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洁
秋夜薄凉的空气中,有菊花的涩香,若有似无地清苦着。
我在一幢五层的居民楼的楼顶上,俯视着几秒钟前坠落在草坪上的我。
我整个身体的正面和草坪完全贴合。从上往下看,我像一个发现草坪底下还有洞天的孩子,正拼力往它下面的世界孜孜探求。我看不见我的脸,这又让我看起来像在和草坪深吻。我对自己的姿势基本满意,只是我右边胸部那个位置压倒了一株菊花——这株菊花我早上看过几眼。它黄色的朵冠被完全遮盖,茎杆居然还没断开,弯曲着和那朵菊花被我压住,像一只纤细的手想掀开一块巨石。如果,我落下来的位置稍微偏一点,那么这朵菊花就会成为我这不算难看的姿势的一种烘衬,画面感应该会更好点吧。这让我想更靠近草坪上的那个我,以便看得更仔细一些,结果发现稍一用劲,自己反而往高处飘忽,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肉身已经离我而去。
对了,现在能和你说话的我,不是被人们称为“名师”的凌凡,我是从凌凡即将冰冷的躯体中出窍的灵魂,我来自凌凡,但是不叫凌凡,凌凡只是我在俗世的名字,如果我的父母给我取名麻雀乌鸦之类的,我也还是我,我也不会是只什么鸟或鸦的。因为,这世上叫凌凡这个名字的人应该还有好多,他们分散在这个世间的各处。正常情况下,现在的大多数凌凡正在酣睡中,但是,坠落在秋夜草坪上的凌凡,大概只有这一个吧。如果非要界定此刻的我,那就是:11月2日深夜,从五楼纵身坠落草坪的那个凌凡的——灵魂。出体的那一瞬间,我就叫灵魂了。
灵魂很轻盈、自由,这种感觉让我很舒服。我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片名叫《生命可以有多重》,那里面提到灵魂的重量是21克,现在的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个说法,我飘忽的状态像极一片羽毛,我深信唯有21克这个不似重量的重量,才能够成就我现在的轻盈。
所以,现在的我,正以21克的重量、五层楼的高度,漂浮在秋夜薄凉的空气中。
菊香在我胸部那个位置浅浅淡淡的散佚开来,我看到了菊花香气的形状——漫散呈一片菊花云,正被夜晚的凉风一点一点地撕扯、变形。
我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不愿意和草坪上的那个凌凡扯上关系。我像一个被恶意诬陷的人拼命证明着自己的清白,结果却越描越黑;正如现在,我在极力把我当作一个纯粹的灵魂时,却发现我所有的思考,都还是离不开仍趴在草坪上的那个还有点余温的躯体,这让我多少有点沮丧:我的轻盈和自由更多地属于21克,我的思虑仍是沉重的,因为现在的我,正在被一个问题困扰,那就是,凌凡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没有出现,我又被另外一个问题缠住:既然有灵魂,我怎么看不见我逝去多年的父母?
我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父亲年轻时抽烟很厉害,据说,他常常一天只需一根火材,然后烟屁股接着点烟头,就这样一直抽下去。如果没有上课时间的中断,我想他的肺癌可能会提前十年发作。父亲常在昏黄的台灯下咳咳喘喘地备课、批改作业,母亲受不了浓烈的烟味,总是把备课和改本子的事情留在办公室里做,反正我的家就在校园里。如果哪天我生病在家,一定会听到母亲上课时尖利的嗓音振动耳膜。母亲平素默然寡言,在家里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而且声音细细的,我不太明白她上课时何以发出那种声音,就像被突然撞击的玻璃,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碎裂,让我陌生、心惊。
父亲退休不久患肺癌去世,母亲原本显得还算健康的身体突然间垮塌下来,毫无预兆地虚弱下去,在父亲离去半年不到的时候,母亲也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我三十六岁。我在一年里失去最亲的两个人,我的愤怒大于悲伤,我觉得我的父母合伙抛弃了我——在我第三个本命年的时候。他们一定是有预谋的,要不,怎么会那么巧?全都碰在一块?母亲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没有眼泪、没有痛哭,只是狠狠地、一拳又一拳地捶在冰凉坚硬的床沿上,我的嘴唇被母亲给我的牙齿咬破,我在心里大声嚎啕: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把我也拿去吧,拿去呀,都是你的!
