肃穆,宛若一名执勤站岗的军人。那一刹那,我才想起表弟曾是一名军人。列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飞驶而过,在空气的翻滚和铁轨的滚烫中,把他和他的一个人的车站甩在了身后。
表弟带着我们离开了上关车站,来到山脚下的江尾村吃海子鱼,吃海菜芋头汤。他说三小时内站里没有列车通过,并跟总调度室报告要离开一会儿。我注意到,吃饭的时候对讲机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且不时拿起来一下。饭后,天已昏黑。我看了一下时间,刚好一个钟头。表弟不让我们送他,他在街上拦了一辆摩托车,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倏然间,我想起一句白族歌谣:大理海子无根菜,不飘不落不生根。
表弟后来并没有辞职。其原因是雪儿病情好转,且出院后已经上班了。就在昨天下午,在我文章快要结尾的时候,突然想起文章里有的地方需要跟表弟核实,便打电话给他,表弟没接。直到晚饭后才打通,他的手机里人声嘈杂,他告诉我,他在江尾村那家我们一起吃过饭的饭馆吃饭,和他爸他妈她姐一起吃年饭。我这才想到,离春节仅差四天,表弟又回不去过春节了。挂完电话,却又忘了问雪儿和她妈是否与他们一起吃饭,但一想,既然是年饭,怎么会不在一起吃呢。
从华首门返回金顶寺,天已昏暗下来。铜瓦殿旁的石阶上相遇的那位磕长头的大学生,不晓得是否住下了。他的每一次匍匐叩拜都会让我震颤,那是海拔3200米的石阶上呀。他是从山脚下开始叩,还是从遥远的西藏、山西、湖南、湖北、黑龙江、四川、贵州、江苏、广东或异国他乡开始叩?此刻,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着滚烫的姜汤。姜汤加了红糖、核桃仁,不难喝,卖香烛的女人说喝了去寒。熬姜汤的铁桶冒着白烟,我杯子里也冒着白烟,嘴里、鼻孔里也冒着白烟。
初春的鸡足山,朔风砭骨,寒气逼人。摆香摊的人早已回家。香摊用塑料布裹着,四角的塑料在寒风中啪啪作响。卖香烛的女人揭开桶盖,用长勺搅动着桶里的姜汤,一团白雾随即变成了一朵云罩在她的头上,那是铁桶里飘出的云,倏然间又不见了。木棍上挑着的灯泡,洒出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照得比她还要肥硕,还有被风扶正了的水雾的影子。她盖上桶盖,顺手用菜刀在木板上剁着剥好的核桃仁。我喝着姜汤,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聊了起来。
卖香烛女人的家就在山上,离这儿不远。她说家里不仅有客栈,还做火腿炖竹笋,土鸡炖竹笋,炒鸡油菌,凉拌“青蛙皮”等等。竹笋、鸡油菌、青蛙皮(树生植物)是鸡足山特产。她家会做的美食,中午我在山脚领教过,美味十足,不可名状。因为上山进寺要吃斋饭,故此便早早地大啖一番。雨君曾说过我是食肉动物蜕变的。事实如此,在我的味觉里,上好的美食是离不开肉的,我的每顿饭也离不开肉。
世界三大宗教仅有基督教不忌口,伊斯兰教和佛教均有忌口。佛教中的三大流派只有汉传佛教才忌荤,藏传佛教和南传佛教不忌荤。《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在五台山下大啖狗肉也罢,还将狗肉带入山门,被乱棍打出,情有可原。
鸡足山下有一座“鸡足山大庙”,庙里供奉鸡足大王,最不忌荤。明万历十五年(1587年),就因避佛寺杀生之忌,从山上的迦叶殿内搬到山脚下。鸡足大王荤素不忌,我故乡的山神庙里的山神也喜欢猪头肉。
一对年轻恋人沿石阶上来,要了两杯姜汤,站在我对面跺着脚,相互吹着杯里的雾气。原来恋爱中的年轻人也怕冷。
对于佛教我知之甚少。我不晓得释迦牟尼与如来是否是同一个佛,不晓得达摩是不是释迦牟尼的弟子,和一苇渡江到了嵩山面壁九年的中土禅宗又有什么关系?分不清那位是文殊菩萨、那位是观音菩萨、那位是菩贤菩萨、那位又是地藏菩萨,不晓得四大天王八大金刚,还有十八罗汉又是谁谁谁。事实上,进了寺庙见佛就拜,佛不会怪罪,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不会错。
不会错,寺庙曾是旅游公司的景点。山门外少不了旅游大巴,当然也少不了信佛敬道的人。他们祈求孩子金榜提名、日进斗金、官运亨通、老人长寿、消灾降福、才思泉涌、甚至猎艳称心、彩票中奖、股票涨停、麻将能赢等等等等。殊不知再能耐的菩萨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慈悲的佛也不能代劳这纷纷扰扰的人间诸事。
起身,跺跺脚,又往地上瞧,我似乎在欣赏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叼着烟,我动它动,烟飘起的影子也在动。卖香烛女人的影子也在动,她接过那对恋人的钱,蘸着唾沫数着钱的影子。打远处瞧,什么也看不到,山不知隐去哪儿去了。起风了,山下吹来的风,是万古吹来的风?还是民国吹来的风?
