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燕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青年时代,我曾经那么渴望逃离石首,对外部世界充满了想象和憧憬,而进入中年后,我也尝试过通过写作创造出一个精神的故乡来……90年代中期,我曾经野心勃勃地计划写一部以故乡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但最终失败了,对此我深感惭愧。”在多年前的一次访谈中,刘继明剖白了自己对故乡的复杂心绪。以“逃离故乡”开始写作之路的刘继明几乎没有典型意义的乡土文学创作,但故乡的影子却萦绕于精神深处,在其不少作品中若隐若现,比如“文化关怀”时期的《桃花源》《蓝庙》,底层叙事中的《送你一束红花草》《父亲在油菜地》等。事实上,那部“以故乡为背景”且命名为《陇上书》的“失败之作”并未真正被弃,经过二十多年的时光淘洗与几次大的修改,终以《人境》的面貌问世。在创作谈中,作者追述了《人境》写作的缘起、中断甚至“几乎另起炉灶”的过程,尤其强调“当代中国不断变化的现实”之于小说的内在意义,“过去了这么多年,无论是我本人,还是中国的现实和文学,都出现了许多发人深省的变化。当我重新开始写作时,因拥有了新的生活资源和思想动力,便可以摆脱原来构思的限制,以至仿佛是在写一部全新的小说了。”《人境》的叙事显然已不仅仅限于“垄上”,而力图对城市与乡村、历史与现实进行“全景式扫描”,但它“为故乡立传”的初衷未变,只不过,时移事易,面对“新的现实”,呈现了别一种关于“乡愁”的书写。
《人境》起笔,便是主人公的“返乡”——秋雨连绵的清冷氛围中,出狱后的马垃回到了神皇洲这个位于荆江边的村庄。神皇洲并非马垃的生身地,而是其幼年随亲逃荒路上的落脚点,每当念及这片护佑了自己成长且安眠了亲人的地方,马垃“就会觉得浑身燥热,眼睛湿润,心也格外柔软,仿佛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婴儿”。然而,真正踏上故土的瞬间,马垃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所在:村路狭窄泥泞、田地荒疏寥落、水渠干涸、水闸废弃、青壮年离乡、留守的老弱妇幼了无生机……面对黯淡、破败、凋敝的故乡“风景”,马垃百感交集,“这还是我记忆中的神皇洲吗?”
马垃返乡伊始的感叹弹响了小说的第一串音符,既奠定了作品的情感基调,也接通了20世纪中国乡土文学中以伤逝为主题、悲凉为审美的重要流脉。从鲁迅的《故乡》到沈从文的《长河》,从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到贾平凹的《秦腔》及至梁鸿的《中国在梁庄》,中国作家以不同的方式与笔墨记录着现代化历史进程中乡土中国的日渐沦陷、瓦解乃至消失。而作为后来者的《人境》,又将如何续接这已被反复书写的“乡村衰败”歌调呢?