亲友把我从病床边拖开时,我满唇的血污像一朵艳丽的罂粟。
我望向更远的四周,我像儿时怕黑时那样大声呼唤我父母,我的声音不似幼时,在空寂的夜里,有种不受我控制的冗缓,就像声音也失去了躯壳。我想起填报高考志愿时和父母的对抗,我对他们沉闷的教学生活厌倦透顶,他们成天把自己交给办公桌,我的成长相当于自生自灭。我羡慕隔壁的宋大海,父母中好歹爸爸没有教书,在学校食堂负责炒菜。宋大海端着饭碗在院子随便一蹲,我就能闻得到菜的香味,我的父母可从来做不出那么香的菜。有时父母临时出门,就把我托付给宋大海的父母,还再三嘱咐。他们不知道我巴不得他们经常临时出门,因为那是我的节日:我可以吃香喝辣,还可以玩到宋大海爸爸自己做的风筝和那种有五个轱辘轮子的板板车……我觉得做儿子就要做宋大海,做爸爸就要做宋师傅。我把我的想法郑重地说给宋师傅听后,宋师傅把头摇得像要落下来,他说我父母是最有文化的人,他一直羡慕我父母,让我以后千万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没文化被人瞧不起。我永远搞不懂大人的想法,但是我真的不想成为父母那样的人,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太无趣了。但是老天就把我送进了师范院校,我仰天长叹的时候,父母居然幸灾乐祸,我父亲还说:“你的成绩只能填师大,还想什么新闻系,出来专门为别人吹喇叭舔屁股。老师嘛,是清苦点,但至少还有点独立人格呀。”我觉得父亲的话完全没有说服力,我十多年的成长经历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因此进入师大有一年多的时间,我都沉浸在“命运弄人”的低迷中。不过现在,我对他们只有单纯的想念,我再次把绵长的呼唤延续。
有身影飘忽而来,却不是我的父母,等身影近了,我忍不住笑起来。来到眼前的魂灵是哥们杨福的。杨福生前是我的同事,也是好哥们,他教生物,却无法利用学科知识让自己的体重变得正常一些。杨福是个大胖子,这令他很是苦恼,大学里因为体型问题,他从未享受过恋爱的滋味,杨福为此耿耿于怀,因为要好的几个哥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校园情史,连杨福最看不上眼的矮个黄立柱,也曾经和校园门口发廊里的温州小妹有过一段神魂颠倒的日子。杨福表达内心失衡的方式就是常在几两小酒下肚后,眯着一双眼睛对着黄立柱直喷酒气:“妈的柱子,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叫立柱,你充其量就是一桩子,你妈该给你取名黄桩子、黄矬子,就不该叫这个黄立柱……”柱子知道杨福心里的那点自卑,往往不和他计较,总是好脾气地附和他:“好好好,老子就叫桩子矬子,行了吧?”杨福工作了以后,别人给他介绍对象,往往还轮不到他表态,对象们一见他那壮硕的身材就呈鸟兽散,为此,杨福一到周末,就常常邀约两三好友喝小酒解愁。我们常在街边的小摊子上喝酒:有时就着一晚馄饨喝,有时就着几个涂满辣椒面的炸洋芋喝,最奢侈的时候是佐着烧烤串串喝。