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恋歌”
——论彭荆风20世纪50年代的小说创作

2018-11-13 02:53宋家宏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恋歌解放军少数民族

宋家宏

20世纪50年代,是彭荆风文学创作的起步期,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成名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里,他度过了他的青春期,完成了成长礼。他与一批部队的年轻作家公刘、白桦等一起,形成了“云南军旅作家群”,也有人称他们为“新边塞派”。他们所创作的作品,以美丽、神奇的云南边地为背景,抒写边防军人与边疆少数民族建立的鱼水之情,边地少数民族翻身解放喜悦,他们对新生活的向往,现实主义中隐含着浪漫的色彩,一时名满天下,成就了云南当代文学最初的辉煌。彭荆风作为这个群体中的重要成员,写下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迎来了他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小说、散文、新闻特写、电影剧本都有涉猎,小说的成名作《当芦笙吹响的时候》正是这个时期发表的。这些创作几乎奠定了他一生的文学创作理想: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人道主义精神,平等与爱与美的追求。

一、战火硝烟中从军

1949年6月,在解放战争的炮火声中,彭荆风从江西投笔从戎,参加了挥戈解放大西南的陈赓兵团,并进入二野军政大学四分校学习,这一年他不到20岁。也就在这年的7月,他在《江西日报》发表了从军后的第一篇散文《老乡们笑裂了嘴》。8月,在炮火硝烟中,他随军跨越江西、广东、广西、贵州、云南,步行三千公里,参加了解放大西南的战役,于1950年3月进驻昆明。他在回忆军大生活的散文《旧州的除夕》中,生动地记录了他们的艰苦生活,晚上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过夜,躺下去连稻草也没有,甚至露宿于山野;除夕之夜不仅没有肉食,连蔬菜也没有,一匙盐水拌饭就当作年夜饭,但是这些学生兵士气高昂,行军途中情绪乐观。目睹军大的校长陈赓司令坐着吉普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他们都欢呼起来。旅途艰苦,却走得欢欣。陈赓将军正指挥部队横扫千军如卷席,必胜的信心鼓舞着战士们。这一段艰苦而充满乐观主义的军校生活,虽然时间不长,却为彭荆风一生从容应对各种艰难困苦奠定了初步的基础,在任何困境之中他总是乐观地面对未来,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彭荆风随军征战到昆明后,从此他与云南结下了大半个世纪的情缘,与文学结下了难分难解的情缘。编辑,作家是他的身份,他一辈子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云南部队的一员,军旅作家的身份与他结伴一生。最初他是一位编辑。1950年5月,他担任了军大云南分校二总队的宣传股工作员,他的工作主要是编辑油印小报《学习》,同时在《云南日报》《正义报》等报刊发表书评、影评。1950年从夏天直到冬天,彭荆风参与了对国民党起义军官的教育工作,这为他后来的一些作品提供了帮助。1952年2月,彭荆风被调入第四兵团兼云南军区政治文化部任《文艺生活》月刊编辑。这是一份比油印小报《学习》更为专业的杂志,它与文学创作有了更为密切的关系。彭荆风在这里文学创作也有了明显的进步,他过去写的是散文,在这里,他开始写小说了,《在地震中》《控诉》是这时的作品。可以说这是彭荆风的小说初试笔,结构、语言都较为稚嫩。他还发表了独幕话剧《我的好儿子》。

如果生活不发生变化,彭荆风会不会一辈子成为一位好编辑,而与著名作家相距甚远呢?还真不好说。以他对工作的认真和踏实精神,以他的勤奋好学,他成为一名好编辑是毫无疑问的,但长久的办公室生活,他难以写出好作品也几乎是可以肯定的。纵观彭荆风一生的创作,他不是一个靠想象就可以写作的人,他的才华不在于想象力的丰沛,而在于写实功力的扎实。他的作品也充满着浪漫的情思,但想象,只是他文学创作的辅助要素。

