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凡勃伦制度主义:诺思的制度理论是演化的吗?

2018-11-12 11:00张海丰
社会科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制度变迁

摘 要:纵观诺思的整个学术生涯,其早期的制度分析范式与晚近的方法论取向存在着明显的歧异,早期的静态均衡制度分析范式和晚近的演化制度分析范式具有不可调和的内在冲突。诺思意识到了基于新古典内核的新制度经济学的理论缺陷,逐渐抛弃了新古典最优化均衡和静态分析方法,接纳路径依赖思想,并引入认知科学构建了更具解释力的制度动态理论。在回顾诺思制度理论的基础上,作者指出其晚近的制度分析路径具有明显的演化特征,实际上是对凡勃伦制度主义演化分析传统的回归。最后作者指出,诺思的“制度决定论”倾向与凡勃伦提倡的“循环累积因果”原则相违背,导致了二者理论进路的分野。

关键词:凡勃伦制度主义;制度变迁;累积因果;演化分析

中图分类号: F091.3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8-0045-10

作者简介:张海丰,广西师范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教授、博士 (广西 桂林 541004)

一、引 言

作为新制度经济学的代表人物——道格拉斯·C·诺思(Douglass C.North)因其运用新古典的方法研究制度和经济史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肯定。自诺思①的开创性研究以来,“制度包含深刻的效率因素”已成为经济学界的共识。制度重要,但它是如何影响长期经济增长的作用机理,新制度经济学并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诺思早期的研究只强调了制度之于经济发展的单向因果解释,几乎没有涉及经济发展对制度变迁的影响研究,理论也明显的忽视了人的能动性并缺少科学的心理学基础。“好的制度是经济增长的源泉”这一制度研究进路有着广泛的追随者,支持该论断的最新研究成果是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教授达隆·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及其合作者哈佛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詹姆斯·A·罗宾逊(James A.Robinson)的新作——《国家为什么会失败?》D Acemoglu,JA Robinson,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New York: Crown Business Press,2012.[美]德隆·阿西莫格鲁、詹姆斯·A·罗宾逊:《国家为什么会失败》,李增刚译,湖南科技出版社2015年版。。这部著作在經济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而实际上是“制度决定论的一个极致的、荒谬的翻版”杨虎涛:《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6月16日第BO1版。。制度与经济发展的单向因果论无法经受住历史的检验,晚期的诺思摒弃了制度外生决定论,试图构建一个内生制度变迁理论。

诺思后期的研究开始修正其原初的制度理论,将研究焦点集中于“制度生成”问题,并强调人类心智和意向性在长期经济变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在分析范式上越来越具有演化特征DC North, Structure and Change in Economic History New York: Norton, 1981.[美]诺斯:《经济史上的结构与变迁》,陈郁、罗华平等译,上海三联书店 1994年版;DC North, 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美]诺斯:《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刘守英译,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DC North, Understanding the Process of Economic Chang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美]诺思:《理解经济变迁过程》,钟正生、邢华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8年版。。从诺思晚近的研究成果来看,他似乎更接近老制度主义(Original institutionalism)创始人——凡勃伦的制度研究进路,二者在分析范式上具有惊人的相似性贾根良:《制度变迁理论:凡勃伦传统与诺思》,《经济学家》,1999年第5期。。诺思的这种背离新古典传统并具有演化特征的制度理论一定程度上回答了“制度(好的)是如何产生的?”“无效率的制度又是如何维持的?”这两个制度变迁理论所面临的解释难题。但其理论始终带有“制度决定论”的基因,特别是强调政治制度重要性这一点违背了凡勃伦制度主义的“循环累积因果”(Circular Cumulative Causation)原则,导致其理论内核的紧张。因此,诺思向凡勃伦制度主义的回归是不彻底的。我们回顾了诺思的制度理论并对其演化特征进行了澄清,在阐释其与凡勃伦制度主义联系的同时,也指出了诺思的“制度决定论”倾向与凡勃伦提倡的“循环累积因果”原则相违背,导致了二者的理路分野。