奢侈的时候不多,就像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不多一样。杨福比较耿直,只要是他叫我们出来喝酒,就一定是他买单,虽然说挑烧烤串串的时候,他总是强调多选菜蔬少选肉——那个时候的他一定还没醉,醉了的话,他会说:“吃,他妈的全吃荤的,喊老板把荤的都搞来!”杨福的酒量没有他想象的好,所以容易醉,我们哥们几个就轮流着买单。第二天一见着杨福,他就开始往兜里掏钱,我们自然不会收,后来杨福再请我们喝酒,总是先把钱押给老板。
杨福小我七岁,但是人却显得比我老成。
杨福的父母都是农民,还有一个妹妹高中毕业就在深圳打工。杨福当初填报师范院校,是冲着有国家补贴这一规定去的。平心而论,以杨福当时的学习成绩来看,他选择各类院校的空间是相当大的,但杨福不想再让父母焦心忧虑,便毫不犹豫填报了师范大学。有时我们说起在大学谈恋爱的事情,杨福认真的时候会说:“大学里真的有女朋友了,也不敢谈,谈不起啊,谈朋友是要花钱的,我有那心也没那个能力啊。”那时,我们都会沉默下来,觉得自己真他妈的太不厚道了。
杨福钻研业务的劲头像玩命,学校晚自习后,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我曾经开玩笑让他悠着点,他就说当老师的只有教书教得好才有出头之日。我问他像我们这种普通中学教师的“出头之日”是什么东西,他就那一句:“像你凌凡一样成为名师!”因为他的这个回答,我后来再也不问他这方面的问题了,一来我听着牙巴酸疼,二来我觉得年轻教师有点追求总好过混天磨日。
外表和家境的左右夹击,胖子杨福的自尊被挤得瘦瘦的。学校的工会主席是四十多岁的热心大姐陈美莎,她有次在美容院洗脸的时候,和一个洗脸的小妹攀谈起来,见那个小妹长得乖巧,就动了给杨福介绍介绍的心思。那小妹听了杨福的情况后也表示愿意见面了解,陈美莎对这桩好事信心百倍。杨福见了那小妹,心里顿生怜爱,心想她没工作不要紧,学校里这种组合也不少,只要人年轻,一切都可以打拼。那段时间的杨福像个刚坠入情网的大孩子,在校园里上下楼梯都呈蹦跳状,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不协调的怪异,杨福基本上也没时间约我和柱子聚聚,我们俩也表现出极为大度的理解。这场杨福生命里最最要的也是唯一的情感经历,却在短短的三个月后夭折。杨福固执地认为他和洗脸小妹之间至少是扯平的条件,意即我杨福虽然外表差点,但我好歹是国家正式职工;小妹虽然模样乖巧,但没有工作,生活无着落。杨福觉得小妹绝对不会离开他,除非他嫌弃她。但是分手确确实实是小妹提出来的。杨福差点给小妹跪下,小妹才说出最核心的理由——杨福一个月挣的工资还没有她在美容院给客人洗脸挣的钱多,她对未来的生活没有信心。尽管杨福给她承诺保证努力工作早日当上名师评上职称,工资就会多几百,小妹还是不为所动,甚至反唇相讥道:“你说的就是做到凌凡大哥那份上吧,可我看他过得也不怎么样。”
杨福给了我一拳,我肩膀那个位置的气体状物质就稀薄了一下。
杨福说:“凌帅哥,你晓得不,我现在的体重他妈的终于和你一样了,灵魂世界就这点好,人人平等!”
