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饭

2018-11-13 15:14散文易永芬
赤水源 2018年3期
关键词:邻村铁锹妹妹

散文 易永芬

糊涂饭

在儿时的记忆中,腊八是一个很隆重的节日。老家每个腊八节的准备都是从腊月初一开始的。

选些颗粒饱满的小麦用盐水浸泡,泡得小麦膨胀得连整个盆都容不下的时候就拿出来放在石臼里碓烂蜕皮,等皮和麦粒分开时,再拿到太阳下晒干,用簸箕将皮筛出去,就可以拿来煮了。煮的时候,麦仁虽然是主角,但还需邀请在夏秋时和它一起生长过的大豆、豌豆、黑豆、玉米粒等一起参与。因为这是一个五谷杂粮共同的节日,现在的聚集预示着来年的旺盛,所以谁都不敢缺席。等这一切准备停当了,就寻一口大锅,把所有东西混合进去煮,最好再砍几块排骨一起煮进去更好。从头天晚上就把炉火烧旺了,把锅架上去煮整整一晚上。煮它个天昏地暗,煮它个皮开肉绽,煮得蚕豆烂成几瓣,煮得玉米粘着黑豆,麦仁裹着大豆。

被煮得稀里糊涂的粥到了初七这天也只是辅料,面才是真正的主角。初七,家家都得抢着把初八的面擀好。腊八的饭越早,说明来年的庄稼也成熟得越早;腊八的饭剩的越多,就说明来年的余粮也越多。

擀面是一项技术活,必须要再各方面拿捏得相当精准,才能擀出一块薄厚匀称、又滑又有弹性的“旗花”(在西北被切成不规则菱形状的面)。其实,在大冷天,能够擀好一块面是很不容易的。什么时候和多少水,直接决定着面最终的质量。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既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裹在擀杖上擀的时间也不能过长或过短,时间太长,面容易中间薄而四周厚,时间太短,中间老是擀不薄。不过,揉面的时间却是越多越好。所以,能把这一切做到恰到好处,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初八,当我们还在睡梦中,母亲就早早地把院内和屋内的卫生打扫干净,开始做饭。烧汤煮面倒是跟平时没啥区别,但因为烫多,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烧开,面也需要少点少点的煮才不至于被粘起来。等擀了一天的面煮熟了,煮面的人早已等晕了,所以就径直拿着前天煮好的粥和到面里。最后,就做成了一碗汤融于粥、以粥代汤、粥和面糊里糊涂纠缠不清的糊涂饭。

糊涂饭做熟后,我们通常不是直接盛来就吃。第一碗要端出来敬天,第二碗要敬土地,第三碗要敬祖宗,第四碗要留着上坟。而接下来的这个活动也许只是发生在由我母亲带动起来的我们家族而已。看着热腾腾的糊涂饭尽管我们早就等不住了,可母亲却还一个劲地在锅台上一碗接着一碗的盛。并且嘱咐我们说这一大碗是送杏爷家的,那碗是送大爷家的,还有依次是二爷家的大婶家的二婶家的……于是,我们就端着一碗饭,从村西头往村东头跑,再从往南往村北跑。一场腊八节的送饭活动在村里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各家的孩子们都会在手里端着一碗糊涂饭,送到这家,再送去那家。虽然屋外冷得刺骨,但每当把饭送到亲戚家时,都会得到一声声美美的夸赞,不论是夸我们家的饭好吃,还是夸赞我懂事,都会无比高兴,有时我甚至在盼望每个节日的到来,这样我又可以趁机串门,给那些和蔼可亲的爷爷奶奶送饭了。当然,我也很期待从其他家里送来的不同味道的糊涂饭。

等到我们把所有人家都送遍了,家里也早已摆满了亲戚们送来的糊涂饭。每家的饭各有特点:大爷家的饭调料足,二爷家的饭肉又多又大块,大婶家的面切得又碎擀得又薄……再把每家送来的饭和自家的混在一起热透了,才是我们在腊八吃到的真正的糊涂饭。也许,乡里乡亲们不分彼此,相互融合的味道才是糊涂饭真正的味道。