二、从单向因果到累积因果的制度变迁理论

诺思早期在《西方世界的兴起》等著述中只强调制度之于经济发展的重要性(见图1),却忽视了经济发展对制度变迁的推动作用,这种基于新古典内核的单向因果的制度理论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就算只聚焦于制度对发展的单向因果解释,这种理论逻辑也太过于简单化、线性且是静态的HaJoon Chang,“Institution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theory, policy and history”,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Economics, No.4,2011,pp.473–498.。从逻辑上我们可以推导出,经济发展的财富累积效应会引致对更高质量制度的需求,好制度的建立和运行是需要花费大量成本的,只有通过发展经济累积更多的社会财富才能更好的支撑起这些制度。从这个角度看,经济发展促进制度变迁的因果解释其实更具说服力。比如一个社会的安全稳定,我们不能简单的归因于这个社会警察系统的健全,更深层次的原因应该是社会经济的发展导致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社会安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只有经济的发展才能支撑起警察系统这种昂贵的制度,类似这种社会安全制度的建立又促进了人们的合作,从而进一步促进经济发展。因此,制度变迁是一个凡勃伦意义上的循环累积因果过程。

经济史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比如工业资本家在18世纪的兴起有力的支撑了当时银行业的发展并导致了庄园主势力的衰弱;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早期工人阶级的壮大同样促成了福利国家的诞生以及保护劳工法案的实施。因此,演化发展经济学认为,制度与经济发展的因果关系不是单向和静态的,更多的表现为动态的和累积因果的特点。诺思早期的制度变迁理论显然忽视了制度的时空特定性这一本质特征,缺少动态和累积因果分析的制度变迁理论在解释经济发展时陷入了困境。制度的时空特定性和多样性预示着,相同的制度在不同国家运行的经济绩效是不同的,比如高强度的知识产权保护有利于技术领先国,但对技术追赶国却是有害的;甚至,相同的制度在同一个国家不同的时期也有着迥异的经济内涵,例如高关税在一个国家的产业处于幼稚时期是有利的,一旦该产业成功的实现了追赶,这时高关税就不利于该产业的技术创新和融入全球竞争。因此,诺思早期静态的、线性的处理制度是其理论的主要缺陷之一,如果要更好的解释经济发展,有必要构建一套制度动态理论。

诺思的追随者在片面强调制度之于经济发展的单向因果解释的同时,还试图用实证的方法对制度进行量化研究,以论证不同的制度质量对经济产出的影响D Acemoglu,S Johnson,JA Robinson,“The Colonial Origins of Comparative Development: An Empirical Investigation”,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No.5,2001,pp.369–1401.。复杂性和异质性是制度的本质特征,要做到真正量化是极其困难的。就算在一定程度上将一些能够量化的因素作为制度指标,现在的研究也只能做到在部门和国家间进行横截面静态分析,无法对制度进行时间序列研究。这种制度的量化研究不仅无法包容制度的异质性特征,而且也忽略了制度的时间属性,这种剥离了制度时空特定性的研究,实际上是反制度的。此外,这类研究除了一味强调制度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之外,基本没有触及对制度本身是如何演进的理解。诺思一开始只强调了相对价格变动对制度变迁的影响,忽视了制度变迁过程中新制度的建立和运行的成本。概言之,他早期的制度理论对累积因果的、动态的和比较的分析方法不够重视,当然这也是大多数新制度经济学家的通病,而这正是演化经济学所重视和擅长的领域。

诺思早期的研究只注重制度之于经济绩效的单向因果解释,他指出,有效率的制度(组织)是经济增长的源泉,并认为制度变迁总是循着有效率的方向演进的。这种将制度变迁的促发因素简单的归结于相对价格的变动是十分片面的,结论难免草率,也无法解释经济社会中大量无效率制度以及世界上大量失败国家普遍存在的事实。于是他开始关注制度和信仰系统的路径依赖特征,并指出旧的制度和信仰系统在面对新问题和社会的复杂性时不可避免的遭遇了失败DC North,“Economic Performance through Time”,American Economic Review,No.3,1994,pp.359–368.。认识到信仰和制度具有的路径依赖特征,“为什么不发达的现象普遍存在?”,以及“输入性的规则、法律和宪政为什么往往是失败的?”就可以得到较好的解释。真实世界是一个包含不确定性的复杂的演化过程,因而传统的“纯粹形式的理性假设已经成为更好理解人类行为的障碍”[美]道格拉斯·C·诺思:《理解经济变迁的过程》,钟正生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因此,为了更好的理解制度变迁,诺思转向了认知科学,他开始重点关注认知过程、信念结构和制度之间复杂的累积因果过程。通过借鉴认知心理学和脑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诺思试图探究人类是如何运用心智模型(Mental models)来解释真实世界以及通过经验反馈学习促使信仰的变迁过程DC North,Understanding the Process of Economic Change,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p.77.。近年来演化心理学的研究进展使得凡勃伦的“本能-习惯”心理学有希望得以复兴,因此,诺思后期的制度研究进路一定程度上呼应了凡勃伦制度主义的循环累积因果原则。

