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徽
(湘南学院 文传院,湖南 郴州 423000)
涉茶诗,既指以茶为中心意象,专门吟咏茶情、茶趣、茶事、茶韵的诗,也指提及茶或茶器,描写诗人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诗歌。按此标准,以中华书局出版刘尚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为底本进行统计:黄庭坚共有124首涉茶诗,其中以茶为中心意象的作品有40余首。
黄庭坚因茶诗创作的频率之高,蕴含的情感之丰富,应用的体裁之多样,写作技巧之成熟,在宋代茶诗创作者中十分突出,颇具代表性,也由此备受学人关注。然而其涉茶诗中各种生活雅趣的具体呈现等问题仍值得我们思考,本文即以此为中心,以丰富的诗歌解读为例证对黄庭坚涉茶诗进行深入分析。
尚雅一直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写照,黄庭坚在《书嵇叔夜诗与侄榎》中说:“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何为不俗,他说:“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这里他所强调的“不俗”具体指向了士大夫的人格操守。而日常生活中文人士大夫在读书、写字、鼓琴、谈禅、下棋、评画等方方面面体现出他们在精神和审美上对魏晋以来“雅”文化品格的追慕,并发展成极具人文内涵、稳定而成熟的生活范式,且丰富和提高了宋代士人生活的内容和质量。茶因其有“十德”:“以茶散郁气;以茶驱睡气;以茶养生气;以茶除病气;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尝滋味;以茶养身体;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又因魏晋以来所形成的俭朴、内敛的文化内蕴及在烹煮、品饮过程中对谈吐、举止、礼仪的讲究,遂使饮茶成为文士尚雅生活的一部分,茶成为展露文士雅识情怀的载体。宋徽宗《大观茶论·序》中言:“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烧香点茶,挂画插花”成为文人生活的“四般闲事”、四种雅事。黄庭坚嗜茶、爱茶,从他的涉茶诗中可以看到,茶与他四季相伴,丰富着他的生活,从各方面体现着他的雅情。
茶的礼仪化滥觞于晋代,是宗教祭祀和婚礼习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唐代起文人间通过赠茶、赠水、敬茶等礼节传递、交流思想,增进彼此情谊,形成了和谐的交往氛围,宋代文人将这一特点发扬光大。黄庭坚涉茶诗中表现亲友间互赠茶叶的作品比比皆是,如《谢送碾壑源拣芽》《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以潞公所惠拣芽送公择次旧韵》《双井茶送子瞻》《以双井茶送孔常父》《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等。这种以茶为礼、以茶会友增进亲友间情感交流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如《谢送碾壑源拣芽》和《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两首,晁补之以《次韵鲁直谢李右丞送茶》《鲁直复以诗送茶云愿君饮此勿饮酒次韵》和答,并在诗中谈到自己对茶的理解及对黄庭坚精于茶道的称赞。又如《和答子瞻》:“故园溪友脍腹腴,远包春茗问何如。玉堂下直长廊静,为君满意说江湖。”朋友间互赠茶叶,还会再询问品饮感受,友情在共同话题中增进。再如孔仲武和韵诗《和黄鲁直送茶诗二首》,苏轼和韵诗《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都是友人间通过赠茶进行的茶道和文学交流,增益了情感。且黄庭坚在晚年曾说:“苍龙璧,官焙香。涪翁投赠非世味,自许诗情合得尝。”(《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可见茶非随意赠送之物,实为友人情意相投之介质。于黄庭坚而言,因他对故乡双井茶尤为钟爱,“以吾之乐双井,知和甫之不忘卢泉也”(《次韵答和甫卢泉水三首并序》),赠茶过程中双井茶得到广泛推广,则又是另一层意义。
