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文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入乐的乐府歌诗,随音乐系统的演变而变化,属于同一音乐系统的乐府歌诗,演变轨迹亦往往相似;不入乐的拟乐府,往往循具体的乐府题而演变。不同的乐府题,发展进程亦各不相同。因此,讨论拟乐府历时的发展变化时,应按照乐府题作分别的梳理。
《乐府诗集·铜雀台》解题:“一曰《铜雀妓》。”《铜雀台》和《铜雀妓》是同一乐府题的两个不同名称。本文讨论《铜雀妓》(一作《铜雀伎》),亦兼指以《铜雀台》为题的诗作。《铜雀妓》虽被收入《乐府诗集》,在南北朝至初唐,并不是一个乐府题。《铜雀妓》由非乐府题演变为乐府题,是历时的进程。
本文拟从两条线索分析这一进程,一是对《铜雀妓》认识的历时变化;一是认识变化的原因,即《铜雀妓》演变为乐府题的原因及《乐府诗集》将《铜雀妓》归入平调曲的原因。
南北朝至初唐,《铜雀妓》被视为非乐府题。
《文选》哀伤类录有谢朓《同谢谘议铜爵台诗》,即《乐府诗集》所收谢朓《铜雀妓》。《文选》另设有乐府类及杂拟类,而将谢朓所作置于哀伤类,说明《文选》编者认为此诗不是乐府诗亦不是拟篇之作。《文选》乐府类、杂拟类中亦未收以铜雀台、铜雀妓为题的诗作,说明《文选》编者将《铜雀妓》视为非乐府题。
成书于唐初武德年间的《艺文类聚》,亦将谢朓等人的《铜雀妓》视为非乐府诗。《艺文类聚》将乐府体作品专门收录在乐部论乐目乐府古诗体及乐府目中(除咏乐妓诗外),所收作品均以题目为纲相次排列,各题的排列系依照乐府题的曲调性质。其他章节亦收有一些乐府诗,且有与《类聚》乐府体所收重合的篇目。但其他章节所收诗文均按照时代先后排列,而非以题目为纲。即《类聚》其他章节所收乐府诗,不是被当作乐府体作品收入的。《类聚》人部哀伤目诗体录有谢朓、何逊、刘孝绰、张正见之《铜爵台妓诗》,其中谢朓、何逊、刘孝绰三人均有诗作收入《类聚》乐府体中。而《类聚》专收乐府体作品的章节中,却未收录这四首《铜爵台妓诗》,亦未收入《铜雀妓》一题或其衍生题。说明《类聚》编者认为《铜雀妓》不是乐府题,谢朓等人的《铜爵台妓诗》不是乐府诗。
《文选》《艺文类聚》均将《铜雀妓》视为非乐府题,且此题不见于《宋书·乐志》《古今乐录》等唐前乐府文献,亦未见唐前有以《铜雀妓》为乐府题之材料,可推知初唐以前,《铜雀妓》应是非乐府题。
而在这一阶段,非乐府题《铜雀妓》亦逐渐具备乐府题的特征。
按《乐府诗集》中《铜雀妓》(含《铜雀台》)题下作品的次序,最早一首是谢朓所作。本集题作《同谢谘议咏铜雀台》:
繐帷飘井干,樽酒若平生。
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
芳襟染泪迹,婵娟空复情。
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
《文选》李善注:“集曰:谢谘议璟。”《册府元龟》:“谢璟,少与从叔朓俱知名。子良开西邸,招文学,璟亦预焉。”谢朓此诗可能是与谢璟同游竟陵王西邸时同题唱和之作。题作《同谢谘议咏铜雀台》,说明此诗当时应未入乐歌唱。
