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雪后的山林有不忍落墨的空寂
水杉峭立,仿佛停止了孤注生长
蓄积在树顶的古老的秘密
如一朵浮云——相对于尘世来说
那是完成一半的天堂
飞鸟不知去向,她们追求的是消逝
像隐身于一行战栗的诗
只留下锯齿形的风,急掠湖面
在比树冠更高的深处
松鸦的心跳与雪的寂静合而为一
杯中晃动着远山的倒影
在小径分叉的玄圃,为多年前与松鸦
的一次电击般的对视,雪下得更密了
覆盖了造访者来时的足迹
远山,是我与松鸦眼中互换的药丸
这锯齿形的风也割开了惶然
风在吹,树巢摇晃
仿佛世界的中心陷入怀疑者的病榻
而风并不在乎这一切
它吹过海棠、刺槐、枯柳和梅
把松鸦的鸣叫纳入到更广阔的黑暗中
它们接住了从天空降下的美意
用比树木更为持久的耐心
当我从寒宵冷月中醒来
推开窗,迎面的雪闪着光
显示出时间甘冽的厚度
我看见几只灰雀在屋顶的斜坡上
欢快地俯冲
像一群不肯吃早饭的小学生
而昨夜饮下的黑暗,几乎羞愧地成为
花园里最凹陷的那个部分
雪有语言般的弹性,用一种事物
塑造另一种事物,在
雪人的身体里,藏着人们戏剧化的内心
当雪球搓亮,一个失踪多年的人
重新出现在季节的风景中
整个冬天我无所事事,枝条光裸
酝酿着
如何将一场雪运往北方,担雪填井
起伏不定的屋瓦上
善恶都有各自忙于奔赴的故乡
而一个仰望檐雪的人,仍将长久地
在黑暗中扎根
四月,槐花开满了山坡
灿白如雪
蜜蜂围绕着满树芳馨上下嗡鸣
在透光的翅膀上
我感到春泥翻涌的热气
春天灌入枝条时她们周身的一颤
四月,槐花装满了我的绿书包
这来自乡土的恩情
被我们洗净、剁碎、搅拌
在母亲絮叨的责备中
与青葱、蛋花和面
一点点捏出猫耳朵形状的童年
存入刺槐树氤氲的记忆
如此芳馨,被一年年的春风鼓荡着
骑在老槐树上玩耍的我后来
去了哪里?当他
沿着冰凉的梯子滑下
佝偻的母亲已在山坡上站立了很久
她的身上插着管子
像蜜蜂一样轻地,呻吟
在透光的翅膀上,沉睡的母亲
头发灿白如雪
在众树歌唱的春天
槐花落满了山坡
山坡上新葬的木盒子里
母亲还忙碌着一家人的晚餐
我要将这独属于我的恩情吞咽
将这病中的花朵、饺子中的故乡、插满输液管
的春天一并吞下
这唯一的、最后的馈赠
灿白如雪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口酒。
往事纷错,飞矢痛饮花朵。
这也是舌尖上燃烧的第一束火焰
——淑亮之心
在无雪的湖岸加速,
像从阅读中漏网的一尾古典之鱼,
我在鱼腹中更新着发音,
犹如阵阵厉风剥着它的鳞片,
剥着阳光下的餐盘。
记忆向湖心之吻更深地陷落。
我茫然如岸,
如岸边的斜柳,如柳枝
猛力抽打一个困在词语里的人。
火车奔驰,窗外散布的电线、荒田、墓碑
与车厢里的方言被同一道阳光唤醒
而我们封闭在铁中的事实,就像
大闸蟹封存在冰块里,枯草封闭在
雪的寒意和老水牛饥饿的记忆
节日封闭于漫游,笑声
封闭在沸腾的麻辣锅,良心囚禁于
古拉格,老外兄弟缄默于孤独的黑眼圈
一条青龙封闭在某个心仪女子
大啖其肉的幻念里。在将要抵达的远方
成群的黑颈鹤
正为即将封闭它们的镜头练习高蹈的舞姿
——语言的石头与我们共享着同一现实
它封闭在被诗歌一次次穿越的欣快症里
倒扣的铁船结着冰,岸
像不愿钻出水声摇荡的眠床
远天寂静。几声鸣叫突然
破开寒空
向我们遥遥地斜飞过来
天鹅:神圣的使者
仿佛从一个幽深的梦里纷纷浮现
落向黄铜一般的水面
孤山如墨,曙色空蒙
早起的船工抛出粗大的缆绳
星火在他们的脸上闪烁
风将谈话捎给了鸥鸟,也翻开
航海志中崭新的一页
一个手提渔灯的孩子
安静,羞怯,等待着与广阔的未知相遇
天鹅在海面游弋
又一个梦,从高亢的啼鸣中喷涌
鲜润,蓬松,对应于黄铜高悬的镜面
它跃动,拍击,上升
无尽的饥饿扩大着海域
在更高的地方,一颗寒星指引航程
翻越雪山和乌云
烟墩角,把无数异乡人的梦
揉碎,再缓缓雕琢
相比凌空高蹈的飞行
潮涨潮落的生活早已不足为奇
像摄入肺腑的海风,而带不走的
依旧是扇贝、海草、深深的铁锚
依旧是痛苦的淤泥
冒着气泡——依旧是
那些兀立的礁石将内心的澎湃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