我没有料到现在的杨福对自己的体重还那般在意,在我看来,杨福现在虽然还是一团胖胖的云雾,但我确实相信他现在的体重的确和我一样,那部电影中不是说灵魂重量都是21克,无论胖瘦吗?我说:“杨福,你那天怎么会在宿舍里喝酒啊?上班时间你是从来不喝酒的呀,怎么想到一个人喝?”杨福神神秘秘地凑近我:“告诉你,那天我是高兴,等不到周末大家有空,我就想先喝点自己庆贺一下。你还记得市里要成立一个名师工作室吗?这个工作室的成员是从各县区推荐出来的教学骨干。那天上午,校长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学校里的生物学科,我的教学成绩最突出,准备推荐我加入名师工作室,但是希望我在外少喝酒或尽量不喝酒,因为有损名师形象,我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校长啊。凌凡,你小子他妈的太顺了,帅气有才,学生崇拜女人热爱,市里、省上有什么课赛,你都是种子选手,还他妈的净拿一等奖,你三十岁不到就成名师了。我这种型的,要当上名师那真的得拼实力啊!不过哥们,话说回来,你确实是偶像加实力。小妹不待见我们当名师,那是她没文化,我深信只要当上名师,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的那个高兴啊,我心里想:喝一点就喝一点点,周末哥们聚上一次,就宣布戒酒。结果,我喝一口,心里就高兴,我就一口一个高兴地喝,迷迷糊糊中尿胀得厉害,就想出去方便,结果把开着的窗户当成了门,我还纳闷,心想今天这个门槛咋个这么高,我趴在门槛上,先迈出右脚再迈出左脚,没踩着地面,就下去了。我那天飘忽在六楼看我摔下去的样子,我真的没怎么心疼自己,倒是心疼那些花花苗苗的,园丁老周为那些花花苗苗花费的精力可不少。”
我有点难过,凡世的人们总爱自以为是,真相为什么常在寂寥的地方落寞着。杨福的死,当时在县城掀起轩然大波,最后以自杀结案。关于死因,却只有一个:为情所困——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为没有女朋友所困。我了解杨福,一时没有女朋友,是不足以让他寻死觅活的,如果杨福是这样的人,那他应该在洗脸小妹扭头远去的时候做这事;或者更早些,在大学里就把这件事做了,大学校园里那些卿卿我我成双成对的情侣更容易刺激到他啊。但是当时的我也不知道他的死因,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抓破脑壳,也绝对想不出杨福是因为今儿个高兴可真高兴——死的!
校长没有说过找杨福谈话这件事,我能理解。校园里一旦发生命案,特别是学生出事,我们往往来不及哀悼,就会迅速地回顾自己最近有没有批评过这个学生;批评的时候语气语调如何等等,我们的第一感觉本应该交给那颗悲悯的心,真实地为一个生命的逝去叹惋痛惜,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这颗心不知被谁夺去了?
杨福一反常态在行课期间喝酒,这本身就让我费解,我失眠那几天一直想的是:是什么促使杨福那个时候喝酒?我说我理解校长,不是说违心话,毕竟人命关天,一个人的“死因”会吓倒无数人,哪怕这个“死因”最终是因为告诉了一个欢天喜地的消息。就算从法律角度你最终无事,但是其间的盘询以及后来死者亲人的怨尤,都会生生扒掉你一层皮。我们学校有一个体育教师,就因老婆生了一大胖小子,请了体育组的几个同事到家里吃饭庆贺,结果其中的一个同事在回家的路上被小货车撞断了一条腿。这个同事走在人行道上被撞,小货车是全责,但是被撞同事的妻子只要在大街上见着那个体育老师,都会冲上去泼哭撕扯,硬是把那个阳光魁梧的体育老师搞得萎靡不振若干年,见人就摇头叹气。
杨福为最终没有成为名师有点沮丧,我安慰道:“其实你与众不同的死,已经让你声名远播。文件从省上到市里再到县教育局,要求老师们从你的事件中吸取教训,严禁酗酒,要我们塑造一个真正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形象。你不知道,我在省上某中学教书的一个同学还专门打电话问起你的情况,据说乡镇中学的老师在大暑天因为你的事,临时被召回听了三天师风师德建设的报告,还被要求写不少于五千字的心得体会,我们学校更是首当其冲。好多同行都在骂你死了还不让大家消停,我还替你辩解说肯定有冤情。你看,你还不够出名啊?上至省府下到乡镇,哪个不晓得你杨福?”
杨福神色更加黯淡:“我最他妈的就烦这点,好多人有事无事只要往公家的地儿那么一跳或一上吊,总会给家里挣来点实惠的,我这死死得也太他妈的窝囊,没给父母妹妹挣来什么,倒让一家人因为我蒙羞受辱,我这死个什么劲啊?”
这话触到我最深处的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不懂得珍惜现世的生活。杨福只是意外失足,那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俩沉浸在自己各自不同的忧伤里,周围的世界越发空旷、清寂。
杨福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你是为了什么?”