且若将此诗视为乐府诗,亦应是一首赋曲名的乐府诗,即谢璟先赋乐府题《铜雀台》,谢朓继和。而钱志熙《齐梁拟乐府诗赋题法初探》指出:“永明诗人赋曲名乐府诗不是运用乐府古体,而是运用讲究声律偶对篇制整齐的永明新体。”“大概当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诗会同题唱和之作,都用诸人共同创制出来的永明新体,至于个人的单独创作,仍多用旧体。”据我统计,永明诸人所作新体乐府,如沈、谢诸公同赋鼓吹曲及《随王鼓吹曲》《永明乐》等,均有讲究声律的倾向,但未完全使用永明新体;另一方面,当时人所作赋题乐府普遍讲究偶对。而谢朓这首诗为五言八句,通篇不对,不是讲究对仗的永明新体;且“芳襟”“婵娟”犯两字平头,“迹”“寞”犯鹤膝,“娟”“情”犯平声蜂腰(不为病),整首诗没有使用新体声律的倾向。所以谢朓应是将此诗视为普通的唱和徒诗,而非使用永明新体的赋题乐府。约三十年后《文选》编者亦认为此诗是非乐府诗,与谢朓本人的观点相同。
另一方面,谢朓的《铜雀妓》虽不符合新体格律,亦不讲求对仗,但若从永明体的变革对象看,不用对仗,亦是永明体初创探索时期,对骊对艰涩的晋宋体的一种反拨。此诗语言清新宛转,叙情哀婉动人,在美学特质上,与作为新歌辞体的永明体有许多共通之处;且一革晋宋旧调,符合沈约“三易”的主张。《铜雀妓》在后世产生大量继拟之作并形成写作范式,亦与此诗易于传播和模仿的特性有关。
何逊的《铜雀妓》,常与谢朓所作并称。如李贺的《铜雀妓》,本集题作《追和何、谢铜雀妓》,知二人所作在后世均被视为模仿的典范。何、谢所作,并非同时。何逊生年没有明确记载,曹道衡《何逊生卒年试考》指出何逊“生于宋明帝后期或宋后废帝时,即公元五世纪七十年代的前半期”,“举秀才时间推测为500年或稍前”,而若据《梁书》本传“弱冠州举秀才”一语立论,只能得出生年约在480年前后的结论。若谢朓作《同谢谘议咏铜雀台》于竟陵王西邸,此时何逊尚未应州举,年龄很小,且没有何逊游西邸的记载。故何逊作诗的时间,当晚于谢朓。何逊诗云:
秋风木叶落,萧瑟管弦清。
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
寂寂檐宇旷,飘飘帷幔轻。
曲终相顾起,日暮松柏声。
语意与谢朓诗一脉相承,“望陵”两句,似自谢诗“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句化出;且沿袭了谢朓诗中的西陵树、帏幔等物象。两诗均为五言八句,但体式上有很大不同。谢朓所作通篇不对,且不讲求声律,何逊所作则是讲求声律对仗的新体诗。“飘飘帷幔轻”为平声蜂腰,不为病,此外全部符合永明声律,且满足二四异声。中四句为工对:《对酒》是相和曲,“空城”似指《空城雀》,亦为曲名。从物象意脉看,何逊的《铜雀妓》是对谢朓的模拟,但并未模拟其体式,而改用当时流行的新体。
刘孝绰亦写有《铜雀妓》。刘孝绰生于481年,“年辈虽稍晚于吴均、何逊,但梁初已负盛名。”则刘孝绰所作,应晚于谢朓而与何逊相近。刘孝绰是编纂《文选》的核心人物,《文选》以谢朓《同谢谘议铜爵台诗》为非乐府诗,应可代表刘孝绰的观点。其诗云:
爵台三五日,歌吹似佳期。
定对西陵晚,松风飘素帷。
危弦断更接,心伤于此时。
何言留客袂,翻掩望陵悲。
通篇不用对仗;第三联“危弦”“心伤”(一作“妾心”)犯平头,不符合新体格律。刘孝绰所处时代,新体声律更加普及。《乐府诗集》所收另外三首刘孝绰诗《班婕妤》、《乌夜啼》和《钓竿篇》(一作刘孝威),都讲求对仗;五言八句之《乌夜啼》,符合新体格律。从体式上看,刘孝绰很可能未将《铜雀妓》当作乐府诗,而是步骤蹈袭谢朓《同谢谘议咏铜雀台》的拟篇之作。结合《文选》对谢朓诗的判断,可推断刘孝绰以《铜雀妓》为非乐府题。
