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西化”与“现代化”概念
——基于诗学思想视域中的认知

2018-11-13 01:54潘水萍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西化余光中新诗

潘水萍

在20世纪的总体性视野下,中国新文学建构之生命精神显然成为现当代学界争议、反思的一个学术问题。余光中新诗哲思所秘蕴着的关于中国新诗建构精神及其时代价值,很值得深入阐明。从某种意义上说,余光中与中国新文艺精神的生发这一学术问题被忽视甚至被低估了。毕竟,其新诗文学理论旁射到诸多问题的细密考量、理解和诠释,特别是其对“中国之西化”与“中国之现代化”诗学概念内涵特征的文化思维之辩,尤为值得重新引起关注并展开论述。概而言之,无论是作为一种现象抑或是一个意念,中国新文学的精神建构无疑应以发展的姿态来认识,并且需要立足于广阔的视野才能全面而客观地看待。值得探秘的是,余光中的新诗文创作现象、独特的话语表达方式和不少思而得之的学理经验总结,颇有几分闲适心态之印象情怀、传统文化之根脉诉求与温文尔雅的道学风范。更为重要的是,余光中的新诗理论维度,着实有迹可循地标榜并打开了20世纪中国现代新文化精神建构空间的多元新视野、新主题及新表达。余光中曾富于时代气息地强调:“崇拜传统,怀疑创造,是保守的社会对于艺术一贯的态度;而事实上,一切社会莫不保守,此所以先知先觉之可贵。”余光中的新诗作品与其说透露出浓厚的古典民族文化底蕴,不如说预设了明确而系统的中国新诗精神的意念取向。这可以从其诸多的系列诗作言论、审美心态及书写经验的经脉中找到实质性比较、汇通的印证。当然,这是他经过多年的中西文艺思想作了较为深入的种种鉴照、了解及求索之后才能获得的洞见。这与其一生深受中华传统文化血系之熏陶不无关联。从某种上说,这也与他先“西化”后“回归”的人生阅历与学术之路的倾向密切相关。

余光中凭着《乡愁》等被视为珍宝一样的经典新诗作品而获得现当代青年的共鸣,这使得他享誉整个文坛学界,然而他对“西化”与“现代化”概念的阐发,却也同样让人印象深刻,至少基于诗学思想视域的认知上是这样。在这个意义上,他关于“西化”与“现代化”概念的界分与阐述,在20世纪中期的新诗运动里有着无法比拟的重要性。可以毫不违言地说,余光中打开了“现代”如何接引“传统”此一百年来新诗论视域的气象面貌。实际上,余光中新诗论精神的基本质素,恰恰源自于甚至植根于古典“传统”思想体系的诸说影响及“现代”精神竞秀的开创实践。若从中西兼具的诗学视角重审,可见出其自身诗学意念始终深刻地折射出了对古典传统精髓的汇通及现代新人文精神的融摄的潜在理性认知与关注,这一点尤具积极意义。余光中不仅对“中国之西化”与“中国之现代化”之论尤具新锐性和张力性,更重要的是余光中尤其注重对“中国新文学”的精神——特别是“古典”与“浪漫”的兼美、“西化”与“现代”的会通、“传统”与“未来”的接续等的自觉追寻和批评建构。正如余光中所言:“‘我不一定认为人是有意义的,我尤其不敢说我已经把握住人的意义,但是我坚信,寻找这种意义,正是许多作品最严肃的主题。’六年前自己说过这句话,现在,我仍深信不疑。”可以这样说,余光中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及其对中国如何由丰富而精深的“古典传统”跃进“现代先锋”的推助,意味深长地影响了整个中国新文学“精神生发”的概貌与意念。溯其源可知,余光中在较早的时候就已经慧眼独具地意识到一个重要的诗学现象问题——中国文坛学界长久以来对“何谓中国之现代化”之问题的解读确实存在失之偏颇、混乱、矛盾甚且忽略的流弊现象。特别是余光中对“西化”与“现代化”两大概念的论说廓清至为详尽,且影响最大。然而学界对此关注尚且空白。在此认知上,一方面着力梳理并归纳他在中西文学理论之间试图寻找契合中国现当代新文学概念或精神术语的根本性理论问题;另一方面则致力确证中西传统文化理论彼此参照、相互启发能达到一种对流、互补的效果,从而扩展人们对于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根本的文学理论问题的明澈觉识。总之,希冀从余光中“西化”与“现代化”概念的视域反思,对整体认知及全面理解中国新文学精神的生发,显然有所裨益。以下分而述之:

一、“如何把传统的东西都点成现代”

余光中对20世纪频现的、容易被人们歧义或混淆视听的“传统”、“西化”与“现代化”较为复杂的概念,较早地作出了理论上的正本清源的界分和详细审视,较具深意地得出了“现代”之命脉主要是缘源于“传统”根基的结论。这里特别要提出的是,余光中与中国新文学精神的现代生发及建构轮廓之指引,是一大尤为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古典传统的原则秉持与现代先锋的意念引领,可以纳入余光中新诗理论的两个话语维度。阅读余光中系列的诗作文论则可发现:他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化道统意念的尊崇与深情,另一方面则是对现代乃至未来生命精神的热恋与向往。在世界文艺的语境下,他从新诗创作学脉上审视、阐发出来的“西化”与“现代化”理论蕴含,极为明显地体现了中国新文学精神的文化建构与文化博弈的意识,也借此有意无意地拓宽了人们对新诗创作根源及理路限度认知的更大空间。从总体上看,余光中从整体上富有预见性地提示了古典传统文化一脉能为现代新诗创作及成长提供源源不竭的生命活力与思想源泉。“现代”如何接引“传统”,这正是余光中新诗论美学阐释尤为突出且有所偏重的一大特点。余光中曾富于人文关怀地指认:“我坚决反对晦涩与虚无,反对以存在与达达相为表里的恶摩派。……我认为现代诗可以调和口语、文言,和欧化各种语法,且认为必要时可以恢复脚韵。……一位诗人经过现代化的洗衣礼之后,应该炼成一种点金术,把任何传统的东西都点成现代,他不必绕着弯子去逃避传统,也不必武装起来去反叛传统。我认为:反叛传统不如利用传统。狭窄的现代诗人但见传统与现代之异,不见两者之同;但见两者之分,不见两者之后。对于传统,一位真正的现代诗人应该知道如何入而复出,出而复入,以至自由出入。”余光中先生一生热爱中华传统文化血系并深受其熏陶。也许,这与他先“西化”后“回归”的人生阅历与学术之路的倾向密切相关。余光中新诗理论主要勾勒并关注了中国新文学精神的具体时空场景,同时也尤为切近地分析及评介了中国新文学文化之传统与现代、古典与先锋框架的张力。这一点也引起了学界的某些注意,但深入窥探余光中关于“西化”与“现代化”概念的却还没有人,至少目前是如此。这是研究中国新诗思想史和20世纪文艺思潮史的一个缺憾。