事实上,《人境》既未耽于田园牧歌的审美怀想,也未止于乡村病状的描摹,而将叙事快速推进到主人公归来后的“行动”层面,即“他决定留在神皇洲开垦这片撂荒的茅草滩了”。换言之,马垃的“返乡”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开始,小说重点也不在于描述乡村衰落的过程,而是思考其衰落的原因以及衰落之后的应对。
归乡后的马垃貌似过上了一种传统文人晴耕雨读的理想生活:他在荒地上开辟了猕猴桃园与草莓苗圃,搭建起了自己的居所,同时,他“先是写一些零零星星的诗歌”,而后着手“写一本书,一本关于故乡和记忆、幻想和现实的书”。在作者笔下,马垃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普通农民形象,他思想敏锐、内心丰富、情感深沉,有文化、有见识,也有家国情怀,是观察者、思考者,更是一个敢想敢干而又沉稳务实的实践者。马垃所关切的并非简单的一己利益、一日短长,而以更深广的视野观照自己处身其间的“三农”问题,既清楚地认识到过剩资本进入乡村的“必然逻辑”,也看到小农作业方式下农民“在资本和科技的联手进攻面前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的残酷现实。马垃牵头成立了神皇洲第一个农业种植和销售专业合作社,积极筹划利用贷款解决村里的灌溉和饮水问题,架设电话线与网线,使乡村进入互联网时代,并设计了整治污染、种植花木、重建民居的蓝图,期望让乡村恢复曾经的绿荫如盖与古朴厚重。马垃的归来搅动了神皇洲的沉闷与涣散,他身上潜藏的内敛、深沉、博大转化成一种强烈的辐射力与影响力,他以父亲般的爱与责任救助吸毒少女唐草儿,与举目无亲的“小拐儿”组成了一个简朴温暖的家,重树了谷雨等村民对土地的信心与生活的信念。“村民们散了多少年的心似乎又重新聚集起来了”,与此同时,马垃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一个孤单落寞的离群索居者变成了一个温暖而充实的人,踏实的劳动与真诚的奉献让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标及新生的感觉”。从普泛的乡愁到切实的乡村建设,马垃不但为故乡带来了改变,也完成了自身的精神超越。
显然,在马垃这个集合了底层农民、传统文人、现代知识分子品质的人物身上,作者赋予其诸多美质,尤其通过他已经展开的乡村建设实践与勾画的蓝图愿景,点亮了不同时代、不同理念的“乡建”者们的身影,用艺术的形式对“凋敝的农村出路何在”这个重要议题进行了真切的探索与思考。“乡村建设”无疑是乡土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一抹重影,从周作人、李大钊等“五四”新文化先驱所倡导的“新村主义”,到20世纪30年代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等知识分子大力推行的“乡村建设运动”,再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与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存在着一个代代相传的精神谱系,存在一个持续了一个世纪的‘知识分子、青年学生到农村去,到民间去’的运动”。虽然受到社会、文化、战争、政治等不同因素的制约与影响,上述乡村建设运动皆不同程度地遭遇挫折甚至以失败告终,但其关怀底层、重视农业、反哺乡村的精神底蕴却依然保留了下来,在城市化急剧扩张、“三农”问题愈益严重的当下,一股被称为“新乡村主义”的风潮正悄然盛行,“从民间到官方,乡村建设的思考和行动又重新回到了中国社会的视野”。而正是在历史与现实共同织就的帷幕上,《人境》中“马垃归乡”的叙事才显得深刻而扎实,对马垃来说,以“乡建”回应“乡愁”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既关涉其个人的精神依托与理想追求,也契合了百年来中国乡村现代化变革的历史与现实,诠释了个人与集体、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之间重建联系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马垃之路并非孤旅。小说下部的叙事视点转向慕容秋,将故事的空间维度拓展到都市,表现时代变幻中普通人群的隔膜与分化、国企改制下传统工人阶级的困境与创伤、知识阶层的精神痼疾,在城乡的联系互动中勾画辽阔而复杂的“人境”。