江淹亦存有一首《铜雀妓》:
武王去金阁,英威长寂寞。
雄剑顿无光,杂佩亦销烁。
秋至明月圆,风伤白露落。
清夜何湛湛,孤烛映兰幕。
抚影怆无从,惟怀忧不薄。
瑶色行应罢,红芳几为乐。
徒登歌舞台,终成蝼蚁郭。
中华书局编辑部《江文通集汇注·出版说明》,考订江淹生于444年,且认为“现存的这个集子大概是所谓的‘前集’,而‘后集’则可能早已亡佚”,集中“《自序传》写在江淹三十五岁任正员散骑侍郎、中书郎中时,江集中可考订写作年代的诗文也都作于此前”。江淹的《铜雀妓》收入此集,应作于三十五岁前,则江淹所作还要早于谢朓。
而谢朓、何逊、刘孝绰的《铜雀妓》,并没有受到江淹的影响。从体式上看,江淹这首诗是五言十四句的晋宋旧体,不拘声律,骈散兼用,诗中如“瑶色行应罢,红芳几为乐”,是晋宋体中常见的感叹时序变化的表述。谢朓等人所作,均为五言八句,或通篇散句,或中四句对仗,语言更加流易。从主题上看,江淹所作也与谢朓等人异趣。邓小军指出,江淹这首诗“上承了阮籍《咏怀》、充满怀古意味”,而谢朓的《铜雀妓》是代言体。若按《文选》分类,谢朓等人所作属哀伤类,而江淹所作当归入咏史类或咏怀类。后世继拟之作多以何、谢为楷式,未将江淹的《铜雀妓》作为主要模拟对象。
作于梁及梁以前的4首《铜雀妓》,在当时均应是非乐府诗。永明年间谢朓写下《同谢谘议咏铜雀台》后,梁前中期的何逊、刘孝绰并有继拟之作,且拟作在物象和意趣上逐渐趋同。在体式上,两人模拟方法并不相同:何逊但师谢朓原作之辞意,而不袭其体式,改用新体;刘孝绰则承袭了谢朓原作的辞意及体式。
陈代的拟作,则开始沿用统一的体式。陈代作家的《铜雀妓》,现存两首:
凄凉铜雀晚,摇落墓田通。
云惨当歌日,松吟欲舞风。
人疏瑶席冷,曲罢繐帷空。
可惜年将泪,俱尽望陵中。
(张正见《铜雀台》)
高台秋色晚,直望已凄然。
况复归风便,松声入断弦。
泪逐梁尘下,心随团扇捐。
谁堪三五夜,独对月光圆。
(荀仲举《铜雀台》)
从造语、物象、主旨看,均与谢朓、何逊、刘孝绰所作一脉相承。这两首诗均为五言八句,符合新体声律,张诗中两联皆对,荀诗第二联不对而第三联为工对,均满足新体诗的对仗要求。陈代作家在承袭模拟前代作家《铜雀妓》时,均采用当时的新体,与何逊相同,应是在谢朓、刘孝绰所用体式与何逊所用体式中选择了后者。
初唐时期,《铜雀妓》作品数量大大增加。仅《乐府诗集》所录,已有王无竞、郑愔、王勃、乔知之、沈佺期所作六首。这些作品有统一的模拟对象,体式也基本固定,除王无竞诗外,另五首均为五律,诗中物象、语意亦与前代作品一脉相承,如王勃诗“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出谢朓之“樽酒若平生”;郑愔诗“舞余依帐泣,歌罢向陵看”,语本何逊之“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乔知之诗“共看西陵暮,秋烟生白杨”,化自刘孝绰之“定对西陵晚,松风飘素帷”。如王无竞诗云:
北登铜雀上,西望青松郭。
繐帐空苍苍,陵田纷漠漠。
平生事已变,歌吹宛犹昨。
长袖拂玉尘,遗情结罗幕。
妾怨在朝露,君恩岂中薄。
高台奏曲终,曲终泪横落。
这是一首不合格律的五言古诗,亦与何谢以来的前代作品有紧密联系。王诗云“妾怨在朝露,君恩岂中薄”,同样是为铜雀妓代言。其“歌吹宛犹昨”,即刘孝绰之“歌吹似佳期”。诗中“繐帐”“陵田”“平生”“高台”等语,亦袭自前代同题作品。