黄庭坚涉茶诗中的以茶会友,除体现在礼节性的赠茶行为中,还突出表现在文人茶会方面:“颇知城南园,文会英俊侣。何当休沐归,怀茗就煎去。”(《次以道韵寄范子夷子默》)宋代文人茶会极为兴盛,乃是文人交际的一种形式。宋人刘松年的《碾茶图》呈现的就是文人茶会的雅致情景,文士们品饮茶汤的同时琴棋书画相伴,陶冶性情,志趣高远。而小型文人茶会的参与者多是性情、志趣相投的亲旧好友、门生故吏三五人,他们有相似的道德、学术修养,常在茶会中交流精神、切磋文学创作,增益彼此情感。何薳《春渚纪闻》卷六“龙图称屈赋”就记载有文人聚会饮茶的轶事:“先生(指苏轼)一日与鲁直、文潜诸人会饭。既食骨槌儿血羮,客有须薄茶者,因就取所碾龙团,啜坐人。或曰:‘使龙茶能言,当须称屈。’先生抚掌久之曰:‘亦可为一题。’因援笔戏作律赋一首,以俾荐血羮龙团称屈为韵。山谷击节称咏,不能已。”因一句茶语,苏轼触发诗情创作出令黄庭坚击节称颂的佳作,体现出茶会上文人的盎然雅趣。
黄庭坚参与的文人茶会,有时场景极为热闹,茶与瓜、果、诗、书、棋、画相伴随,如《寄南阳谢外舅》:“谈经落麈尾,行乐从篮舆。看竹辟彊宅,阅士黄公垆。雪屋煮茶药,晴檐张画图。幽寺促灯火,青毡置摴蒱。绕床叫一掷,十白九雉卢。”诗中描写了黄庭坚与谢师厚门生五七辈的欢愉聚会:谈经、煮茶、看画、博弈,可谓雅俗并呈。又如《宣九家赋雪》:“石鼎香浮北焙茶,洪炉壳爆宣城果”,“凭向江船问子猷,山阴夜醉何如我。北邻长吉最能诗,怯寒正想重裘坐。故遣长须屡送来,犹得王孙嘲饭颗”。整场茶会热闹而欢快,诗人还引用王徽之雪夜访戴逵的典故对比自己“尽兴”的感受。而在小型文人茶会中,茶不只是“助兴者”,还是推动情怀畅想的“参与者”,如《走答明略适尧民来相约奉谒故篇末及之》:“北邻著作相劳苦,整驾谒子邀同攀。应烦下榻煮茶药,坐待月轮衔屋山。”晁尧民邀诗人同往谒见廖正一,三位文士饮茶交流,并相约要“煮茶药”聊至月上屋梢,以境言趣。又如,作于熙宁八年(1075)的《次韵答常甫世弼二君不利秋官郁郁初不平故予诗多及君子处得失事》中“围棋饭后约,煨栗夜深邀。尔来数到门,玉趾不惮遥。相期淡薄处,行乐亦云聊。甘泉沸午鼎,茗碗方屡浇。昏鸦相送归,风枝撼调调。”诗人与常甫、世弼几位好友聚会,他们喝着茶一起谈志向,“处己愿如舜,致君敢不尧”;一起谈世态人情,“回观势利场,内热作惊潮。趋时愧才全,傲世乃士骄”;一起豁达地看待人生,“富贵但暂热,名声适为袄。世事寒暑耳,四时旋斗杓。勿学怀沙赋,离魂不可招”。
黄庭坚涉茶诗中有分韵赋诗或赓韵赋诗的作品,是文人在以茶为聚结介质的茶会中交流志趣,进行的诗歌创作,如《同王稚川晏叔原饭寂照房得房字》《次韵叔原会寂照房得照字》《次韵稚川得寂字》。又如,元祐二年(1087)某日,黄庭坚与王扬休、黄裳等人进行了一次茶会,并赋有《博士王扬休碾密云龙同事十三人饮之戏作》《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再答冕仲》《戏答陈元舆》《和答梅子明王扬休点密云龙》多首作品,诗人描写了密云龙茶的包装、香气、口感以及点茶、斗茶的过程,提及茶驱睡、洗涤心灵的功用,也表达了对故乡双井茶的喜爱与推重,并流露出与朋友饮茶、聊天,谈创作、仕途、归宿的酣畅。元祐元年(1086),在与苏颂、胡完夫、李常等人相聚的茶会上,黄庭坚也先后创作有《奉同公择作拣芽咏》等十三首同押雷韵的诗歌,体现文人以茶会友,交流诗情的热烈和延续性。