历史、生活成就了他。

1952年5月,由于政治文化部人事变动,《文艺生活》停刊,彭荆风坚决要求下连队,先下到玉溪的部队,再要求到最边远的部队去。他背着行李,走过了普洱,走过了澜沧,走进了卡佤山,在基层连队一沉就是三年。他参加了解放西盟佤族地区的战斗,随同先遣连首先进入西盟,他是中国作家中第一个走进佤族寨子的作家。为巩固边防,保护少数民族人民的生命安全,他投身于边防部队的剿匪斗争。他和战友们一起从事党和政府的民族工作,为云南的少数民族做了很多事情,如大黑山上的第一所民族小学就是彭荆风办起来的。他结交了不少兄弟民族朋友,熟悉了这些民族的风土人情和独特的生活习惯。作为一个青年文学爱好者,他一头扎进生活的深层,火热的斗争生活吸引着他,为他所热爱的文学创作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冯牧,这位优秀的作家、评论家,更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工作组织者,他是推动“云南军旅作家群”形成的核心人物、领军人物。在文学领域,可以说他爱才如命,他以自己的慧眼发现人才,能在一个作者的萌芽状态就看到这个人文学上的可能性,及时地给予鼓励和引导。有的作家自己都还没有认识到自己在文学上的潜质,更没有文学的理想时,冯牧就发现了他。云南的许多作家都曾深情地回忆过冯牧对自己成长的帮助。冯牧接掌部队文化部副部长之职后,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汇集文艺创作人才。

冯牧与彭荆风已有交往,彭荆风已经去了边防连队,冯牧却没有忘记他。在冯牧所列的“重点作者”名单中,有彭荆风的名字。冯牧并托人带信给彭荆风,要他挤时间写作品。彭荆风没有辜负冯牧的期望,同时也是火热的生活在激动着他的创作热情,他在频繁的战斗间隙,在繁杂的民族工作之余,坚持不懈,断断续续挤时间写作。1953年3月他发表了短篇小说《倮黑小民兵》,1954年3月发表了短篇小说《当芦笙吹响的时候》,还有一些散文作品。《当芦笙吹响的时候》后来被改编为电影《芦笙恋歌》,这是彭荆风的成名作,也是云南军旅小说的代表作,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至今,西盟佤山的歌手们仍然传唱着《芦笙恋歌》的插曲《婚誓》。这部由小说作者自己参与改编的电影已经成为中国电影的红色经典。

1953年冬天举办的云南、贵州、四川、西藏、西康五省区部队“文艺大检阅”,云南部队文艺创作大放异彩,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就。冯牧却在思考如何更深入地推进创作?他决定组织一批作家深入边疆,一边读书,一边了解边地斗争,一边写作,这就是后来被称为云南军旅作家一次壮举的“千里走边疆”。

千里走边疆,从哪里走?去哪里?是彭荆风向冯牧建议:经普洱、西双版纳、澜沧、去往西盟佤山,再考虑转往滇西。彭荆风对这里已经有相当的生活积累,他向冯牧介绍了对敌斗争情况,边地的风土人情。引起了冯牧浓厚的兴趣。1954年3月,由冯牧带队,彭荆风做向导,一行十一人开始了“千里走边疆”的壮举。走,艰苦的行走与勤奋的阅读、讨论、写作融为一体,翻山越岭,边防哨所,竹楼傣家,他们用一双脚走进了生活的深处,领会了生活的激情;读,他们边走边读书,作为前行者、领军人物的冯牧给他们介绍了必读的好书,指点着他们的阅读;写,在茅屋里,在篝火边,油灯下,他们不断地写对生活的发现;讨论成为行走与休息时重要的而又随意的轻松的行为,有所感就无拘无束地讨论。事实证明,这种延续了中国古代文人奉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方式,是成功的方式。在“千里走边疆”的过程中,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作家作品,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一道亮丽的风景,其中一些作家作品进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至今影响深远。

“千里走边疆”,彭荆风收获的不仅是小说创作,他的短篇小说《边塞学校》就是在行走的过程中写作,未写完即被冯牧看到,给予鼓励,写完后修改,并经冯牧推荐发表;更重要的是,彭荆风更加坚定了生活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这一理念。三年沉入边防连队,使他的文学创作走向新的天地,写出了成名作,千里走边疆,与冯牧和其他战友的亲密接触,行走、阅读与写作融为一体,更开阔了他的创作视野。之后,在创作中要忠于生活,要深入生活成为他一生奉行的宗旨,即使想象也不能违反生活的逻辑,对一些人在创作中胡编乱造的现象,彭荆风更是深恶痛绝,毫不留情地给予批评。