三、基于认知科学的制度变迁理论

根据演化心理学的观点,在漫长的人类演化史中,自然选择塑造了人类大脑的能力,包括其局限性。诺思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制度和组织,制度作为人类交互活动的产物,反过来又起到塑造(约束)人类行为的作用,因此,解释长时段经济变迁的制度变迁理论应该以演化心理学、演化人类学和神经科学(脑科学)为基石,引入更加科学的个体行为动机假设。新古典经济学的效用最大化个体行为假设显然不能胜任解释制度生成及其变迁的任务,如果我们理解了动机的不完全性,那么在制度是如何改变信念的认识上将前进一大步,这是对“财富最大化动机影响选择”观点的批判性拓展DC North,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26.。從诺思研究成果的方法论取向来看,1990年后他试图在西蒙有限理性的基础上,借鉴认知科学(认知心理学、脑科学)最新成果,尝试构建更加科学的制度解释框架。在笔者看来,诺思的这一方法论转向与凡勃伦制度主义是契合的。

继赫尔伯特·西蒙对“有限理性”的开创性研究之后,经济学对人类在决策中“理性不足”的理解已经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特别是行为经济学和实验经济学在对人的决策行为进行研究时发现,人们的直觉信仰很大程度上会导致“决策偏误”D Kahneman ,A Tversky,“Prospect Theory:An Analysis of Decision under Risk”,Econometrica, No.47,1979,pp.263-291.。演化心理学给出的解释是,这些导致人类非理性决策的直觉信仰(本能)是我们祖先在自然选择压力下演化出来的一种适应器,这种心理机制是基因型的,通过遗传机制影响着现代人的决策行为。由于文化演化的速度远快于生物演化的速度,特别是10000年前的农业革命和200年前的工业革命使得人类文化得以快速发展,而生物演化的影响在这么短的时间量级上对人类行为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正是这两种演化机制在时间上的不对称性导致了现代人类看似非理性的决策行为。换句话说,我们的大脑神经元机制仍然停留在狩猎——采集社会,在快速变化的现代社会难免会出现适应性滞后问题,因此,制度设计理应将人类大脑认知机制的“禀赋效应”作为约束条件。

人类在自然选择压力下形成的这些基因禀赋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的决策以及是如何影响的?进一步厘清这一点,我们就能更好的理解经济行为。演化心理学的研究焦点集中在自然选择塑造的人类大脑的能力和局限上,这可以部分的解释“损失厌恶”和“框架效应”等理性无法企及的人类决策异常现象G Gigerenzer,DG Goldstein,“Reasoning the Fast and Frugal Way:Models of Bounded Rationality”,Psychological Review,No.103,1996,pp.650-669.。如果我们将经济发展视为不同行为主体选择的结果,那么了解这些行为动机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以及如何发展的?将对我们理解制度生成和变迁具有重要意义。演化心理学和脑科学的研究表明,人类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演化生物学和行为经济学的研究显示,利他和合作行为在人类群体中普遍存在,从群体选择的视角来看,这些行为有利于种群的生存和繁衍(群体适存度的提高),这些演化分支科学的研究成果对我们理解制度十分重要。诺思正是在借鉴演化心理学的基础上,吸收认知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构建了一个引入人类心智和意向性的制度变迁模型(见图2),从而能够更好的理解经济变迁的过程。诺思的这一制度变迁模型和凡勃伦基于“本能-习惯”心理学的制度变迁理论是异曲同工的。

