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蔡发玉
赵子安 东门口
唐二鸭子吆牲口
要吃汤圆北门口
三官灯 唐光斗
新街上 贺煮酒
……
一说起解放前的镇雄,我妈就会用含混的声音念起来。接着她老人家就会讲起她从小生活的煤炉街,讲起城北门十字路口的林家汤圆生意如何兴隆,好些爱蹲茶馆的人如何一屁股坐在街边的小凳上,高喊来一碗三角汤圆。远道而来的马帮三五成群穿城而过,一路撒下清脆的马帮铃铛。我母亲和一街的小孩子如何在月圆的夜晚从街头玩耍到街尾,然后结了伴到城外的山上去采山茶花,或者中午的时候去城西门外的落水洞边边上坐着闻回锅肉的香味。因为据说落水洞里面住着水龙王,每天中午,洞中准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以及炒回锅肉的香味……
我听着母亲的描述,就仿佛回到那个很久以前的镇雄去了。我仿佛正奔跑在一轮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大月亮下面,看着城外黝黑起伏的山峦,嗅着人家院子里传来的豆花的香味。我知道我母亲的祖上也是从外面迁到镇雄来的,不过,她们家在这个叫镇雄的地方已经住了好几代,已经基本上算得上是土生土长的镇雄人。母亲的讲述总是让我一次次沉入关于旧时光的缅怀无法自拔。
母亲的讲述构成了我对于旧时镇雄城的若干印象。我还从好些老辈人那儿听了好些若干镇雄过去年代的往事与传说。这些传说与志书上记载的历史事实吻合。我于是知道了,我家镇雄的历史有多深厚,那些传说的就有多引人遐想。志书上说,镇雄也曾经叫过南广、协州、东安巴、芒部部、镇雄州、镇雄府等。这些称谓都有一段特定的史实,把它们一一排列起来,就是我家镇雄两千多年以来所走过的长长的岁月。这条历史的通道从公元前135年开始,已经积累了两千多年。两千年的岁月有多漫长,我家镇雄的历史就有多厚重。我常常站在这条通道的尽头,试图仰头看清这漫长岁月中的依稀往事,可我知道我做不到,历史的烟云早已将我的双眼迷惑。
而我记忆中的镇雄,是屏风般耸立在城北面的乌峰山上的,是乌峰山屁护下的那个小小的镇雄。每天一走出家门往北边看,映入眼里的首先就是乌峰山苍翠的身影。那时候的乌峰山很高,有人讲,在乌峰山上搭张桌子,人站上去就能看见贵州的毕节。哎,原来高高的乌峰山有如此的神奇,只需再加上一张桌子,就构成一个神奇的平台,站在这个平台上居然能够看到平时只有想象才能抵达的远方!这样的事情跟神话一般的美好!我的少年时候因此一直存着有朝一日登上去一看的愿望。我甚至做过许多次梦,梦里的我站在蓝天白去映衬下的乌峰山顶,看着远方仿佛神话里的城堡一般遥远的远方。
长久的愿望一直伴随我长大成人,却没有真正实在的机会,一来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登上过象梦里存在过的那么美的乌峰山,二来山上也实在找不出一张真正的桌子,我的愿望到最后终于落空了。这实在是我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遗憾。直到好多年后,我终于想明白: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才是最美的,传说描绘的往往只是一个个似乎伸手可及但却永远不存在的事实,而它们之所以会流传的原因,说起来其实是我家镇雄祖祖辈辈的人因为对家的热爱而臆想出来的美丽幻象:目力无法达到的地方,是不是靠了想象就能够穿越抵达?
我于是就想起我小时候镇雄本地产的乌峰牌电池,商标上印的就是我家镇雄的乌峰山。这种电池后来不生产了,因为生产这种电池的小厂早已倒闭。我想找到一张那种印有乌峰山图案的商标,可我也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永远不可能找再回来,它只能存在于岁月深处的模糊记忆中。
其实,我家的镇雄怎么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小的城呢?要说我家镇雄的景致实在多得很,除了乌峰耸翠,还有白人仙影,有月窟禅光,有一星拱斗,有凤岭樵歌……让人一看名字就生出无限美好遐想的地方;我家镇雄有二十八个乡镇和街道,而其中最著名的古镇就有好几个。在这些镇子里,你能够看到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家家都连在一起,每逢赶街的日子,熙熙攘攘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下人挤满街子。在这些街子上,你听着敞亮的本乡本土的口音,看着摆在集市上的五花八门的本地农副产品,心情自然而然生动起来。每一个来我家镇雄的人,都不会忘了赶一赶那些乡场,不会忘了去吃上一碗乡场上热腾腾的浓香四溢的羊汤锅。那些撒了葱花作料的羊汤,可以让人真正感受到我家镇雄乡下纯朴的日子里那满满的滋味。大部分人都可能会感慨:平平凡凡的日子就因为这些乡场的存在,被我家镇雄人过成了充满仪式感充满期待和喜悦的一个个节日。
我赶过牛场的乡场,赶过坪上的乡场,赶过芒部的以古的花山的……许许多多乡镇的乡场。在那些赶场的日子,我抛开了生活中一切的禁锢和烦恼,一心一意赶场去了!我将自己融入喧闹的人群,让自己的脚步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前移动。在这个过程中,我终于领会到一些东西:人生原来就是在赶一个又一个的场,而我家镇雄,对于我来说,原来就是我们来世间赶赴的最久远最温暖的人生的场,我因此必须心怀喜悦和感恩去赴约。
因此,我热爱我家镇雄。我爱着我家镇雄的一切,爱我家镇雄的老味道,爱我家镇雄的家乡话,爱我家镇雄的风土人情以及家镇雄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我热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的人,他们或者是我的亲人,或者不是,但我依然热爱他们,一如我热爱那些从四面八方赶到乡场上的乡亲。偶尔走到外面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只要一听到熟悉的镇雄话,立马就生出遇见亲人般的感觉。我爱我家镇雄一如爱我的母亲。
我的耳边于是响起母亲哼唱了千百遍的歌谣:
柑子皮,柑子花
柑子树上有一家,
金老者,讨个金老妈
金老妈
生个金娃娃。
……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母亲最爱哼的一首歌谣。她在忙碌的时候唱,闲下来的时候唱,在夜晚哄我们入睡的时候唱,在我们长大了还在唱。母亲越来越老,她歌唱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可是,我觉得母亲的声音却是那么动听,带着时间越沧桑却越本色越醇厚的味道。在母亲的哼唱中,我又想起我家镇雄,是的,今天的镇雄容颜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同呢,我知道她骨子里的韧性没有变,她的温暖和慈祥没有变,自然,我对她浸透骨髓的深沉之爱也永远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