慕容秋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上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枢纽性作用,而人物身上体现出来的精神求索则是与马垃相呼应的另一种乡愁。作为一个拥有过“知青”经历的社会学教授,慕容秋的生命中有两个重要背景——神皇洲与W大学,前者联系着她热血激荡的青春与初恋,后者则是其安身立命之所在。促成慕容秋从犬儒主义、功利主义盛行的“学术圈”中超拔出来,从学院派学者转变为知行合一的知识分子的,正是她对于第二故乡神皇洲难以割舍的情感与道义,是她心底从未断绝的“乡愁”情怀。小说结尾,当慕容秋终于回到神皇洲,“回到那座曾经生活和劳动过的村庄,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田野调查”时,她获得了精神上的蜕变。这是慕容秋的人生归途,也是作者所理解并激赏的知识分子的使命与归宿。
如果说在前现代社会,乡愁大抵表现为因时空距离造成的思乡之情,而在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的背景下,一切熟悉的事物都在急剧的变化之中,“乡愁不仅发生于某个具体乡村,其也是当前这种剧烈城市化和城市升级运动中人们普遍而又自然的反应。无论是否来自乡村,我们往往难以对这种身处其中的巨大变化无所知觉,失落和怀旧、惆怅和无奈常常复杂地纠结在一起。”《人境》同样正视当下中国乡愁的多维性,马垃与慕容秋之外,小说对其他境遇中的人物故事也有精心勾画,如一生痴恋土地并誓与故乡相始终的赵广富、从土地中重获精神尊严的谷雨、从乡野中得到心灵净化的唐草儿等,从不同角度呈现了乡愁的丰富内涵。
一般而言,乡愁情绪因现实而触发,大抵会有一个“过往”作为对比与参照。在大多数因乡村现实衰败、熟悉图景消逝而起的挽歌声中,怀旧的对象往往推向前现代,推向传统中国,彰显宁静祥和的田园风物或代代相传的世俗生活。《人境》也为叙事中的“当下”寻找了一个对比性的参照物,但它不是模糊暧昧的前现代的古老乡村,而是社会主义建设初期的神皇洲。
小说叙述者一再强调,马垃的成长之路关联着两个重要的精神领路人,一个是他的哥哥马坷,一个是他的大学老师逯永嘉:前者是人民公社时代的优秀青年,大公无私、勇敢坚韧,在一场大火中为抢救集体财产牺牲了生命;后者卓尔不群、恃才傲物,是改革开放背景下诞生的第一代“弄潮儿”,终因经济犯罪而公司倒闭、死于非命。马坷和逯永嘉带给马垃不同的精神滋养,“他们不仅教会了他游泳的技艺,还以各自的死,让他懂得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既不要做一个纯物质的人,也不要做一个纯精神的人。”另一方面,马坷与逯永嘉的英年早逝、壮志未酬,也意味着他们对马垃的启蒙与影响都是阶段性的,马垃尚需寻觅属于自己的未来之路,“必须独自对自己后半辈子的生活做出选择”。
尽管马垃在头脑里想象过无数次马坷与逯永嘉的“争吵”与“辩论”,但就叙事篇幅与书写重心而言,马垃身上的红色精神密码才是《人境》的重点与亮点,借由这条历史脉络的清理与书写,作者对社会主义中国前三十年的精神遗产展开了重新的探访与检视。为了彰显马坷所代表的红色时代的影响力,小说还刻画了一系列与马坷相辅相成的时代同路人,如曾经的神皇洲大队队长兼贫协主席郭大碗、前河口公社书记丁长水、生产大队会计赵广富、拖拉机手老万、赤脚医生吴道坤,以及“为国家默默奉献了一辈子,即使受尽委屈也从无怨言”的水利工程师慕容云天。作者将这些因历史变革而被淡忘甚至遮蔽的形象重新带入读者视野,并试图重现洋溢着社会主义建设初期精神风貌的“青春”片段,即如丁长水深情回忆的,“那会儿,农村可是年轻人的天下,姑娘小伙子们一边劳动一边赛歌,那叫啥来着,对,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田野上歌声嘹亮、人欢马叫,那场面想起来就让人热血沸腾……”在小说中,马垃成了郭大碗、丁长水等“落伍”者们少有的倾听者与交流人,他们启悟马垃认识到,“有时候,不一定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包括知识和观念”。
