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语

⊙ 文 / 吴奋勇

一

逆水而上，沿着一条溪。它是安溪的母亲河叫蓝溪，也是泉州的母亲河叫晋江。

晋江的源头在安溪县桃舟乡的密林里。桃舟，古称“桃洲隘乡”。蜿蜒在桃洲群山之间的两条山涧在一座山前交汇，鬼斧神工地冲出一个沙洲，形状就像一艘起航的大船，岛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生长花草树木，后来做围栏，筑小路，修广场，建活动中心，“洲”早就变成了“舟”。而舟的背景是三座俊秀的山峦，远远看去就像夏天枝头上的桃子，中间那座山上有吾岩寺，始建于一五一二年，《安溪县志》（清代版）记载：“茂林修竹，岩谷幽深，为蓝溪一胜概。”邑令王植匾曰“人间第一”。先人把这个美丽的地方叫“桃舟”，叫出地域的内涵和精气。

问溪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溪流随着海拔的升高渐小，隐入密林之中。路也瘦了，堆着落叶，两边灌木丛生，乔木挺拔。可见奇草萋萋，怪藤乱缠，可听野鸟啾啾，水声潺潺。在这样的境地穿行大约四十五分钟后，就到梯仔岭东南坡谷，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湿地，“晋江源”三个金黄的大字在青山绿水之中熠熠生辉。《晋江江源碑铭》云：“饮水当思源，定源更为护源。特于晋江源头立此碑铭，以启迪我市民众弘扬中华传统美德，珍护晋江长流，滋润锦绣山川永世常春，并纪定源。”在这里，真的可以蹲下来，看一看究竟身处何处，此是何方，但周围已经一片清新。然而就在视觉功能逐渐萎缩的时候，听觉功能就会格外的敏锐起来，静寂，静寂，短暂的静寂后，滴答之声终于从岩壁上隐隐传来，那么细微却又那么余韵悠长。原来在草丛深处，有一个竹筒流出水，水击水，发出了天籁，刹那间明白了滴水成江的真正含义。世间的风景，大多比较直观，一般无须费眼费神，便可一目了然。有的甚至不等你逼近，它们便扑面而来，任你震撼和感叹。晋江源则不是这样，它似乎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风景，它需要细细品味，静静聆听。

就在源头的密林里，有一个古村落叫前庵古村落，现在叫添寿福地茶庄园。行走在庄园里，四周弥漫的都是茶香。而两株灌木型茶树已经在这八百多米的茶园里生活了一千五百年以上。它们是目前发现的名副其实的树龄最长的灌木型茶树王，人人称道是茶神。是在今年秋茶采摘最佳时节，我第一次和它们相遇，所有的遇见都是美好，允许我向美好的事物低头。阳光从山头倾泻而下，我把眼光集中到它们墨绿的叶子和深灰的枝条上，我知道所有的茶香都是从泥土中开始孕育，最后抵达我们的内心。于是，我从古茶树跟前出发，穿过层层的茶园，毕恭毕敬地走进茶房，和师傅们一起制茶，一起品茶，一起讲山里山外的故事。

铁观音，这棵伟大的植物。铁观音，这片有香味的器官。铁观音，这杯有灵性的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远近近的茶园，茶园就是庄稼地。

好山好水出好茶。戴云山脉，云中山中，晋江之源。母亲河流经安溪大地，汇入大海。安溪茶叶随着海上丝绸之路，香飘远方。有茶的地方，有茶的时空，有诗意，有福运。

源头放泉出，猛喷深林里，茶树凌空立，莫道江湖风浪阔。

二

从山头到心头，茶园或远或近。

第一次走这条山路，走出熟悉的脚步。左右的层层茶园，谁说是海，没有涛声。我自己在做深呼吸。安静地生长，植物的本分。我愿意趁机捕捉空寂，光和空气立即把暗伤愈合。一棵芒草随风摇曳，好多婀娜的女子翩翩起舞。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它的黝黑是在告诉我什么吗？我在它不规则的外形上寻觅声影。风，在继续吹，离俗世有些远。和黄昏一起眉来眼去的还有金针花，山芼……它们已经不需要名字了，扎根时就隐姓埋名。故意地打量一棵灌木。“野樟脑树开花很香的，一次次地入侵，茶香就特殊了。”一个茶农呷了一口，郑重地陈述。我顷刻明白，胜过一味地挥霍，不可穷尽。虫鸣，霞光……俯下身，和一片茶叶交流。形体，颜色。脉络，毛孔。响动，耳语。从表面打开一座迷宫，刻意专注，带给我有意义或者无意义？秋香腾空而起。浓丽的秋色，那样饱满，完美。不是错觉，胜似。茶园之上忍不住说出茶香，只因震撼。茶园是茶树的家，墨绿成浪，汹涌无涯。我的目光擦过松针，山挡住了。杂草，秋虫，还有自来的水，筑成了一个圈。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圈里圈外的梦。有意无意地寻找。开在秋天的小花，从不远处传来的鸟鸣，还有几个采茶人下山的背影。如果还能够更远。天空无限地扩大，群山耸立地逼近，土地吟唱着永恒而鲜亮的曲调。茶园之上，我的肉身和灵魂的方向一致，浮沉之间不再飘忽不定，向“秋香”要了一个高度。从此，所有事物的重量都没有必要言明。拿起它，一减再减，减到只剩八九两泉水，五六片叶子，三两个老友，一壶茶，半轮月……