是的,是云南新军李根源将军与虚云法师在风中对话:
“法师,两个和尚在山下嫖妓争风打架。您作何解释?”
虚云法师答“和尚是佛教僧人通称,有圣凡贤劣之别,不能因一二不肖劣僧而唾弃全僧!即如:吾人岂可因有一二无行秀才而骂孔夫子乎?又即如大帅统领兵将,虽军纪严明,无疑大多数官兵,服从军纪,但人人均如大帅之聪明正直乎?海不弃鱼虾,所以为大,佛法以性为海,无所不容,贤劣并度,各人自性修持,亦难免有悟有迷,有佛有魔。但一般而言,绝大多数出家僧人都是虔敬佛法恪守清规,僧秉佛化,护持三宝,济度众生,潜移默化,其用弥彰,并非废物也!”
卖香烛的女人对我说:天太冷了,再喝一杯?她男人来接她,把我的纸杯拿去又盛了一杯给我。先前给钱她不要,现在喝两杯十元钱,她要不要?下午买她家的香烛没讲价,或许已在香烛钱里了。她说买香烛进香不兴讲价,她要多少便是多少,她说了算。她男人却说:天冷,喝多了,尿多。
我与佛教本无瓜葛,但我对顿悟佛理的高僧有无限的敬仰。禅宗主张顿悟,说起来简单,实则艰难。突然间要悟出佛理,谈何容易,即使用 “当头棒喝”,你未必就会醒悟。顿悟不是脑筋急转弯,乃是人生大智慧。有禅师解释说,要人一下子打断理性的逻辑思维,停止常识的想法。而参禅悟道是另一种较为缓和的手段。但无论哪一种手段,于我这样天生愚钝之人,何以达到禅宗的境界呢?我的脸一日洗几遍,脸还是不干净,眼睛一生不洗,为何永远是干净的?名字是我自己的,为何别人用得最多?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有云:“千万不可评论你所不知道的道理,否则,你可能会用生命的代价,来补偿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如其所云,佛教于我而言,它的门道开向何方,全然不知,便不能再说三道四,评头论足了。最好三缄其口。幸好还在寺院外,有那道朱红色的围墙把佛的世界与我的世界隔开,故而说也好,谈也罢,何况寺外还有那些卖荤莱的食馆和那些烤肉烤虾的烧烤摊。
寺院里传来钟声,卖香烛的女人最先听见,她听见了却不告诉我。后来我听见了,问她大晚上的寺院里敲什么钟?她说是敲上课钟,是和尚要上晚课啦,去听听吧。
辞别五华庵主持演诚法师,坐缆车直奔金顶寺。金顶寺位于鸡足山顶的天柱峰。出缆车到金顶寺山门前的接待部仅为六百米。然而,六百米的脚程却异常的艰难一一陡坡加高海拔(3224米),外加笨重的行李箱。沿石阶一步步向山顶攀登,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幸亏一脚夫追了上来,喊价六十元负责扛运。经讨价还价后,四百米的运程终以四十元成交。
接待部的条件稍好。办住宿手续时,服务员一再交待进屋后务必先开电热毯。的确,山顶要比山下冷了许多,虽然外面的阳光耀目。山顶的风却大片大片的刮来,吹得悬崖和草木噼啪作响。
晚餐素食,去晚了,几乎是残羹剩饭。卖票的大娘喊我师兄,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待我反映过来,想回叫她师姐时,她已出门去了。背影里撂下一句话:吃完了,洗碗去!吃完素食要自己洗碗,这是佛门的规定还是素食者的约定俗成?我第一次在大理感通寺吃素食也是这样子的。这几日胃不舒服,素食的饭有些硬,且冷。剩了一点儿,倒桶里。刚倒完,师姐不知又从那儿窜了出来,猛然一声,吓我一跳:吃不完,少盛点!我忙解释饭太硬,胃又不好……没等我说完,师姐又不见了!这老太婆到挺利索。第二天在金顶寺门前又遇到她,挺热情的,见我仍喊师兄。是她记性好还是逢进寺门的男人都喊师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没来得及喊过她师姐。师姐说她六十八岁。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已六十八岁,在我看来她顶多五十八。