“这么多年来,中国知识界文艺界一提到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总是用一种否定加控诉的‘伤痕文学’模式,将那段历史简化为反右、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似乎前三十年里全国人民什么‘好事’也没有做,整个都是一场瞎折腾。”《人境》中,作者借社会学学者“何为”之口对简单片面地割裂历史、虚无历史甚至污名化历史的流弊表达了尖锐的质疑。在新时期“去政治”与“告别革命”的主流话语的影响下,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社会主义历史常被视为封建主义的复辟或现代化的中断,沦为一段急需弃置的时代;而若将近代以来中国追求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作整体性观照,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实践则是一种“反现代的现代性”,其复杂性毋庸置疑,所留下的“遗产”也自是正负缠绕、问题与成就兼具,即如汪晖所言,“如何重新理解中国革命,重新理解社会主义遗产,重新理解这一遗产中的成就与悲剧,是当代中国知识界迫切需要回答却未能回答的重大课题。”与理论界的思想探索相呼应,《人境》试图用文学的方式采集、擦拭、拼合遗落的历史碎片,重塑一个“火热的年代”,对“革命中国”尚有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的内容给予重新发掘与肯定。例如,借助“把集体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马坷与“心里始终有个集体”的郭大碗的形象的刻画,重申公而忘私、乐于奉献的精神品质;通过丁长水常态化地“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书写,折射出一种健康和谐的干群关系;透过“当年春种秋收时你追我赶、人欢马叫”的回忆,彰显出一种刚健明朗的劳动美学……刘继明对传统社会主义的描述确有一些乌托邦想象的成分,但小说并没有因此演变为空洞的怀旧或浅薄的赞歌,而是基于一定价值立场而进行的辩证思考与艺术呈现:由人物情感与命运自然生发,与现实问题相互呼应,在绵密自洽的叙述中冲破主流话语的“紧身衣”,使集体主义情怀、平等公正的理想、诚挚的土地之爱、质朴的劳动之美等暌违已久的事物重焕生机与活力。
对现实与历史的关联性与重要性,意大利哲学家贝内德托·克罗齐曾以“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予以概述,认为“当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变成现在的”,而“现在被我们看成编年史的大段大段历史,目前哑然无声的文献便会依次被新的生活光辉所扫射,并再度发言”。正是面对三农危机、国企改制、阶层分化等日益严峻的现实问题,刘继明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主义农村合作化带入《人境》,借助历史经验的重审与反思,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处境中的中国现实作出文学性的回应。结束人民公社体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固然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发挥了极大作用,但这种举措并非完美无缺,小说中马垃因农田“过水”问题与赵广富发生矛盾与冲突,究其因还是集体解散之后农村人心涣散、组织空缺,神皇洲已很难开展有效的合作劳动,致使“分田到户这么多年,没搞过几次像样的水利建设,现在的水利和灌溉设施,都还是人民公社时期修建的,早就不能满足各村的用水需求了”。农田“过水”只是问题的表层,在全球化与市场化这更大的现实背景下,小农生产的软弱乏力将暴露出更加深刻的问题。小说中,赵广富家的“秋收”也是颇有意味的一段叙述。作为神皇洲首屈一指的种田大户,赵广富每到农忙时节都要为“请帮工”一事操心,当谷雨等人提出要将转包的责任田“收回去”之后,赵广富的“难受”接踵而至,不但是自己盘熟的田地要物归原主,本来就不多的壮劳力也将更加稀缺,而最后解其燃眉之急的居然是他妻子的“教友”——那些“兄弟姐妹们”。当传统社会的结构模式与当代政治网络的基层末梢双双溃散之后,来自西方的宗教组织便填补了这个真空——这个小细节既显示了中国乡村内在伦理文化的裂变,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一盘散沙的个体农民在心理精神上乃至生产实践上对于“集体”的需要。因此,在马垃看来,日益原子化的故乡要想在全球化处境中掌握生存主动权,一个重要的途径便是“重新组织起来”。当然,马垃领头成立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并非原样复制1950年代的农业合作化,它不改变以家庭为单位的承包制,但继承了前者互助合作、共同富裕的精神内核。在描摹马垃的“同心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具体运作时,作者既强化了市场调查、科学规划、民主管理、集思广益等现代化的经营理路,也融入了生态种植、环境保护、网络、快递等富有时代特征的新元素,使其成为一种新型合作组织。从马坷到马垃,从农业合作化到专业合作社,历史以相似而又不同的面貌迤逦向前,螺旋上升,使《人境》透露出了一种宏阔的历史性眼光,在历史纵深处重建叙事空间。