在某种意义上,“传统”、“西化”与“现代化”的复杂性理解及现代性批判,实际上可以纳入余光中系统阐发的诗学思想理论。简言之,余光中着力于从中西古今文化角度,隐然地分析并强调“浪子归来”后应再认识中国的传统,而不是一味留恋外国。余光中出入于中西古今文化之间并对其具有高度的思辨诗学思想。他对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的反思与表达,具有独树一帜的先锋意识。余光中在这方面有所标示:“对西方深刻的了解仍是创造中国现代诗的条件之一。……在孝子和浪子之中,真能肩起中国的文艺复兴的,仍属于后者。同样看一首唐诗,经过西洋诗洗礼的眼睛总比仅读过唐诗的眼睛看得多些,因为前者多一个观点,有比较的机会。我们要孝子先学浪子的理由在此。”余光中在其影响力较大的新诗学创作与理论中,表达并整合了其对中国新文学精神及中国新文化概念的思考,并由此生发出对传统与先锋、古典与浪漫、现代与传统等最为复杂深刻的且具有审美价值的概念的理解,并对其基本流衍轨迹因素的综合影响加以感知与观照。余光中俨然写道:“‘现代病’是变态的‘排他狂’(monomaniac)之一种征象。表现在艺术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传统,而事实上却不知不觉地追随欧洲刚死的传统。表现在人生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价值、反道德,绝对的虚无与自渎。最戏剧化的一点便是:这种心理癌症的患者非但甘之若饴,乐之不疲,而且希望健康的人也与他们绝症共患,同病相怜,否则,别人就不够现代。……他们最严重的错误,便是(自以为)对于传统的彻底否定。”不言自明的是,余光中最具特色地思辨论断了20世纪以来学界对“传统”与“现代”、“古典”与“先锋”、“古典”与“浪漫”等概念的界分在具体的文化逻辑认知过程中出现的诸多偏差与剥离。深入剖析不难发现,余光中对民族传统文化怀有极深厚的敬仰和思慕的人文主义情怀思感。一方面他力求从中西传统的自然演变中寻找并揭示出中国新诗潜在生发、嫁接之渊源脉理;另一方面他颇具创见地袒露并追溯了现当代新诗表述言说的弊病症候和诉求分野。

一般说来,余光中在20世纪深受古色生香的古典“传统”文化格调的滋泽熏染,同时也经历了“西化”现代思潮的洗礼浸润。他的诗意思想一方面饱含着“传统”丰富内涵的柔绵韵味,另一方面又不失“现代”理想期待的审美感力。这自然得益于他对中西古典、自由、浪漫诗学特质的广泛接受、融摄与汇通。他甚至有意借着“现代”如何接引“传统”的话题张力,无比有力地暗示了中国新文艺精神建构应该持守“有度”、“和谐”、“常态”、“独创”等坐标空间。从现代批判的视角看,余光中诗艺理论批评的文化意味和语体风格,显然有着独到的诗学启示与立场坚守。“思潮引介”、“文化记忆”、“中国经验”、“外来传播”、“内在根源”、“演进图景”、“困局症候”等复杂的概念内涵特征、文化价值流脉与审美建构样式,极大地印刻在余光中既重视又自信的新诗创作思维智慧中。余光中现代新诗透视着尤为独特的中西融合、古今接通的思想视野与创作经验,为中国现当代的文化理论建构提供了鲜新的视点启示。在1979年《论中文之西化》一文中,余光中最令人瞩目地指出新文化运动发轫之初,文坛学者几乎无不受“极端西化”论调的感染——如“废孔门学说”、“来道教妖言”等。余光中对此进行了有益的总结:“五四人物危言耸听,要全盘西化,毕竟因为腹笥便便,文理通达,笔下并没有西化到哪里去。受害的倒是下一代以至下两代,因为目前有些知识分子,口头虽然侈言要回归文化传统,或者以民族主义者自许,而将他人斥为洋奴,却很少检点自己笔下的中文已经有多西化。……今日的白话文已经相当成熟,不但不可再加西化,而且应该回过头来检讨六十年间西化之得失,对‘恶性西化’的各种病态,尤应注意革除。”显然,这段迹近于苛评批驳的文字多少涵盖并暗示出中国学界不少学者由于受到20世纪早期崇洋媚外文化“西化”的影响,而对自身民族传统原汁原味的文化思想产生了本不应有的误读。难能可贵的是,五四前后的各种“西化”通病与隐患得到了余光中适当的论述及清醒的诊断,确实给予不少学者窥视中国当时的病态危机,提供了颇为有益的旁敲侧击和具有很大价值的时代把脉。

余光中于其生命心底里相当热衷于中华传统文化与现代精神的阐发。一言以蔽之,他与中国现当代新文艺精神的生发显然有着不可思议的绵密情缘。总的来说,余光中把“传统”与“现代”的维度思考,根本性地推向纵深的理论建构层面。余光中不仅对中国新文化精神建构发展趋向作出了尤具学术意义的现状思考、解析与审视,而且其对古典传统文化精神也有所承续,更为重要的是他对现代先锋精神与古典传统之融合内蕴也作出了较具美学意蕴的溯源、回顾与前瞻。余光中意味深长地指出:“传统是精深而博大的。它是一个雪球,要你不断地努力向前推进,始能愈滚愈大;保守派的错误,在于认为它是一块冰,而手手相传的结果,它便愈化愈小了。向许多不同的传统学习,化腐朽为神奇,点顽铁成纯金,不盲目吸收,不盲目排斥,乃所以接触传统的正道。接触面愈广,愈能免于偏激与浅陋。……惜乎‘现代病’的患者只接触一种传统(例如三十年前的超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传统,复强他人与之同病。……这种幼稚的‘现代病’还有一个并发症。那便是反映在生活上的虚无态度,复自虚无的生活状态产生虚无的诗,如是恶性循环不已。……目前的情形是:现代诗人已成为一种廉价的合群动物,他们蔑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可是既无古典主义的含蓄与清醒,也缺乏浪漫主义的性灵与热烈,他们只是表演不冷不热的虚无,刻意求工而且十分认真地表演着虚无。”这段文字应该视为余光中对20世纪中国现代新诗论的一种独特的文化解构与价值重建的独特声音。这也是他讨论中国新文学精神的现代性建构内涵这一需要深入考察的新锐见解,这个见解背后伏有更深、更远指向的意义。可以说,余光中情感柔美而略带先锋至味的新诗作品,尤为值得耐品细赏。他于跨越异域式的诗文创作中不仅隐匿着其对中西文化光辉的认同与坚守,而且在新诗艺批评视野中亦裸露着其对新诗话语之超越现象的审美期待和心性情怀。的确,“中国新文学精神”始终是余光中新诗论中一个极为显要的关键词,也一直是余光中新诗论言说向度的主体景象和核心理念。