从1950年到1957年,是彭荆风文学创作的“边地恋歌”时期,他深情地唱出了他对边疆少数民族人民的热爱,对边防军人的礼赞。在他的作品中,共和国的云南边疆尽管还有蒋军残部的骚扰,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但边疆军民正在筑起钢铁长城,在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战斗中他们共同培育起了鱼水深情。共和国的边疆正迎来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霞光万丈,他的内心也充满了阳光。不到七年的时间,他写下20余篇小说,出版了三部小说集,与人合著了两部电影文学剧本,还发表了一批散文、报告文学作品。

二、边地军民鱼水情

歌颂守卫边疆的士兵,同时歌唱边地军人与边疆少数民族人民的军民鱼水情,是彭荆风这一时期创作的重要内容。三年多的边防哨所生活,以后又经历了千里走边疆,他耳闻目睹了许多边防战士戍边卫国的故事,也亲历了剿匪征战的炮火。在生与死的战斗考验中,作为一名边防军人,他不能不拿起笔来歌颂自己的战友,写下他们平凡而又感人的壮举。读过彭荆风这一时期的作品,你又会发现,彭荆风在歌颂边防军人的时候,他把笔墨更多地放在了边防军人与当地少数民族在战火中建立起深厚友谊的过程,放在了军民鱼水情方面,没有一篇小说是单纯地写边防军人的英雄故事。

这是为什么?这是云南边防特殊的地理与人文环境的必然,也是云南边防地区翻天覆地变化的真实描写。云南边防任何区域都不是孤立的边防哨所,不是海岛之上,雪山之巅,边防军人与当地少数民族群众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水乳交融血肉相连,他们共同守卫着自己的国境线。解放军所到之处,不久就会建立起由少数民族人民群众构成的联防队,和解放军一起追剿残匪,保卫村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人民群众长期以来受历代统治者的欺压,大汉族主义者们从未平等地对待过边疆少数民族,从称呼到行为都把他们当作化外之民,当作异类,极端歧视。蒋军残部在败退的过程中,也延续了这一理念,败军之勇对少数民族更为残暴。是人民解放军的到来,使得边疆少数民族人民得到了真正的翻身解放,他们被平等地当作人看待了,他们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精神上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愉悦,他们的天空阴霾散去,看见了太阳。因此他们对人民解放军充满了感激之情,从解放军的身上,他们理解了共产党,他们要感谢毛主席。这是建国初期边疆少数人民群众极为真实而动人的感情。

边防军人与边疆少数民族的鱼水深情,首先是他们在保卫边疆的共同战斗中,用鲜血凝结而成的。《佧佤部落的火把》写蒋军残部对佤山工作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突然袭击,解放军十几个战士苦战一天一夜,只有两位战士身负重伤,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却又在黑夜里摔下了悬崖。小说中的“我”被佤族岩丙大爹所救。之后岩丙大爹为了掩护伤员顺利渡河,他燃起火把引开敌人,最后英勇牺牲。几个月后,部队浩浩荡荡向佤山进发,“我”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仍然怀着对敌人的巨大仇恨参加了战斗。在解放佤山的战斗中,虽然岩丙大爹的火把熄灭了,千百根火把却举了起来,把满山遍野都照亮了,那是佤族人民为解放军点燃的,佤山重新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小说中的火把充满了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浪漫色彩,却又深深地扎根于现实主义的创作基础之上,它是边疆军民共同战斗生活的写照。