时代的列车轰然前行,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时光变迁中的每个人都无法真正斩断自己与过去、与历史之间的深刻联系,无论是个人或社会,历史都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巨大存在。在《人境》的叙事中,作者表现出了明显的历史溯源之企图,对几乎所有人物的来历与渊源都给予了必要的提示与描述:马垃童年时的玩伴郭东生变成了一个只在征收公粮税费及提留款时才现身的村干部,其大学同窗丁友鹏最终变成了精明练达、踌躇满志的官员,而曾经共同插队神皇洲的慕容秋、辜朝阳、李海军、潘小苹、陈光,如今有的成了大学教授,有的成了国外资本的代理人,有的变身为集团董事,有的则成了不断边缘化的下岗工人……这是一些与乡土大地,与红色精神背景皆发生过血肉联系的人,他们对历史与现实有不同的理解与选择。中国当代史上历时长久且影响深远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人境》思考的另一个重要议题,这场关涉万千人命运的运动到底是“耽误了整整一代人”,还是也有助于“增长见识、磨练意志”,作者并没有抛出一个简单的是非黑白的断语,而是通过慕容秋等人物的故事叙写了知青的前世今生,在进行客观观照的同时并不讳言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及后续变化的曲折性。因此,小说以慕容秋的体验表现了乡村大地与知青之间休戚与共的命运与深情,而辜朝阳与李海军扛着资本大旗重返乡村之举,则被作者深刻质疑“是驰援抑或掠夺?”
“新时期之初,我们曾迷恋过尼采的那句名言‘重估一切价值’,当下的中国社会及其文学,似乎又面临着新一轮的出发和新一轮的释放。”在作者审慎而又乐观的思考与评判中,需要“重估”的不仅有现实中种种错综复杂的问题,也指向历史遗产的回顾与重审,如此,“新一轮的出发和新一轮的释放”才不会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人境》是一部关涉现实与历史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有关文学的小说,通过大量文学作品的穿插与融入,进行更切实有效的现实批判、历史回溯与文化反思。马垃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优秀的文学作品是青年成长的最佳养料,她能使你的内心由贫瘠变为丰富,由狭窄变得辽阔,由懦弱变得坚强,由碌碌无为变得充满理想。尤其是书中那些个性突出、品质高尚的主人公,会不知不觉成为你的良师益友,值得你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效仿、追随……”这既是马垃给他的学生谷雨的赠言与鼓励,也是马垃自身成长经验的一种写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少年维特之烦恼》《安娜·卡列尼娜》《青春之歌》《艳阳天》《创业史》《北方的河》《平凡的世界》……这份长长的书单,既是人物的阅读史及其思想变化的对应物,也是作者借重的思想资源与文化遗产,引申出了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小说和社会主义文学经典之谱系,既赋予主人公形象以独特的文艺气质,也为整部小说濡染了一种特别的文学色彩。
为合作社种植高产水稻之需,马垃与谷雨一起前往湖南长沙买粮种,这一情节与柳青《创业史》中的经典片段“梁生宝买稻种”构成了别有意味的对照。尽管马垃无需再度经历梁生宝啃冷馍、宿车站、一分钱恨不能掰两半花的窘境,但他们情系故土乡民、胸怀合作社事业的心境却是一样的,两部作品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行文方式也极其相似。除“买稻种”之外,《人境》里还有多处仿拟或呼应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社会主义文学风格的地方。