我看向没有边际的远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有很多原因,但又没有一个足以让我决绝尘世。我说:“晓米和我离婚了!”杨福有些吃惊的表情,“我父母去世那年,晓米就离开我了,我不怪她,她其实早两年就打算不和我过了的,看到我父亲病在床上,她忍下来,父母走后,我的脾气更坏,她想撑也撑不下去了,就走了,女儿也带走了。杨福,你说我春风得意,完全是屁话。晓米看到我的课赛奖状爱说的一句话是:有什么用?当不了饭吃。女儿出生后,晓米就变得相当现实,她怪我买不起新房子,等我抽干榨尽把房子买起,她又嫌我工资比侏儒还低……我说其他我还可以努力,这工资不是我说涨就涨的,我还开玩笑说我们是搞灵魂工程的,不能被金钱玷污了灵魂,君子得固守清贫。晓米说我这套哄中学生都过时了,现在的孩子看《白毛女》,都奇怪她为什么不嫁给黄世仁,明摆着有好日子不过,有病!我其实也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挣点外快,我毕竟算名师嘛,有亲朋好友的求着我,我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了十多个学生,在家里给他们补课,一个月下来,辛苦是辛苦,但是晓米的唠叨明显少了,我想这也不错,免得晓米老催我给人送礼改行。可好景不长,半年不到就有人到教育局反映,说我因为把精力都用在补课上,正式上课质量大打折扣。这简直就是一级诬陷,可我还是被系统通报。那个学期结束,我所教的班级成绩在全市都名列前茅,谣言才不攻自破,只是我再也不能在周末收学生补课了,就因为我被人举报这件事,后来市教育局下文,严禁教师有偿补课,我又回到了那种压抑的生活里。”
晓米离开我跟了谁我没跟杨福说,杨福原来一直羡慕我和晓米,频繁使用“才子佳人”“神仙眷侣”等肉麻词汇表达他的爱情标准,在他看来,我和晓米是天设地造的一对,我们是爱情的范本,我不想把他的梦毁得太难看。有一次学校组织老师到北京考察,我因为是教学骨干被划在第一批考察的名单里,我很高兴,长期呆在县城里埋头教书,人都有些发霉了,出去见见世面、散散心总是好的,而且可以带家属,只是家属的费用要自己承担。我相当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晓米,晓米也颇为心动,就是纠结那自己出的两千块钱。我把一个男人的气概充分表现出来,并把自己不太健壮的胸脯拍得震天响,不外乎你放心花钱,有我在你还怕什么之类。大凡女的,遇到老公这般模样,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晓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答应跟我一起去考察的。
我们学校的二十多个老师带着家眷坐上了旅行社的车,前往火车站的路途中,听到副校长询问导游,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游览项目,为什么我们的价格要比另外一个团贵出一百元。导游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没好气地说:“教师团和夕阳团属于购买力低下的团,所以要多收一百元,全国的旅行社都是这样操作的,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我们谁也没有想着去核实真假,只在心里有无限悲凉。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们还会被什么样的人尊重,因为一个生计尚属颠沛的年轻导游都可以对我们不屑。我在火车上和晓米说到这个话题时,晓米说那本来就是事实,只有她这种脑袋养金鱼的才会嫁给我们当老师的。那一刻,我就预感我和晓米走不到头了,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晓米是被她小学的一个同学带走的。她的那个同学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跟着父亲在外打工,七搞八整的开起了一个建材公司。据说这位同学小学时就垂涎晓米。一次衣锦还乡,请过去的同学在县城最高档的“帝宫”吃饭。小米那晚回家满面红光,说起种种陌生的菜品名称,啧啧啧地“啧”个不停,我见不得她那没骨气的样,就到阳台上抽烟,留她一人在那里专注回味。那几天,晓米的饭局都在外,我也没当回事,觉得同学相聚乃人之常情,结果哪曾想她那小学同学后面的几天饭局只请了晓米,让小米过足了一把荣华富贵瘾。