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世纪初新诗与新媒体的遇合使网络、手机、户外移动媒体等各种新媒体全面介入诗歌领域。与传统纸质媒体相比,原本的线性传播模式转变为主体间性的非线性空间模式,各种新媒体为诗歌提供更便捷、自由和个性化的传播平台,为诗歌开辟“第二生存空间”,拯救新诗于边缘化处境和危机中,并在诗与公众世界之间拓展出新的“公共空间”,让新诗在现实世界和纸质媒介之外寻找到自己新的生存空间,对于调谐诗与公众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及新诗未来的发展无疑都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新诗;新媒体;第二生存空间;公共空间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8-0167-12
作者简介:罗小凤,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江苏 扬州 225002)
自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及至当下,中国诗坛最引人注目、影响最广泛的诗歌现象无疑是新诗与新媒体的遇合,网络、手机、户外移动媒体等各种新媒体全面介入诗歌领域。这一时代转折并非只是从纸质媒体向电子媒介的简单转化,而是开创出一个全新的审美时空。与传统纸质媒体的“作者-刊物-读者”模式相比,各种新媒体为诗歌提供更便捷、自由和个性化的由网络所构造的“虚拟空间”(cyber space),换言之则是为诗歌开辟出一个打破传统纸媒局限、多维度非线性的“第二生存空间”,原本的线性传播模式由此演化为主体间性的非线性空间模式,建构起新的公共空间,为改变诗歌的边缘化处境提供前所未有的契机与可能。
一、从“诗歌已死”到“第二生存空间”的开拓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兴起的商业化经济大潮和多元化文学思潮、观念的冲击下,中国新诗在经历新时期的回潮式兴盛之后随即遭遇挫折,由此诗歌边缘化的论调不绝于耳,尤其是1992年的商业化经济大潮对各行各业都造成强劲冲击,中国新诗亦不例外。由于诗歌无法带来实际利益的回报,因而在商业化的冲击之下,仅少数诗人继续坚守诗歌的精英立场外,不少诗人纷纷改行,转向商品化、市场化小说或影视创作,一些诗人则索性弃诗“下海”或从政,完全撤离诗歌场域,使诗歌的地位江河日下,诗歌成为献给少数的有限人的作品,陷于落寞、荒凉境地,甚至有“现代诗已不存在”“诗歌已死”等论调泛滥。这些论调主要来自韩寒、汪国真等人,其本质其实是以纸媒时代的思维对互联网时代的诗歌状况进行发难。2006年9月26-30日,“80后”作家韩寒针对当时诗坛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梨花体”现象在其博客上接连发表《现代诗和诗人怎么还在》《坚决支持诗人把流氓耍成一种流派》等系列博文,认为当下所谓的现代诗是诗人“先把自己大脑搞抽筋了,然后把句子给腰斩了,再揉碎,跟彩票开奖一样随机一排”,因此,在他看来,现在诗歌已“越来越沦落。因为它已经不是诗,但诗人还以为自己在写诗”。于是他得出结论:“现代诗歌和诗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现代诗这种体裁也是没有意义的”原载韩寒新浪博客,已删,可参阅“豆瓣读书”2006年10月14日: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242810/。。这种“灭诗”言论遭到沈浩波、伊沙等的愤怒反击,同时引发诗歌圈内外关于“诗歌有没有必要存在”的激烈讨论,让“诗歌已不存在”“诗歌已死”等论调长时间萦绕于诗坛内外。后来,汪国真于2012年2月6日湖北卫视主办的“中国范儿”节目访谈中明确指出“诗歌已死”,一时再度引起诗坛哗然。这些论调显然存在偏激失当之处,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些论调正折射出诗歌所处的边缘化处境,这种处境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初便被广泛接受的一个定论,诗人和诗歌研究者都对此深有感触,正如洪子诚所言:“诗歌‘边缘化自然不是什么新鲜话题,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这个判断就已经被广泛接受,成为对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诗歌的没有多少争议的描述”洪子诚:《当代诗歌的“边缘化”问题》,《文艺研究》2007年第5期。。无论是诗歌已死还是诗歌边缘化的论调,所反映的其实是诗与大众的距离与隔膜。奚密则深入分析诗歌“边缘化”的原因:“现代汉诗一方面丧失了传统的崇高地位和多元功用,另一方面它又无法和大众传媒竞争,吸引现代消费群众。两者结合,遂造成诗的边缘化。”[美]奚密:《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2页。确实,诗歌边缘化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其无法“吸引现代消费群众”,造成诗歌读者大量流失,因而大众都对当下诗歌颇为陌生、疏远,产生“诗歌似乎已不存在”的印象,从而对其进行否定,形成隔膜。由此,写诗成为小圈子的事情,诗人陷入自娱自乐、孤芳自赏的尴尬境地,诗歌则成为“给生产者生产的产品”柯雷:《何种中华性,又发生在谁的边缘?》,《新诗评论》2006年第1辑。,似乎日益走向衰落、荒寂的境地。