山路旁，茶园里，山坡上。枝条伸直，叶子竖起。诗人说，茶园是一种海。我说茶园是一种田野。倾听一种响，心有万顷的墨绿。何处茶香起？你在向阳的山坡，我在对面的山谷。我在这垄茶园，你在上垄的茶树间。一问一答。不问也答。独自也唱。用双手做话筒，用有泥香的双脚跳出舞步。让染香的躯体向大地敬礼。不是南腔北调，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唯有歌唱才能提高茶香的海拔。

又是家乡采茶忙。一个游子在城市一个很小的角落，想起茶香。去年的秋茶已经喝完，他拿着杯子喝着漂白粉味道的凉开水，想象茶香的来临。同在一片蓝天下，故乡的茶园，垄垄墨绿。透过林立的高楼，看到朦胧的天空，该有一条路叫作回家的路？茶香会不会一直在此起彼伏？故乡的云，故乡的水，游走在心间。此刻，他想挥锄头开垦茶园，雨中施肥，或者站在茶园中间看叶子幸福地生长。那一天，临离家的午后，是谁独自去茶园？不是耕种的时节，拿着锄头，随意松土，只有这样，才安心，心里才有晴天。但愿茶香，孕育土地的精华，韵味，舞蹈在故乡的山顶之上，也会抵达人类的舌尖。

岁月疯长，每朵多情的野花，都是深情的牧者。穹庐之下，深情地唱起。每株茶树都是幸福源，遍地的芳香。登高望远，近处陌生。弯弯的山路一直在脚下，苍穹蔚蓝，站在茶园岸上的一棵栀子树就像邻家的小妹妹，上垄的青松看见了，和鸟儿故意在望着一山比一山高。谁也不要羞涩。白的是花，绿的是叶子，含苞的青如雨后的苔。夕阳来得及时，几张有汗水的笑脸，欣然接受山风的爱抚。戴斗笠的男人，在和比他矮的茶树攀谈。正是春茶采摘的日子，我说，你的茶，一定有栀子花香。他说，等秋天来采金灿灿的果子吧，那黄是纯正的黄，那香有茶的味道，到时我还可以唱山歌给你们听。萍水相逢，本不该让心海起波澜。允许我用一个柔软的词，作为越来越薄的问候。在好多人忽视的地方。一种注视，没有阴谋。爱与恨不是从山头到心头的重点。此时，茶园之上，有淡淡的香，是茶叶的香，更有花儿的香。其实只有一泡茶的距离。

三

我出生在茶乡，从小对茶就很好奇，可惜的是要上小学了，对茶树还很陌生，只知道家后面的山顶有十来垄的茶园，由于山高，路小，要穿过峡谷，胆小怕事的我从来没有去过。但那时爷爷在公社办的茶场，二叔在大队里办的茶场，他们有时会带一点儿茶回来，当时我家是整个小山村唯一有一套完整茶具的家庭，爷爷在家的时候，有客人来访，爷爷总会小心翼翼地拿出茶具，亲自烧水泡茶，我总是鞍前马后地跟着爷爷，做爷爷的小帮手，每次也可分到一小杯的茶，我一喝总感觉是苦的，喝不出大人那种味道。有一次我好奇地问爷爷，爷爷说：“茶要品，才会有清香，有喉韵，不像你用吞，当然会苦的。”茶虽然有些苦，但我总盼望爷爷回来，家里那热闹的场面，忙碌的景象，令我望穿秋水。不幸的是爷爷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走了，别人送来了许多的花圈，还举行了追悼会，我清楚记得那个穿着整齐中山装的高个子男人拿着一张白纸念了很长的时间，什么内容我不记得了，但有一点至今我依然清楚记得，他说我爷爷是“茶师”。爷爷走了，家里再没有往日的热闹，我很疑惑，我在疑惑中慢慢长大了。

