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
向古玩城的通道走进去,就深入玉器的纹理了
易碎的裂口让人不安
越走,越是在赝品的错觉里迷路
我在分毫之间感受到巨大的空旷,误差
被混乱的秩序放大。我略微占据了空旷的一部分
像边角料,努力向精品里挤。匀速
成变速,再成加速。由于我怀抱女儿
从通道另一端出头的时候,像一粒杂石
从玉器的纹理里退出来,而我女儿的镜像
太过于逼真,还在玉器的真相部分,拔不出来
已经不再远游,我越来越薄
父母赐我一副马蹄铁片的身骨
我回报他们的时候
却是磨损发毛的离合片
我在方寸之间,为自己
挫骨扬灰,只有漫长的寂静
能够用微光打量我
那些被困境取走的身体粉尘
离我已远。朋友啊
请断绝沟通,我已决心和引力波
和机械力,为敌
我已经不再称重
总有一些意念在离开我
让我虚幻的部分更轻了
我现在只想回到故乡
像一片陈皮,轻轻地回到中药罐
像愈合的铁片变成独唱的牛铃铛
像一面,伫立在父母身侧的
低头的墙壁,再也挪不动步履
母亲每天都在露天的屋顶扫地
每天都能聚拢一撮尘埃
天空颇不干净
一点也看不出
最细微的飞行器想找一块空地栖息
母亲却想赶他们走
蓝天和白云为什么会把自己捏成灰
我十岁之前一直没明白
有时候我仰起头,想让那些看不见的尘埃
来蒙脸。母亲却低着头
从外圈扫到内圈
像在收集天外的风沙残骸
然后铺上篾席,让我躺下去
让我看着星辰挤对星辰
我知道,明天
又会有一些星屑掉下来
被母亲慢慢聚拢,慢慢埋葬
茅草深藏了风声
羊听见过,那些草坡内部的传唱
没有一种草的响动
像是哀乐
有时候一阵风赶着一阵风
被追急了,露出浅浅的坟头
将风声挡回去
也没听见茅草有什么恐惧
一个秋天,奶奶都在理下羊角上的草
一根根地像在清理坟头草
缓慢而精细,生怕
它们带起细微的风声
吹到奶奶那旧坟一样的额头
须得骑着马去,来不及买马
坐上电动三轮车去也可以
就像乘着一股颤抖的电流去了
有些麻木,有些弹跳
能明显感觉得到它后蹄惊惶的踢踏
仿佛带着体温的座驾,又回来了
我需要电击的感觉,以便于
回收长期出窍和流离的心神
车龙头,像缰绳那样勒一下
青杠小镇像一块巨大的制动器
让我惯性的灵魂部分失控
冲出去好远,可巨大的马厩里
还在不断传来发动机的嘶鸣
时钟悬挂在高墙上,我能听到
大齿轮抵触小齿轮旋转,发出的呼救声
接近精密便是接近真理
可我对不可能的完美并不热爱
我沉迷于猜想,胜过热爱谜底
当我愧对一柄巨大的秒针
分针和时针便会忍不住微微动一下
我知道自己获得了感应
就如同获得虚构的情节一样
让我充满叙述的冲动,在钟楼下
写这首精神落点的诗,并期待
被一声微响猜中,抑或拯救
喂,朋友啊,你会朝着枯槁的我
像唤醒时光那样,嘀嗒一声吗
这世界只记住了鞋样
记住了脚踝的人死于清朝,名字不详
我在这里替他保持警惕
一个老妪向未来留下她的精巧部分
具有压缩的倾向
我能听出那决绝的力度,和骨头被纠缠的
脆响。她终于,在暗中
把自己的身体的某一个模样
遗传给了后世
馆藏的两种人在游走,互相不搭理
面面相觑却互相用想象力
来抚摸对方
我作为馆藏的一种实物,希望看清自己
那幽灵的样品。像一个老妪的
家丁,留下悬空的佩刀
于是整座博物馆便是老旧的刀鞘
它沉闷的嗥叫像是在喊出:呜呼
它绝望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像在念出
一篇祭文。它的面前
悬挂着一张薄片状的高山草甸
从头至尾,它读完了每一根枯草
立冬日的它眼疾重犯,雪水
成为它唯一的眼药。它在黑夜里
有一双浮动的眼睛。瞳仁的颜色
如同生还的蒲公英。它入定
眼光穿透黑夜,为老何留出两盏
虚幻的小灯。他击退了独狼
而我怀疑那是豺狗,也叫苗狼
它,哀鸣于野,理当为自己的绝迹
用汉语似的发声,喊出:尚飨
老树身上长出了琥珀
黑琥珀,黄琥珀,白琥珀
樱桃树流泪时眼圈发黑
泪水发黑,凝结成的琥珀
黑得容不下阳光
桃树流泪时,似乎黄金在融化
当它企图闭上干枯的树皮
黄金又开始凝结
柏树流泪时显得一点心事都没有
透明的,白净的,琥珀
让任何一只麻雀都不忍心啄食
以免白琥珀承受不了晃动
掉落下来
孩子们啊,我们的村庄
老树死之前
将碎琥珀,摔到人间
遍地都是。你们得在三百里外
就摊开手掌心
貂溜子轻捷地从松针上跃过
速度略快于风
风是什么速度呢
看看先后低头的松树梢就知道了
大风刮起,貂溜子似在逃逸
它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比风刮歪一棵树和另一棵树
要快那么一丁点
有时候一个孩童站在林边
看大风发动所有松树
追击一只貂溜子,是多么愉快的事情
他哧哧笑着,全然不顾
那长尾瘦身的林间小兽
是多么惊惶。是多么想急于掠食
一枚摇摇欲坠的松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