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青
(西安工程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何为“俗”?《说文解字》解为:“俗,习也。”段玉裁进一步解释为:“习者,数飞也,引申之,凡相效谓之习。”这里的“俗”指的是风俗习惯,《周礼·大宰》云:“礼俗,以驭其民。”郑玄注曰:“礼俗,昏姻、丧纪旧新行也。”《周礼·大司徒》云:“以俗教安,则民不愉。”郑玄注曰:“俗为土地所生习也。作为此种含义的“俗”并没有评价性的含义,正如村上哲见所言,“所谓风俗习惯,就其含义说由于是社会秩序的基础,故表示其意义的‘俗’字当然会被认为不仅不表轻蔑之义,相反应该受到尊重。”“俗”的这层含义还被引申所指大众化、民间化的文化,与代表士大夫阶层的精英雅文化相对应。
东汉刘熙《释名》解释为:“俗,欲也,俗人之所欲也。”这一含义便带有了褒贬的评价色彩。《礼记·曲礼》疏云:“心所贪爱为欲”。《说文》徐注云:“欲者贪欲,欲之言续也,贪而不已。于文,欠名为欲,欠者开口也。”“俗”的这一含义虽然是作为人的评价标准出现的,但是在中国传统美学中,人品与作品的品格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人品高,文品与画品自然高,反之,人品庸俗不堪自然创作不出高雅的艺术作品。因此,对“俗人”的否定与蔑视必然会进入文艺作品的美学评价体系中,使得文艺美学中“俗”的内涵带有了否定与轻蔑的意味。
“俗”的内涵由肯定转向否定,是一个逐渐发展的历史过程,对此村上哲见在《雅俗考》一文中结合大量资料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认为,后人将“俗”视为“反价值的、否定性的评价,有时尚带有嘲骂的意味”,但是在先秦时期,这种否定、嘲骂的含义却“几乎没有,或者即使有的话,也可以说极为淡薄”。
至汉代王充,其《论衡》中有多处提及“俗人”, 在《论衡·四讳》篇中将“雅人”与“俗人”作为两个完全对立的概念提出。王充在文中记载了关于齐相田婴与其子田文的故事。田文由于出生的时间而被世俗忌讳,认为这个时间出生的孩子会杀害父母,王充认为田婴听信世俗忌讳,而田文则不避讳言,因此田婴为“俗父”,而田文为“雅子”。这样的“雅人”能够对世事有着独立的认知和见解,不会不辨是非盲从于世俗,体现出不畏世俗的勇气和人格力量,这也正体现了王充愤世嫉俗的战斗精神。而“俗士”则与这种独立精神恰恰相反,他们对世俗的是非虚实没有独立的见解,往往随波逐流,沾染上许多庸俗陈腐的习气,成为王充鄙视的对象。这就使雅俗之间呈现出对立,“俗”也带有了否定与轻蔑的含义。
魏晋南北朝时期,“俗”的轻蔑意味“忽然变得明确且普遍起来”,“俗人”“俗士”“俗物”等词“明显带有轻蔑之义屡被使用”,并且在人物品评中频繁出现“超俗”“拔俗”“跨俗”“绝俗”“去俗”等诸如此类的语汇,体现出六朝文人的“贵族”属性。由此可见,“俗”的内涵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着变化。在宋代词论中也涉及到了“俗”这一范畴,词论中的“俗”又有着怎样的意义所指呢?