初唐时期,拟乐府创作十分盛行,其写作风气是“落梅芳树,共体千篇;陇水巫山,殊名一意”(卢照邻《乐府杂诗序》),“递相祖习,积用为常”(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序》)。此时《铜雀妓》的写作亦很流行,且循具体题目而演变,形成了统一的模拟对象和范式规约,与拟乐府写作的风气相通。至此,将《铜雀妓》视为乐府题的条件终于成熟。
玄宗朝吴兢作《乐府古题要解》,仍以《铜雀妓》为非乐府题。
从《津逮秘书》录出的《历代诗话续编》本《要解》中,乐府古题被分成乐府相和歌等九类。九类之后,另有《长门怨》、《婕妤怨》、《铜雀台》(一曰《铜雀妓》)、诸数名诗等三十八题附于九类之后,自成一类,未见类名及类序。王运熙《汉魏六朝乐府诗研究书目提要》考证,《说郛》中《炙毂子杂录·序乐》一篇,所引《乐府题解》即吴兢《要解》之节录。所载最后一类中,复有《建除》《风人诗》两题,为今本《要解》所无。
《要解》最后一类的类序,有两个版本。《炙毂子杂录·序乐》末云:
已上古题及后代杂题。按古题多起汉代,杂题多起齐梁,又有古歌诗数十篇,亦并两汉之什,大行于世。而题目又如《两头纤纤》《五杂俎》《桓敬道子诗》等,体复不类,并不载之也。
王运熙认为此即最后一类之类序。孙尚勇《吴兢〈乐府古题要解〉略考》则认为明钞本《要解》卷末一节为最后一类之类序,其文曰:
以上杂出诸家文集,亦有非乐府所作者,以缀文之士递相拟袭,故详载焉。
这两个版本的类序,均有可靠文献支持,且均说明最后一类所收不是乐府题。《要解》前九类,类名均以乐府冠首,如“以上乐府杂题”“以上乐府琴曲”。而最后一类的类名并无“乐府之称”,但云“已上古题及后代杂题”或“以上杂出诸家文集”。若最后一类为“古题及后代杂题”,《要解》前九类已有乐府杂题类,则属于乐府题的杂题应归入乐府杂题类,可知最后一类所收“后代杂题”为非乐府题。若最后一类为“杂出诸家文集”而“文士递相拟袭者”,《要解》乐府杂题类类序称:“近吴钧辈多拟此等,并自为乐府……”知最后一类所收拟作不“自为乐府”,称“亦有非乐府所作者”,实是将最后一类的四十题都排除在乐府题外。《要解》既将《铜雀妓》收入最后一类,不论类序是上述两个版本中的哪一种,都说明吴兢认为《铜雀妓》不是乐府题。
钱志熙指出,吴兢在专门讨论乐府古题的著作中收录了这四十题,说明这些题目虽被视为非乐府题,与乐府题亦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吴兢认为当时拟乐府诗的创作状况是“递相祖习”,而《要解》最后一类为“文士递相拟袭”,可知吴兢认识到《铜雀妓》的创作方法与当时人创作乐府诗的方法相同。
稍晚于《要解》的《乐府解题》,亦录有《铜雀伎》一题。此书基本是对《要解》的删节,乐府题的次序亦与《要解》相同,但未对《铜雀伎》做出明确分类。《乐府解题》有可能将《铜雀伎》当作乐府题,但不能断言。
《乐府解题》一书,最先见于《崇文总目·乐类》,一卷,不著撰人名氏。排在吴兢《乐府古题真解》后,郗昂《乐府古今解题》前。则《乐府解题》成书应晚于《要解》,早于《乐府古今解题》。据《元和姓纂》四校记,郗昂即两《唐书》所载郗士美父郗纯,开元二十二年进士。所以《乐府解题》的成书时间,当去《要解》不远。
《文献通考·经籍考十三》:
《乐府解题》,《崇文总目》不著撰人名氏,与吴兢所撰《乐府古题》同以《江南曲》为首,其后所解差异。
曾慥《类说》引录《乐府解题》,共四十六题,未分类。孙尚勇指出:“《类说》所引的确以《江南曲》为首,这符合《文献通考》所云其与吴兢《要解》之同。”并据此推定,《崇文总目》著录的《乐府解题》,即《类说》所录《乐府解题》。孙尚勇还认为,《乐府解题》“所依之原本与《要解》可能存在一定的继承关系”,但有四点差异:分类及次序不同,古题的分合不同,古题类别所属不同,古题题名不同。并认为“《类说》所引不仅未作分类,且所解古题次序与《要解》亦有所不同”。
实则《类说》所引《乐府解题》的古题次序,明显承自《要解》,这四十六题依次为:
《江南曲》《丧歌篙里行》《陌上桑》《长歌短歌》《董桃行》《白头吟》《白纻歌》《有所思》《子夜歌》《乌夜啼》《石城》《莫愁》《太子歌》《饮马长城窟》《齐讴吴趋》《结客少年场行》《放歌行》《关山曲》《雉朝飞》《别鹤操》《水仙操》《公无渡河》《坎侯》《定情诗》《铜雀伎》《合欢诗》《招隐士》《大刀头》《连句》《妾换马》《回文诗》《百年歌》《步虚词》《盘中诗》《建除》《风人诗》;
《乌生八九子》《时清不可为非》《人生不满百》《巴渝之美》《君马黄》《明君歌》《清商曲》《大小垂手》《携手曲》《夜夜曲》。
从古题次序看,《类说》所录《乐府解题》实应分为两部分,这两部分的古题次序分别与《要解》相同。《江南曲》到《风人诗》为第一部分:各题均见于《要解》(《建除》《风人诗》见《炙毂子杂录》之节录本),解题内容均出自《要解》,次序与《要解》基本相同,且完全符合《要解》的分类,惟《铜雀伎》在《定情诗》后,《盘中诗》在《回文诗》《百年歌》后,与《要解》不同。《乌生八九子》到《夜夜曲》为第二部分:所录乐府题全部见于《要解》,排序相同,解题内容亦基本相同;《巴渝之美》《清商曲》的解题内容即《要解》乐府鼙舞歌及乐府清商曲两类之类序;惟《要解·王昭君》解题云:“晋文王讳昭,故晋人改为‘明君’。”《乐府解题·明君歌》称:“以汉讳昭,为明字。”
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实应是《要解》的两个删节本,只题名及解题内容稍有改动。《类说》所录《乐府解题》,即是将两个删节本拼合在一起。《类说》所录《乐府解题》的面貌,可能是《乐府解题》分两次钞撮《要解》造成的,更可能是《类说》引录《乐府解题》时分次钞撮造成的。
《类说》所引《乐府解题》,基本袭自《要解》;其中《铜雀伎》一题,解题内容节引自《要解·铜雀台》,排序亦符合《要解》分类。吴兢以《铜雀台》为非乐府题,《乐府解题》应同样以《铜雀伎》为非乐府题。另一方面,《类说》所引《乐府解题》只继承了《要解》各题的排列次序,未明确继承《要解》的分类,并将《要解》乐府鼙舞歌、乐府清商曲两类的类序改为乐府题的解题内容,且未引用《要解》最后一类的类序。若《乐府解题》原本未袭用《要解》的分类和类序,则《乐府解题》中的《铜雀伎》一题,就是作为乐府题收入的。《要解》和《乐府解题》都收有《铜雀妓》一题,当时人亦可能据此将这个题目视为乐府题。
李白晚年将《铜雀妓》视为乐府题。权德舆《右谏议大夫韦君集序》载:
初,君年十一,尝赋《铜雀台》绝句,右拾遗李白见而大骇,因授以古乐府之学,且以瓌琦轶拔为己任。