然而,这种情形只是纸质媒体语境下的诗歌境况。在新世纪初新媒体时代降临后,与传统媒体时代相比,由于新媒体提供的传播媒介与传播平台的便利,诗歌的刊載媒质、传播形态、传播方式等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使诗歌维度空前多元化地与网络、通信、影像、音乐、绘画等相连接,为诗歌的发展提供契机。正如张德明指出的:“是网络拯救了处于颓废之中的中国新诗,网络无限敞开的空间、自由自在的发表方式和交流方式以及迅捷便利的传播特性,都给中国新诗重新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增长素。”张德明:《网络诗歌研究》,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可以说,新媒体为诗歌开辟出“第二生存空间”,赋予诗歌第二次生命。
何以言此?因为以网络为依托的新媒体已在人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之外建构起另一个生存空间,虚拟世界已成为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平行世界。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网络作为第四代媒体强势渗入人们生活、工作的各个方面,成为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元素,大多数人都患上 “网络依赖症”。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统计,截至2017年12月,网民已达7.72亿,其中手机上网人数6.95亿人,互联网普及率达到55.8%李政葳:《我国网民规模达七点三一亿》,《光明日报》2017年1月23日。。可见,网络已深入公众世界。而网络拥有传统媒体所没有的许多优势,如开放性、平等性、公共性、即时性、自由性等,这些优势对大众具有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几乎将所有大众都吸附于以网络为平台建构的新媒体世界中,从而在人们生活的“三个世界”之外开辟出一个新的生存空间。“三个世界”理论是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提出的,他认为人类生活存在三个世界,即物理世界,人的精神活动世界,书、图书馆、计算机存储器以及诸如此类事物的思想内容世界[英]卡尔·波普尔:《开放的思想与社会》,张之沧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2页。。但网络诞生后却将这三个世界进行融合,并在此三个世界的基础上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源于自然高于自然,源于人类高于人类,源于信息高于信息,正如学者张之沧概括的:“它可以再现天体演化和生物进化的过程,也可以再现人类远古时代的各种行为和状态,表现人类的各种神话传说和离奇幻想;甚至可以像海市蜃楼般地将整个城市、整个地区虚拟化,让人类可以亲临其境,自由享受各种美景仙境;它是一个可视听、可推断、可参与、可操作的世界,因而又不是一个可以离开具体的物质实体独立自存的世界;它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确定性,又不像主观世界那样瞬息万变、捉摸不定。这个新世界作为实有和虚无的统一,又决定它具有超时空的显著性质。”张之沧:《论空间的创造和生产》,《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年第2期。确实,网络已打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人们一直以来所生活、依存的现实世界之外为人们开辟出一个新的生活界域。这是一个不同于现实生活空间的网络空间,即穆尔提出的具有虚拟本体论基础的“赛博空间”(Cyber Space),或里恩戈德(Rheingold)提出的“虚拟社区”(Virtual Community),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社会空间。有学者认为网络社会是信息、通信以及网络技术发展和整合中创造出的一种新的社会空间,既具有虚拟特征,又具有客观性;网络社会既依存于现实社会,又是现实社会的一种延伸戚攻:《网络社会的本质:一种数字化社会关系结构》,《重庆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童星等人则提出网络社会是一种现实的社会存在方式,但是这种互动方式和互动关系脱离真实的身份和情感,因此与现实社会有所不同童星、罗军:《网络社会及其对经典社会学理论的挑战》,《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虽然这些学者在观点上存在分歧,但并不妨碍他们形成大体的共识,即都认为互联网空间是独立存在的、非虚幻的,且具有现实性,同时这种现实性亦是一种“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现实性”陈氚:《网络社会中的空间融合——虚拟空间的现实化与再生产》,《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可见,网络空间已成为现实空间之外的第二生存空间。有学者指出,网络“已为人类信息传播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它是相对于现实世界而存在的人类精神交往的第二世界,而不只是所谓的‘第四媒体而已”张允若:《关于网络传播的一些理论思考》,《国际新闻报》2002年1月。。确实,网络提供给人类一个虚拟空间,这个虚拟空间是存在于虚拟社会中而完全与现实世界没有叠合交叉的另一新的生存空间,人们处于这一空间中,并不觉得“虚拟”,而觉其与现实世界一样真实,甚至更真实,因而被称为“第二生存空间”。网络媒体所造就的虚拟空间目前几乎已涵盖一切领域,大力拓展人类生存空间,创造出人们新的生活时空。