为了更好的理解真实世界中的制度,一是要抛弃过时的边沁式“功利主义”心理学,反思新古典经济学的效用最大化假设;二是要积极吸纳演化心理学、演化人类学和脑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以便更透彻的理解人类行为的神经元机制,使制度经济学具备更科学的心理学基础,从而修正个体行为动机假设。我们应该将行为主体视为规则遵循者,而不是效用最大化计算器,也即回到凡勃伦的“本能-习惯”心理学。诺思在后期也越来越意识到“理性假设无法提供一个理解人类在各种重要情况下选择的指南”[美]道格拉斯.C.诺思:《理解经济变迁的过程》,钟正生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根据演化经济学家维特(Ulrich Witt)的“连续性假设”(Continuity Hypothesis),先期的生物演化构成了人类社会演化的基础,基于人类行为的经济演化过程将始终受到生物演化结果的影响U Witt,“Bioecomics as Economics from Darwinian Perspective”,Journal of Bioeconomics,No.1,1999,pp.19–34.。这一假设得到了演化心理学的支持,人类的很多非理性行为其实源于早期的自然选择压力,因此,任何试图将人类理性放大的理论我们都应该警惕。人类社会是远比自然界更加复杂的开放系统,由于文化演化和生物演化在时间上不一致性将一直存在。因此,为了更好的理解制度,制度经济学不仅要能够解释行为主体博弈的结果(制度、规则),更要加深对博弈框架(文化、制度环境)自身演进的理解。而要构建这样一个制度解释框架,回归凡勃伦制度主义是适宜的。

四、诺思制度理论的演化特征

“对于经济发展而言,构建一个动态的理论是十分重要的。令人吃惊的是,在二战后的50年中,这个领域并没有取得多少进展。在分析引致经济发展的政策方面,新古典经济学的贡献乏善可陈。它所研究的是市场的运行,而不是市场的过程(发展)。我们如果不理解经济发展的本质,又如何制定政策呢?而正是因为新古典经济学家的研究方法限制了他们的研究主题,妨碍了他们对经济发展本质的理解。新古典理论一味追求数学般的精确和完美,但它构建的是一个无摩擦的静态世界。新古典理论隐含着“制度不起作用”和“时间不起作用”这两个错误的假设,这对于理解真实世界的经济运行有百害而无一利” 译文源自诺思1994年发表在《美国经济评论》上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颁奖典礼上的发言;本文也参考了王列发表于《经济社会体制比较》1995年第6期的译文《时间进程中的经济成效》。。这段诺思在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颁奖典礼上的发言,无疑成为其背离新古典均衡分析范式,转向演化分析的宣言。这其实与凡勃伦对演化经济学的定义十分接近,凡勃伦认为,“演化经济学必定是被经济利益决定的文化发展(Cultural growth)过程理论,是始于经济制度自我演进的累积序列(Cumulative sequence)理论。”T Veblen,“Why is Economics not an Evolutionary Science?”,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No.13,1898,pp.371-397.,二者都强调制度和时间对于经济发展的重要性。演化分析本来就是聚焦于制度变迁过程本身的,就这一点而言,诺思后期的制度理论的确带有明显的凡勃伦制度主义演化特质。

自凡勃伦定义“演化经济学”以来,演化思想至少有四个显著的特征:(1)无止境的文化发展理念;(2)经济利益对于文化发展起首要作用;(3)关注经济制度;(4)变迁过程的累积因果特征。诺思将个体经济动机之于经济制度的重要性放在首位,在晚近的研究中,他開始着重从文化、人口学、政治和经济变迁等的交互作用来解释人类社会的演化。他指出,“你不可能用标准经济学理论来理解变迁的过程,你必须另起炉灶(start all over again)并从社会演化的视角入手。”DC North,Understanding Institutions, in C.Menard (ed.), Institutions,Contracts and Organizations,Cheltenham: E.Elgar Press,2000,p.9.从这里可以看出,诺思后期的方法论取向的确更接近凡勃伦制度主义传统,即强调制度变迁过程是开放式的和累积因果的。强调开放式变迁过程这一点,与新古典均衡分析范式是不相容的。也就是说,诺思后来实际上抛弃了新古典的效率观,代之以“适应性效率”[美]道格拉斯·C·诺思:《理解经济变迁的过程》,钟正生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并开始聚焦于经济行为的环境约束,他坚持开放式的社会演化观点。摒弃了经济最终会趋向稳定均衡的静态观点之后,诺思承认经济社会制度存在非均衡和无效率的可能性。这些观点与欧洲老制度主义传人——霍奇逊所定义的经济社会演化过程很接近,在霍奇逊看来,“经济和社会系统并不是通过搜寻最有效率的手段来达到最优化均衡的过程,而是包含错误甚至是退化的演化过程”GM Hodgson,“Evolution and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U Maki, B Gustaffson and C Knudsen (eds),Rationality Institutions and Economic Methodology,London:Routledge Press,1993,p.223.。