余光中新诗思想所包孕、秘蕴着的“传统”与“现代”两大概念之内在意涵、风致品味和审美思感,时时处处都在颇为有益地启蒙、引领甚至辐射着一个至为重要的命题——中国新文艺精神的建构坐标。“西化”与“现代化”两大概念正是构成余光中整个诗学思想批判及辩证端绪的最基本基础。因此,将余光中对这两大概念的深层认知发掘出来,对于重新理解余光中本人的诗学哲思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在余光中眼中,新诗创作蕴藏着多元绽放的意象空间、诗美品格、精神立场及审美蕴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正是他观照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的独特视角及其文化意义。而且,余光中新诗理论具有较为澄明的文化含义、觉醒的情感特质、标新的精神症候、超越的视域镜像与别样的历史意识。它隐含着的意蕴深刻性及思想张力可在其文本的细读中感悟出来。实际上,余光中遂倾向于“诗不可以无韵”的古典传统,然而又颇带一点反叛传统的意味,但对传统又保留相当的敬意。余光中重申:“我们反对浪漫主义而又不屑乞援于古典主义,因为在感情的坦陈与理性的说明之上,我们更求潜意识的发掘,知性的冷静观察,以及对于自我存在高度觉醒;我们愿意了解科学,但是要求超越机械;我们要打破传统的狭隘的美感,我们认为抽象美是最纯粹的美,我们认为不合逻辑是美的逻辑。”的确,在新诗流变及演进的语境中,传统之根的文化意义无疑是世界现代诗魂重塑一种思想能源和心灵胎记。古典雅意内涵于精神的印迹和诗意浪漫诗意于内心的美好,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们对现实自我的反思、审美趣味的趋附与重建价值的追问。具体说来,余光中从文化渊源、演变的根脉角度对古典与浪漫等方面进行了概念内涵及审美立场的析定、比较和评判。余光中曾阐述了这个问题:“传统并不仅指中国的古典。浪子们不但要反中国的古典传统,还要反西洋浪漫主义以前的传统。浪子们的错误,在于不明白文学的潮流是发展而成,不是可以强行分割的。‘抽刀断水水更流’,文学之流亦复如此。现代诗似乎使诗人们患了一种‘主义狂’(Ismania),一时作者们似乎不使自己属于某种主义便不快乐。人们轮流模仿达达、超现实、存在等派别,好像换几种不同牌子的洋烟一样方便。事实上,千变万化,恐怕仍然跳不出古典与浪漫两种基本的气质。……西洋很少有现代诗人不曾出入于古典的传统,很少有现代诗人不曾浸淫于圣经,希腊神话,莎士比亚,中世纪传奇。”这里的话,极富启示意义地揭示出了“传统”之于“现代建构”不可或缺的隐在性学理命题。毕竟,“传统”所隐藏的深入的美感、深刻的思想、深度的根基、崇高的精神等特性,都是中国现代新文艺精神内在生命力生成、组成的重要部分。这是毋庸置疑的。余光中的诗意思想最有价值贡献之处,就是其在内在的自我书写中深深地领悟、了解并呐喊“传统”于“现代”有着明白无误的重要性。总而言之,余光中对“如何把传统的东西都点成现代”这一首要议题的阐述背后,隐藏着影响深远的新诗论精神视野及更高价值的导向,这一点尤其值得勘探及论证。这也就引出了另一问题的讨论——中国之“西化”与“现代化”。

二、中国之“西化”与“现代化”

余光中在现当代文艺诗学史上的意义可以说是其诗意的思想给予了现当代人生一个全新的生命情绪及精细的灵性气质。若再进一步深入剖析则不难发现,“传统”、“西化”与“现代”是余光中新诗论研究中需要阐明的一个重大问题。但需要指出的是,余光中新诗批评理论诚然无意苛责早期新文学作家,毕竟他们受“恶性西化”的侵蚀。五四新文学的论争渐趋沉静,迄今渐已尘埃落定。大体上说,余光中具有历史穿透力的现代新诗作品不仅蕴藉着其文学创作书写的美不胜收的内在深情及妙存于心的人生念恋,同时其现代新诗理论更是暗藏着其批评立场的风度和对中国新文学概念的追寻。尤为可贵的是,余光中从中西文化语境、审美理想和现代期待三个明显的向度对“现代诗”与“传统诗”作出了回应式的解读与深层辨析。对新文化时期的译文存在的不足,余光中曾这样评价:“既乏古典的老练,又欠西文的鲜活。”余光中在1979年《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一文中指出迄今的新文学白话文已经显得相当成熟并已经大幅地蜕变与拓新:“在他们那时代,文言日趋式微,白话文尚未成熟,西化之潮原难抗拒。……文言的简洁浑成,西语的井然条理,口语的亲切自然,都已驯然纳入了白话文的新秩序,形成一种富于弹性的多元文体。”余光中反对“从教条出发”的那种感性贫乏、酸气陋习、冷峻紧绷、木然无趣的学究气作家。他谈及其理想中的八十年代作家就应具备一些条件。余光中这样总结:“胸怀坦荡,对一切都作理性的取舍。他不认为古典文学尽是‘封建’,处来文化全属‘帝国’。……强调主题,也强调技巧,因为两者根本不能分割。他明白:不讲技巧的主题只是一个口号。他更明白:把经验提升为意义,始有主题;但那意义来自经验,并非先于经验而存在。”余光中身上承受着古典传统文化底蕴的遗风,但这并不阻碍其勃然不磨的“西化”与“现代化”倾向。他对西方文学颇留意吸收。余光中回忆道:“那时我写的是格律诗,依循的是浪漫派影响下的新月风格。”在客观上,余光中则认为新文学的散文罕能追古典文学的水准。他说:“新文学运动以来,不但废止了文言,改用白话来创作,连古典文学也受到冷落,甚至受到否定,不是说文字已经僵化,就是说内容封建有毒。一般新作者贸贸然抛弃了古典的传统,却又无力吸收并消化外国文学的菁华,往往就在前无古人旁无西人的真空地带,只凭几本不太可靠不太可读的译文和时人所谓的名家之作,来充取法的典范。”此思辨文字是以白话文勃兴与新文学散文创作现象为主要切入点,一针见血地影射出了20世纪早中期文坛学界一度出现对“新”则一味地加以或喜或迎、或吹或捧,而对“旧”则全面地诉于或厌或恶,或弃或斥等畸形的症候迹象。应该说,余光中这一富有特别启示意义的内质视点,大大地拓展了人们对文坛学界出现的那种“前无古人旁无西人的真空地带”现象认知视野的广度与深度。