大众都置身于这一虚拟空间构筑的“第二生存空间”中,诗人同样置身其中,他们不仅与其他大众一样同时生活在现实世界与以网络为依托的“第二生存空间”构成的双重空间中,而且比普通大众更敏感、敏锐,他们不仅以此经历、感受、体验、经验、思考为题材进行诗写,还以网络为平台进行创作和传播,显然为诗歌开辟出新的生存空间。而且,在网络所开辟的新空间中,由于网络的敞开性、平等性、开放性,人人都可以参与到诗歌写作中,使诗歌不再是诗人的专利,人人都可以创作诗歌,并自由发表,人人均可成为诗人。由于没有编辑与出版社的干预,诗写者们不必迎合编辑的审美趣味,个性可以充分发展,为诗写者们提供更宽泛的空间进行创作。同时,网络的自由性、即时性使诗写者们可以随时随地发表诗歌,不必受限于时间、地点,人们可以开辟自己的“地盘”(博客、微博、微信、QQ空间),领略别人的地盘,人人都可过一把诗歌的瘾。可见,网络自身的优势与新诗的质素一拍即合,使诗歌找到默契的合作伙伴。网络诞生以前,诗歌主要存在于文字和声音中,只能通过纸质传播和声音传播抵达大众,而网络诞生后,文字延展到网络虚拟空间,人们随时随地可看到、听到诗歌。以前诗歌均为纸质文本,大都作为小说、散文、新闻的花边点缀品,附着于逼仄的存在空间;而网络却为诗歌提供自由施展的舞台,可在自我导演中自我演出主角。网络一经与诗歌结合就异常活跃,一再掀起诗歌热潮。因而,在一定程度上,网络拯救诗歌,不仅为诗歌搭建新的传播媒体和承载发表的新平台,亦带来创作主体、创作过程、传播渠道和消费方式等方面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变化,将诗歌从“诗歌边缘化”“诗歌已不存在”“诗歌已死”的尴尬处境与危机中拯救出来,为诗歌带来第二次生命,开拓出“第二生存空间”。
二、“第二生存空间”的多维构成
新媒体为诗歌发展开辟的“第二生存空间”由诸多平台构成,具体而言,论坛、网站、博客、微博、微信、户外移动媒体等各种依托于网络的新媒体均成为诗歌在网络空间中的新平台。21世纪初,新诗与新媒体相遇之后便在与各种新媒体形态进行结合、合作的过程中寻找最佳发展路径,其过程可于下表窥知一二:
可见,在国内,1993年新诗便开始“触网”,随后与论坛、网站、博客、微博、微信、户外移动媒体等各种新媒体进行逐步深入的结合。笔者认为可将这些新媒体分为公共新媒体和自媒体,前者主要是论坛、网站、网刊,后者则主要是博客、微博、微信。这些平台或处于前后衔接、更替的关系状态,或属共时并存,都为诗歌提供创作、发表的新园地,其所承载的作品数量之多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亦是传统的纸质媒体无法比拟的,无疑为诗歌改变自身处境开辟“第二生存空间”提供可能。
(一)诗歌论坛
诗歌论坛是新媒体介入诗歌领域后率先出现的一块诗歌新阵地,为处于边缘化危机中的中国诗歌带来新的活力与希望。最初的诗歌论坛是在BBS上,所谓BBS,是Bulletin Board System(电子公告板)的英文缩写,有时亦泛指网络论坛或网络社群,这是一种依托于Internet的电子信息服务系统,以一块公共电子白板供用户发布信息,是网络诗歌的最初试验田,正如有学者认为的:“BBS是中国网络诗歌诞生的摇篮” 吕周聚:《网络诗歌散点透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当时一些拥有电脑网络的大学网站上都开设BBS,如清华大学的“水木清华”、北京大学的“未名”等,由于BBS上可以发帖、回帖和跟帖,一些文学社团、诗歌爱好者纷纷在BBS上发表诗歌并进行交流,使BBS成为网络诗歌最早的舞台。在BBS的自由发表和交流、评论等优势下,校园纸质刊物被热捧的时代成为过去时,校园诗人拥有自由发表与交流的空间,诗歌的创作、传播、阅读模式亦都发生转型。而且不惟校园BBS成为诗歌写作、发表与传播的平台,由于各种BBS都拥有信息量大、传播快、互动性强等优势,各综合门户网站、专题网站或网络社区上的BBS都很快成为诗歌界的一块热土。随后,诗歌界纷涌出扬子鳄诗歌论坛、女子诗报论坛、诗歌报、界限、诗生活、灵石岛、诗江湖、中国诗人等诗歌论坛。在这些论坛上,诗人只要注册申请账号成为会员就可以围绕某个主题写诗、发表诗歌,每个论坛都有专门的版主负责,帖子通过版主审核就可以得到发表,网友就可以读到作品并进行跟帖评价,因此诗人们不仅可自由发表与传播诗歌,还可交流、评价与修改。这些论坛主要依附于大型门户网站或大型网络社区,大型门户网站如“新浪”“搜狐”“网易”“腾讯”“雅虎”等都设立专门的诗歌论坛,如新浪的新千家诗、搜狐的现代诗歌、网易的现代诗歌、雅虎的诗词歌赋等都是知名的诗歌论坛,而大型网络社区如天涯、西祠胡同、猫扑等都有直接以社区名命名的论坛。任何诗歌写作者都可在这些论坛发表作品,尤其是那些对诗歌拥有浓厚兴趣甚至带有诗歌情结却一直未能在纸质刊物发表作品的诗歌写作者、爱好者,在這些诗歌论坛上都找到写作和发表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论坛的出现拯救了很多民间诗歌报刊,也创生了一些新的诗歌群体、流派与报刊。如女子诗报诗歌论坛创立于2002年,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988年12月晓音在四川西昌创办的《女子诗报》,是一份自费出版的民间报纸,出版四期后由于“非法出版”的压力和经费问题于1994年夭折,直到2002年网络带来新的生机,晓音在互联网“千秋文学论坛”上建立“女子诗报”论坛,沉默8年之久的“女子诗报”才以论坛的形式重现诗坛,并很快成为互联网上最活跃的诗歌群体,汇集当今最活跃的300多名女诗人,为中国当代女性诗歌写作提供一个广泛、全面的聚集地。可以说,是论坛拯救了《女子诗报》,是论坛给予《女子诗报》第二次生命、第二生存空间。对此吕周聚指出:“论坛给诗歌写作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是颠覆性的。论坛就像一个广场,诗歌在其提供的广阔空间上,得到了节日庆典般的狂欢化、自由化的表演”吕周聚等:《网络诗歌散点透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无疑充分肯定了论坛给诗歌发展带来的影响力。
(二)诗歌网站
