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东
我从二十四小时向生活滑落
零点,睡眠花越开越黑
纸叠的摇篮中,我梦见鬼
一天的曙光,从鬼故事里产生
空穴中的风,开始吹我
我一路摇晃,滑入教科书中
一片低矮的树林,这些树
在比喻中成长,它们五行缺水
每棵树,还欠缺独立的高度
我写出乌云饱满的句子
挂在天空,它们变成大雨
可能是多年后才突发的事件
在树林,青春期如鸟惊飞
飞入哲学系,我喜欢的女生
酷似阿伦特,只适合暗恋
暗恋久了,便成了隐疾
它一发作就会泄露我的倾向
在当代,我自称游魂
大约十点,我进入档案馆
历史是个事件,我爱历史性
钟表,开始向古代摆动
朝代,是游戏的纸牌,翻过来
每一张都藏有文明的隐私
我滑入孔子向往的天空
西周,祭台高大,火把明亮
周文王在仪式上演绎革卦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为这个句子,我在《易经》中
推算天命,逗留了大半个中年
下午三点,我从卦爻辞中
返回二○一八年,天坛的大钟
还没发出回声,公交车上
贴着梦的标语,象形的微光
正在楼群和街巷中隐退
有一些事物,仍未露出端倪
也许,幽暗,更具滋养力
时间的圆形滑梯,灵晕闪动
它不断扩大,直至虚无
从一堆旧句子里逃逸出来
这次,我只想滑入乌有之乡
一大群影子从钟表跑出来
它们追赶我,这可能由于我
以虚构方式冒犯了生活
一天所剩无几,彻底虚度前
我的简介大致如此
我们对黑暗所知甚少
自从写出称颂阳光的句子
就习惯了敌意黑暗
在汉语,为在光照之地
看见了不起的事物
我已在象征主义句式里
虚度了大半生时光
光芒不及处,什么被庇护
在拒绝中,泰然让之
我们对黑暗,所知甚少
黑暗之于我们
它的幽深,甚于词语
也许,大地上取消了象征
滋养力饱满的黑暗
才是其所是
有一种死,如隐喻
比如,我梦见殡仪馆
我的尸身,置放在灵堂
是一件遗弃的作品
哀,莫大于通俗易懂
我做梦,殡仪馆像个工厂
焚尸炉的火越烧越旺
大地每天生产更多欲望
它生产银铅色骨灰
这身体,已终老于纸
而死,如游戏仪式
又类似发明,灰白的墙上
黑色的钟,脸如花圈
“时间,谁受命占用你
词语,便占用他身体”
追悼会从这个句子开始
我的尸身有我的签名
入场者,大部分是影子
有一些至今出处不明
它们是现实最幽深的部分
影子主持了追悼会
将我的一生归属于虚构
直到我看见,有什么
正从悼词里离去
才明白,这突然之死
与句子相关
回忆的艺术,高于记忆
人们大都靠记忆生活
旧事物,习性如冬眠之蛇
谁回忆,谁就唤醒它
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缠绕
伟大的事物,亦复如是
对旧事物警惕在先者
少此风险
从没看见它
我看见它的影子
它可能是黑的
可能不白不黑
风吹动它的影子
我看见白影子
比古老的白马白
比白马更快
风先吹动了白
之后吹动白影子
我从没看见它
只看见它的影子
它也许在风之外
或在风的背后
也可能近在身旁
我看不见它
我进入它的影子
白影子最白处
一点风声也没有
我看不见它
只有一些名字
飘在影子中
它可能隐匿在
某些词语中
我在不同场合
看见它的白影子
从没看见它
读一些劳动的诗句
给布谷鸟听,这是阅读的季节
我从小麦这个词中
看见了农业的面,正面或反面
上面下面前面后面
这些面,与小麦磨成的白面
含混在一起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一穷二白的白,白癜风的白
白白联想的日子里
我读一些劳动的诗句
给布谷鸟听,这是阅读的季节
我从小麦这个词中
看见了农业的面,日晒风吹中
拖儿带女的人,面面相视
从劳作而来,这些辛苦的面
加上片面,加上假面
与劳动节混为一谈,成为
一面之词
1
莫须树上的鸟儿全部飞走了
一些羽毛留在单薄的枝条上
2
我在南方的大街上找一个人
路灯下所有的影子似曾相识
3
穿过青石路早已断裂的胡同
走进广场我突然喊了声故乡
4
火车在不远处穿过纸上的桥
窗口贴满了一群黑糊糊的脸
5
莫须树已高过城墙见风生长
枝干上正闪烁着遣送的微光
6
坐在树下我折叠了一堆纸人
我要找的人会不会就在其中
7
莫须树上离去的鸟正朝回飞
它们都是我私下养育的孩子
三个人的天气,朝古代汉语下了一场大雪
文人啊松竹梅啊乌合之众
“你们杀死了共识”
三个嫌疑在身的人,形式不一,各自奔走
一个人与德里达私交甚密,擅长文本的游戏
骑马去了首都,马蹄达达啊《故事马》
公众,只喜欢故事。批评家在乎马
故事马在乎故事性。书写,也是领土的博弈
故事马,跳入了中国的残局
(楚河旁,小虫子在回头草中飞
死水,冲不出旧河道
而汉地,淫风横行,撕破了穷人的内衣
大多数人,为吃上安心饭辛苦劳作
这地摊上争霸的棋局,挡了出行的路)
故事马,发出了白马非马的喊叫