呼啸而过的西北风冻僵了陇原大地,但糊涂饭热腾腾的香味却在寒冷的天空升腾。无儿无女的杏爷在破旧的木屋门口,佝偻着腰,乐呵呵地收获着一碗又一碗冒着热气的糊涂饭,但我看见他,却想流泪。

浇水

五月,骄阳如火。天空像炉火般炙烤着硬生生的大地,几百里土塬上挤不出一丝风,看不到一片云。

门前的水渠里很久都没淌过水了,渠底晒起了一层层裂缝。地里的玉米快要出穗了,穗头夹在几片揪起来的叶子中间,挣扎着,怎么都出不来,而挨着地的叶子早已晒得枯黄。

男人们出门了,女人们坐在叶子早已被晒蔫巴的大树下,边拉着家常边做着针线。快到晌午的时候,村里的队长骑个自行车过来,说了一句话就走了。做针线的女人们便沸腾起来:她们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高兴地跑回家,拿起铁锹就往地里跑。最高兴的还是我的母亲,家里五亩地的玉米早已晒得长不起来了,这次的水可是救命水啊!

母亲要到与邻村交界处把水引过来,哥哥要在地头堵个坝等着水,去一个最重要的坝口去守水就成了我和妹妹的责任。我带着五岁的妹妹,拿着铁锹,从路边砍了一些树枝压在渠底,再用泥土老早就把土坝筑了起来。坝筑好后,我们就在渠边等着,盼着水流下来。等啊,盼啊,从晌午到黄昏,再从黄昏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妹妹玩累了开始饿得大哭,但干瘪的渠里仍然没有一丝水的迹象。

月亮已经慢慢升起来了,去引水的母亲也一直还没有回来。我们又饿又怕,各种形状的树影都开始在风里招摇。但我不能让妹妹知道我的害怕,那样她会更哭得厉害。

大概九点多的时候,渠上终于来人了。来人说,母亲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是因为邻村里有几个人守在总坝口,她们的浇水时间到了后也不给我们放水下来,因为她们村还有几十亩的小麦没浇。大旱面前,水是庄稼的生命,亦是人的命,她们拼了命地守着坝口不给放水,母亲她们也拼了命地想拉开她们把水引下来。而就是我们村的女人了占据了上风,快要把水引下来的时候,邻村有一个女人却像疯了似的,手拿一把镰刀,扬言谁要是敢动水就把谁砍了,然后再自杀在这个坝上。母亲她们毫无办法,只能等着水把她们村的地浇完。所有的道理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据说后来还是在水站站长的调解下,水才被引到了我们这边。

母亲终于回来了,带着引下来的在月光映照下白花花的如银子般闪闪发光的水。我想,我们家的玉米终于有救了。

水很快就流到我家玉米地所在的那条渠里,但浇水还得按照每块地的前后顺序依此浇下去,所以我们一直得等着地在前面的人家的玉米喝饱。母亲生怕错过一滴水,就一直在跟着水走,水走到谁家地里就跟到谁家地里。妹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多希望渠里的水能够再淌得快些,这样就能轮到我们家的玉米了。

月亮渐渐地偏西,周围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和青蛙的叫声,水声越来越大,越听越明显,突然间,我听到一种什么东西塌下去的声音。借着月光,我看到原来筑好的土坝已被大水冲走,所有的水都向下游流去,连流向我们家地的那股水都退回来流向下游了……

我慌慌张张地铲土,想重新把坝筑起,但填下去的土很快就被水冲走,填多少土下去都无济于事。最后,我不得不自己跳到渠里站着,用腿挡着铁锹才勉强堵过去一些水。但是,水刚刚淌到我家地头时,时间就到了。水被另外一个村的人劫走了,我们家的玉米地里没有流进过一滴水。

那晚,我记得母亲回家时脸上毫无表情;那晚,我的梦里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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