在诗歌论坛发展到一定程度后,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更趋成熟,诗歌网站开始出现。一些大型文学网站如橄榄树、榕树下、红袖添香等都开设诗歌专栏,成为诗歌网站的先行者,如橄榄树便被桑克称为“中文诗歌网站的先行者”桑克:《互联网时代的中文诗歌》,《诗探索》2001年第1-2辑。。而后,一些专门的诗歌网站出现,1999年李元胜创办“界限”诗歌网站;2000年3月,南人创办《诗江湖》网站;同年,莱耳、桑克创办《诗生活》网站;2001年,小鱼儿(于怀玉)创办《诗歌报》网站;此后,各种诗歌网站纷纷创立,2005年至2006年是诗歌网站最为活跃的时期,约千余家诗歌网站构筑出网络世界中的诗歌繁荣,几乎是现实世界中八十年代诗歌辉煌的历史重现。这些诗歌网站不仅可以为诗歌提供发表空间,还可以传播与存储诗歌作品、诗歌观点等,成为继诗歌论坛之后至关重要的诗歌生存空间。而且,诗歌网站与诗歌论坛相比,已经摆脱论坛时期的发帖、讨论、回帖的简单模式,而可以就一些当时存在的诗歌现象、作品、观点、诗坛动态进行深入讨论与争鸣,拓宽、拓深了诗歌的网络生存空间。如“界限”诗歌网站的主页上明确宣告:“倡导平等、坦诚的交流,鼓励诗人独立地判断和创新,以宽容、安静的氛围,为爱好自由的诗人提供研讨诗艺,共同进步的栖息地。”该网站集聚着李元胜、苏浅、西叶等优秀诗人,设有界限论坛、界限新闻、诗与论、译诗库、藏诗龙、重庆诗友沙龙,在新浪网连续办有“界限诗歌作品展”,并办有《界限诗刊》,不仅是重庆诗歌的重要展示平台,也对整个中文互联网诗歌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桑克:《互联网时代的中文诗歌》,《诗探索》2001年第1-2辑。。“诗生活”是诗歌网站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一个诗歌综合网站,设立诗通社、论坛、社区、诗人专栏、诗歌专题、评论专栏、翻译专栏、诗观点文库等,对当下诗坛的重大事件、活动、现象和重要诗人诗作都有追踪报道和关注。但与其他网站的浮躁、喧嚣不同,它一直保持自己的独立、沉静姿态,为诗人、评论家、翻译家都提供一个交流平台和栖息地,集聚着当下最活跃的一批诗人、评论家和翻译家,以“专业性、综合性、时效性、稳定性”成为“名副其实的最为重要的网络诗歌发表、传播的平台”吕周聚等:《网络诗歌散点透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页。。中国诗歌网则是2015年6月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主办的一个官方诗歌网站,整合写诗、读诗、听诗于一体,为诗人和诗歌搭建起一个全国性的服务平台,给诗歌提供更多更宽广的展示与传播平台,让诗歌的生存空间更广阔。及至当下,虽然诗歌网站的热度已经过去,但诗生活、中国诗歌网等诗歌网站依然在诗歌界拥有众多的参与者和强劲的话语权。
(三)网络诗刊
张德明将网络诗歌的发展阶段分为网站-论坛时期、网刊-专栏时期,笔者觉得略有不妥,很多网站、论坛都是以网刊为中心而形成的,网刊与网站、论坛其实经常是连体存在、不可分割的,几乎每个论坛或网站都编有自己的网络诗刊。比如诗歌报网站于2000年5月成立,最初的名字叫“中华诗歌报”,是一个以站长小鱼儿一个人为主的个人网站,但其实也是一个网络诗报。网刊的创办最初可以追溯到1995年诗阳、鲁鸣等创办的第一个中文网络诗刊《橄榄树》,与其网站“橄榄树”并立存在。而后1998年李元胜主编的网络刊物《界限》诞生,并于1999年形成一个围绕这份刊物的诗歌网站,都是网站、论坛与刊物互相衍生、依托与共存。网络诗刊都是网站或论坛定期编辑并发布于网络的电子刊物,是对论坛或网站内优秀诗歌的甄选,是对网络诗歌的披沙拣金、去伪存真,可谓对网络诗歌进行经典化的重要一环。而与纸质的诗歌刊物不同的是,网络诗刊可以在文字形式的基础上增添配乐、朗诵、动画、图片背景等视听效果,不仅可以在各论坛、网站上呈现,还可以通过电子邮件进行发送传播,扩大了传播途径。比较有影响的网络诗刊有《诗生活月刊》《界限诗刊》《诗歌报网刊》《终点》《他们月刊》等,这种“网”与“刊”的结合,为诗歌的发表与传播提供更为便捷的途径和更为广阔的空间。
(四)博客
博客是英语Blog的音译,而Blog是Weblog即“网络日志”的简缩形式,是一种依托于网络,由个人管理的个人网页,集合文字、图像与声音等各种视听效果。博客兼具网站与论坛的功能,且比论坛、网站更具个性,博主可以依据个人喜好进行自由设定,可以不定期张贴文章、发布心得或与他人进行交流,不少博主将博客作为对自己每天日常生活、情感、思想的记录本。由于博客对个性和自由的强调,一经出现便得到大众喜爱。博客的广泛使用标志着“自媒体时代”的到来,所谓“自媒体”(又名“私媒体”)是指在Web2.0的环境下,由于博客、微博、共享协作平台、社交网络的兴起,使每个人都具有媒体、传媒的功能 百度百科词条“自媒体”https://baike.baidu.com/item/%E7%A7%81%E5%AA%92%E4%BD%93/10798972.。可见,博客是一种自媒体,具有使每个人都具有媒体、传媒的功能,因此博客与诗歌的结合会使诗歌的发表与传播更为自由、自主,诗歌作品的发表不再受制于版主的喜好。而且,博客还拥有“链接”“发纸条”“加关注”“收邮件”等功能,尤其是“链接”功能,博主可以通过“链接”他人的博客、诗歌网站或专栏,进行交流、学习与互动,这种“链接”功能使原本个人性的博客内容被公开于可供他人进入博客后浏览的公共阅读对象,所彰显的是博客在个人性与公共性方面巧妙消弭界限与进行融合的贡献,显然,博客是一个与论坛、网站相比更为便捷、自由的诗歌发表与传播平台,为诗歌开辟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
(五)微博