茶自产生之初因神农尝百草,就与药有着不解之缘,孕育了茶的药用起源说。陆羽在《茶经》“七之事”中有多条关于茶药用价值的记载。《山家清供》卷下“茶供”亦载:“茶,即药也。”黄庭坚涉茶诗也多次提到“茶药”:“雪屋煮茶药”(《寄南阳谢外舅》),“应烦下榻煮茶药”(《走答明略适尧民来相约奉谒故篇末及之》),“延客煮茶药”(《三至堂》)。“茶药”一词虽在白居易的诗中已出现:“茶药赠多因病久,衣裳寄早及寒初。”宋代的史籍中也能看到茶药之赐:“冬十月辛丑,遣使赍手诏劳问知河南府冯拯,赐以茶药。”但其究竟为何成分,因缺少记载尚无定论。只是“茶”与“药”连称,应该说还是侧重了茶的药用功能。宋代士大夫对医药整体表现出比较高的关注度,儒士知医是一种文化时尚。这种时尚一方面是文士养生、治病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渗透有文人的治学需求和儒家仁爱思想。苏轼曾说:“所云读佛书及合药救人二事,以为闲居之赐甚厚。”《河南程氏外书卷第十二》亦载程颢言:“病卧于床,委之庸医,比于不慈不孝。事亲者,亦不可不知医。”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文人笔下出现了各种药名诗、药名词,各类医药方法及歌咏药市,与医生相交往的篇章,如黄庭坚就在汤词《鹧鸪天》(汤泛冰瓷一坐春)的序言中提到长松汤可以治疗痂癞这种皮肤病的药方。
茶因与药的独特联系,使文人在品饮过程中重视了它的养生药用效果。黄庭坚在写给王补之的《与王泸州书十七》中说:“某春来啖苦笋多,乃苦心痛,殊恶,虽进极温燥药得无恙,然遂不能多饮茗,亦殊损减人光彩。”《新修本草》卷十三“茗、苦荼”条载:“茗,味甘、苦,微寒,无毒。主瘘疮,利小便,去淡、热渴,令人少睡,秋采之。”因服温燥药,故不能多饮茗,黄庭坚注意到了茶性偏寒凉的特点。也因茶具有药用养生价值,使饮茶相比饮酒更为健康,所以黄庭坚涉茶诗中多次提到要戒酒饮茶,要以茶代酒:“已觉尘生双井碗,浊醪从此不须持”(《和七兄山蓣汤》);“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故人相见各贫病,且可烹茶当酒肴”(《答许觉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其二)。
黄庭坚涉茶诗关于茶的药用养生价值最为强调的还是其具有明目的功效,如《寄新茶与南禅师》写道:“筠焙熟香茶,能医眼病花。”有时,他会将茶与菊苗同煮来增强明目效果,如“酸甘荔子尝春酒,更碾新芽荐菊苗”(《杂诗七首》其六),“菊苗煮饼深注汤,更碾盘龙不入香”(《和曹子方杂言》)。“菊苗”即菊花苗,有明目功效。《中华本草》“菊科·菊花苗”目:“清肝明目。主治头风眩晕,目生翳膜。《本草求原》:‘清肝胆热,益肝气,明目去翳;治头风眩晕欲倒。’”黄庭坚之所以偏爱茶明目的功效,是因为他有比较严重的眼疾,实则为如今的近视眼、老花眼,他在诗歌中常说自己看物朦胧,眼花:“我已人间无所用,鬓飘霜雪眼生花”(《和蒲泰亨四首》其一);“劳生逆旅何休息,病眼看山力不禁”(《初望淮山》);“秋入园林花老眼,茗搜文字响枯肠”(《次韵杨君全送酒》);“花开岁岁复年年,病眼看花隔晚烟”(《观化十五首》其十五)。备受眼疾困扰的黄庭坚在元祐二年收到紫琳腴新茶及苏轼的问候时,曾呐喊出“请天还我读书眼,愿载轩辕讫鼎湖。”(《子瞻以子夏丘明见戏聊复戏答》)
除能明目,饮茶亦能驱睡提神,这一点陆羽早有叙述,《茶经》“六之饮”云:“至若救渴,饮之以浆;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认为浆、酒、茶的功能各不相同。王祯在《农书》“百谷谱集之十·杂类·茶”也说:“茶之为物,释滞去垢,破睡除烦,功则著矣。”黄庭坚涉茶诗中体现茶能驱睡提神的句子亦随处可见:“睡魔正仰茶料理,急遣溪童碾玉尘”(《催公静碾茶》);“斋余睡思生汤饼,红颗分甘惬下茶”(《谢陈正字送荔枝三首》其二);“积雨灵香润,晚风红药翻。盥手散经帙,烹茶洗睡昏”(《延寿寺僧小轩极萧洒予为名曰林乐取庄生所谓林乐而无形者并为赋诗》)。但有时他也会因喝茶致夜里失眠,听群蚊乱舞,自为一番调笑乐趣:“拼洗一春汤饼睡,亦知清夜有蚊雷。”(《谢公择舅分赐茶三首》其三)有时还会说因饮茶致睡得不深沉,导致不能在梦中来到友人身边,委婉表达对朋友的思念:“雨作枕簟秋,官闲省中睡。