做个文本家,也算好名声
一个人图书馆中出生,艺术史就是影子史
想象力,才屈身为谋生的影子
这个人,坐在独轮车上,从命相中反对称
反鹦鹉。反黑也反白。反正与反。反常
车的名气比马大,著名如车前子
一代人的偏爱,不过是精神病发作,这人
喝了云雾茶,云里雾里,没知识的样子
正好写诗,天才的诗句,不近人情
不入堂奥的人,围着它兜圈子
(但,中国诗必写入急难之中)
一个人坐在屋顶上,与鸟谈飞的技艺
之前,他已从经典中扫出一堆垃圾
一个人开花入魔,去过乌有之乡
这个人,在不见车马之地练习睡眠术
大群黑蝴蝶,如词,围绕年龄飞来飞去
他决定写一些与鬼神争执的句子
这个说话嘴唇中冒出晕圈的人
可能是我,可能是某人,可能是他者
三个人,酷似传说中的好友
根据一个时代虚构一个人的原理
主体啊我思啊自我呀乌合之众
“你们杀死了共识”
三个人已从某个句式擦肩而过了
三个人移情成风,都反对从一而终
三个人都可能突然去向不明
三个人:我。你。他。全都是代词的命
谁缺席了?替代,必须是傲慢的
我说:三个已被分行杜撰的人
一路走好
两行的句子早已习惯了纠缠
出墙的红杏在第三行生长
你从没有任意说出物之名
它们正相安于自身
命名的游戏将会重新开始
人与物只有权宜的身份
人提及物之名不一定敬重
它们已被带入附会之所
靠直觉过好这短暂的日子
那个邀约者还没有露面
和没有被说出者默会在先
肉身败坏了与时间无关
这静默有时比想象更深远
你又折返在空荡的路上
你从不会任意说出物之名
真实有它可畏的品质
你必开口时,能应答之物
从它的名字中拔根而起
几个滚动的圆上
架着整块长方形的铁
在公路上奔跑,卷起尘灰
一些不规则的人面
像涂抹在车窗玻璃上的
一团团晕圈
有一个可以与你分享的巢,它自由转动
我喂养的小鸟,从这里飞入世界
它们,盘旋在物像和人面之上,飞一飞
就在汉语中长出了一些晦涩的羽毛
有些鸟一定已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某些句子里有它们逃离的痕迹
这个世界的天空太低,大部分意念的小鸟
飞过大地,又回到巢中,归于寂然
更微小的鸟,停在我覆盖着睡意的睫毛上
听白日梦中人们各奔东西的声音
有些鸟,一开始就飞在与世界相反的方向
一旦飞了,便在目光之外不再返还
这也是小鸟们关于飞的游戏
自由转动的巢,把路过的光线聚集在内
又保持庇护它自身的一些黑暗
我以这个巢,喂养每一只天命之鸟
去镜子中入睡
人们睡下去的镜子
一直明亮
去镜子中入睡
打更的人提着灯笼
旁边是风马牛
去镜子中入睡
让花朵重开的镜子
一直明亮
推荐语:
只有当新诗抒情者绕道叙事、诗人不再耻于当小说家甚至新闻记者的时候,老路东才显示出他作为一名没落诗人的价值。因为,除了路东和为数不多的几位诗人,诗人们已经不大去写没有叙事或没有机锋的句子,诗也几乎不再是抒情主体从母语和各种原乡汲取的偶然性,那种稍纵即逝的美景,那种言语的甘泉。
迄今为止,当代汉语抒情诗人还没有为母语留下多少杰作。因为长期的话语规训,诗人不再对“我”的言语有信心。一首诗,没有“我”,仅凭叙事能及物吗?路东应该会说,这不能。
因为同时对现象学和周易十分痴迷,日常生活中的路东开口即话语滔滔,难以遏止。把二者放在一具曾经的朦胧诗人的躯壳里进行混合,最后能够拎出来的,只有言语。但这已足够了。在胡塞尔的阴影里,路东终止了一个朦胧诗人可能对世界发出的愚蠢的判断。在别的诗人追询事件所有的语义价值的时候,他勇敢拥抱了先验,从而成为上世纪90年代最孤独的诗人之一。
结果是,路东拒绝了抒情,但并不关涉经验的言语却活了下来;胡塞尔死了,但他的中国读者在天干地支中重新领悟了关于“命数”的时间。这也可以笼统地被描述为:哲学死了,诗留了下来。
即使如此,路东的诗仍是上世纪80年代诗情的劫后余生。在路东这个有趣的诗歌主体被称作“路辉”的时代,路东就已经作为朦胧诗人而江湖留名。那时,他是抒情的,他写道:“我在历史的皱纹里/采撷着歌词/被修改的世界,将会/在我的歌声里/发展”(《我的歌》)在此类被发掘的诗歌墓葬里,仍可析得他的“本质还原”。他应该早已不再认为自己是上世纪80年代诗歌和哲学的混合遗产了,但作为一位沾满现象学油彩的哲学爱好者,近40年他掠取物质又失去它们,掠取经验又遗弃它们——他最终能够做到,发现了时间的形象,甚至位格,他牵着时间漫步,而一条叫做当代汉语的狗紧紧跟随着他。
当意识到在写作的时候,路东的言语才是可以中断的,他才不是拘执于象数十筮的巫祝。不但能够中断,而且竟能有其美好的形式。他不能拒绝的东西,是言词和书写本身,以及系于所有“命数”的作为现象的人间乐事——先验的世界并没有完全绑架他。他有世俗的温度,是一条哲学的破船,终于在母语的河流干涸的时代,展示了一些让人动容的汉语的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