微博即微博客,是博客的一种微缩版和衍生物,于2009年下半年开始在新浪网、搜狐网、网易网、人民网等门户网站上线,由于其在内容上限定140字,短小便捷,可用于发表随时感想、心得,且与网站、论坛、博客等主要在电脑上运行而受制于地点、时间不同,微博可在手机上使用,突破时空的限制,同时,在版面设置、语言编排等方面亦不及博客的高度和难度,门槛更低,更私人化、自由化、开放化,并具有时效性和时空的随意性,一出现便吸引众多网民,包括许多名人、明星,追求自由、个性的诗人更不甘落后,微博短小轻盈的体式与诗歌的形式特点一拍即合,一与诗歌相遇便迅速成为诗歌所钟爱与依赖的载体,为诗歌提供新的传播平台和生存空间,于2010年形成“微博诗热”,并形成 “微诗”“微体诗”等概念,“开启了一个全民微写作的时代”吕周聚等:《网络诗歌散点透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1页。。
(六)微信
微信是2011年1月21日由腾讯公司推出的又一新客户端,既可在手机亦可在电脑上运行,可将文字、图片、声音、视频等各种样式编辑于一个文件进行发送、传播,但与论坛、网站、博客、微博相比拥有更多功能和优势,微信可以建立朋友圈,在朋友圈发布与交流信息,还可以创建公众号,建立公共平台,以群体或品牌的方式进行推广和传播。而同时,微信又不像微博那样受字数限制,因而一经推广就成为网民的“新宠”。微信于2013年与诗歌结合,迅速成为诗歌新的传播平台,使2015年成为“微信诗歌年”。微信在形式上的灵活多样性、在输送途径上的便捷自由性、在传播内容上集声、像、文字等于一体的丰富性,以及其在朋友圈、微信群、微信公众号、公共平台上互动性的增强,为诗歌的生存开辟又一新的空间。而且,微信显然是综合网站、论坛、博客、微博的几乎所有优势,并规避了这些平台的弊端与缺陷,更适合诗歌的生存,因而成为当下诗歌最重要的传播渠道和生存空间。
(七)户外移动新媒体
户外移动新媒体是指安放在公交、航空、地铁、轻轨、航空港等公共场所的数字电视等新型户外媒体,有别于广告牌、灯箱、车体等传统的户外媒体形式,以LED彩色显示屏、视频进行呈现,主要内容一般是广告。但近年来,诗歌界有诗人将诗歌植入这些户外移动新媒体,出现“地铁诗歌”的新存在形態。地铁是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的现代化产物,为缓解城市压力做出巨大贡献,而“地铁诗歌”则瞅准大众的地铁时间而衍生出来,不仅成为城市中一道别具创意的独特风景线,大力提升城市文化形象,亦开辟出诗歌的又一新的生存空间,深入公众世界。在国内,“地铁诗歌”最初于2006年出现在上海,随后在北京、南京、香港、广州、武汉、重庆等地出现。京港地铁的“四号诗歌坊”是由北京京港地铁有限公司于2010年5月创办,以北京地铁4号线第12号和第39号列车共12节车厢和4个车站(包括马家堡、西单、动物园和人民大学站)的备用房作为展示空间,定期展示不同主题的国内外优秀诗歌。如第一期是以“爱情”为主题的10首诗歌登上12号和39号列车;第二期是展出以“江河湖海”为主题的诗歌,包括屠岸、西川等十位著名诗人的诗作;第三期是以“草木”为主题,展出梁小斌、王家新等10位诗人的作品。京港地铁运营的四号线途经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人民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理工大学、中央民族大学等著名文化教育单位,因而“四号诗歌坊”所展出的诗歌其阅读对象不仅有普通的地铁旅客,还会有大量中外游客和学子、文人,为诗歌的传播深入公众世界开辟新的途径与渠道,为诗歌提供新的展示空间和生存空间。
可见,论坛、网站、博客、微博、微信、户外移动媒体等传播载体都为诗歌提供与大众深入接触的平台,为诗歌提供创作、发表与传播的新途径,从而为诗歌提供发展契机,开辟出诗歌的另一生存空间。正如李少君曾指出的:“全新的发表平台和传播载体,让诗歌重新与大众连接起来,牵连起每个人内心的是情感,只要找到适合的传播方式,诗歌会最先迎来复兴。”李少君语,转引自宋晖《微信时代,诗歌又火了》,《海峡都市报》2015年1月2日。 确实,新媒体与传统媒体相比,由于新媒体提供的传播媒介与传播平台的便利,使诗歌的刊载媒质、传播形态、传播方式等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使诗歌空前地与网络、通信、影像、音乐、绘画等相连接,为诗歌重新建立与大众的关系提供机会,给诗歌开辟 “第二生存空间”,赋予诗歌第二次生命。而且,新媒体与诗歌相遇后,诗歌的传播载体一直在更迭,这种更迭在江非看来,“其实是诗歌自我寻找的一个过程。诗歌在以自身的特性在寻找和网络的最佳结合点和它的网络时代的生存之路”江非:《网络传播带来“诗场”巨变》,《星星》诗刊2010年第3期。,确实,诗歌在与新媒体相遇后,先后与论坛、网站、博客、微博、微信进行“联姻”,但一直处于不断的更替之中,其实是诗歌在探寻最合适自己的传播方式,是诗歌对自身生存空间的探寻与开拓,是它们于现实世界和纸质媒介之外在新媒体世界中所寻找到的“第二生存空间”。
三、公共空间的重建与新拓
陶东风在梳理当代中国60年中是否有文学的公共性时指出:“改革开放前30年基本没有(虽然各个历史时期存在差异),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开始建立,90年代以后面临新的危机。”陶东风:《当代中国文学的自主性与公共性的关系》,《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年刊》2009年。赵勇亦是持此观点,他认为公共领域已经消亡,而且文学公共领域的恢复与重建不可能:“在当下中国,文学公共领域的恢复与重建已不太可能”赵勇:《文学活动的转型与文学公共性的消失》,《文艺研究》2009年第1期。。两位学者都敏锐地发觉1990年代文学公共性的减弱甚至消失和文学公共领域的一蹶不振,但事实其实并未如赵勇所认为的“只能到文学之外的经济、法律、历史、哲学、社会学、传播学乃至于科学界去寻求重建的基础”,他忽略了21世纪初以来新媒体语境下诗歌传播平台的变化带来的传播转型和书写嬗变。事实上,随着新媒体全面介入各个领域后,“个人性、私人性、私人领域的问题转换为公共问题越来越迅捷、便利,这即给中国公共性或公共空间的健康发展带来了生机、契机,也同时把中国亟待厘清的公共问题变得愈发暗流涌动、波谲云诡”何同彬:《百年新诗的公共性及其边界》,《扬子江诗刊》2015年第4期。。确实,诗歌需要在公共空间的结构中自由舒展,随着各种新媒体诗歌传播形态的出现和诗歌的“第二生存空间”的建构,精神和思想的公共空间都被打开,诗歌的创作与传播亦呈现出许多与传统媒体语境下不同的新特点,如诗歌从“私域”走向“公域”并将二者进行融合,作者从创作主体走向间性主体,读者则从“受众”成为“公众”,这些特点都是新媒体对“公共空间”的重建和拓展过程中所呈现出的特点,亦是新媒体为新诗所开辟的“第二生存空间”的核心表征与重要贡献。