制度演化和变迁的累积因果特征集中体现在路径依赖这一核心概念上,诺思就是用这一概念来解释价值观和习俗等非正式制度在代际之间的传承。他指出,“源于过去经验积累的知识存量,深受我们的学习和路径依赖的影响”DC North,“Prologue”,in JN Drobak and JVC Nye (eds),The Frontiers of the New Institutional Economics,San Diego: Academic Press,1997,p.11.,这个过程是自我累加的,因为规范和习俗内嵌于文化并传承给下一代,所以“习得特性是文化传递的……这是一个连续性累积过程,就算是革命或者外部征服這些突发事件也不能完全打断这个过程”DC North,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87.。诺思后期强调“规范习得”和“文化传递”的有关社会变迁的演化理论与霍奇逊的社会演化过程观不谋而合。霍奇逊就曾指出,“社会演化过程具有拉马克主义和达尔文主义的双重特征”GM Hodgson,“Darwinism in Economics:From Analogy to Ontology”,Journal of Evolutionary Economics, No.12,2002,pp.259-281.。这与纳尔逊和温特在经典著作《经济变迁的演化理论》中对作为传递技术和信息的企业惯例(routines)的定义也十分接近。从这一点来看,晚近的诺思的确持累积性制度变迁的演化观点。

凡勃伦意义上的演化经济学强调变迁过程的累积因果和多因素的共同演化,以及个体和文化的交互影响,诺思后期的制度理论一定程度上也具备这些特征。概括起来有:(1)他指出了社会制度是个体间互动的结果,同时又约束和塑造个体行为;(2)强调习惯、惯例和习俗等非正式约束与正式制度在演化速率上的不一致性;(3)将时间因素纳入其制度变迁理论,指出人们的信念体系是在时间历程中不断学习的结果,强调文化在代际间的传递是人类学习的主要形式;(4)注重制度分析的情境嵌入,并发展了经济运行的历史特定性解释;(5)强调真实世界是一个“非各态历经”(nonergodic)的世界,制度变迁具有非线性和不可逆性特征,路径依赖普遍存在。正因为诺思后期的制度理论具有这些演化特质,有的学者将其称为“演化制度经济学”冯兴元、刘业进:《诺思的贡献与遗产》,《学术界》2016年第2期。。

五、凡勃伦与诺思:联系与分野

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晚期的诺思在制度分析范式上明显具有凡勃伦式制度演化的特质。这种相似性和联系首先体现在,晚期的诺思越来越重视对非正式制度的研究,这与凡勃伦对习俗和惯例的强调相契合;其次,诺思后期的制度变迁理论借鉴了演化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将人类心智和意向性纳入其制度变迁模型,某种程度上呼应了凡勃伦的本能-习惯心理学;最后,诺思后期的制度分析范式越来越远离新古典均衡分析传统,他的社会演化思想越来越强调变迁过程的累积性,这与凡勃伦定义的演化经济学十分接近。虽然两者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是差别也是十分明显的。两个人的制度理论都是为了解释长时段经济社会的演化,方法论取向上也越来越趋同,但两者的态度却相去甚远。凡勃伦试图提供一个替代新古典体系的学说,坚持不懈的批评讽刺边沁的功利主义心理学,而诺思则相对保守,他后期的制度分析范式虽然与新古典体系存在冲突,但他只是想修复或弥补新古典体系的不足,从来没有想过要彻底批判和替代这个体系。正如孟捷指出的那样,“诺思对新古典范式虽常有批判,但这种批判只是为了拓展后者的分析范围,增强这一范式的生存能力,因而只是在新古典内部发动的批判。”孟捷:《历史唯物论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83页。。