彭荆风用他的笔写下了边防军人的风采,更写下了边疆少数民族人民群众对解放军的深情厚谊。《第六个纪念章》既写出了英雄连长赵保才的边防军人风采,更写出了解放军和佤族人民的鱼水深情。赵保才崭新的绿军装上整整齐齐地佩戴着一排五颜六色的纪念章,有解放华北的、淮海的、渡江的、中南的,还有西南的,一数有五枚。但听说他有六枚纪念章,每一枚都记载着一段不平凡的故事。这第六枚纪念章在哪呢?小说中的我要求赵保才连长讲述自己的故事,“我应该设法把你们保卫祖国的功绩告诉人们。”赵保才连长却说:“你说得对,是应该把我们战士对祖国的忠诚告诉人们,可是也应该让人们了解边疆的人民是在自发的支援咱们。”由此,赵保才连长向小说中的我讲述了他们在进军佤山的战斗中,遵守党的民族政策,维护并建设民族团结的故事,他们既要攻打寨子,消灭匪徒,又不能与佤族群众发生冲突,引起还不明真相的佤族人民群众的误会。赵保才连长负伤了也不能随意进入佤族群众的屋子里去,他们还不了解放军。并且,按佤族的风俗,负伤的人抬进屋里不吉利。但是当佤族父女慢慢知道解放军是为了打侵害他们的“蟊贼”负伤的,他们把负伤的赵连长抬进了屋并且安置在自己的床上。赵连长得到了佤族父女的及时而热心的救治,他把伤疤看成是自己的第六枚纪念章,赵连长说:“这是我的解放佤山的纪念章。”它记载了佤族人民善良的人性,只要你真心为他们付出,他们也会以真情对待你;它记载了边疆军民之间的亲密友谊,也记下了佧佤人对人民军队的希望。

除战火中用鲜血凝结的军民鱼水情外,彭荆风更多的笔墨写下了在日常的生活中,解放军始终如一地为边疆少数民族服务,为边疆少数民族人民带来现代文明,带来新的生活理念,一步一步地推进边疆少数民族的发展。他们既是保卫边防的战斗队,也是做党的民族工作的工作队。《冬夜》说的是佤山岩角的妻子早产,大出血。这在佤族人的历史上只有死路一条,多少年来有多少健壮的佤族妇女和她们的孩子都是在早产中送掉性命的。岩角的母亲也是在他四岁那年死于早产的。佤山缺医少药,代代相续,人的生命与动物相差无几。岩角的妻子早产,却有了解放军的求助,他们连夜送岩角的妻子到县民族医院救治,并且为她输血。岩角亲眼看到了解放军对边疆少数民族的关爱,看到了这些穿白衣服的被称为医生的汉人比鬼神、比“莫八”都有本事。他的妻子得救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佤族人告别了苦难,走向了幸福的新生活,他恭恭敬敬地向解放军行了一个举手礼。

解放军的边防军人在武装保卫边疆的同时,做好党的民族工作,已经成这支军队自觉的行为,不仅用他们的力量及时地帮助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改变缺医少药的状况,他们更着眼于长远的发展,帮助他们学习文化知识,推动现代文明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生根开花,以使他们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边塞学校》是通过一个边防军人的口述,讲述了他们在卡马寨为拉祜族人办起了有史以来第一所学校,让这里的拉祜孩子成为他们从祖先到现在的第一批读书人的故事。解放军排长王双柱在追剿敌人的战斗中负伤,受到寨子里拉祜人的热情款待,他看到了拉祜族人对文化的渴望,孩子们拿着一本部队带来的早已被撕烂了的《人民画报》学着部队同志的神态一本正经地“读”,可是他们祖祖辈辈过得却是刻痕记事的日子,一根柱子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刀痕,也留下了他们与汉族人不平等的事实。部队在追击敌人战斗的间隙想到要为拉祜人办一所学校,却苦于没有老师,也没有教室等条件,王双柱勇敢地担起了这一重任,他克服自身文化水平也不够的困难,借养伤的机会为拉祜族卡马寨办起了第一所学校。

这篇小说显然有着作家彭荆风自己在佤山为佤族人办起第一所学校的生活原型作为基础。他写出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军人与旧军人的本质区别,他们不仅在战场上有英勇献身的精神,在守卫边疆的岁月里,他们还要做民族工作,真心实意地帮助边疆少数民族走向新生活;他们不仅要完成守卫边疆的军事任务,还担负起传播现代文明,建设边疆的任务,这是人民解放军建立并延续至今的光荣传统。