说到这里,总不由自主地想到余光中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现代新诗运动中的创作及理论阐发的密切关系。师承人文主义者梁实秋的余光中,其新诗论显然有更浓烈的“西化”与“现代”交织叠合的格调气息。事实上,他对中国新诗精神建构始终抱持着热切的自省、期待与匡正。特别是台湾现代诗运动中,余光中一直尝试启引中国新诗精神建构走向民族精神、个性自我、人生注视等期待中的视境及理想。这种理想方向就是既重“传统”之稳健、持重、自制、和谐,又不失“现代”之先锋、多元、开放、包容等姿态路径。有论者谈及:“台港著名诗人余光中,是台湾现代诗运动的首创者之一。……余光中先生诗歌前期的创作走的是一条由西方古典浪漫主义进入西方现代主义的道路。”如何看待“西化”、“传统”与“现代化”的问题,成为了台湾现代诗运动关注的焦点。其中,余光中对新诗之“传统”、“西方”与“现代”都作出了极为清醒、独立且新锐的觉识。可以说,从余光中在台湾新诗运动呼吁及后来新诗创作发展的心路历程看,他关于“西化”与“现代化”两大概念为内核的新诗论确实产生过引人注目的较大觉醒、全新蜕变的表达影响。一言以蔽之,余光中的诗意思想是源缘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进行与生成的。毕竟,人永远是时代的人,其身上或多或少总印刻着独特时代背景及历史语境的影迹,余光中亦如是。大体说来,他的系列新诗创作及新诗论也是在20世纪台湾现代诗运动中形成的。对此,有学者这样点评:“余光中既是现代诗的创作者和维护者,又是现代诗的批评者和叛逆者。他几乎参与了台湾现代诗运动中所有的重要论争,并以自己的创作和诗论,促进了台湾现代诗的发展与分化,也完成了自己现代诗观的转变。”正是对中西传统文化与现代精神文明的接受与吸收,启迪了余光中对“传统”与“现代”概念的反思。再加上余光中在“西化”的人生找寻中发现了某种“苍白”与“虚空”,因为“西化”让他思感到无法向“传统”索取温暖与母爱,甚至一度使他蹈入了“无根”、“无依”甚至“无靠”的真空。由此,他于古典情怀、浪漫精神、民族意识等臻于永恒诗艺期待的沉浸与省求中,颇具知性地顿悟到“现代”始终无法自绝于“传统”这一学理。可以说,这正是余光中开始对民族传统文化、现代精神构建、西化价值冲击等问题,由“接受”到“疑惑”到“省求”再到“归化”的思想历程的经验总结。

不能忽视的是,余光中以独特的“西化”与“现代化”概念之辩,成为了其诗学哲思的意念批判理论中始终紧紧围绕之坐标参照及理论支点。然而,当前学界有关余光中的系列研究,大多局限于其诗论的表面理解,而忽视甚至遮蔽了其至关重要的“西化”与“现代化”两大概念问题及内核意念之较为深层的把握。较为遗憾的是,余光中新诗论常常有被学人界定为复古、守旧的嫌疑,而较少有人能够清醒地以全新的视角觉识到余光中对“西化”与“现代化”两个重要概念之辩,为中国新文学精神的生发提供意念引领及辐射作用。毋庸置疑,“西化”与“现代化”是余光中新诗理论中极为重要的概念。余光中在其系列较具精神内涵与艺术特质的新诗作品中,对古典传统文化在现代新诗创作精神和情感意象中的潜在影响不仅作出了独特的解读与论述,而且他还俨然地强调中国五四时期文坛学界的老头就是嫌“过多的风度”而“太少朝气”。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余光中作出画龙点睛式的暗示:“真正好的旧诗,在生活背景上是陈旧的,但在美感经验上却恒是新的。……在美感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现代人,如果他不强烈地意识到古代的存在。”从以上这些征引的文字看,余光中澄明而富含神性的诗文创作及深蕴诗美特色的语言态度,着实彰显了其对古典传统文化的坚守与超越的内在思理和历史意识。较为值得关注的是,作家作品的主要质素是否高瞻、清远或精深,恰恰是由其作品折射出来的情感视境、美感经验、人生趣味、审美意念、生命觉知等方面的主流思想表达出来的。余光中谈及:“新诗不得称为白话诗,最大原因便是新诗的语言并不纯粹是白话。所以我们也不得称新诗为语体诗。……在五四的洪荒状态中,为了将中国文学自死的文言中解救出来,提倡且创作‘白话文学’,是必要的。……纯粹的白话,俚俗的白话,毫无加工,仍停留在原料阶段的白话,不能成为新文学的精美语言。这种情形于新诗尤然。……艺术之中无自由,至少更确实地说,并无未经锻炼的自由。”这段文字显然提示出了一个明白无误的问题——白话新诗创作艺术之“传统”印记依然明显。溯而源之,余光中所暗示的诗人诗思之人性关怀与文艺追问,恰恰是以自身生命经验与自我心灵的内在反思为基要。然而,生命经历及审美体验之本身意蕴,往往意味着其中难以言说及难以直白的隐秘性,这无疑指向了新诗之“传统”与“现代”的艺韵。他直接暗示了中国新诗创作的演进,恰如生活艺术本身似乎是诸多迂回曲折、兜兜转转、莫测多舛甚至扑朔迷离的某种层层累进的推展。这正是林林总总的生命样态和更为深层的心灵镜像之实相呈现——一种糅合着“传统”风致的“现代”艺术自由的格调。

余光中不仅着眼于从“史”的视域角度,自觉把握和厘清中国现代新诗与传统文化精神的内在脉动,同时也从新诗审美理想的时代语境中,着重观照和凸显现代新诗文艺质素的体现及历史演进的整体风貌。余光中俨然指出:“我们欣赏旧诗,尊重传统,但是反对二十世纪的人再去写旧诗。我们对于传统,只肯作有保留有批判的接受,……一位新诗的读者,如果肯以虚心接受的心情来细细玩味新诗,将会发现,在某些方面,包括神韵与技巧两者,新诗实在已经把旧诗消化过了。”这里的话深深地暗示出了余光中对待传统的态度不是一味地推崇,而是有选择、有保留、有批判地接受。同时也从另一侧面暗示了一个重要的文艺学理——“现代”永远植根于“传统”。在余光中的新诗写作与批评中常见“古典”与“浪漫”兼美、“传统”与“现代”接通的审美理想之探讨,这意味着在其写作与批评的意义上对中西古今文化的深层维度的思考和多重视角的解读。在现当代文坛学界,将诗文创作与诗学批评结合得如此丰赡的人如余光中、叶维廉等人,但位数不多。余光中却认为诗和说话是两码事:“……文言在日常生活上虽已经僵硬难用,但在艺术品中,经诗人的巧妙安排,却能‘起死回生’,加强美感。……文言宜于表现庄重、优雅、含蓄而曲折的情操,而白话则明快、直率、富现实感。许多意境,白话表现起来总嫌太直接,……难以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改用文言则恰到好处。我们主张以文言,或以富于文言趣味的句法入诗,正是这个理由。……(运用文言句法表达)才够气派,够力量,够老成,才能产生恰如其分的严肃的距离。……要把话说得直截了当,淋漓尽致,而且超俗入雅,要把美感的距离缩至最短,往往需要俚尽俗绝的口语。”从这文字里则可看出,余光中看到了白话与文言各自的优劣所在,同时他暗示了能兼具两者之优点而尽力避免其缺点,则是最好的。这一点尤为可贵。事实上,他的新诗创作的内容和文艺表现手法,不仅映现出其于自然世界栖居的心闲性定之生命情调,而且不无裨益地彰显了“古典”与“现代”契合的学术本色。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对“中国新文学”精神的反思有了甚深的意义,也使他的新诗论在20世纪中国文坛上占有空前的地位,固然亦为中国新文化的建构提供了全新的视点启引。