近三十则的“马坷日记”勾画了人民公社时期社员们的生产劳动、政治学习与文艺演出等活动,虽然带有明显的时代旧迹,却洋溢着特别的青春朝气与明朗质朴的审美格调,与沉浸亲情乡愁、重审历史现实的马垃的思想情绪并不违和;在刻画马坷等社会主义新人形象时,小说也大量借用“身材魁梧”“声如洪钟”“英气勃勃”“迎着朝阳大步向前”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修辞笔法。浮泛着革命气息的英雄素描虽出诸马垃和慕容秋的个体记忆,携带了过去时代的共性特征,但在当下的文化氛围中,这样的书写不免有些突兀、生硬。问题是作者何以不避这种生硬?对并不欠缺艺术创造能力的刘继明来说,“仿造”显然是一种刻意而为——这样的描述与其说是“仿造”,不如说是一种“致敬”,使《人境》与传统的社会主义文学构成“互文”性关联,以期深化读者的情感共鸣与理性思索。
相反,作者对马垃、慕容秋等人物进行现实叙事时则表现出了更丰富多姿的笔墨,从容优裕、游刃有余。与梁生宝、马坷等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不同的是,《人境》赋予了马垃与慕容秋更多属于内心的东西,在透明纯粹的理想人格之外增加了人物性格的层次性与复杂度。甫一出场,马垃的形象即被晕染上一种“沉思”的色调,与之偕同返乡的,既有“重新检视自己走过的路,思考下半辈子该怎么活”这个“严峻”的生命之问,还有来自马坷与逯永嘉两个精神导师的两种不同思想资源的缠绕、辩驳与冲击。如果说逝于华年的马坷将其纯净无瑕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那么,进入中年后的马垃却日渐减退了对于“保尔”的热情,变得“更喜欢列文了”。《人境》着意将马垃刻画为一个近于“列文”式的人物形象,孤独、忧伤而又拙朴、坚定,对生命、死亡、自我、存在等抽象问题有不懈的思考与追寻,马垃关于家国历史、社会现实的宏大思考也跟他个体的心灵跋涉、精神求索互为关联。同样,慕容秋每一次人生抉择的背后也隐藏着一个不断指向精神纯洁的路标。对慕容秋来说,与马坷的初恋是最值得珍视的青春记忆,甚至因此而影响到了与辜朝阳的现世婚姻,但小说并未将其情感选择简单化,而将马坷之死转化成无限延宕的历史拷问以及慕容秋的精神自疑——“如果他没有在一场大火中丧身……慕容,你真的会跟他结合吗?”小说给予的真实且合理的答案是,“她想给出一个果断鲜明的回答,可总是做不到。‘也许,不过……’她在含糊不清的词句中备受煎熬,惶惑不安,仿佛做了什么心虚的事。”这些于故事情境中自然展现的心理世界与精神深度,使《人境》在理性、思辨的整体性框架中多了些抒情、诗意的润泽与温度。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即便《人境》表现出了某些回归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姿势,从当下出发的这种回归最终只能是一定程度的回望而非真正的回撤。历史与社会现实的复杂性使《人境》难以完全复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技法模式,如透明的人物情感、明晰的道德评价以及对光明未来的单纯信念等,而出现了更为繁复的表达。小说中,作为马垃居所的“带风车的房子”即是这样一个饶有象征意味的审美意象:
它的房顶尖而细,像一根竹笋,最奇怪的是房顶上耸立的那架风车,用桐油刷得黄澄澄的,每一片风扇足足有两米长,无风的日子,风车自然纹丝不动,风大时它就会转动,开始转得很慢,渐渐速度就快起来,而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房子坐落在堤脚下,面朝着大片的稻田。屋顶上的那架风车在微风中缓慢地转动着,风车是木制的,上过桐油,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古铜色的光泽。远远望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蛰伏在堤脚下,显得有点儿孤单和落寞……在村庄、江堤、阳光、清风的背景下,这座“带风车的房子”如印象派油画般优美,如童话一样煦暖,它吸引着村民们好奇的目光,却终归还是孤单、落寞,暗示了马垃如唐·吉诃德一般“不合时宜”的命运。当“上边”决定将污染企业楚风集团搬迁到神皇洲时,一场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这既是一次自然界的灾祸,也裹挟了资本与权力的压力与蛊惑,其时,“马垃家楼顶上那架风车也散了架,只剩下几根残缺的辐条露在浑浊的水面上”;当神皇洲村民最终妥协,撤离村庄,“成为城里人”之后,唯有马垃“一直住在堤上大碗伯以前住过的那座哨棚里”,成为神皇洲最后的守护人。而坚守的马垃又将何去何从?