千百年来饱受民族歧视和统治者欺压的边疆少数民族人民,在得到解放军和工作队真心实意地帮助之后,他们的感激之情喷薄而出,他们坚定地与解放军一起投入到保卫边疆的战斗中去,不惜流血牺牲。在解放军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会以最大的热情帮助解放军,像亲人一样地对待自己的大军同志。浓浓的军民鱼水情流淌在边疆的山山水水之间。彭荆风用他的笔写下了真实反映这些生活的动人故事。《边塞亲人》则写出拉祜族人像亲人一样地照顾生病的解放军,不惜破除旧习俗的故事,这是写边疆军民鱼水情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说。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小说中的“我”随部队剿匪的战斗中不幸染上了流行性感冒,病情严重,部队只好把他安置在一个熟识的拉祜族石老大妈家,就匆匆前进了。纯朴的拉祜族人热情地接待了为他们的幸福而战斗的人。就在战士养伤期间,石大妈的独生女儿娜朵要和扎努结婚了。伤病员在寨子里养伤,有人要结婚,这按老规矩旧风俗是不吉利的,会给新婚夫妇带来灾难,给寨子里的人带来灾祸。老人要维护风俗,让石大妈家送走大军同志,石大妈和年轻人们却不愿意,他们要留下大军同志,像亲人一样地对待他。他们瞒着战士在寨子里的空坪上开会争吵,双方相持不下,娜朵和扎努宁愿推迟婚期也不愿送走大军同志。养伤的战士得知真情后,他要遵守拉祜族的风俗,自己带着病悄悄地离开了寨子,结果晕倒在半路上。石大妈带着女儿和寨子里的年轻人找回了他,石大妈说:“你是为我们拉祜人打过仗,流过血的人,我们哪里舍得你走出寨子呵!”固执己见的双保长爷也改变了看法,表示不要那样的老规矩了。这篇小说在写边疆军民鱼水情深的主题时,不自觉地描写了边地少数民族的风俗民情,成为小说的背景。这些风俗风情的描写深深地吸引了当时的内地读者,成为小说艺术魅力的一部分。彭荆风与他的作家战友们对云南边疆风情的描写大抵如此,与后来一些作品为风情而风情的写作有根本的不同。

三、成长中的少数民族

彭荆风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很重视“成长”主题,既有个人的“成长”,也有一个民族的“成长”,他的小说在写个人成长的同时,往往通过个人的成长写出一个民族的成长。

20世纪50年代以前,云南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一些少数民族还处于非常落后的社会发展阶段,刀耕火种,刻木记事是一些少数民族的生活现状。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立,给这些地区带来了跨越式发展的机遇,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在解放军、工作队的帮助下,云南边疆少数民族人民迅速发展起来,他们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边疆少数民族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都在这一过程中迅速成长起来。彭荆风的小说真实地反映了这一历史进程。

社会的成长进步离不开个人的成长,边地少数民族社会的进步同样离不开少数民族个人的成长。《拉祜小民兵》歌颂一位拉祜族少年英雄。在得知一股敌人残部可能从卡马寨的防区逃走的消息后,联防队长扎帕带着队员们出发了,他们要去阻击敌人。扎帕的儿子小黎带上牛角号和小弩箭也跟着自己的父亲扎帕出发了。他的内心其实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有趣的狩猎,当然,他也想当英雄,去北京。他并没有把这次阻击敌人看成是一次残酷的战斗。一路上他发挥着活泼调皮的天性,见到野鸟,他一箭射下来,要给父亲下酒吃;见到树上的猿猴,他顽皮地把两手一叉含在嘴里发出长长的“嘘——”,惊得猿猴啸叫着逃走;在黑沉沉的大森林里,他总以为“蟊贼怕不会从这边来吧,他们不晓得路。”敌人来了,战斗打响,联防队员们寡不敌众。小黎的父亲扎帕要儿子吹响牛角号搬救兵,浓密的大森林掩盖了牛角号声,小黎勇敢地爬上大树吹响了号角。敌人的子弹呼啸而来,小黎三长一短的求救号声传出了森林,四面八方的号声响了起来,敌人被包围并被消灭了。扎帕从树上抱下负伤的小黎。拉祜族少年小黎在战斗中成长,体验了战斗的残酷,也实现了当英雄的梦想。这是彭荆风“成长”主题的最初作品。