在对待资本主义制度上,凡勃伦表现出明显的激进色彩,他深受马克思的影响,对资本主义的金钱经济和掠夺倾向持激烈的批判态度,而诺思始终为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辩护,并且固执的认为政治制度是决定性的。诺思的这种“制度决定论”倾向在早期是比较明显的,但是在1990年后的两部重要著作——《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和《理解经济变迁的过程》中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令人遗憾的是,诺思在与瓦利斯和温格斯特两位作者合著的《暴力与社会秩序》一书中,这种倾向又死灰复燃了。在这部著作中,诺思及其合作者提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三种形态:“自然国家”、“权利限制秩序”和“权利开放秩序”。他们将权利限制秩序向权利开放秩序的转型称为“第一个发展问题”,而把权利限制下的社会改善称为“第二个发展问题”。在谈及中国的经济发展成就时,他们承认“作为一个日益成功的权利限制秩序,中国很好的应对了第二个问题的挑战”,但又指出“第二个发展问题能处理好,并不一定意味着在第一个发展问题上也能成功”[美]道格拉斯·C·诺思、约翰·约瑟夫·瓦利斯、巴里·R.温格斯特:《暴力与社会秩序:诠释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的一个概念性框架》,杭行、王亮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页。,进而从他们的分析框架推导出“转型将给中国带来新的和难以解决的问题”[美]道格拉斯·C·诺思、约翰·约瑟夫·瓦利斯、巴里·R.温格斯特:《暴力与社会秩序:诠释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的一个概念性框架》,杭行、王亮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页。这样悲观的结论。

在诺思他们看来,能否过渡到“权利开放秩序”是长期经济发展的前提条件。从对三种不同社会秩序的定义中不难看出,诺思他们所谓的“权利开放秩序”实际上就是指西方式的民主制度。姑且不论将人类社会发展的三种形态划分和将中国归类为“权利限制秩序”是否合适,单就先验的认为只有西式民主才能带来长期经济增长这一点就暴露了其“制度决定论”的本质。并且,这种“制度决定经济发展”的单向因果解释显然是违背“循环累积因果”原理的。与诺思他们的结论不同,演化发展经济学家赖纳特和张夏准对欧美工业化历史的研究表明:经济发展是产业活动特定的,一国只有选择了高创新率、高附加值和报酬递增的高质量经济活动才能带来长期经济增长和实际工资的提高。并且,当今的绝大部分发达国家,都是在经济得到相当程度的发展之后才逐步的扩大民主选举的范围的埃里克.S.赖纳特著:《富国为什么富 穷国为什么穷》,杨虎涛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张夏准著:《富国陷进——发达国家为何踢开梯子?》,肖烁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也就是说,在赖纳特和张夏准看来,民主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在解释长时段的制度与经济发展的关系上,静态的和单向的因果分析路径存在严重的不足。杨虎涛杨虎涛:《循环累积:社会结构、经济活动和政治秩序》,《学习与探索》2017年第3期。试图在“政治”和“经济”两个维度的基础上加入“社会”因素,并运用循环累积因果理论论证了社会结构、经济活动和政治秩序三者之间的协同演化关系。他认为,政治、经济和社会三因素之间的累积效应存在正、负两种反馈机制,在不同约束条件下进入正反馈和打破负反馈的政策选择是极其重要的。他进一步指出,高质量的经济活动有利于社会结构的扁平化和政治秩序的多元化,虽然政治秩序和社会结构的人为重构也对经济发展产生影响,但经济对政治和社会的作用仍然是决定性的。这与马克思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辩证关系论证逻辑是一致的,而诺思的“制度决定论”在违背了“循环累积因果”原理之后解释力是单薄的。

在凡勃伦的制度演化理论中,“技术”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甚至是第一位的。凡勃伦的著作一直关注技术以及技术对文化的影响,正因为这一点,也导致人们指责他是“技术决定论”者。而在霍奇逊看来,“技术本身就涉及人类的知识和社会关系,生产的物质方面和社会方面是相互联系的。社会关系嵌入到技术之中,但这并不排除我们探讨技术对人类思维、行为和社会结构可能产生的影响。”[美]杰弗里·M·霍奇逊:《制度经济学的演化:美国制度主义中的能动性、结构和达尔文主义》,杨虎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3页。因此,对制度变迁的研究不可能排除技术元素。在对待技术对制度变迁的影响这一问题上,凡勃伦与诺思存在重大分歧,诺思的制度变迁理论基本不探讨技术因素。在这一点上,诺思仍然受到了新古典传统的影响,即将技术视为给定的外生变量,忽视了技术对制度和组织的影响张海丰:《新制度经济学的理论缺陷及演化转向的启发式路径》,《学习与实践》2016年第9期。。比如,在引入交易费用分析长时段经济发展时,隐含的假设是技术不变的,在此基础上比较不同制度下的经济绩效。就算考虑了技术因素,通常也认为是制度(产权制度)决定的。也就是说,在诺思那里技术是外生的,在论证有关制度变迁的推动因素时,无论是早期“相对价格变动论”,还是后期的“认知与信念体系论”,似乎都不涉及技术因素。然而,演化经济学家对“国家创新系统”的研究表明,技术创新嵌入在国家制度体系之中,而技术进步也会推动“国家创新系统”的转型RR Nelson,National Systems of Inovation:A Comparative Stud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3.。更值得一提的是,卡萝塔.佩雷丝(Carlota Perez)[美]卡萝塔.佩雷斯:《技术革命与金融资本:泡沫与黄金时代的动力学》,田方萌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页。的研究进一步论证了新技术革命对制度框架的冲击、旧制度对新技术扩散的抵抗以及技术革命带来的制度大调整。在笔者看来,这一制度与技术的协同演化观点实际上是对凡勃伦制度主义的回归。