余光中的新诗作书写有着自身民族性、自我本土性的一种浓厚的历史意蕴及生命心灵深处的美感张力——特别是那种最是无言的独特的自我审美镜像之折射。他极具魅力的审美创作之基点,纯然是与其己身融通中西、兼收古今的文化选择立场遥相应和的。当前学人尚未能充分理解余光中关于“西化”与“现代化”界分的独到眼光与意念价值。需要认真正视的问题是,余光中是出入于“传统”与“现代”、兼容于“古典”与“浪漫”的名副其实的大家。传统诉求、文化寻根、命运关照、历史追忆、闲适心态、创作诗思等等,正是余光中审视20世纪中国现当代新诗艺术景观的另一种潜在解读。由此看来,余光中对中国新诗之古典诗艺的追寻与归化,与其说是他对诗歌意象世界独特“欲道而未道”的情怀写照,还不如说是他对中国新诗未来出路之批评尺度问题的思虑。余光中曾启示性地断言:“我们一方面要加强西化,多介绍,多翻译,最好让现代诗人多从原文入手及吸收,另一方面,我们要经常提醒同伴们,西化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中国化的现代诗。这种诗是中国的,但不是古董,我们志在役古,不在复古;同时它是现代的,但不应该是洋货,我们志在现代化,不在西化。”余光中新诗理论仍然把关注的焦点理所当然地放在回归意识、多元调和、互动变通、永恒融合等语境对话与理论阐析上面,张扬着一种浓烈的中国文化情结的摭谈、把脉与探究。若在现代语境下审视新诗创作的审美返祖性与现代超越性,则可发现任何一种内隐外秀的书写表达与文化意义的叙事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均是作家在苦难与命运的深层中的诗意景观和自我完成的精神历程。在1979年《诗的三种读者》一文,余光中颇为前沿地表述:“要充分了解一首诗,不能不熟悉作者的生平与时代,也不能不分析诸如格律、意象、结构等技巧。中国的传统研究往往太强调前者,西方的现代批评又往往太注重后者,如能两者相济,当为平衡可行。”显然,这里的话点出了过度“西化”与“现代化”的病根后患就是对“传统”的无视。此外,余光中作品中的生命情调、安宁永恒、精神诗性、心性自由、艺趣至味、审美诗意、意象空间、家园情迷、个性自我、人性体察、美感韵味等,都在其调古今而通中西、品人生而观天宇、驳狭隘而斥自闭的学理脉路中得到深层的呈现。余光中说:“文学应该反映现实且超越现实。我们生活于二十世纪,反映的应该是二十世纪,而不是汉唐时代的洛阳和长安。生活于二十世纪的中国,我们接触到的外国东西太多了。”的确,20世纪中国文坛上所刮起的崇洋媚外之风潮,切实让余光中开始有了“我们接触到的外国东西太多了”的感怀。关于中国新文学精神的建构如何可能这一问题,余光中新诗论一方面暗示出古典自觉的新精神在现代的扬起,另一方面则极大限度地涵摄与彰显着中国古典与现代的美学精神内涵,并从中总结出颇多有益于中国新文化精神现代建构发展的深层经验与重要教训。

特别值得引起思考的问题是,“西化”与“现代化”两大概念的界分,不仅是余光中诗学哲思的意念生发和价值涵括之标识,也是其思想推论的批判精神和态度观变之影迹。中国古典传统文化的深层内涵对余光中新诗理论产生了不可估量的赫然影响,这一点可以从余光中对中国新诗的“现代化”与现代新诗的“中国化”的理论构想与阐述中看出来。1962年《迎文艺复兴》一文中,余光中无意于囿守陈腐传统,更不可能走向“全盘西化”。相反地,他颇为担忧的倒是现代文艺(包括古典文艺、五四新文艺)本身的健康导向。如余光中颇为严谨地谈道:“现代文艺是否能在中国文化中承先启后,成为正统?……要促进中国的文艺复兴,少壮的艺术家们必须先自中国的古典传统里走出来,去西方的古典传统和现代文艺中受一番洗礼,然后走回中国,继承自己的古典传统而发扬光大之,其结果是建立新的活的传统。……我曾经提到‘新古典主义’。这是一种重新认识传统的精神。它利用传统,发扬传统,使与现代人的敏感结合而塑成新的传统;它绝非复古。它在今日的中国文艺界,已逐渐形成一股普遍的自觉潮流,并非我一人的‘复辟阴谋’。”这里的话显然指向了“现代”必须从“活的传统”精神中取得根与脉。事实上,余光中新诗作品极为讲究古典意象、韵味境界和内含蕴义之深刻特质。这与其所有意或无意接受的宗教文化精神影响的痕迹及其对诗意人生追寻密不可分,包括苦海人生、短促生命、超脱生活、诗意栖居等的美学高度。此外,余光中的新诗理论中频频出现的“古典”与“浪漫”、“传统”与“现代”、“保守”与“先锋”等关键词作了其自身独特的逐一剖析与别样的理解,试图还原一个中西古今文化精神与审美理想的内核本相。余光中曾引人深思地说:“优生学的原则是避免同族通婚;我们不认为同一血统的组成分子必须永远互相通婚才会产生健康的后裔。批评家们实在没有杞人忧天的必要。如果新诗是充实而有光辉的,则任何对于新诗的攻击,将变为对攻击者本身的嘲弄;如果新诗是分管而黯淡的,则不劳批评家们的蓝墨水或黑墨水的冲洗,自己终会褪色,消灭。‘长江后浪推前浪’,新诗是以‘后浪’的姿态出现的,未闻后浪会被前浪推倒。”总结起来,余光中的诗意思想是建构在“传统”、“西化”与“现代化”三维的自我思辨的基础之上。以此观之,他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特别是他的诗意思想、诗质主调、内容意蕴及情感形象,不仅基于某一种历史语境的审美判断,而且其永远与民族命运一起脉动,甚至还深度地渲染着一种独特的时代缩影、思维空间、审美心灵及诗风意念。

从文艺思潮史的视阈可见出,余光中所论的“西化”与“现代化”概念,颇为切近地折射了其对“古典传统精神”的接续,同时也暗示其对“外来现代文明”的糅合。总的来说,余光中的新诗理论之新锐得益于其中西文化视野的强大背景。毕竟,作家个人的生活经验及情感底蕴往往是其自然书写孕育着的诗性之美的所在,如情结的共生、写作的边缘、诗意的栖居、诗语的超越、生命的印迹、文化的意象等隐而不彰的主题。余光中在谈及情感创作经验和新诗理论批评时,尤为深刻迹近地指出:“情感是人类心理的基本状态之一,它本身是无过的。事实上,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任何作品都不可能绝缘于情感,因此抒情也是文学的基本任务之一,问题在于抒情的分寸。过此分寸,便成伤感。……经验告诉我,往往当我的感情既‘丰富’又‘冲动’的时候,一行诗也写不出。一位作者之成功,在于他能‘驾驭’其感情,使之‘成熟’,然后以间接含蓄,富于暗示的手法化此成熟的感情于艺术之中。高级的读者欣赏的只是这种经艺术处理后的情操。”以上文字是余光中新诗情感的艺术分析。他隐在地暗示了文化的“多元”利于血统的“健康”,同时也点出了新诗创作与批评将永远以“情感”作为生命力的主标。从总体来看,余光中新诗创作层面所蕴含的时代性精神及所注入的主题思想,恰恰是其诗论书写意义的重要一脉。它不仅拓展了人们对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的衍生性、开放性和复杂性之广度认知,而且助推了人们对古典传统内蕴力量的接力性、凝聚性和辐射性之深度关注。这也正是余光中新诗思想创作经验的暗示——“一切艺术皆贵乎独创”。接下来,深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三、“一切艺术皆贵乎独创”