在当时的背景下,工作队以至解放军中都活跃着一批最先觉悟过来的少数民族青年,他们带着自己单纯而热情的心灵积极投身翻身解放、巩固边防的伟大事业,他们在这一伟大事业中也得到了锻炼成长。工作队、解放军也非常重视对少数民族青年的培养,帮助他们更快地成长。《初到边防的战士》中的拉祜族青年石扎依,带着美好憧憬,以及渴望成为英雄的单纯来到部队。站岗的时候听到拉祜族姑娘们唱歌,他情不自禁地也唱起了歌,因为在拉祜族青年那里,只要高兴,就可以尽情地唱歌,哪怕唱到天亮。背着枪他想的却是去打猎,不让他打猎他还很想不通。在伏击敌人的战斗中,他违纪先开枪惊动了敌人,使得敌人逃跑,尽管他打死了敌人,也没有得到表扬。经历了一系列的锤炼,在指导员、李排长和其他战友的帮助下,他学文化,学军事,在保卫边疆的斗争生活中磨练自己,三年的部队生活,终于使石扎依成长成熟,在战斗中成为英雄。“存留在他心里的,并不是过去那种怎样成为一个受人羡慕的英雄的想法。他时刻在想的是:怎样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为保卫祖国边疆、保卫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取得更大的成绩……”。石扎依融入到了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中去了。石扎依的成长,其实象征的是一个民族的觉醒与成长。

现代文明是推动边疆少数民族迅速成长,实现跨越式发展的重要力量。解放军和工作队给边疆少数民族来了现代文明,帮助他们实现了历史的进步。缺医少药的现实使得边疆少数民族生了病之后只能求神祭鬼,大多只能在无可奈何之中听凭命运的安排。《冬夜》写出了拉祜族人告别求神祭鬼的时代,看到了穿白衣服的人是比鬼神、比“莫八”还有本事的人,懂得了新时代里的现代医学才是真正的救命之星。小说《边塞学校》描写排长王双柱帮助卡马寨拉祜族建起了第一年学校,推动了这里的历史进步。拉祜族孩子从刻木记事的历史中走出来,开始在学校里识字。不久,王双柱接到了来自大黑山腹心的卡马寨子孩子写来的信。这信就是拉祜族历史进步最好的说明。工作队员们和王双柱一样的激动,他们改变了行程,赶往卡马寨。在卡马寨前,他们见到了拉祜族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学校,见到了拉祜族从祖先到现在的第一批读书人。他们还受到了这第一批读书人热情而有礼貌的欢迎。小说充满激情地描写了这个标志着拉祜族历史进步的画面,作者内在的激动之情隐含在这一画面之中。

新的生活使边疆地区少数民族迅速地成长起来,成熟起来,逐步产生了新的观念。20世纪50年代初,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商品经济很不发达,购物、商品、贸易这些概念还没有深入人心,一些地方甚至还存在着以物易物的现象。如何帮助少数民族地区建立起集市贸易场所,实行公平交易,是民族工作队的一个任务。《边地春夜》生动地描写了这一过程,小学教师余素萍为解决边疆少数民族买不到日用品的状态,利用星期天去摆摊设点,售买货物,使山区的百姓得到公平交易,受到乡民们的欢迎,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快乐。小说所描写的内容在今天看来似乎很平常,但在那个时代却有着特别的意义。小说《途中》所写在今天可能许多人已经不能理解,人民币的使用在那时竟然是一个问题,两位过路的战士担当起了宣传使用人民币的责任,作者把这一故事写得一波三折。