李白见到韦渠牟所写《铜雀台》,于是将古乐府之学传授给他,说明李白认为《铜雀台》是一个古乐府题。这是现存最早明确以《铜雀妓》为乐府题的材料。依序文推算,此事发生在乾元二年(759),此时吴兢去世不久,李白于一年前作《送郗昂谪巴中》,则此事与《乐府解题》的成书时间亦很接近。韦渠牟《铜雀台》诗今不存,只可知是一首绝句,应与古乐府之学的句法篇法无关,能使李白大骇,很可能是因为韦渠牟所写符合古题本意。
从《文选》到《乐府古题要解》,均认为《铜雀妓》不是乐府题;稍晚于吴兢的李白,则认为《铜雀妓》是乐府题,其后《文苑英华》《乐府诗集》亦将《铜雀妓》视为乐府题。观念变化的轨迹看似清晰,但不等于吴兢作《要解》时,所有人都以《铜雀妓》为非乐府题,到李白见到韦渠牟诗的时候,所有人又都把《铜雀妓》当成乐府题。盛中唐时,对于《铜雀妓》是否属于乐府题,应同时存在两种对立的意见。
《要解》最后一类所收四十题中,《铜雀台》以及《长门怨》《婕妤怨》《同声歌行》《自君之出矣》《爱妾换马》六题,在后世都被认作乐府题,并被收入《乐府诗集》。则在初唐时,可能已有部分人将《铜雀妓》等题视为乐府题,因此吴兢撰《要解》时,需要对这些题目的缘起和分类做一番辨析。
此后,《铜雀妓》被普遍视为乐府题。既已明确出现以《铜雀妓》为乐府题的观点,《铜雀妓》成为乐府题的条件又已成熟,《要解》等解题著作亦收有《铜雀妓》一题,因此唐人当多以《铜雀妓》为乐府题。在李白之后,亦找不到以《铜雀妓》为非乐府题的表述。《文苑英华·乐府十三》录荀仲举等《铜雀台》七首,何逊等《铜雀妓》九首,说明北宋初《英华》编者认为《铜雀妓》是乐府题。《英华》编者的观点,亦可反映中晚唐人的普遍观点。之后郭茂倩《乐府诗集》亦收有《铜雀妓》,至此,《铜雀妓》为乐府题一事被彻底坐实。《铜雀妓》演变为乐府题,谢朓等人的作品自然被定性为乐府诗,由于谢朓等人时代较早,《铜雀妓》还可算作乐府旧题。
《乐府诗集》不仅将《铜雀妓》确立为乐府题,还构拟了《铜雀妓》的曲调性质和衍生关系。《乐府诗集》将《铜雀妓》归入相和歌辞之平调曲,很可能没有其他乐府文献依据。《乐府诗集·铜雀台》题解:
《邺都故事》曰:“魏武帝遗命诸子曰:‘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岗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余香可分诸夫人,不命祭吾。妾与伎人,皆著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下繐帐,朝晡上酒脯粻糒之属。每月朝十五,辄向帐前作伎。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故陆机《吊魏武帝文》曰:“挥清弦而独奏,荐脯糒而谁尝?悼繐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雀台而群悲,伫美目其何望。”按铜雀台在邺城,建安十五年筑。其台最高,上有屋一百二十间,连接榱栋,侵彻云汉。铸大铜雀,置于楼颠,舒翼奋尾,势若飞动,因名为铜雀台。《乐府解题》曰:“后人悲其意,而为之咏也。”
题解只说明了《铜雀台》的本事和缘起,没有叙述将此题归入平调曲的理由。《乐府诗集》前与《铜雀妓》有关的文献,亦未涉及其曲调性质。《要解》将《铜雀妓》归入最后一类,为非乐府题,与《铜雀妓》是相和歌还是清商曲无关。《类说》所引《乐府解题》承袭《要解》,亦不会涉及《铜雀妓》的曲调性质。《文艺英华·乐府》所收各组乐府,是按照题面文字的相似性排列,而不是按照乐府题的曲调性质,即未说明所收《铜雀妓》的曲调性质。比如《英华·乐府十三》共收八题,按《乐府诗集》分类,其中《铜雀台》《铜雀妓》属相和歌辞平调曲,《长门怨》《长信宫》《班婕妤》为楚调曲,《昭君怨》为吟叹曲,《湘妃怨》属琴曲歌辞,《西宫秋怨》则为《乐府诗集》未收,可知《英华》中《铜雀妓》的次序与曲调性质无关。