综上,虽然诺思后期的制度变迁理论具备了一定的演化特征,对人类心智和意向性的强调也使得其理论比以往具有更加科学的心理学基础,但其理论体系中的“制度决定论”倾向一直存在。为了消除这种理论紧张,我们将凡勃伦制度主义的累积因果理论和多因素交互作用思想融入诺思的制度理论之后,得到一个更加完整的制度变迁模型(见图3)。这一模型不仅考虑了经济发展和制度变迁之间的累积因果效应,实际也借鉴了奥地利学派的企业家理论,也即行为主体的能动性与结构变迁的关系也纳入进来。这个模型厘清了制度变迁因果链条上各因素之间的交互影响和累积因果机制,是一个比较直观的制度解释框架。

六、结论与讨论

后期的诺思,在解释长时段的经济变迁时突出了人类认知和文化的作用,认为真正推动制度变迁的是人类的意向、信念、洞察力和知识。因为引入了人类意向性这一元素,所以他将经济变迁视为一个有意的过程。据此,诺思特别强调人类的学习和知识创造以及知识在代际间的传递。这与他早期的新古典分析范式不同,在维特看来,晚期的诺思明确地采取了一种自然主义的本体论立场。他试图将自己的经济演化解释框架与达尔文主义世界观联系起来,这种分析范式也符合连续性假设。在这一点上,晚期的诺思与凡勃伦定义的“演化经济学”在本体论上是一致的,凡勃伦将演化概念引入经济学时清楚地表明,在他心里的是一种基于达尔文主义世界观的自然主义本体论U Witt,“What is specific about evolutionary economics?”,Journal of Evolutionary Economics, No.5,2008,pp.547-575.。正是基于诺思后期制度理论的这些演化特质,维特将他视为对演化经济学的自然主义解释作出的一个重要贡献。

诺思所构建的制度理论是一个相当庞大的体系,仅就其制度变迁理论就包括产权理论、国家理论和意识形态理论等要件,无论哪一个都可以单独拿出来详加讨论。因此,本文无意也无力对其整个理论体系进行评述,只是从他理论的一个侧面——制度分析范式转向这一点进行简要回顾和总结。在梳理诺思制度分析范式转向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诺思早期的研究遵循的是新古典经济学的分析范式,但新古典的理性人假设、最优化均衡和静态分析在解释长期经济变迁和社会演化时陷入了极大的困境。因此,晚期的诺思在解释长期经济变迁时有一个明显的方法论转向,他在1990年后的制度分析范式明显的具有凡勃伦主义演化特质。但诺思的这种向凡勃伦主义的回归又是不彻底的,比如他固执的认为,“新古典经济学通过提供一个严密的、合乎逻辑的分析框架,已经使经济学成为卓越的社会科学。放弃新古典理论便是放弃作为科学的经济学。挑战在于拓宽新古典经济学的视界,以便把握这些问题。”转引自孟捷《历史唯物论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83页。;又比如在与瓦利斯和温格斯特两位作者合著的《暴力与社会秩序》一书中,本体论和方法论虽然是演化的,但比之上一部著作——《理解经济变迁的过程》,“制度决定论”倾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明显了,這无疑与“循环累积因果”原则相违背。也许是因为诺思观念当中的“新古典意识形态”太过牢固,才导致他方法论转向的不够彻底,我们或许可以用他自己的制度变迁理论来解释这一现象:经济学研究范式之所以是路径依赖的,是因为认知和信念体系的演化是缓慢的。这不得不说是对诺思理论紧张的一种反讽。

(责任编辑:潇湘子 晓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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