梦不到汉东,茗碗乃为祟。”(《次韵答邢惇夫》)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元稹)以茶参禅,以茶悟禅最早可以追溯到晋代,《晋书》中载敦煌人单开道在邺城昭德寺内修行,用饮茶提神,饮茶之后,颇得精神,可知晋代僧人已知茶能助禅。从唐中期到宋代随着文化朝内敛的方向发展,禅进一步渗入文人士大夫的生活,“近来朝野客,无座不谈禅。顾我何为者,逢人独懵然。”(司马光)《五灯会元》载生于禅宗圣地的黄庭坚乃禅门临济宗黄龙心禅师法嗣之一,他曾自称“似僧有发,似俗无空,作梦中梦,悟身外身。”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认为黄庭坚“为本朝诗家祖宗,在禅学中比得达磨。”在黄庭坚现存诗歌中渗透其禅学思想的作品不在少数,其涉茶诗最早表现出茶禅结合的作品是熙宁年间的《寄新茶与南禅师》《送张子列茶》,喜将禅典直接写入诗中。从元丰三年(1080)开始,茶禅结合的写作无论从创作数量,还是茶禅相谐的环境描写、领悟境界、感悟频次上都明显加深、增多,如《同王稚川晏叔原饭寂照房得房字》等三首分韵诗、《阻风入长芦寺》、《题落星寺四首》其三等。而元丰五年(1082)之后,黄庭坚写茶禅的诗歌在境的描写上已十分成熟,常在茶境中融禅趣,化于无迹,如《题息轩》感悟禅就在身边,无需远寻,很有一番韵味。而“意根”(《戏答陈元舆》)、“真如”(《以双井茶送孔常父》)这样的禅语也常流于诗中。至诗人晚年饮茶,禅思已信手拈来、自然流露,如《和凉轩二首》其二、《题默轩和遵老》茶禅浑然一体。结合黄庭坚生平看,元丰三年会成为茶禅结合深度的转折点,应与元丰二年(1079)苏轼“乌台诗案”对诗人的触动有关,故其在元丰三年的《次韵叔原会寂照房得照字》中似有所寄托,隐约谈及京师事,含蓄表达替之不平的感受。
于《黄龙南禅师真赞》中解悟“黄龙三关”的黄庭坚常将《楞伽经》《楞严经》《圆觉经》《维摩诘经》《景德传灯录》等禅宗典籍引入诗中,涉茶诗便突出地体现出黄庭坚心灵对世俗的超越,对宁静的追求和对人生的体悟。他在禅思感悟中或含蓄表达追求静悟人生、厌烦官场的感受,或传达归隐、平淡的心境。如《送张子列茶》中写:“斋余一碗是常珍,味触色香当几尘。借问深禅长不卧,何如官路醉眠人。”“几尘”,《瑞州洞山良价禅师语录》中记载唐代禅宗洞山宗创始人之一,洞山良价悟本禅师初行脚时,“路逢一婆担水。师索水饮。婆曰:‘水不妨饮,婆有一问,须先问过。且道水具几尘?’师云:‘不具诸尘!’婆云:‘去!休污我水担!’”这是一则关于心性的公案,考验的是对行者在遇境触缘的现量境的体验,佛家称有碍身心开朗的欲念为“尘”。黄庭坚在茶水中感受悟禅的乐趣,觉得因禅思而不眠远胜于在官路上醉眠。再如《阻风入长芦寺》全诗禅趣与思乡、思亲的情感相交织。诗人满含沉静、参悟心态,“我来雨花地,依旧薰炉烟。金碧动江水,钟鱼到客船。茗碗洗昏著,经行数徂年”。“经行”,属四念住修行中的身念住修行方法。在薰烟、钟声中,诗人称“茶”能洗去昏著,涤清尘俗杂念,让人于心静中修行数年。又如,《寄新茶与南禅师》以谦逊的语气,表达诗人对佛门高僧的尊敬和要借茶问禅机之情。
寺院文化一直存在于古代文人生活中,且他们无论外出任职、考察还是出游山林都喜借宿于寺院,如黄庭坚在元丰五年(1082)深入太和所辖山区考察盐政时一路寄宿于清泉寺、宝石寺、观音院等,在京师为官时则租住于酺池寺。寺院的清远钟声、清幽环境和清净心境都能给文人以别样静谧闲逸的感受,而寺院中不少禅师僧人也是制茶、饮茶、赏茶的高人,《封氏闻见记》中载:“(唐)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唐宋时不少名茶就产于佛区古刹,如北宋的“水月茶”。寺院于是也成为文人饮茶悟禅的绝佳去处。竹林禅悟、寺院佛香就是黄庭坚涉茶诗常提及的内容,数量之多,不胜枚举:“竹林风与日俱斜,细草犹开一两花。天上归来对书客,愧勤僧饭更煎茶。”(《同谢公定携书浴室院汶师置饭作此》) “僧开小槛笼沙界,郁郁参天翠竹丛。……蒲团禅板无人付,茶鼎薰炉与客同。”