就学理而言,余光中现当代视野下诗学话语体系建构及其时代性批判,是建立在对“独创”的理论溯源和时代开新的基础上。当然,中西古典传统意蕴及现代新人文精神,对余光中富于时代气息和人文关怀的新诗之内在旨趣及意念脉动同样有所影响。实际上,余光中“游子式”的新诗意念背后隐伏的,自然有着别样的寻根记忆、历史时空、家国情味、人生自况等的内在烛照和弹性凸显。另一个更为鲜明的现象是,余光中在简明扼要地解读“现代诗”与“古典诗”的文化品格时,或隐或显地折射着他那不可磨灭的自身民族文化的背景情愫及古典传统与现代意识走向对话融合的诗艺审美理想。余光中认为:“新诗作者有打倒偶像的胆识,反叛传统的精神。……被今日的批评家们尊为偶像的李白,在当时也是反传统的。可是我们并非来自空穴的一股龙卷风,卷走了旧的,不留下新的。我们不承认‘新诗与传统脱节’的论调。”事实上,余光中所言及的“一切艺术皆贵乎独创”的理念,与其说为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开启了一种全新的阐释路向,不如说是为现代新诗哲思诠释打开了一个值得期许的理论价值向度。毕竟,“中西融通”与“古今交响”正是余光中现代新诗论思想的主调特色。余光中觉悟独到地指出:“中国文学的批评,便是在这两个极端——悬空与落实——之间徘徊。”古典传统的现代“转化”与现代意识的传统“接通”,正是余光中新诗艺批评的主要立场观点。他从诗性存在的美学视角进行灵动纷呈的诗文译作,而他又出入于现代与传统之间进行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的比照,特别是他对西化力主“不化”与“化之”的批评主张与诗意整合。这一点给予人们极大的文化内涵启示。对于这一点,余光中给予了实事求是的辨析:“新诗是反传统的,但不准备,而事实上也未与传统脱节;新诗应该大量吸收西洋的影响,但其结果仍是中国人写的新诗。”余光中现代新诗文风骨张扬着一种诗意人生与家园情结的表达,而其现代新诗理论的脉络则昭示着古典传统与现代精神融通接续的期待。有学者点评道:“余光中十分推崇中国传统文人追求理想的人格和逍遥的人生态度,尤其对魏晋名士与李白的空灵玄远、清拔飘逸赞赏,他的诗中常追求一种独立于世的人格情怀。”从余光中“新诗散文化”与“散文新诗化”的审美创作情意和书写特质基调,亦可看出其对古典传统诗意的现代转换之路径轨迹的抱持、开新与探索。深入挖掘与探微余光中新诗艺术的内质,显然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重要工作。然而学界却对此似乎熟视无睹,甚少提及。可以说,这是尚待学者努力的视域。

“独创”是余光中新诗论批判的一切尺度。任何时代批判话语的常变及推衍,总是或多或少地让人们倍加清晰地觉识到时代底蕴的隐性扬弃优劣和消长沉浮之分明。从现代价值视域而言,余光中分量厚重的系列新诗论显然透露出其明朗、通达、宽厚而又内敛、沉郁的自我的经脉,但它新的认识高度总能让人品读起来始终有一种厚重而意味深长的温暖。极为明显的是,余光中谈及内在性诗学的自在之美及精神向度时,尤其强调新诗创作正是作家生命存在的精神苦旅的一种心理倾向和想象的文化内涵。余光中作出了概述:“中国的古典诗有一种圆融浑成,无始无终,无涯无际,超乎时空的存在。……中国诗的意境是普遍而又永恒的。”“自然是混乱的,粗糙的,必须经过整理,始有秩序;经过加工,始见光彩。柏拉图所谓诗人只能模仿自然,是错误的。相反地,诗人能补自然之不足。”余光中现代新诗批评的主要问题脉络及其思想态度尽管不乏学术性的偏激或傲慢,但其对现当代文坛学界对待传统与现代、古典与浪漫的思想汇要问题总有一股知无不言、敢于旁敲驳击的思想性勇气,无疑这更应值得钦佩。余光中1959年《新诗与传统》一文慧眼独到地价值论辩:“一件新兴的事物之不见容于保守的社会,是必然的。……一切艺术皆贵乎独创,新诗尤其如此。……现代文艺的特点之一便是反理性,然后不同于十九世纪初浪漫主义的滥用感情以致陷文学于感伤的是:我们所持以反理性的不是个人的感情,而是经弗洛伊德与容(Carl Gustav Jung)分析过的源于被压抑的欲望或是全民族的记忆之潜意识,一种先于文明,超乎道德,且充满于人性之中,弥漫于理性之外的原始感,一种反对理想主义之天真与浪漫主义之自怜的醒悟。……新诗作者有打倒偶像的胆识,反叛传统的精神。”余光中新诗创作兼具现代的意识与古典的情怀两大文化特征。他诗作意蕴脉理中那万般妙意的乡愁情感世界和归于趣象的诗歌意象世界,恰恰蕴藉着他新诗批评的特质本色和诗评表达的典范风格。这个问题很引人关注。不妨再深入分析一下。