郭茂倩将《铜雀妓》归入平调曲的原因,是认为《铜雀妓》出自《短歌行》。《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平调曲》序: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大明三年宴乐技录》,平调有七曲:一曰《长歌行》,二曰《短歌行》,三曰《猛虎行》,四曰《君子行》,五曰《燕歌行》,六曰《从军行》,七曰《鞠歌行》。”荀氏录所载十二曲,传者五曲。武帝“周西”“对酒”,文帝“仰瞻”,并《短歌行》,文帝“秋风”“别日”,并《燕歌行》是也,其七曲今不传。文帝“功名”,明帝“青青”,并长歌行,武帝“吾年”,明帝“双桐”,并《猛虎行》,“燕赵”《君子行》,左延年“苦哉”《从军行》,“雉朝飞”《短歌行》是也。
而《乐府诗集》所录平调曲各题顺序为:
《长歌行》《鰕鱓篇》;《短歌行》《铜雀台》《铜雀妓》《雀台怨》《置酒高堂上》《当置酒》《置酒行》;《长歌续短歌》;《猛虎行》《双桐生空井》;《君子行》;《燕歌行》;《从军行》《从军五更转》《从军有苦乐行》《苦哉远征人》《苦哉行》《远征人》;《鞠歌行》。
《鰕鱓篇》系拟《长歌行》。《短歌行》题解引《乐府解题》曰:“《短歌行》,魏武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晋陆机‘置酒高堂,悲歌临觞’,皆言当及时为乐也。”知郭茂倩将《置酒高堂上》、《当置酒》和《置酒行》录于其后,是认为这三个乐府题是从陆机《短歌行》发展出的衍生题。《长歌续短歌》排在出自《短歌行》的《置酒行》后,《猛虎行》前,说明其出自《短歌行》;《类说》所引《乐府解题》之《长歌短歌》,解题内容全部出自《要解·短歌行》,亦可证《长歌短歌》为《短歌行》之变题。其后附《双桐生空井》于《猛虎行》后,附《苦哉远征人》等题于《从军行》后,都是将衍生题直置于原题之后。除《铜雀台》《铜雀妓》《雀台怨》三题外,《乐府诗集·平调曲》所收乐府题,范围都不出王《录》平调七曲之外,次序亦与王《录》相同。则《乐府诗集》将《铜雀台》等三题置于平调七曲之《短歌行》及衍生题《置酒高堂上》间,说明郭茂倩认为,《铜雀妓》等题亦出自《短歌行》。因此,郭茂倩将《铜雀妓》归入平调曲。
然而没有文献能证明《铜雀妓》出自《短歌行》,郭茂倩亦未交代理由。王传飞《相和歌辞研究》认为这是郭茂倩误置:“自《短歌行》至《置酒行》,自魏武词至陆龟蒙词,当皆视之为《短歌行》歌辞。然而中间《铜雀台》及其变题《铜雀妓》、《雀台怨》与《短歌行》显然不是同一个曲调、曲题,其题及歌辞属误置于《短歌行》,当析出另置。”
对于郭茂倩这一分类,实不宜从曲调、歌辞角度评判。《短歌行》为平调七曲之一,是入乐的,有确实的曲调。而《铜雀妓》最初不是乐府题,谢朓等人所作本是徒诗,并不入乐,后来成为乐府题,后人作品亦是模拟前代同题作品的拟乐府,与音乐无关,现存文献中也没有《铜雀妓》实际入乐的记载。所以,《乐府诗集》认为本与音乐无关的《铜雀妓》出自平调曲《短歌行》,其理据与实际的音乐曲调无关,是对曲调性质的主观构拟,故不应用“误置”来评价。王传飞认为当析出另置,亦是在构拟不入乐的《铜雀妓》的曲调性质。不同的构拟之间,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解释效力的区别。解释效力的大小,说明的是构拟的好坏。