宋代是一个尚雅黜俗的时代,苏轼《于潜僧绿筠轩》一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黄庭坚亦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书嵇叔夜诗与侄 》)在宋人的言论中,“俗”主要有两层意义所指:一是作为审美价值判断意义的“俗”,是宋人所要避忌的,有着明确的褒贬倾向;另一个则是用来指较为客观的事物类别,如“俗事”“俗语”等。王安石尝言:“世间好言语,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又如苏轼、黄庭坚等人所倡“以俗为雅”,以“俗事”“俚语”入诗,这里的“俗”并无褒贬之意,因此必须要将两者意义所指加以区分。就美学意义而言,村上哲见认为由于宋代“自视甚高的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增长”,导致“俗”的“轻蔑与否定意义”加强,这虽然是以中国古代的整体历史进程为研究对象做出的结论,但是仅就宋代词学中“俗”的美学内涵而言,从北宋至南宋同样显示出这一变化(否定意义的逐步强化)。
北宋前期较早在词论中以“俗”论词的是苏轼与陈师道,两人都是围绕着柳永词的雅俗展开的。
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陈师道《后山诗话》)
两段文字都是围绕着柳永词作的“俗”展开的,这两则材料也经常被论者引用,用来作为柳永词被否定批判的证据以及有关柳词美学风格的论述。那么这里的“俗”究竟指的什么?真的如许多论者所言带有鲜明的否定色彩吗?我们不妨将视野放宽,先来解析一下苏轼与陈师道对“俗”的理解和态度。
“俗”是一个带鲜明阶层性色彩的概念,文人代表着“雅”,“平民”代表着“俗”,士大夫文化为“雅”文化,而民间文化则为“俗”。而在北宋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士大夫阶层中,他们所否定的“俗”主要是“士俗”,是混迹于文人圈子,但品行庸俗、学识浅薄的文人,而非平民大众。相反,他们对民间文化采取非常宽容的态度,不但没有轻视,反而对“俚语”“俗语”加以借鉴,“以俗为雅”,显示出对民间俗文化包容的态度。
最早提出“以俗为雅”诗学主张的是宋初诗人梅尧臣,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梅尧臣对“不用陈语常谈”的“闽士好诗者”说:“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耳。”在这一诗学思想指导下,梅尧臣将饭后拉肚子、入厕见蛆虫、喝茶肚子响等一些俗人俗事作为诗歌题材,虽然有些作品缺乏美感,但体现出了一种大胆的创新精神。“以俗为雅”的诗学思想被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人所继承。苏轼在《题柳子厚诗》中有言:“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黄庭坚亦云:“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兵法。”(《再次韵杨明叔序》)这里的“俗”有两层美学内涵:一是指诗歌中大量出现表现俗人、俗事和俗物的内容,如日常起居、饮食,甚至一些丑陋的事物都成为诗料,“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一),苏轼的这首作品竟然将牛粪写入诗歌中,大俗之中却体现出乡村生活的自然质朴之风;另一层内涵指的是诗歌语言的俗化,将俗字、俚字熔铸于诗,“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不怕飞蚊如立豹”(苏轼《次韵孙秘丞见赠》),“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香”(苏轼《发广州》),其中“立豹”“软饱”“黑甜”等即为宋时俚语,苏轼大胆将其熔铸于诗,新奇而形象。
就创作而言,“俗”的否定意义主要是指用惯了的陈词滥调。宋人有着极强的创新意识,他们致力于在唐诗所达到的高峰之外另辟天地,因此那些曾经被视为“雅”的,一旦被运用熟烂,也就被认为是“俗”了。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有言:“郑谷《雪》诗,如‘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人皆以为奇崛,而不知其气象浅俗也。东坡以谓此小学中教童蒙诗,可谓知言矣。”这一语言意境在诗歌中太为常见,以至于没有任何新意可以引起人的兴趣,因此苏轼认为其“俗”,而将一些诗歌中从未出现的俗语俚语写入作品,反而呈现出新奇的艺术效果,令人为之眼前一亮,才是不俗之作。同样,黄庭坚言“宁律不协,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题意可诗后》),陈师道言“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俗”与“僻”相对应,指的是“流俗所用惯、用烂了的形式技巧或语言风格,还有那些‘陈词滥调’”。