(《题息轩》)“开径老禅来煮茗,还寻密竹迳中归。”(《赠郑交》)“寒窗对酒听雨雪,夏簟烹茶卧风月。小僧知令不凡材,自扫竹根培老节。富贵于我如浮云,安可一日无此君。人言爱竹有何好,此中难为俗人道。”(《寄题安福李令爱竹堂》)这“难为俗人道”的竹林境界实乃黄庭坚在《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其一中所言:“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静。”竹林之中尘心清静,再焚上一炷香,点上一瓯茶,禅思自然而来,就如大珠慧海禅师于《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下语:“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
读书是宋代文人须臾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黄庭坚言“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他亦在《代书》诗中劝弟仲熊要多读书,并言:“诗书乃宿好,不为蓬生麻。”读书能改善人的气质,可治人之愚,养人之德,益于身心,饮茶亦如是。从唐代于鹄《赠李太守》言“捣茶书院静”,白居易《官舍》“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到宋代苏辙《和子瞻煎茶》“何时茅檐归去炙背读文字,遣儿折取枯竹女煎汤”,再到明代屠隆《考槃余事》“香笺”中说:“坐雨闭窗,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热,香霭馥馥撩人。”自唐以来,饮茶已然成为文人读书的最佳伴侣。黄庭坚的涉茶诗中亦常见茶、书相伴:“儿大诗书女丝麻,公但读书煮春茶。”(《送王郎》)《公益尝茶》里诗人盛赞陈公益能潜心读书“子云窗下草玄经,寒雀争喧户昼扃”,而拜访读书的陈公益时,无需携酒,只需茶饮,“好事应无携酒榼,相过聊欲煮茶瓶”。
纵观黄庭坚涉茶诗,茶助读书的原因体现为几方面:一则如前所述,茶能提神、驱睡,有利于在读书时保持清醒的头脑。
二则饮茶能生津止渴,更利于诵读书籍。古人读书常吟咏出声,《宋史·何基传》中称“读《诗》之法,须扫荡胸次净尽,然后吟哦上下,讽咏从容,使人感发。”黄庭坚曾戏作过一首《考试局与孙元忠博士竹间对窗夜闻元忠诵书声调悲壮戏作竹枝歌三章和之》的诗歌,也提及读书诵读声。读书常吟诵,则易口干舌燥,茶水较普通白水更能生津止渴,如黄庭坚在《次韵奉酬刘景文河上见寄》中说:“想见哦诗煮春茗,向人怀抱绝关防。”在《以双井茶送孔常父》中道:“校经同省并门居,无日不闻公读书。故持茗碗浇舌本,要听六经如贯珠。”
三则饮茶能带来静的状态,茶能清心,心旷神怡,很适合读书时饮用。宋徽宗《大观茶论》:“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冲澹简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即指出茶携山川之灵气,有致静、冲淡之秉性。吉川幸次郎在《宋诗概说》中也说:“茶虽然不能像酒那样令人兴奋,却能给人以宁静的喜悦”,“唐人嗜酒而宋人好茶,不仅是实在的生活习惯,不仅代表着唐诗与宋诗的不同风味;而且也表示着唐宋两代文明一般的差异”。宋型文化的内敛、沉稳在生活趣味上表现为宋人对沉静、舒缓状态的雅趣追求,黄庭坚涉茶诗中写饮茶正体现了这一点。潜心读书恰需要人静、心静,唯静才能有所思,常有所得。陈公益读书,户外鸟雀喧,而他“户昼扃”(《公益尝茶》),是喧闹中取静;“非无车马客,心远境亦静。挽蔬夜雨畦,煮茗寒泉井”(《次韵张询斋中晚春》)则追求的是隐者般的静。可见,茶与读书在静的状态上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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