饭后,太阳还挂在山顶,出门溜达,见一老僧在山门前拾垃圾,于是,前去探问华首门。老僧说,左前拾阶而下,约莫十五分钟便到。无论你去哪儿旅游观光,首先你得了解那里的历史文化及民俗风情,不然,真没意思。比如去欧洲,你不了解欧洲的历史文化,去了也白去。佛教圣地更是如此。那么先得了解一下华首门。《五灯会元》曰:“灵山会上,大梵天王用金色婆罗花敬献释迦牟尼。释迦牟尼拈花示众,众弟子则神情默然,不知所意,唯有迦叶破颜微笑,领悟了拈花的深意。于是,释迦牟尼将衣钵传给迦叶。这就是著名的佛教典故“拈花一笑”。“拈花一笑衣钵继承,守衣入定待佛下生。”释迦牟尼涅槃后,迦叶遵其遗愿,带着金缕袈裟,携舍利佛牙,找到了人间净土——鸡足山。并叩开了开天辟地以来,从未开过的华首门,守衣入定其中,等待弥勒佛降生。
沿金顶寺左侧石阶而下,经观音阁,过铜瓦殿,一座硕大的石门——华首门,刻在笔直如削的天然石壁上。石门紧闭,但依稀可见石门间的一条细长沟壑,把左右石两扇石门勾勒得清晰可辨,栩栩如生。稀稀疏疏的杂草以及苔藓散落在门头、门框的四周。而被两千多年的时光打磨得乌黑发亮的门面上悬挂着五彩斑斓的经幡和雪白的哈达。晚风拂过悬崖,吹得经幡以及哈达啪啪直响,仿佛在敲打石门,唤醒弥勒赶忙转世。凭栏俯瞰,脚下幽谷深涧,望不见底;极目远眺,夕阳挂在苍山顶上,从暮霭中喷射出万丈光芒,越过群山、峡谷,洒在华首门上。那是佛光么?!刹时,一阵轰鸣声接踵而至,但见石门随即敞开,一个要等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的弥勒佛盘坐于石门上,微笑着面对这个清平世界。难道世间已经重置,时空已经转换?细瞧,非也——百鸟并没有来朝,凤凰并没有起舞,香花并没有开放,水并没有呈现五色莲花,且看不到守衣入定的迦叶尊者的拈花一笑。揉揉眼,此乃幻觉!我暗自嘲笑自己,我乃一介俗人,那怕乘坐时光隧道里的高铁,怎能撵得上这五十六亿七千万年的时光啊!
还是叩拜吧!凡夫俗子。迦叶尊者曾在华首门发愿说:若有人诚心在华首门礼拜,将不会坠畜生道,七世将转为人身;还是叩拜吧!只要叩拜108拜,便能听到伽叶尊者从佛界传来的梵雷音。
暮色苍茫,百鸟归巢。华首门已看不到一位朝拜者,四周空荡荡的,晚风凛冽,除了惨淡的夕阳余晖以及静静地矗立在绝壁上的华首门,只有一个枯瘦的着黄色纳衣的老僧站在悬崖边上。此刻,五彩的经幡以及雪白的哈达仍就不停地敲打着华首门。我身不由己地随着老僧走下石阶,来到一个山洞前。
刘宇 云影 36cm×41cm 水彩
山洞不大,六平方米左右,里面却很暖和。我进洞见佛便拜。老僧高兴,在洞外看坐,问我:吃了吗?没吃的话,电饭锅里有。我答吃了。又问喝水吗?我答不渴。再问吃糖吗?每天有一箱子糖果招待香客。老僧指着洞口摆在纸箱里的糖果。我答不用,谢谢!反问,师傅高寿?六十六了,老僧答道。敢问师傅法号?我又问。法号宏祥,上面金顶寺维圣方丈剃度的,老僧答道。此刻风中飘过一朵云彩,从山顶飘下,白若棉絮,落在楼阁顶的一片树叶丛中,不见了。
宏祥师傅是楚雄人氏,四十五岁才出家。四十五岁那年,头天办了退休手续,第二天便到了鸡足山做了一名行者。后来与他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并受了戒。宏祥师傅有两儿子,一个在河口,一个就在鸡足山下的林业部门开消防车。我问:想他们吗?老僧答,想有什么用?他们有吃有穿的,生活得好。山下的儿子来看你吗?我又问。他们工作忙。我接着问,你用手机?对你修行有影响吗?有,这是世界法,世界法在修行中有障碍,老僧幽幽答到。
“一个人在这山洞生活,寂寞吗?”