《乐府诗集》将《铜雀妓》构拟为《短歌行》的衍生题,有其原因,且有相当的解释效力。《乐府诗集·短歌行》解题云: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短歌行》“仰瞻”一曲,魏氏遗令,使节朔奏乐,魏文制此辞,自抚筝和歌。歌者云“贵官弹筝”,贵官即魏文也。此曲声制最美,辞不可入宴乐。’”
文帝《短歌行》“仰瞻”,谓“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抒写对武帝的怀念。王《录》“魏氏遗令,使节朔奏乐”数语,即魏武帝《遗令》所云:“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综合来看,王《录》意谓:魏文受武帝遗令,登铜雀台,使诸伎节朔奏乐,而自制《短歌行》“仰瞻”一曲,供相和而歌。
《铜雀妓》即赋咏“著铜雀台上”之诸妾妓,与《短歌行》“仰瞻”本事一脉相承。《乐府解题》谓《短歌行》“皆言当及时为乐也”。谢朓《铜雀妓》则称“樽酒若平生。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刘坦之评曰:“刺夫虽死犹不能忘情于妓乐,则亦徒然而已。”与《短歌行》辞旨一正一反,若合符契。《铜雀妓》这一系列的诗作,不仅在本事和内容上与曹丕《短歌行》的创作息息相关,其精神主旨亦与《短歌行》的旧辞古义相应。因此在郭茂倩看来,《铜雀妓》可被构拟为乐府诗题材系统内部衍生的产物,即将《铜雀妓》构拟为《短歌行》的衍生题。
这便是郭茂倩将《铜雀妓》归入平调曲的内在逻辑。
实际入乐演奏的曲目,创制伊始即为乐章,不会像《铜雀妓》一样经历由徒诗题目演变为乐府题的进程;既有客观存在的曲调,只要在乐类文献中有明确记载,后人对曲调性质的判断就不会有什么不同。而不曾入乐的拟乐府题,演变为乐府题的进程可能较为复杂,对其曲调性质,亦往往有不同构拟。拟乐府是徒诗体的乐府,乐府题与音乐的联系与实际曲调无关,只是主观的建构。作者和后世整理者均可以因为题目与乐府有关,而定义一篇徒诗为乐府,亦可能将前人视为乐府题的题目当作徒诗处理。至于拟乐府的曲调性质,常只能根据题目定义,作者和后世整理者们构拟曲调性质时着眼点不同,就会产生判断差异。
而拟乐府题《铜雀妓》,由非乐府题演变为乐府题并被构拟为平调曲的轨迹,是较为清晰且单调的。《铜雀妓》演变为乐府题的进程,没有出现反复波动,应与这一题目成为乐府题的时间节点较晚有关。虽然权德舆的叙述中,李白授予韦渠牟的是古乐府之学,说明当时人认为《铜雀妓》是一个乐府古题;何、谢之辞,是唐前的乐府旧辞。实则《铜雀妓》演变为乐府题,要比《湘川新曲》《圣明乐》一类唐世乐府新题出现的时间,还要晚不少。《类聚》《要解》等书均没有对《铜雀妓》的曲调性质作过构拟,只有《乐府诗集》将其构拟为平调曲。直到王传飞对《乐府诗集》提出质疑,才出现了第二种构拟。因此,从文献中勾勒出的《铜雀妓》演变为乐府题的进程是线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