那同学原来在工地做工时被重物砸到小腹一段,什么本事都还在,就是没有了生育能力。后来有钱了,却没了正儿八经过日子的念头,就频繁换女人地荒唐着,直到再次看到晓米,立马就有了“从良”的强烈愿望。他允诺晓米会把晓米和我生的女儿视如己出,给她们母女俩我这一辈子不吃不喝也给不了的生活。这诱惑实在太大,晓米还算有情有义,和我同床异梦了两年,才辞了工作和那个男人走了。我开始一直坚持要女儿,晓米用一连串那个男人描绘的图景质问我,问我能描绘哪幅。说句实话,我那个时候被晓米的质问击垮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无能,我已经开始动摇了,再加上看到女儿对晓米的那份粘爱,我只得呆站在那里,我最终没有和晓米争夺女儿,我害怕在争抢中扯痛女儿。
杨福一直没有说话,神色却更加凄楚,我不想把这种沉闷延续下去,便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哥们,你在灵魂界也混了好几年了,谈谈感想吧。”杨福答非所问冒出一句:“我见过你的父母。”我愣了一下,想到我还没有见着他们,心里有些委屈,想哭。杨福赶紧阻止我,说一个灵魂的痛哭会导致尘世的一场暴雨,这段时间俗世的雨下得够多了,让我别再添乱。我当然很想知道父母的情况,就噤了声。杨福说他也不是经常看见我的父母,有那么一两次见着,都是匆匆忙忙的,问他们怎么那么忙,说是在灵魂界看管花园。杨福还问过他们想不想我,我父亲说暂时还不想,反正该想我的时候我自然就上来了。最后杨福叹了口气:“其实啊,活着的时候我们有凡体肉身的负担,为那个沉重的躯体奔波忙碌,喜怒哀乐无休止地循环更替。米兰昆德拉不是说过,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实存在吗?当我们摆脱了肉体的负担,我们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这时的我们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我们的运动也会因此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所以选择重还是轻,就看你在意的是什么。灵魂界和俗世相比,我还是喜欢俗世,我压根没想那么早就到这里报到。俗世有许多我们摆脱不掉的痛苦,同样也有好多如期而至的快乐,那种生活充满未知的神秘、期待,这灵魂界,不管你恐惧与否,它都会最终降临,凌凡,你没必要那么着急的。”
杨福生前很少这样说话,他只要和我们几个哥们闲侃,“他妈的”三个字在他的表达里总是频繁出现,现在,他居然说一大段话没有那三个字,不禁让我对灵魂界的氛围肃然起敬,同时我也对阳间“灵魂工程师”的说法产生了极大疑惑。变身灵魂,我深感灵魂的局限,我的灵魂薄如蝉翼,我如何能承担起美丽他人灵魂的工程?我在讲台上尽量站成一个大写的“人”字,可我的学生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几乎没人填报师范类院校。我问他们原因,他们说当老师太辛苦了,还得天天陪着一群最辛苦的学生,连所谓的“最美教师”也是在最贫困的山区,病病怏怏奄奄一息。他们的爸爸妈妈每每看到这样的镜头,就会告诫他们将来一定不要当老师。有个学生胆子大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说:“凌老师,你阳光帅气,课又上得好,我们觉得你才是我们心目中的最美教师!”我当时只觉得全班响起的热烈掌声让我受之有愧,我自知和那个被定义了的“最美”还有一大段距离,因为我被柴米油盐所困,我钻研业务的出发点更多是为了顺利评上职称顺带满足我那与生俱来的虚荣心……我如此卑微的内心怎么承受得了那六十多双眼睛的直视?
杨福对“灵魂工程师”的反应比我淡定,他说:“别人把你当神,你还真把自己供起来了。你没发现啊,给谁这类名号谁就遭殃。‘白衣天使’说的是谁?结果呢,媒体大都热衷爆料‘天使’拿红包、‘灵魂工程师’猥亵女学生……反面的报道多了,一般百姓谁还会去认真思考从事这些职业的人群的真实状况。柱子有次和我聊天,说起那一次五级地震,心有余悸,他说教室摇晃的那一瞬间,他和学生一样惧怕,但是他还是装得很镇定地指挥学生快速疏散,他说那一天如果有学生跑在他后面出事了,他一定会捡块断砖把自己拍死,因为总比活着被口水淹死强。凌凡,我们被抬举到天高,又被俗世捆缚于底层,没有强大的定力和超凡的内心,谁能匹配这个至高无上的称谓?”