“啊不,修清静心,山鸟奏鸣,山风如磬”,“原来在山下每年背诵大悲咒,背了三年,就差两句没背上来,被调到这儿来了。”
月亮出来了,挂在山顶的佛塔上。一只硕大青灰的鸟从远处飞来,忽地落在了悬崖边一棵驼背的松树上,松枝抖动,天蓝如洗,远空中一朵云彩被余晖镀上金光,宛若佛陀。
寺里的晚课没听着,反到听着了钟头僧的敲钟及唱经。刚出院门,见寺院一保安,便向他询问早课的时间及能否帮约见惟圣方丈。他说早课时间凌晨五点半,现在方丈已睡了,只能明日早课后再约见。
月亮已经西斜,清冷的月光从金顶寺的院墙倾泻下来,落在了床前。屋里屋外一样冰冷。幸好入住时接待站的服务员一再提醒开电热毯。接待站里住宿的大多是看日出的进香客,其中也有听早课的,隔壁房里就有一家人喋喋不休地在争论着早课的时间。
事实上,第二天一早是被寺里的钟声和隔壁房里的人大呼小叫惊醒的。急忙忙起床洗漱下楼,刚踏进寺院门槛便被一团黑影拦住。细瞧,是一个背背篓的男人。他问我是去听早课的吗?我说是的怎么了!他说听课前是要烧香点烛的。我这才想起把进香这茬儿给忘了。有香客说,大年初一鸡足山的第一炷香是最灵验的香,多少香客为了点燃第一柱香而踏破山门。今日初九,起得这么早,不烧香点烛是说不过去的,而返回去取又耽误功夫,加之寺院里已传来颂经声。这卖香烛的男人比卖香烛的女人下手还要狠,但在寺院里讨价还价未免有对佛不尊之意,只好随他罢了。后来我与惟圣方丈谈及买香一事,方丈告诉我说何必呢,院里香炉旁便有寺里放在那儿的免费香。但卖香的人说,那些是别人买的香,你大老远的来,是帮别人烧香的么?!
大凡烧香拜佛的人各自心里都会揣有小九九,我们不好言破,我自己心里也揣有小九九。佛家认为:烧香是点燃自心戒定慧,熄灭自心贪嗔痴。蜡烛是点亮自己的心灯照亮心中的黑暗,同时用智慧之光照亮众生的心。
点亮蜡烛焚完香,大雄宝殿早已开课。佛堂内灯火通明,唱经声与大磬、引磬、木鱼、铙钹声交织一起,此起彼落,如埙如篪,余音绕梁。殿外月沉苍山,星光暗淡,寒风鸣咽。跨入殿内,但见佛堂左右各置一班人。左边是着各色冬衣双手合十于胸前的香客,右边是手持法器和单手持掌着长衫的僧侣,中间的香岸前站立着的或许就是方丈。细看,那方丈好生面熟,他虽然体形精瘦,但身姿挺拔,目光炯炯。是昨日下午在山门外拾垃圾的老僧?!