余光中新诗哲思之历史深处及情怀旨归,具有积极的现实批判的精神彰显和真正的当今时代的理论表达。从实质上看,余光中对“独创”的深刻见解及毕生总结,对于人们认知中国新文学生发的复杂性、多样性和隐伏性,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不能深刻地看到这一点,这很难客观地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概观并透视余光中对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之意念推向的引领贡献、启蒙价值及辐射意义。“古典”与“浪漫”的兼容情怀、“传统”与“现代”的努力接续,恰恰昭示着他在学术理路上的独特态度——对古典主义脉流的尊崇。素有诗学文化上的杂食者和顽童者之称的余光中,其那充斥着外来影响、本土经验、赤子之怀的新诗文批评和那洋溢着乡音、乡情、乡亲的诗文写作流变,无比有力地彰显了一种对人文家国的深度关怀和对回归家园的情感渴求之睿智反思与文学透视。余光中在1983年《白而不化的白话文》中点到即止地印证:“二十年代白话文的生硬青涩,今日读来,恍如隔世。五四初期,身受科举之害或其遗风影响的文人学者,大半都反对文言。最激烈的一些,例如吴稚晖和钱玄同,更恨不得废掉中国文字。另一方面,则对西文十分羡慕,于是翻译主张直译,创作则倾向西化。”事实上,余光中新诗批评理论的尺度问题和古今中外文化亲缘的审美理论,无疑值得文坛学界作出深一层的解读。余光中这样辨析:“最有意义的批评该是原则性的,全面的,不是枝节的,局部的,尤其不是出气或保全面子。在文坛上进行‘私人的战争’,除了两败俱伤之外,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已有数十年历史的新诗,在冷落的批评界的评价向来是贬多于褒,而尤以目前为甚。”在论及中国的现代诗面临的危机时,余光中不无深刻地指出:“作者们耻于言之有物,也耻于言之可解。”“新文学的先锋人物对旧文学那么痛恨,自有其历史背景,心理的反应该是很自然的。”以上最真切的话,含意深厚地影射了20世纪中国文坛学界那种对待“传统”的心理甚是狭窄不足的一面。近年来,学者对中国古典文学一改“腐毒思想之巢窟”而大加肯定其价值并努力进行全面评析,而当年一味鼓吹“全盘西化”的文学革命健将高估了西文而低估了文言。当年中过举的梁启超、陈独秀、蔡元培等具有浓厚中文根底的人,尽管皆受过“八股”、桐城派古文之熏,然而其反文言的历史背景及文化选择亦是鲜明可见。例如胡适当年顺应主流话语之价值立场而痛陈文言末流种种弊病而存心西化等现象,这同样受到余光中价值意识的辩证性审视。

慢慢说来,透过对艺术“独创”诗学意蕴及思维进路的根本性辨析,余光中一方面有意无意地传达出中国新文学精神的创造性建构和本质重塑的预设,另一方面则发乎自然地暗示出从“古典传统”走向“现代新生”的哲学意涵。任何新的历史时期的文学精神建构都有其价值位移、审美理念和视阈断想的蜕变。需要注意的问题是,余光中新诗论是关乎人文家国的深度关怀与缕缕故园的情感解读之里程碑。无论是“传统”的视角抑或是从“西化”、“现代化”看,新诗的生命力、根脉、质地与精神气都源于独富性灵的“独创”。这正是余光中诗意思想之新锐、之深刻的创见。也即是说,他的新诗理论脱胎于其新诗创作,而其新诗理论的话语体系脉理主要围绕“传统”、“西化”与“现代化”话题而展开。从这点来说,“借鉴”与“融通”是深入比照、洞察和理解传统诗之特征意义的最佳突破口,也是认知与感受现代诗文化意象之本身特性的最好途径。在谈及新诗艺术的至境时,余光中颇多感想地说:“无论用白话、文言,或欧化句法,总要用到恰如其分。……艺术当然也追求和谐,……愈能使不同的因素化合成和谐的整体,愈能以不类为类,愈能显示作者艺术的精湛。”余光中有意从中西文化之底蕴品格的视角来分析思考并探索中国新文学精神的问题。这或者也正好可以透视出他甚为鲜明的个性情调写照。从某种意义上说,余光中新诗理论意境的审美特征极为静远、精深和自然的。这与其笔尖下的民族魂、故土情的文化亲缘密不可分。余光中在深入论述中国的古典传统文化重要性的基础上,阐发了中国新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基本精神,认为中国古典传统文化不仅推崇刚健自强、厚德载物、和而不同、天人合一、崇尚仁义等内核特点,而且具有超越时空、跨越国度的时代价值和传承体系之延续能力。余光中认为加强对中国富有永恒魅力的古典传统文化的挖掘与阐发,对中国新文学精神的建构乃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将具有日益突显的意义。余光中曾辩诘:“是什么使得中文这样历久不变,千古长新的呢?第一,中国的文字,虽历经变迁,仍较欧洲各国文字为纯。中国文化,不但素来比近邻各国文化为高,抑且影响四邻的文化,因此中国文字之中,外来语成分极小。欧洲文化则交流甚频,因此各国的文字很难保持纯粹性。……其次,中国文字在文法上弹性非常之大,不像西方的文法,好处固然是思考慎密,缺点也就是过分繁琐。”在余光中系列的新诗理论片段中着墨最多来阐述的,也许只是他对中国新文学精神生发与建构的某种见证与思索。由此不难见出,余光中诸论的意思就是坚执地秉持一种无比清晰的文学立场及学理高度——“古典”与“浪漫”之兼美、“灵感”与“兴会”的交应,“传统”与“现代”之会通。他认为这才是建构“中国新文学”精神的通途及复兴中华文明的新观察角度。这是余光中的文艺观、世界观和价值观。

如前所述,“独创”作为中国新诗精神生发及现代多元转向的重要理念主导,恰恰潜在地推动了自由、多样、多维的表达空间的形塑。不仅如此,它也为中国新文艺的思想涵养注入并奠定了不同的样态内涵及全新的生命意蕴。面对20世纪发轫期之递嬗与演进之交互、复归与新变之并举,或解构与建构之同在等图景现象,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之民族文化心理意识亦是甚为繁复纷呈。“现代”自然资于“传统”,余光中亦取此意。这恰恰也是他对中国新文学精神的深切解析,也是对源远流长的古今中外文化的精思考证。余光中对“古典”与“浪漫”、“传统”与“先锋”、“西化”与“本土经验”、“独创”与“性灵”等文艺思想的论辨,自然而然有着诸多深度的援引与到位的阐明。而事实上证明其诗文创作及诗学理论中随处可见的都是其独特的思想辨微,更是能见出其文艺的腔调、措辞的机锋及生命的灵魂。余光中这样评述道:“中国的古典文学,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年轻的文学之一:最古老,是因为我们的诗经比荷马的史诗为时更早;最年轻,是因为中国的文字弹性极大,文法变迁极小,因而一千年前甚或两千年前的一首诗,往往能以原文诉诸今日的读者。”余光中文艺思想追寻的勇气、胆识和含量似乎都是极大的。他更看重人类文明的正源、正统和正见这一脉理的影迹及旁射。余光中较具理论视野地宣称:“中国古典文学所以能如此‘寿而不耄’,大半得归功于中国文字的特性。中国文法的弹性和韧性是独特的。……乃使中国古典诗本身的时候,可能反而不受注意,但是,在比较文学及翻译的研究之中,就无可忽略了。”显然,余光中对古典与先锋、传统与现代、西化与本土这三大方面的努力论辩及还原式的解读,颇为浑然地指出了其中一些明显的学术性的洞见,让人颇为受益。正如某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他的诗风多变,但始终坚守着‘中国情结’,作品中总是呼啸着古典传统的音响,不论是意境的创造、意象的运用还是音节的讲究都古朴而典雅,古诗佳句的镶嵌、古典节奏色彩与现代白话文体的搭配,愈见其华丽缤纷、音调铿锵。……诗人对古典立场的坚守,在传统文化式微的当代中国意义深远。”在更为宽泛的意义上看,无论是对外来文化精神真正意义上的认知和借鉴,还是对自身文化传统底蕴的回顾和反省,余光中的诗学哲思最终旨在有意无意间见证中国现当代文化建构主题背后与他者的内在关联。总的说来,余光中诗意思想是20世纪独特时代出现的具有特殊意义的文艺现象及智慧表征。它所蕴含的“建构整合”、“前景期待”、“审美认同”、“路向预设”、“思维理解”、“意义启蒙”及“内涵反思”,对人们理解20世纪中国消长沉浮的文艺思潮及中国新文学精神建构,提供了一个不可忽视的思想内涵角度和意义深远的时代思维观念启示。