(一)“私域”与“公域”的融合
上世纪90年代诗歌写作陷入“个人化写作”“私语化写作”,所书写的都是小情绪、小感伤和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属于单纯的私人领域。而新世纪以来进入新媒体时代之后,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界限被混淆。虽然新媒体的发展越来越趋向私人化,网络、博客、微博、微信已完全成为私密化的“自媒体”,但这些新媒体都是网络共通的,属于个人行为的私密事件,却一下成为公众共知的公共信息。如博客,其英文是Blogger,而logger的意思是航海日志,因此博客是日记形式的网络出版系统。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一些记者和民众纷纷将自己目睹的情况写在博客上,并附有自己拍摄的图片,这些日志无疑成为第一手资料,引起广大民众关注,连《纽约时报》记者也从这些博客获得很多第一手素材,从此,博客正式成为一种“公共信息”传播渠道,2004年被称为“博客年”。据Ireserach(艾瑞)市场咨询数据显示,博客用户由2003年的20万增长到2004年的100万,增长比率是400%。张敬婕:《新媒体发展与性别传播的变革》,载李怀亮主编《新媒体:竞合与共赢》,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第36页。2005年博客用户近600万,2006年达到1520万,中国1/3的网民成为“博主”。博客本来是个人打理的私人领域,但由于它建基于网络平台之上,因而其最隐秘的信息亦成为公开事件。每个人都可建立自己的博客,只要登陆就可发布文字和图片,并可友情链接其他网友,接受网友的关注、收藏、转发和评论,组建各种各样的博客圈,形成一个个文学“部落”文红霞:《新媒体时代的文学经典化》,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2页。。微博,俗称围脖,写微博被戏称为“织围脖”,不受时间、空间和终端限制,可以真正随时随地即时分享与记录信息,许多微博用户都在微博上晒各种个人化的、私密性的物品或内容,显然是将私密生活公开化,打破了“私域”與“公域”之间的界限。微信则可在朋友圈晒各种日常生活细节、感受、情绪和思考,内容上不像微博那样受限制,因而不仅在使用上更加便捷,而且拓展了表现空间,更方便将私人化的生活呈现在公共平台上。可见,这些新媒体使“公共领域本身在消费公众的意识中被严重地私人化”[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页。,有效将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之间的界限打破。
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之间的界限消弭,新媒体所搭建的公共领域被严重私人化,但私人化的平台上所承载的信息却出现两极分化,一方面是极度私密化,一些诗人利用这些网络和私媒体尽情宣泄自己的个人情绪、呈露自己的私人生活,将网络提供的博客、微博、微信、QQ空间等空间作为自己的私密领地,但无论诗人们如何书写私密化话题,其载体是公共平台,无可避免地公共化。另一方面则趋向公共化,有些诗人自觉地关注公共事件,书写公共事件,他们以私人经验为基点,书写公共领域的公共话题,如臧棣的丛书系列、郑小琼的女工系列、蓝蓝的矿工题材书写、翟永明对强奸幼女罪的关注,都是以个人经验书写公共话题。可见,新媒体与诗歌的联盟使私域与公域出现融合,二者的界限模糊甚至消弭。
(二)从创作主体到间性主体
传统的诗歌创作都是由诗人作为创作主体进行创作的,虽然没有古代诗歌那种“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和“捻断数颈须”的苦,但亦要经过构思、苦想、写作、修改并投稿发表等过程。但进入新媒体时代后,作品一经写出就发表在网络、博客、微博或微信上,有的是直接发在群里,被朋友、网民点击查看、评点、提出修改意见,网络的这种互动性和对话性,使诗人的身份由“创作主体”转为“间性主体”。2006年赵丽华的网络恶搞事件是个典型例证,网友翻出她几年前贴在博客上的即兴作品,赵丽华并未将这些作品称为“诗”,也未拿去发表,但被网友搜罗出来并广而贴之,引得不少网友模仿而炮制出“梨花体”,引发大争论。显然,在整个事件中,赵丽华对于其即兴作品《一个人来到田纳西》已经丧失“创作主体”的位置,失去支配、发言的权利,而成为“间性主体”。一些临屏写作的作品,由于都是在规定时间内进行同题诗写作,诗人们直接在网络上完成创作,没有时间修改,一经完成就贴在网页或者群里,被人评点,作者在听取评论意见后对作品进行修改,可以说这类作品大多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读者参与创作,亦挑战原作者的创作主体位置。湖北诗人张作梗在扬州建立一个“异乡人的黄昏”微信群,定期进行临屏诗歌创作比赛,诗人创作后将作品发给张作梗,张作梗根据时间先后编号,发到群里,由众诗人评选出最佳作品,给予奖励,并提出修改意见,作者则根据修改意见进行修改,诗人显然成为“间性主体”。新媒体时代甚至出现“诗歌写作软件”,彻底挑战诗人的“创作主体”角色。2006年有程序员编写出一套“诗歌写作软件”,有个别人利用这套软件“创作”诗歌赚取稿费。诗人的“主体”位置受到严重挑战。