置身香客群里,我变得手足无措。听不懂唱的什么经,何时要行跪拜礼?显然手忙脚乱:要么别人跪拜时,我呆若木鸡,要么别人礼毕了,我还在磕头,要么别人还站着合十时,我已下跪磕头,总是与别人唱反调,慢半拍。就如同京剧堂会里外行人的那一声不赶趟的叫好。我身边的一女孩儿与我几乎一样,也总是唱反调慢半拍,或许她什么也不懂,就把我当作参照物了。后来她领悟得快,但凡跪拜磕头时,总会用她的脚尖踏一下我的脚面,这样子到是赶上趟了,只是下课后我锃光瓦亮的皮鞋落满了她的鞋印,并且,左脚有些隐痛。
早课一般唱《楞严经》、《大悲咒》、“小十咒”、《心经》,初一至十五,早课前要加唱《宝鼎赞》。今日是初九,我入堂前《宝鼎赞》已唱毕了。华首门旁山洞里修行的宏祥师傅,就因背了三年的《大悲咒》仅差两句背不上来,被调到华首门独自修行,不需要上早课了。让一个六十六岁的老僧熟背八十四句、四百一拾五字的《大悲咒》,确实免为其难。就如同我中学时期上早课一样,由于早餐过饱,坐在教室里静听老师那永无变调的死讲,实在扺不住瞌睡虫作用于身上的法力。
今日起得早,瞌睡虫在佛堂里却失去了它昔日的肆无忌惮。或许它的功力在强大的佛法磁场里显得微不足道,不堪一击。故而让我在佛堂里神彩飞扬、毫无困意,竟然没打一个哈欠。这得益于唱经里的唱腔昂扬顿挫,升腾跌宕,单音、双音、合音相互穿插,时而大磬、时而引磬、时而木鱼、时而铙钹在唱腔中恰到好处的搭配及出现。这与基督教会里的唱诗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唱诗班仅有风琴伴奏。当然,这仅是表面的东西,更深厚的力量或许就隐藏在这跌宕起伏的唱经里,如暗流涌动,似有似无,隐隐约约,时隐时现,无所不在。或许这就是佛法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供奉着的释迦牟尼佛像和阿难尊者、迦叶尊者、达摩祖师、六臂护法王像,以及僧侣们悠扬的唱腔、肃穆的表情及各类法器的伴音。此种力量在佛堂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场,而你仅是在这个气场里漂浮着的一粒尘埃而已。
华首门的宏祥师傅说修行的最高境界是断语言道和无怒无喜、淡定自若地面对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什么样的众生讲什么样的佛法,让众生在愉悦的心情中达到明心见悟,言下顿悟。
事实上,一早佛堂中听课的人如我一样皆是些难以顿悟开化的俗人。什么法器敲响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绕佛,什么时候结束浑然不知。以至于后来干脆让一僧侣站在俗人们的前面,看他的手势行事。他朝下挥手时,跪拜,朝上挥手时,起立,转身朝右时,又一起转身合十。这样子便秩序井然,有规有举了,不然各吹各打,乱了方寸。绕佛时,有人见佛就拜,人见人拜便耽误早课时间,而且壅塞通道,于是乎,立在一旁的僧人发话了:快走快走,这儿的佛不用拜!
早课时间一直延续至七点结束,用了一个半小时。早课结束后,刚好那轮惊天地泣鬼神的日头从东边的云层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冒了出来。与那轮红到不能再红的日头一起冒出来的还有寺院管理人员,他找到我说,惟圣方丈答应了我的拜见。
惟圣方丈在弘法堂接见了我。面对面相视,我确认他就是那位拾垃圾的老僧。方丈微笑着说,现在寺院条件好了,原来要下山担水,打柴烧火做饭什么都做,现在拾点垃圾不足为奇了。事实上这仅是惟圣方丈让我惊讶不已的一点小事而已,而让我最为惊叹的是他谈及出家的原因。他说出家缘于读到云南作家晓雪八十年代刊登在人民文学的一篇写鸡足山的散文后,震撼不已,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到鸡足山出家。这是真实的,惟圣法师与我说起时,神情肃穆,目光深邃。惟圣法师一九八七年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八十年代是中国人才饥荒的年代,于一个大学毕业生而言,在他世俗路上的人生毫无疑问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将会充满鲜花及掌声。而他则因一篇散文选择了离世出家,选择了与古佛青灯相伴的二十多年的悠悠岁月。
这让我想起了在演诚法师客堂里那位义务泡茶的年轻人,想起了不知来自何方匍匐叩拜于石阶上的大学生,想起了四十五岁出家拜佛的宏祥师傅。他们的精神追求和信仰与惟圣方丈似乎如出一辙。难道这就是佛法的磁场和力量?还有文学的力量?一篇散文造就了一个佛家圣地的大方丈。