我真的对杨福有点另眼相看了,生前,都是我侃侃而谈,那时他用热切的眼神望着我,对我说出的东西专注而有兴趣。今天,他轻描淡写地就解答了我内心困惑已久的难题,看来,灵魂纯粹的思考更容易到达问题本质的内核。
杨福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说:“不对啊,哥们,晓米是在你三十六岁的时候离开你的,你今年都四十岁了啊,你不可能为了四年前的事情,选择今天结束生命啊。”
杨福的话让我陡然一惊,我已经四十岁了?我今天为什么跳下五楼?我望向杨福,有种欲哭无泪的绝望:“你他妈的知道不,我连我为什么跳楼都不知道,我容易吗?”
我在空中飘忽了好几圈,杨福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疯转,然后他突然拦在我面前,对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哥们,我的好哥们,你还不属于这里,所以你看不见你的父母。别为难自己,下去吧!”杨福双手轻轻一推,我立马从云层中快速坠落,我看到田野山岗,还看到江河湖海,我快要掉到地面了,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我双手一挥,碰到了潮湿冰冷的水泥栏杆,我才发现,我在天楼顶上做了一个梦。
打开手机,有柱子的短信,打开一看,赫然写着:生日快乐!
对了,今天是我四十岁的生日。我抽了四十支烟,以此纪念我的不惑之年。谁说四十不惑?我在梦中问了那么多问题,没有杨福的梦中造访,我还是会惑下去的。不过,就算有了杨福的解答,我真的就豁然开朗了吗?我觉得头痛欲裂,烟灰在风里轻舞,有几点落尽眼底,有涩涩的疼,像一个个嘲笑的刺探——四十支香烟,你以为你就可以参透一切。
空中有隐约的飞雨,在路灯的光线里妖娆疯舞。连日来,不是大雨就是细雨,莫非是天空有灵魂痛哭或啜泣,这阴郁的日子持续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吧,我浑身潮湿,这令我突然怀恋那个已经空荡荡的家,至少那里比较干燥温暖,那床法兰绒的被子绵软舒服。
下了天楼,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在五楼。我没事或者无聊的时候,总喜欢到天楼上呆呆,有时也给我远方的女儿打个电话。女儿已经读小学六年级了,在那边的一所贵族学校读书。女儿每次接电话都是兴高采烈的,没有一点忧愁。我相信晓米的决绝是有道理的,她高屋建瓴地预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毅然决然地奔赴他乡。晓米跟那个男人走后,就做起了全职太太,把一个家经营得风生水起的,那个男人对她忠诚无比,完全变成了所谓的“暖男”。那两个我生命里重要的人,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幸福无比,我倒成了那个妨碍她俩获取幸福的人,我没有问杨福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他会给我一个什么答案。
我觉得肚子有点饿,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还耐心地煎了两个鸡蛋。杨福说得没错,俗世是个值得留恋的地方,锅里氤氲的热气、盘里煎蛋的浓香,让人振奋,至少我还可以吃到这美味的食物,比起空中灵魂的清冷,我更爱这俗世的热闹。
睡前,我洗了一个热水澡,把全身的皮肤泡得通红,我决定好好睡一觉,以后真有一天到了那个地方,灵魂是不会睡觉的,所以,我要好好享受还能够睡觉的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有阳光从窗纱处朦朦胧胧投射进来。终于天晴了!我洗漱完毕,拿上课本,吹着口哨,几乎是小跑着走下楼梯。我感觉我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轻捷快乐。我要找个时间跟柱子聚聚,告诉他我死过一回了,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起柱子惊愕的表情就开心无比,今天天气不错,今天心情也不错。
走出楼梯通道,我夸张地仰天深吸一口气,做出陶醉万分的样子,然后,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块我曾经“坠下”的草坪。就那一眼,我被钉住了:草坪松软的泥地有一块凹陷,凹陷的形状和我梦中坠落的姿势完全吻合,关键是那株菊花,朵冠仿佛被重物砸下,淡黄的花瓣瘪在污泥中,茎秆依然连着花朵,像纤细的手想掀开一块巨石……
我感到天空陡然黯淡下来,我的行走突然轻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