简言之,余光中新诗哲思所持守的本真姿态及精神品质,不仅有其“古典传统”的复兴秉守,也有其“先锋精神”的融入铸造,更是有“时代病症”的把脉与会诊,甚至还不失“现代隐患”的批驳与反拨。它无比有力地彰显了其对百年中国新文艺精神建构的视点关注及悉心启引。在20世纪的现代语境统摄下,古典意识的嬗变及反思已然成为世界文学创作的一道灿然的风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及人文精神价值的再认识同样是学界文坛中诗意世界构建的背后的景致。若从诗性情感的视角解读来看,中西融通是余光中新诗文体与意识思想的审美文化基调,古今会通更是余光中新诗批评的现代品质之追求与诗性构建之实践。余光中认为中国现代文化受外来因素影响极大。余光中旁白:“生活于二十世纪的中国,我们接触到外国的东西太多了。……即以中国的古典传统而言,也是经过各种文化背景长久的糅合而形成的。诗盛于唐,而大家之中,杜甫崇儒,李白耽道,王维近禅,到底谁的思想意识是正统?构成中国文化的一大因素的佛经来自外国,其翻译文献对六朝趋向骈偶的散文与韵文,很起了一点健康的作用,而其注重形式上的结构与丰富的想象力,实在为贫血的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生命。……新诗是反传统的,但不准备,而事实上也未与传统脱节;新诗应该大量吸收西洋的影响,但其结果仍是中国人写的新诗。”由此看来,余光中早已经注意到了“古典传统”之健康、之丰富、之古风,恰恰为中国文化的“现代建构”之继往开来注入了“新的生命”及“厚深的民族精神”。可想而知,基于余光中经历了20世纪的社会境遇变局并接受了中西文化洗礼的独特人生体验,他由此形成了一种对人类历史底蕴的累积及文化精神的极度敏感。这恰恰也是潜伏与隐藏于其自身精神历史深处之肌理及血脉。有学者认为:“诗人的热情无法掩盖白话新诗整体的平庸,缺乏传统根基支撑的新诗从此走上一条坎坷不平的探索之路。”余光中对中西古今文化精神内核和人类审美理想的实诚理解,无疑是细致深入甚至是独具灵性的。众所周知,诗学创作的表现形态与作家个人的自我实现表达密切相关。毕竟,写作在很多的时候是作家生命记忆图景的一种生活本相的还原,或是作家一种原历史现场的重现,或是作家一种潜意识想象的预设。有学者较为切近地点评道:“余光中先生的诗论既有诗人敏锐的直觉,也有学者缜密的分析,他将创造和繁荣‘中国化的现代诗’作为自己毕生的使命,从少至老都念兹在兹,中国现代诗成长的年轮必将融进他的艺术经验和理论智慧,中国未来的李白和杜甫们必将仰承他的余韵流风。”的确,余光中的诗文创作蕴含着其自身的精神历程、天性秉赋和生命成长的时空所积淀下来的生命经验。毕竟,中西古典传统文化的熏染才是真正关涉其日后从事新诗文创作与新诗理论阐发的根基。当然,余光中较早就从何为“西化”与“现代化”、“一切文艺皆贵乎独创”的视角,暗示了20世纪中国新文艺精神的生发、构成,显然与时代审美的“自主性”、“尚新性”、“独创性”、“多维性”、“意义性”等的价值取向密切相关。然而余光中这一较富学术理论辐射意义的独创观及其当代价值,在某种程度上却被当前学界所忽略了。

小 结

综上所述,余光中新诗秘蕴着精深的古典传统文化意味及现代精神构建智慧,因而能够为现当代中国新文化精神构建提供一种颇为裨益的思想资源和知性理念。余光中新诗思想的深刻要旨及价值意义,恰恰在于其对不断出新的20世纪中西文艺精神生发的一些主要特质趋势的找寻捕捉及文艺意义之源起的内涵把脉。可以说,余光中温婉清丽的新诗批评之古典精神的审美情缘及思想张力在本质上对中国新文化精神的建构这一重要命题,显然具有一定的提示及促进作用。在中西文化比较的视域下探讨余光中新诗批评理论有着重要的学术意义,一方面肯定其对中国新文化精神建构的重要贡献,另一方面揭晓其古典审美的独特视角中诗学的美学内涵、审美趣向和思想之维。有学者意味深长地指出:“从屈原到李白杜甫,从陶渊明、苏东坡到龚自珍,古中国诗歌天际大大小小的群星投射出的光芒。余光中对中国古诗的含英咀华推陈出新,堪称中国文坛吸纳古典,将传统经验作现代转化的最佳范例。”从某种意义上说,余光中的新诗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地体现了“古典”与“现代”的契合的文艺美学追求特点。丁宗皓曾宣称:“事实上,千变万化,恐怕都跳不出古典与浪漫两种气质。”的确,余光中独特的生活经历、文化背景,恰恰为其新诗散文创作及诗论批评走“古典”与“浪漫”兼容、“传统”与“现代”接通之路创造了条件。这也与其所着力主张的“西而不化”及“西而化之”的理论遥相呼应。这正是余光中新诗批评中辐射出来的思想张力及美学意义。莱辛于《拉奥孔》一文中指出:“因为凡是我们在艺术作品里发见为美的东西,并不是直接由眼睛,而是由想象力通过眼睛去发见其为美的。”具体说来,余光中从现代新诗艺的精神意象和民族精神的高度,对中西传统古典文化之审美理想作出了别样的追本溯源及正本清流。他对现代新诗艺的现代诠释及考察主要从古典传统文化和现代人文精神的视角层面展开,包括民族影响、审美诉求、生命特质、历史内蕴等本身相关联的话题。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余光中明显地将中西文化比较的视野引入到对现当代新诗思想理论、美学内涵、发展建构、创作实践和精神景观的启示及借鉴中来,赓衍发展了中国现代新诗概念内涵与审美精神的面相指向,从而渐趋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自身的现代新诗创作体系的建构理念。明白这一点,对于深层理解余光中的新诗批评无疑是十分重要的。

猜你喜欢
西化余光中新诗
遇秋红叶落新诗
张应弛
《2021年中国新诗日历》征稿
中国新诗(1917—1949)接受史研究
不怕找茬
语文课本已被悄悄“西化”?
近现代中国法律变革中的中西之辩
伊朗关停800“西化”服装店
从谭恩美的《喜福会》中聆听当代批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