由此可见,苏轼与陈师道所提到的“俗”,当其内涵为平民化、民间化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否定,而“俗”的明确否定意义主要在于两点:一是“士俗”,人品庸俗,学识浅薄;一是“烂俗”,指的是没有新意的陈词滥调。结合这一思想,我们再来看这两段论词文字。
这两段文字都提到“俗”,前者言“曲俗”,后者言“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均是单纯围绕作品展开,没有涉及到人品问题。那么柳永词是否俗在“陈词滥调”上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柳永在乐曲、语言以及表现形式、题材内容等方面都有着独具风格的创新,而不是一味遵循,而柳永之所以遭到诟病,同样是因为他的这些“新意”。可见,“烂俗”并非其内涵所在。那么这里的“俗”究竟指什么呢?我们结合上下文语境来具体分析。
东坡论词只有一个“俗”字,没有“卑俗”“鄙俗”等词语的内涵所指鲜明,那么我们只有结合具体语境来分析“俗”的内涵。苏轼言“世言柳耆卿曲俗”,所谓“世言”并不是指整个社会阶层,而是指士大夫阶层,因为平民阶层不但不会认为柳永词“俗”,反而认为其人其词是风雅的代表。罗烨赞柳永及其词云:“其为人仙风道骨,倜傥不羁,傲睨王侯,意尚豪放,花前月下,随意遣词,移宫换羽,词名由是盛传天下不朽。”徐度《却扫编》中记载的一个故事将不同社会阶层对柳词的评价巨大差异形象展现。
耆卿以歌词显名于仁宗朝,官为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之智海院,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
由此可见,认为柳永词“俗”的是士大夫阶层,而民间对柳永词的评价与之大相径庭。因此,苏轼这里所说的“世言”指的是士大夫精英文化阶层,他们对柳永词的评价为“俗”,并且“俗”对应的是体现士大夫审美趣味的文雅唐诗,所以“俗”在这里的意义具有阶层性的色彩,主要是指柳永词中充满着平民化的世俗气息,是对立于士大夫雅文化的平民文化。
陈师道评柳词曰“骫骳从俗”, 指的是柳永词曲意迎合大众的口味,因此受到世人追捧,“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曲意迎合”,说明柳永的词所呈现“俗”味并非是词人主体最为自然真实的抒发与表现,这便涉及到了作者的身份问题。“假如柳永只是个活跃于《东京梦华录》中所见勾栏瓦舍里的词人,无论其如何‘尘下’,晏殊也不会在意。刘克庄讥笑柳‘有教坊丁大使意’。‘丁大使’必定俗,然而无人追究,倒是只有其‘意’的柳三变惊动了士人卿相。原因很简单,柳出身世宦之家,本人也是士大夫队伍中的一员,理应拔俗,却将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同一条板凳上‘伴伊坐’,这就立场尽失了。”陈师道言柳词曲意迎合,正是认为柳永的身份应该属于士大夫阶层,本该表现精英文化的审美趣味,却放低身价去迎合低层次的文化趣味,所以表示出一些不满。这里的“俗”依然带有鲜明的阶层性,指的是平民文化。
根据诗学思想中“俗”的美学内涵,再结合苏轼与陈师道对柳永词的评论, 我们可以感受到北宋词学中“俗”的内涵指的是大众化、平民化的美学风格,主要是凸显着阶层性的较为宽泛的意义所指。作为文人士大夫的代表,苏轼与陈师道对这一美学风格虽然不赞赏,但其批判态度也并不鲜明。对于“俗”的这一内涵,北宋文人体现出“包容”的态度,究其根源正在于宋代文人阶层的变化。
柳永“骫骳从俗”的词作不但“天下咏之”,还传至“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歌之再三”,可见“不仅柳永‘从俗’,而且整个朝野皆有‘从俗’之嫌疑”。北宋士大夫阶层对“俗”的接受与宽容正在于其阶层构成的重大转变。在宋代,科举制度的成熟与规范使得大量世俗地主甚至平民阶层可以通过不问出身的考试进入统治集团内部,这就导致社会阶层发生重大变化,“士族地主势力之消逝,庶族地主之繁兴”。这就使得新兴的士大夫阶层带有平民气息。
士阶层身份使得北宋词论家在论及“俗”的时候虽然明确意识到这是与精英雅文化相对立的、相对层次低的一种美学趣味,但是其批判性与南宋词论相比要温和的多。
时至南宋,随着“复雅”呼声的高涨,南宋词论中“俗”的否定性内涵进一步深化。与北宋时期对“俗”宽容态度相比,南宋文人则“嫉俗如仇”,对“俗”的蔑视与否定不留余地。北宋词论中“俗”的内涵比较单纯,主要是带有阶层性的泛指意义,而南宋时期词论中“俗”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涉及到乐曲之俗、人品之俗以及作品之俗。
乐有雅郑,孔子《论语·阳货》云:“恶郑声之乱雅乐。”雅郑之别,即是雅俗之别。词与音乐关系密切,因此,乐之雅俗自然会成为词论中论及的一个重点。南宋文人对词乐之雅俗尤其关注,王灼论词立足于儒家“雅正”美学观,“中正则雅,多哇则郑”,王念孙《读书杂志·法言》解释为:“多哇者,淫声繁越也……多,读为哆。哆,邪也……哆与多古字通……多、哇,皆邪也。中,亦正也。正则雅,邪则郑。多哇与中正,正相反也。”南宋词论中的“俗乐”主要指的是胡乐以及充满市井气息的教坊乐。