主持了一个半小时早课的惟圣方丈似乎没有丝毫的困顿之意。他说只有一个国家的安定和兴盛才有佛家的兴盛。事实如此,诸多寺院毁于战火及动乱年代,又重建于和平及安宁的年代,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惟圣法师说他们一直避免及防止世俗的尘埃入浸这片已为数不多的佛教圣地。
辞别惟圣方丈,出了山门,我一连串地打了十几个哈欠。
促使我气喘吁吁地沿石阶而上的不仅是金顶寺的钟声,还有越过院墙的晚课和方丈那一袭黄色的袈裟,以及一片清冷的月光。
当!钟声雄浑而沉闷。佛堂里无人诵经,没有晚课。是卖香烛的女人记错了还是我听岔了?!院里仅有我和拖曳着的影子在晃悠,香炉的影子和房檐翘角的影子,则静静地匍匐在地,不动。三五根光线从寮房的门缝里跌出。月光如水,朔风砭骨。
当!钟声洪亮而绵长,穿越了前面的殿堂,扑面而来,似乎夹杂着唱经声,隐隐约约。寻声而去,在伽叶殿旁,是唱经声。钟声落,经声起……经声起,钟声落,反反复复,此起彼落。宛若汪洋的波涛。在这此起彼落的声音里,我放轻脚步,驻脚在钟房门前,房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又瞧了半天,还是什么也瞧不见,虚空中一缕光线,仿佛聚光灯的舞台上有什么在上演。
折身站在殿前的石阶上,我眼前是高耸的楞严塔,身后是迦叶殿,左侧是钟房,钟房里敲钟的是钟头僧。仰望天空,天空深邃,繁星如针,月是缺的,缺的也是月。仿佛钟声敲碎了月亮,散落的碎月亮就是星星。寮房的格子窗映出橘红色的灯火。看不见僧侣打禅的模样。
在宋朝,上百人的寺院管敲钟的和尚叫钟头,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厕所的净头和管菜园的菜头,还有扫地僧。《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在大相国寺做的是菜园子的菜头。敲钟的钟头僧不仅要深谙敲钟的门道,而且要唱叩钟偈。晚间敲钟一百零八下。先紧敲十八下,后慢敲十八下,不紧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复两遍,共一百零八下。敲一下钟,唱一句经,所谓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说的还是坚持和笃信。钟敲一百零八下,经唱一百零八句。
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便敲一百零八下钟解除忧愁。念经或诵咒也一百零八遍,佛珠也是一百零八颗,菩萨也是一百零八尊,差一下都不行。鸡足山鼎盛时期三十六寺七十二庵合为一百零八座。据说华首门叩拜一百零八下后,虔诚的佛徒便能听到迦叶尊者来自佛界的梵雷音。清康熙年间陈元龙编的《格致镜原》引《绀珠》有云:“凡撞钟一百零八声以应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之数。”合为一百零八,其蕴含一年轮回。这与《水浒传》里一百零八条好汉有没有关系,这得去问施耐庵老先生了。
当!钟头僧接着唱叩钟偈。“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愿此钟声超法界,闻尘清净证圆通,唵伽啰帝耶莎婆诃……”。一个人的唱经声,仿佛一群人的唱经声。经声忽长忽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忽单音忽双音忽合音,长音悠扬,短音急促,高音高亢,低音沉郁。唱腔时而如电闪破空,时而又春雨沥沥,时而波涛汹涌,开岩破碑,时而风静,时而飞雪。
当!在石阶上仰视,我似乎看到出窍的三魂七魄紧随钟声穿越夜空,没有云的阻挡,直抵天国,令人心静如水。灵魂好像随着钟声穿梭于幽暗的山恋之间。院墙内,佛塔森森。
当!钟声把月亮从塔的左边敲到了右边,唱经把塔尖的影子从我的右肩移动到了左肩。敲的是钟,撞的是心,唱的是经,呤的也是心。心在痉挛,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感动,随之合十的指尖被冰凉的落泪滴湿。体面与龌龊,寂寥与喧嚣,失意与得意,生离与死别。皆被钟声、经声和那一片月光抹得干干净净,清清亮亮,清澈透明。
钟声骤停,经声随即戛然而止。一个影子从钟房里飘出,没有足音,似云朵随风而动。钟头僧无视我的存在,走出屋檐下的黑暗,走向一片月光。
踏着月光上的足音,我看见月光在世间流淌,万山寂静,仿佛天地初开。
风敲我心,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