生活发生了变化,观念开始改变了,边疆少数民族向往着更加美好的生活。怎样才能让边疆少数民族人民富裕起来,也是解放军和工作队的梦想。《战友的嘱咐》里两位解放军战士在战斗的间隙就在设想打完仗去坝子里搞建设,开工厂、建楼房,把边疆建设得更加美好。小战士李海儿怀里装着黑色的矿石,怀着他的梦想在战斗中牺牲了,他的梦想和嘱咐留给了拉祜族人和他的战友。

《金色的盈江岸》里,傣族少年们向往着寻找到童话故事里那“像宝石一样,像黄金一样的宝贝”,使他们的生活更加美好。工作队帮助傣族百姓改变旧的耕作方式,改变旧的习惯,富饶美丽的傣族地区获得了从未有过的丰收,孩子们也看到了像宝石一样贵重,像黄金一样美丽的谷穗。

彭荆风通过他的小说把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成长与发展,把部队和工作队为推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所做的努力,真实地记录了下来,为我们今天以至将来理解这一地区的历史进步留下了鲜活的感性的文字。

四、民族记忆的重构

近年来研究20世纪50、60年代小说的一些评论,归纳出了所谓“外来者入边疆”的故事类型,引申出了“拯救苦难型”和“文明使者”型的叙述模式。这样的归纳,在突出这些小说的某些特征时,却忽略了小说中鲜明体现的“民族平等”意识,这恰恰是彭荆风一类作家作品中的突出特征。彭荆风以及他的战友们在云南边疆地区,对少数民族的立场与态度,从一开始就鲜明地体现出各民族平等的思想观念,这正是彭荆风及其作品受到边疆少数民族欢迎的根本原因。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地去“拯救”少数民族,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边疆地区的社会历史进步的潮流中去,将自己融入到少数民族的生活中去,与他们一道翻身解放,一道推动社会进步,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在与边疆少数民族共同的生活,与他们一道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战斗中,他们爱上了边疆,爱上了边疆的少数民族,愿意为他们奉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奉献出自己的生命。《边塞亲人》《佧佤部落的火把》两个集子中所收的许多篇章都蕴含着这样的内容。

彭荆风这一时期的小说始终贯穿着一种潜在的精神力量,即人道主义的精神价值,以及对人性的丰富性,对人的平等与爱和美的追求。人的平等,在那时的语境中就是民族的平等,这是当时最迫切的要求。读这几部小说集,可以体会到他对云南的少数民族始终抱以平等的态度,投以关爱的目光,从不猎奇,没有高高在上的大汉族中心主义。尤其在50年代,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由于历史的原因,生产、生活方式还处于非常落后的状态,他在所谓的“蛮荒之地”“化外之民”那里发现边疆少数民族心灵深处的美,也在他们的生活中体验到了艰辛,以兄弟般的感情去帮助他们走向新生活。彭荆风在小说中真实地写下了解放军以及各民族鱼水般的兄弟之情,他自己还从行动上帮助少数民族,他参加党和军队的民族工作,为云南的少数民族做了很多事情,如大黑山上的第一所民族小学就是彭荆风办起来的。这样的立场和态度是他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的根本基础。

参与中华民族的民族记忆重新建构的过程,增强中华民族全民族的凝聚力与向心力,是彭荆风“恋歌”时期小说创作的深层价值。

我们今天说到彭荆风以及他同时期其他云南小说家的作品,在总结这些非常年轻的军旅作家为什么在很短的时间里名满天下,以往默默无闻又地处边地的云南文学,为什么在50年代突然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镇?回答往往是从云南的美丽、神奇着眼,以为他们为读者带来了边地风光、民族风情。奇风异俗、竹楼月色、风花雪月、曼妙的歌舞、神奇的美景是他们成功的根本原因。其实,这样的理解是非常表象的。尽管彭荆风的作品中也有许多边地风光、民族风情的诗意描写,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但如果仅有风光风情的诗意,是不足以触动最广泛的读者心灵的,没有深刻的内涵,风光风情描写就会缺乏支撑的力度。而支撑这个力度的正是彭荆风的小说参与了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重构,增强了边地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