为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传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常会以浪漫主义笔法描摹光明结局,与这种处理方式不同的是,《人境》的尾声部分含混而开放:马垃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家园被毁,梦见了他的两个精神偶像的争执,梦见了一个模糊而又眼熟的人影“从大雾散尽后的旷野上走来”,“仿佛某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和朋友”。这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和朋友”是马坷,逯永嘉,抑或慕容秋?《人境》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显然,面对沉重的历史与坚硬的现实,任何简单轻忽的答复都是草率而无意义的,此时,基于现实主义而又超越现实主义的综合性笔墨与技法方显得更恰切,更有效。
刘继明是一个具有浓郁知识分子气质的作家,1990年代的“文化关怀”小说已表现出了融情怀于艺术的倾向,新世纪之后的小说、随笔、报告文学等诸体写作,皆是面向社会、介入现实、思考问题之作,有鲜明的批判立场与强烈的质询精神,理论性与思想性愈益明晰。就作家的创作路径与思想发展而言,《人境》的出现可谓顺理成章,可视为刘继明思想性书写的集成之作。小说的主人公马垃与慕容秋都是严肃的思考者、探寻者,他们关切社会、反思历史、感悟人生的形象,无不叠印着作者多年来思想探索的身影;小说的叙事也融入了大量与中国现代化的发展道路息息相关的重要命题,诸如三农问题、国企改制、土地制度改革、环境污染、粮食安全、权力集团与跨国资本的勾结、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等,并通过马垃、慕容秋、马坷、逯永嘉、何为、辜朝阳、丁友鹏、郭东生等各具立场者的“多声部”表达,展开不同思想观念的辩诘与交锋,使《人境》散发出强烈的思想气息。即如有论者在讨论《人境》时所言,“思想性内容的加入,其实正拓展了文学的表现空间,挑战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人文学界对文学过于狭窄的理解,”“为新思想的出场提供了空间与可能。”
《人境》拥有敏锐的现实感与深入的历史反思性,有鲜明的价值倾向以及独特的观察方式、提问方式,在批判、反思、致敬与对话的交融中抵达思想的深度、广度与强度。《人境》无疑是刘继明“思想小说”序列中又一重要成果,但另一方面,《人境》也存在着过度思想化而导致的一些问题,例如小说中的“何为”就是一个过于理性化的形象,无论其会议发言或情书撰写,都持标准的论述体,当人物沦为作者思想表达的“传声筒”时,作品的艺术魅力就大打折扣了。对于文学创作而言,思想视野是一柄值得期待、不可或缺的利器,在突破已有的叙事惯性、回应时代的重要命题、反映历史与现实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诸方面,确能起到重要作用;但如何将思想的强音完美融入文学,却并非一件易事。
刘继明曾直言批评中国当代文学“思想上的短视症”与“理想和激情缺失”,并由此宣告,“宁愿做一个在艺术上有缺憾的作家,也不愿做一个思想上毫无挑战性的作家。”运用“宁愿……也不愿……”的句式,刘继明无非是对文学的思想质地给予特别强调,作为一个从1980年代新启蒙文学背景中起步的作家,刘继明当然不会弃置文学的审美本性,而是试图在更宽阔的视野中理解文学的价值与使命。在一篇名为《文学的主权》的讲演中,刘继明提出了一个“大文学”的设想,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大文学,不仅有形式上的创新,而且在观念上、视野上有拓展,产生出我们现有的理解和现有经验的文学”。或者可以说,“大文学”才是刘继明理想中的文学范式,因为它兼有社会与历史的宽广度、思想的深度,以及文学的肌体与热度。
瑕不掩瑜,《人境》可视为刘继明“大文学”理想的一次实践。作为一部沉淀了二十多年时光的“旧稿新作”,乡愁成为《人境》叙事的起点、内容的注脚以及主旨的归结;思想视野的融入,则使乡愁这一普泛化了的时代情感凸显出了更丰富的内涵、更坚实的质地,而连贯全文的绵长乡愁,则使作者思想性的小说写作有了情感的温度与载体,在理性思辨之外闪烁着艺术审美的光泽。在通往亚里士多德所谓“比历史更具哲学意味”的“诗”之高度的路上,《人境》展示了一个富有启示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