2017年3月,清华大学研发的机器人“九歌”与青年诗人现场比拼做五言绝句,竟然两轮图灵测试都蒙骗了现场观众,成功过关;2017年5月,一位叫“小冰”的机器人在“学习”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519位诗人的数万首现代诗后,不到一秒便能成一首诗,在各媒体平台上发表诗作,并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收录其创作的成千上万首诗作中的139首,于5月20日在《诗词世界》发表书讯《人类史上第一部机器人写的诗集,你觉得怎样?》,在诗坛上一时引起哗然;2017年9月8日中央电视台的“机智过人”节目邀请“小冰”与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戴潍娜、原北京大学未名诗社社长李天意、原复旦大学复旦诗社社长王子瓜同台比赛,根据指定题目做诗,在考察想象力和感染力的两轮图灵测试中顺利过关,江一燕、撒贝宁等嘉宾以及现场观众都无法区分诗歌到底是出自人还是机器之手。后来,众多知名诗人对“小冰”作诗表示不服,与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约于中秋同题PK,著名诗人李瑾、周瑟瑟、蒋蓝、凸凹等先后“应战”,难分胜负。“小冰”写诗事件显然对诗人的主体位置而言是极具危险性和刺激性的挑战,在诗歌界已成为2017年度的重大诗歌事件。为什么机器人作的诗能逃脱现场观众的眼睛,甚至比一些诗人的诗更胜一筹?因为机器人是根据自身所储藏的诗歌库进行拼贴,杂糅各大名诗人的精粹,而且在选择词汇上经过不断“优化”和“升级”处理,而诗人是根据自身经验进行创作,在有限的竞赛时间内是对自身诗歌功底、积淀和人生经验、心理素质的全面挑战,更是对诗人主体地位的一种挑战。当然,由于机器人缺乏感情、体验、自身经验和思维能力,只是根据出题信息而做出的资料性应激反应和语词性拼贴,虽然词句上颇为精彩,但缺乏打动人的力量,缺乏内在逻辑、情境性反应和“思”的内涵。因此,在新媒体语境下,诗人的主体地位受到挑战是毋庸置疑的,在新媒体平台上的诗人们已经由创作主体转为间性主体。
(三)从受众到公众
网络媒介将传播者与受众置于同一平台,读者、听众变成公众,既是传播者,亦是接受者,还是创作者。在网络面前人人平等、自由,为人人成为诗人提供平台,因而以前的读者、受众不再只是“受”的大众,而已转变为“公众”,读者与作者之间的界限被彻底打破,受众成为公众。
传统媒体是由少数几个人,如经理、总编、栏目主持人、专栏作家、记者等人掌控,读者只是被动的受众,所读到的只是经过一轮轮删选后的“精选”信息,读者无法自由选择。而新媒体则消除了这些障碍,读者可以自由交流,不仅跟其他读者,也可以跟作者交流。根据《连线》杂志给“新媒体” 下的定义:它是“由所有人面对所有人进行的传播(communication for all, by all)”方兴东、胡泳:《媒体变革的经济学与社会学——论博客与新媒体的逻辑》,《现代传播》2003年第6期。。在新媒体中,每个人既有“听” 的权利,亦有“说” 的机会,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开放、平等和互动的空间, 可以“自由交流” 和“理性批判”。“在一定程度上不依賴于他人而独立生存,更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对公共事务保持热切关注的态度,特别是要有独立思考和批判的能力。”石义彬:《单向度、超真实、内爆——批判视野中的当代西方传播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6页。以前,在传统媒体平台上,受众是被动的;而在新媒体语境下,信息接受者与信息传播者是一种平等、互动的关系。跨界诗歌中最有影响的节目“第一朗读者”便将受众与演员的界限打破,导演安排部分观众一同出现在舞台上,与演员融成一片,而演员则在表演过程中穿梭于观众之间,与观众进行言语、肢体、感觉上的沟通与交融,这时候,受众其实已成为节目表演者的一部分,显然打破了信息传播者与接收者的界限,将受众转变成“公众”。微信公众平台上的“为你读诗”,每个听众都可自己下载软件自己录诗并上传到微信公众平台上,满足了大家做诗歌朗诵者的愿望,亦使受众不再仅仅是“受”众。
(四)从单向传播转向多元传播
传统媒体时代的传播基本上都是单向传播,而进入新媒体时代后,“网络时代的文化核心就是互动”[美]唐·泰普斯科特:《数字化成长:网络时代的崛起》,陈晓开等译,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页。,由于“互动性”,诗歌传播改变了单向传播形态,转向多元的互动传播,改变了诗歌的传播惯例和传播系统。欧阳友权曾指出:“互联网结束了艺术审美的秘密空间,却创造了大众参与、交互共享的行动美学;网络文学终止了文学传统认同的过去的时间美学,而开辟出在线空间的‘活性美学。”欧阳友权:《网络文学论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页。确实,新媒体语境下的诗歌因网络、手机等新媒体的介入而呈现一种即时互动、双向交流的传播形态,从“单向传播”走向“双向传播”、从“线型传播”走向“多元传播”。新媒体时代,有许多建立于微信平台上的诗歌朗诵推送节目,如“为你读诗”“读诗”“读首诗再睡觉”等节目,如果是收音机、电视时代的诗歌朗诵节目,听众就只是听众,朗诵者是向听众进行单向传播的,如果要反馈意见,听众要经过非常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因而大多数听众选择沉默。而在新媒体时代,听众会直接在微信平台上留言、评论,与朗诵者进行交流、沟通,不同听众的意见不同,彼此之间形成交锋、争论,而这种评论、点评、交锋、争论,其实都在一定程度上对诗歌起到传播的作用,而且是多元传播的效果,成为一种有效的传播方式。此外,新媒体诗的多元传播还体现在传播介质上,以前的传播大都限于一种介质的传播,如声音传播只限于声音,文字传播只限于文字,而新媒体时代的诗歌综合声音、文字、画面、视频等各种传播介质,因而是多元传播。