彭荆风是随军进入云南边地的,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他参与了追剿国民党军残部,巩固边防的战斗,参与了和少数民族群众一起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一系列工作。在过去的历史记忆中,作为主体民族的汉族与边疆少数民族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加之历史状况、自然条件等原因,边疆少数民族大多处于贫穷与落后的状态,有的甚至处于社会发展很原始的阶段,与汉族地区形成巨大的落差,少数民族之间也存在着差异,这就加剧了民族冲突。长期以来,边地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国家认同的观念比较淡薄,这是他们的历史记忆。社会主义中国建立,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经由行政权力整合而进入新生的民族国家共同体中,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国家首先要培养全民族对国家的认同感,要寻求所有国民对国家的归属感。这是建国之初,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尤为迫切的任务。

彭荆风的小说遵循党的民族政策,自觉不自觉地按照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以小说的方式,参与重建中华民族民族记忆的过程,作为一个作家,他以小说为增强边疆少数民族对社会主义中国的认同感、向心力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文学从情感与观念上的建构,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建国初期的内地读者通过小说了解了少数民族的生活与情感,小说所传达的多民族的兄弟情谊又积淀为少数民族的宝贵记忆。彭荆风的小说始终在表达一个理念:以汉族为主的解放军与边疆少数民族人民亲密无间的鱼水关系,以军人为代表,汉民族与边疆少数民族是同胞兄弟,甘苦与共。短篇小说《当芦笙吹响的时候》是彭荆风“恋歌”时期的代表作,之后又改编成电影《芦笙恋歌》,对小说作了重要的情节丰富与发展,但小说与电影的基本理念并未改变。拉祜族的好歌手英勇的猎人扎妥,在与蒋军残部的斗争中被迫逃进了大森林,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十年后,阿七带领解放军追捕空降特务,到了大森林的深处。长发披肩,身裹兽皮的扎妥见到带枪的汉人,怒火中烧,他的弩箭射向了带枪的汉人。他不知道,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解放军,他准备逃向森林更深处。阿七和拉祜人用歌声呼唤扎妥,芦笙吹响,解除了扎妥的误会,他重新回到了拉祜人中。小说最后让阿七抱着重回人间的扎妥说:“扎妥!扎妥!有了毛主席,我们拉祜人不再受苦了。”这几乎是一个云南边地民族版的“白毛女”故事,不过故事所强化的不是阶级的冲突,而是长期以来民族之间的冲突。蒋军残部所代表的是过去的大汉族主义,解放军所代表的是新时代到来的新的汉民族。蒋军残部把拉祜族人变成“野人”,解放军让拉祜族“野人”重返人间。从中我们看到了在文学书写中边疆与内地的记忆共识。小说把蒋军残部设置为当时最主要的敌人,它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同时也强化了共产党民族政策的合法性。通过事实对比,让少数民族人民群众明白,共产党和解放军是各民族人民翻身解放的领路人。扎妥把弩箭射向带枪的汉人,这是他过去的民族记忆驱使;扎妥在芦竹吹响的歌声中醒来,是他重建民族记忆的开始。小说把蒋军残部与解放军进行了对比描写,他们是从属于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的武装力量,从而把汉人作了区分。在边疆民族地区,既有阶级矛盾,也有长期以来形成的民族矛盾,还存在着民族之间的不平等。让边疆少数民族人民群众对民族国家的认同,是以强化阶级矛盾,弱化民族矛盾来完成的。把民族之间的冲突归之于各民族中的统治者、压迫者;被压迫者、普通民众之间产生了共同性,从而进一步产生了各民族之间的相互认同,进而对民族国家共同体的认同。小说以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胜利而取得社会历史的进步解释边疆地区的社会历史进程,强调边疆与内地具有的共同苦难与命运,突出翻身解放的记忆共识,唯有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推翻反动阶级,打垮反动军队,才能走向幸福之路。

也许,更为复杂的矛盾冲突被作者简化了,也许,你可以读出这些作品内在结构形成了一定的模式,这与艺术的更高要求不甚吻合,但是,作品之所以在当年激动人心,是因为它触动了人们心灵深处对民族国家的认同感,引发了对新生的共和国产生的向心力。

【注释】

[1] 《“外来者故事”模式与当代汉族作家的“边疆叙事”小说》——雷鸣《贵州社会科学》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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