九岁时我开始上小学，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生产队的茶园开始分给各家各户，乡亲们开始在自家的山上开垦茶园，尽管那时父亲是个民办教师，我家也不例外。每个周六周日就和父母亲一起上山开垦茶园，幼弱的我还挥不动锄头，就帮忙砍小树，割草莽，搬草皮，扛石头，忙得不亦乐乎！那时真的不懂得累，只知道高兴，父亲说：“有了茶园，今后你们兄弟俩读书就不用愁。”这样的话，让我的干劲更足了。中午，奶奶总会带饭到山上给我们吃，奶奶说：“要吃饱，才有力气。”我记得那时我的饭量特别的大。辛苦了半年，第二年春天，我家的茶园终于种上了茶苗，一垄一垄的绿油油的煞是可爱，我总盼望它们赶快长大，甚至比我还高。苦尽甘来，终于迎来了采茶的季节，那时老家采茶是女人干的活儿，而我们家只靠母亲是忙不过来的，我又没有大姐小妹可以帮忙，我还有父亲弟弟也像女人一样背着茶篓上山采茶，那时有人笑话我们，但我们视而不见，没有想到多年以后，采茶不再是女人的专利，现在还用机械采茶，变化真快呀！

初中毕业，我以高分从乡下中学考入县城的重点中学，由于茶叶开始收成了，学费无忧。三年的高中生活，我都是在茶的陪伴下度过。无数个苦读的夜晚，一杯清茶相伴。每当我倦怠时，喝一口家乡茶，又觉得神清气爽，头脑清楚；心情郁闷时，泡一杯清茶，看着蜷缩的茶叶在杯中徐徐舒展，仿佛心结也随之打开。后来我到省城读大学。在我大学时，我依然喜欢喝茶，我也开始学会把家里的茶带到大学里卖，记得一位长在海边的同学用三斤的海蛎干跟我换三斤的茶叶。寒假回家，奶奶看到东西大叫起来说：“我这么老了，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海蛎干，值得，长孙真厉害。”我高兴了好几个晚上。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教书，我依然爱茶如故，也写了不少关于茶的文字，遗憾的是我没有从事有关茶叶的职业，弟弟倒成为真正的茶农，每季新茶出来弟弟总忘不了拿茶给我，他总是说：“我们开垦的茶园有收成了，绝对的绿色食品，拿去泡。”每当这时我都感动不已，心又回到那遥远的岁月。家乡的父老乡亲靠制茶业这支柱产业开辟了新天地，过上了幸福生活。

每当备课或者写作的时候，总要有一杯茶的，故乡的铁观音是我的最爱。喝一口，沁心脾，思绪随之开阔敞亮，没有了困顿，总能让我沉浸在工作的愉悦中，忘记了时间，只有灵动的文字和那杯香茶。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茶，每天的生活怎么过，没有了精彩，索然无味。今生我注定与茶结缘，现在的我已到天命之年，曾经的壮志雄心已变得淡定，能够平静地对待得与失，不再浮躁，不再疯狂地追求一些虚无的东西。爷爷的那句话经常萦绕在我的脑际。是的，茶，关键在于我们要会品，读懂自己，读懂茶，你才能读懂生活，理解生活的千般滋味，读懂这一切，你就会豁然开朗，乐观向上。茶，是无声的，它昭示了一种境界。

隆冬，闽南的冬天温暖如春。我们一群人却穿得很厚实，我们的目的地是祖国的西北。天气预报说，那里雪花飘飘。机场候机室里，人声鼎沸。我和他相遇在开水房。我用一次性杯子取水喝，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泡茶，慢慢地撕开，把茶叶带进随身带的保温瓶，优雅地把开水引入瓶中，顿时飘出怡人的茶香。“好香呀！”旁边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用普通话赞叹。“谢谢，你也来一泡？”“OK。”此刻，茶香更浓了。我回到座位上，看着他慢慢品着茶，看着书，渐入佳境。抵达西安，看到的天空灰沉沉的。听随车的人员说，当天雾霾严重，车限单双号出行，中小学放假，我们想起家乡的天空，竟无言以对。到了住所，我们不约而同地把门打开，每一间宿舍的桌上都摆上从家乡带来的茶具和茶，散发着家乡的温度。茶具和茶是安溪人的随身宝，烧水泡茶是安溪人的日常。在缕缕茶香里说着家乡话，把异乡的天空擦亮。是的，走得出安溪，总走不出家乡茶——铁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