鲖阳居士在《复雅歌词序略》中有言:“更五胡之乱,北方分裂,元魏、高齐、宇文氏之国,咸以戎狄强种,雄踞中夏,故其讴谣,淆杂华夷,噍杀急促,鄙俚俗下,无复节奏,而古乐府之声律不传。”鲖阳居士以中原古乐为“雅音”“正声”,而将“夷音”视为“鄙俚俗下”,立足于儒家“雅正”美学观,对少数民族的音乐进行鲜明的批判和否定,这里的“俗”已经不再是温和的平民化大众化的内涵,而是融入了尖锐的民族性的批判。其所言“鄙俚俗下”之“俗”并非强调士大夫文化与平民文化的对立,而是带有鲜明的“华夷之辨”的色彩,将少数民族的“胡乐”与国之兴亡相联系,体现出南宋时期民族矛盾的进一步深化。赵晓岚曾对这一思想有过很好的解读和阐释:“鲖阳居士所代表的当时宋代士人对胡乐的鄙视排斥意识似乎并不合理,但为何引起南宋士人如此大的反响?且不说一时间以‘雅’名集者不计其数,而且从那时起直至宋末元初,整个词坛、乐坛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复雅思潮。这就要从民族意识的角度来解释了。”因此,“俗”在这里的内涵具有鲜明的民族意识,关系到民族的兴亡与气节,自然对其的否定批判呈现出“尖锐性”。
南宋词论中乐之“俗”的另一所指是教坊乐。《碧鸡漫志》云:“古者歌工、乐工皆非庸人……今有过钧容班教坊者,问曰:‘某宜何歌。’必曰:‘汝宜唱田中行、曹元宠小令。’”《乐府指迷》云:“施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澹。间有些俗气,盖亦渐染教坊之习故也。”南宋的教坊乐与市井相结合,带有了浓厚的市井气息,这与宋代教坊体制的变迁息息相关。“本朝增为东西两教坊,又别有化成殿钧容班。中兴以来亦有之。绍兴末。台臣王十鹏上章省罢之。后有名伶达伎,皆留充德寿宫使臣,自余多隶临安府衙前乐。今虽有教坊之名,隶属修内司教乐所,然遇大晏等,每差衙前乐权充之,不足则又雇市人。近年衙前乐已无教坊旧人,多是市井歧路之辈。欲责其知音晓乐,恐难必也。”体制的变迁使得教坊乐与市井乐的融合进一步深化,教坊乐也成为“俗”的代表,成为雅乐的对立面。
北宋词论言“俗”主要是针对作品本身而言,并没有涉及到人品雅俗的评判,而南宋词论中的“俗”已经深入到对人品行的否定。词论中的俗人有两种,一种是词作者俗,一种是欣赏者俗。两者的“俗”体现在文化修养、艺术修养的缺乏,以及市民化的庸俗情趣,并不涉及道德人品。
就词作者而言,吴曾在《能改斋词话》中说:“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长命女云:‘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其后有人以词改为雨中花云:‘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得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留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味冯工之词典雅丰荣,虽置在古乐府,可以无愧。一遭俗子窜易,不惟句意重复,而鄙恶甚矣。”这里的“俗子”之“俗”有两层含义:一是指的是文化修养与艺术修养浅薄庸俗的词人,文艺修养不高自然创作不出艺术水平高的词作,只能是“句意重复”;另一层含义指的是词人庸俗的市井情味。词中所表现出的五个理想愿望体现出庸俗趣味,因此“鄙恶甚矣”。
读者中亦有“俗子”,胡仔认为柳永词之所以能够获得广泛的传播,正在于“直以言多尽俗,俗子易悦故也”,这里“俗子”王灼称之为“不知书者尤好之”,指的是那些缺乏文化素养的庸俗欣赏者,在宋代这样一个讲求学养的时代,文化素养的缺乏会令士大夫阶层极为轻视,因此,此处的“俗”带有鲜明的轻蔑与否定色彩。
宋代士大夫阶层批判柳永词“俗”,北宋士大夫文人对柳永的不满主要集中在其作品上,并没有表现出对其人品的不满,其态度并不激切,较为温和。而南宋词论家论词上升至人物品行的高度,对柳永人品的否定呈现出激烈的态度。胡仔在《苕溪渔隐词话》中以激切的言论将柳永作为反面教材,成为“士君子”引以为戒的对象,“小有才而无德以将之,亦士君子所宜戒也。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柳永人品如此不堪,其词自然也是低下浅薄之作。过于激切的观点往往充满着主观的情感判断,缺乏对评判对象客观而全面的分析,将一点不足放大,以偏概全,有失公允。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柳永的人品受到指责,称其“薄于操行”而且“无德”,但是评论家却没有以“俗”论柳永的人品,可见,宋人所认为的“俗人”并不涉及道德人品,主要指的是主体文化修养与艺术修养的缺乏以及主体的世俗情味。
南宋词论中论中所言“俗词”之“俗”同样体现了词作的世俗风格气息,其中尤为凸显对词作语言运用的强调,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是指词作语言沿用陈词俗套缺乏创新,二是指词中运用鄙俗语、市井语以及用字太露。