可見,新媒体场域所提供的新生存空间使作者与读者的角色、关系都已发生明显转变,显然为诗歌公共空间的重建与拓展提供了可能。事实上,进入新媒体时代后,“网络诗歌”“博客诗歌”“微博诗歌”“微信诗歌”等各种新的诗歌形态所构成的新媒体诗发展格局,都是依据诗歌传播媒介而命名的新诗歌形态,实际上并非新的诗歌类型或范式。这些诗歌形态都以网络技术为平台,而网络是新媒体的典型代表,属于公共领域中的公共媒介,相较于新世纪以前占据公共领域主流的报纸、期刊、广播、电视等传统媒介,网络为诗歌拓辟出新的“公共空间”。需要注意的是,“公众世界”与“公共空间”并非可以互换的相近概念,前者为“public world”,是以公众为主体的世界,后者为“public space”,就是“公共领域”的空间,是“公共领域”的衍生词,侧重的是场所、领域、平台。论述“公共领域”最权威的是美国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与德国学者尤根·哈贝马斯,阿伦特指出:“公共领域作为一个共同的世界,将我们聚集在一起”、“共同生活在世界上,这从根本上意味着,事物的世界处于共同拥有这个世界的人之间,就如同一张桌子的四周周围坐着许多人一样;世界像每一个中间事物一样,都同时将人联系起来和分离开来”[美]汉娜·阿伦特:《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载汪晖、陈燕谷编《文化与公共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83页。,可见,阿伦特认为“公共领域”是将人聚集在一起的“共同的世界”;而哈贝马斯则认为“公共领域”首先是指“我们的社会生活的一个领域”, 这个领域“原则上向所有公民开放”,“作为私人的人们”来到这里便形成 “公众”,在这个“公共领域”中公众平等对话,形成“公共意见”[法]尤根·哈贝马斯:《公共领域》,载汪晖、陈燕谷编《文化与公共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25页。。在哈贝马斯看来,“公共领域”是向所有公民开放、提供给公众平等对话的场所,即“公共空间”。可见,他们理论阐释中的“公共领域”“公共世界”侧重的都是“场所”,“公共空间”亦不例外。对于“公共空间”,不少学者论及其内涵,英国学者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观点最为权威,他曾将公共空间划分为“主题性的公共空间”和“跨区域的公共空间”两种形态,前者是指区域性的集合,公众们以共同关心的主题聚集在一起,那是一个有形的空间,比如沙龙、酒吧、广场、街道、学校、社团,等等;而后者则是包括报纸、杂志、书籍和电子传媒在内的公共传媒,它们是一个无形的、想象性的舆论共同体,以共同的话题将分散在各地乃至全世界的陌生人结合为一个现代的公众。[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语,转引自张德明《网络诗歌与公民意识的培养》,《长沙理工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而依照这些关于“公共领域”“公共空间”的理论阐释,可以归纳出“公共空间”的主要特点在于“平等性”“自主性”“公开性”。在新媒体平台上,每个人都可以彼此平等自由地发表评论,表达观点,交流意见,没有所谓的“权威”,实现话语的权利平等、自由。对于“权威”,阿伦特说:“权威的标志是要求服从者不加质疑的承认,无论是强迫还是说服都是不需要的”[美]汉娜·阿伦特:《权力与暴力》,参见《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32页。,在新媒体平台上,不存在“权威”,权威已经被彻底解构,人与人之间不是受众与传播者的关系,没有主客之分。而且每个人在发表评论表达意见时都可自己决定内容、题材、体裁、形式、长短、时间,具有充分的自主性。而大家在新媒体平台上发表的这些言论、意见、内容都是公开的,一经发表于网络就成为公开的秘密,即使最隐秘的私生活亦被公众化。因此,以网络为依托的新媒体所提供的公共空间,与新世纪以前占据公共领域主流的报纸、期刊、广播、电视等传统媒介所能提供的“公共空间”,网络这种新型的“公共空间”容量更大,传播速度更快,互动性更强,公众的自主性更强,公众与公众的交流更密切与迅捷,公共意见亦更容易形成,且由于网络交流的平等化,“公共性”也就更充分,诗与公众世界的关联则更密切。因此,世纪之交出现的网络为新世纪诗歌新拓出广阔的“公共空间”,正如有学者分析的:“互联网在一定意义上正在成为一个可以聚集各类人群、各种观点,并提供彼此间沟通交流渠道的公共性空间。互联网之所以具有这样的潜质,与它的技术特性是分不开的。与传统媒介的线性传播不同,互联网利用网络技术形成的是类似于‘渔网的网络结构。在这种结构中,任何一个结点在理论上都是均势的,这一方面实现了‘去中心化,另一方面也加快了各个结点之间的信息互动。所以,传统的线性结构或层级结构中的‘权力势必被打破并分流。”宫承波、范松楠:《网络文化公共性建设中的知识分子作为》,《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8期。这一“公共空间”的出现,为诗歌与公众世界进行更密切的交往提供平台与场所,网络诗歌、博客诗歌、微信诗歌等都是公共空间拓展的实存见证,宣告了“不同主体间异质共存”的时代已来临杨春时、简圣宇:《巴赫金:复调小说的主体间性世界》,《东南学术》2011年第2期。。
毋庸置疑,依托于网络平台的各种新媒体与新诗的遇合,是晚近以来新诗历史性转折的开始。虽然目前尚处于其发展的初级阶段,但从其端倪已可管窥未来发展的大趋势。新媒体为诗歌提供了新的展示与传播平台,拯救新诗于边缘化处境和“已死”的危机中,开辟出诗歌存在与发展的“第二生存空间”,从而在诗与公众世界之间让“公共空间”的重建与拓展找到契机。这种划时代的重大变化促使新诗超越既往纸质媒介的桎梏,在审美主体间性的构架下寻找到自己新的生存空间,这种逐步成形的历史性转型必将在即将到来的21世纪中叶中国诗歌界产生深远影响。
(责任编辑:李亦婷 潇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