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评柳词曰:“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该洽……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他评柳永词“浅近卑俗”,这里的“俗”有着强烈的否定意味,言其词低劣庸俗,主要是指词作内容所体现出的是市民阶层充满世俗气息的情调特征,这种情调在正统士大夫文人看来是多么“声态可憎”,因此认为只有缺乏文化修养的庸俗之人才会喜欢这样的作品。然而对于柳永的“俗词”并不能一概否定,不可否认他的少数艳情词确实体现出庸俗低下的格调,但是在词集中所占比例非常少,他词中“俗”的更多表现在于鲜明的市井气息与平民气息,如被晏殊轻视的《定风波》(自春来)一词:“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表现出平民女子对幸福的追求与向往,具有现实意义与时代气息,是词学发展中的一大进步。而王灼对柳永词的评价显然不够公正客观,存在偏见,这也正体现出南宋词学“复雅”思潮的影响与儒家思想的回归。而陈师道在言柳永词“俗”时并没有这样强烈的鄙夷贬低意味,否则不会言及帝王对柳词的喜爱,从中可以看到时代思潮的变迁以及对词学理论所产生的影响。
王灼又言:“歌曲自唐虞三代以前,秦汉以后皆有,造语险易,则无定法。令必以‘斜阳芳草’‘淡烟细雨’绳墨后来作者,愚甚矣。故曰,不知书者,尤好耆卿。”“斜阳芳草”“淡烟细雨”虽未为好语言,但是运用过多便渐成俗套,因此,王灼所言“俗词”便有了语言俗滥不求创新的内涵所指。
南宋词论中“俗词”的含义进一步具体化表现在对词作的语言的美学规范,这与南宋对词艺研究的深入、细化相关,这一点在沈义父的《乐府指迷》有着较为集中的体现:“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的词自然“俗”,这种“俗”主要体现在“下语用字”上。那么怎样的“下语用字”才是“俗”呢?
沈义父论作词之法时说:“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无深长之味。”评柳词有云:“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协,句法亦多有好处。然未免有鄙俗语。” 又言“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忽有一两句市井句,可惜”。沈义父所说的“俗”有三层含义:一是指“市井语”“鄙俗语”在词中的运用;二是指“用字太露”;三是指语句颠倒重复。北宋论诗尚追求“化俗为雅”,并不避讳诗文中充满民间色彩的俚语、俗语,而在南宋词人这里,这些俚语、俗语被认为是不可触及的雷区,被置于完全否定的地位,正如陈廷焯所言:“北宋间有俚词,间有伉语;南宋则一归纯正,此北宋不及南宋处。”这种追求“纯雅”的词学思想对语言提出了更加纯粹的要求,因此,孙惟信全词中虽然只有一句诸如“银屏下,争信有人,真个病也天天”此类的市井俗语俗句,都无法见容于南宋词人的眼中,连呼“可惜”。用字太露也是语言“俗”的表现。《乐府指迷》论作词结句时指出清真词的轻露之处:“或以情结尾亦好。往往轻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又云:‘梦魂凝想鸳侣’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即是指清真词的这两个结句用字太露,“露则直突无深长之味”,表达过于直率,缺乏含蓄委婉的韵味。语句的颠倒重复是词作的又一俗病,“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如《花心动》一词,人目之为一年景。又一词之中,颠倒重复,如《曲游春》云:‘脸薄难藏泪。’过云:‘哭得浑无气力。’结又云:‘满袖啼红。’如此甚多,乃大病也”。对于如何医治俗病,沈义父也开出有效的药方,要求从唐诗中寻找不俗语句,采而用之。这一方法对于保持词的“纯雅”之美却有疗效,然而于北宋词相比,其语言却缺乏了创新性和自然的活力,这也是造成两宋词风格差异的重要因素。总之,沈义父所言“俗”结合了宋词美学特征,使其内涵更为具体化,显示出宋代词论家对词体美学特征认识的深入,“俗”也成为宋词创作所要治愈重要“病患”之一。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宋代词学中的“俗”在北宋时期主要指的是与士大夫精英阶层审美相对应的平民化、大众化的美学追求,其否定色彩较为温和。随着南宋“崇雅”思想的兴盛,南宋词学中对“俗”的否定与批判愈加强烈,其内涵涉及到乐曲、人品、作品等多个方面,与南宋词学中的“雅”范畴一样,南宋词学中对“俗”的解读与阐述也与词体自身美学特征相结合而变得更加具体,其中作品之俗是其中论述的重心所在。
总体而言,宋代词论中“俗”的美学内涵呈现出了两个显著变化,一个是从北宋到南宋,词论中“俗”之内涵否定意义的渐趋深化,另一个变化则是“俗”的内涵也渐渐和宋词美学特征相融合,呈现出“词性”的特征,推动了其美学内涵的具体化、丰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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