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特特
每个夜晚来临,都会做一个和食物有关的梦—祝想吃的都梦到。
一
想吃蛋炒饭。
刚出锅,青葱朵朵,鸡蛋大粒,傲视颗颗米。
适合配它的小菜有:豇豆、腐乳、榨菜、红油肚丝和笋。后两者一般在酒店的自助早餐中与它同时出现,关键词是:反差—辣与不辣,脆与软,凉与热。快感来自口腔温度的交替,味道的清晰辨识,还有颜色的缤纷艳丽—红、黄、绿、白全齐了。如果有胡椒粉就更好了,轻飘飘地洒下,微尘般降落在盘中的小山顶,用勺子让山崩塌,让它们交融,这碗蛋炒饭便从家常走向了不寻常。
想吃蛋炒饭,太晚了,米在桶里,蛋在冰箱,小菜在超市,起床舔了舔胡椒粉瓶。
二
想吃包子,肉馅儿的,只有肉。
揭开蒸笼盖,水汽升起来,手去拿,烫手;嘴去咬,烫嘴。
急切是吃包子的一部分,是心理活动,是执行力,是包子皮还有一块儿粘着屉布,你也不管不顾。
包子上有波纹,是捏得很好看的褶;包子底部有烙印,是蒸笼故意留下的痕迹。
第二顿烙印就更深了,煎它,拿油煨它,直至它焦黄、发硬、嘎嘣脆。松软的、焦黄的,还都只是序言,正题是肉,泛着香,香的一部分是点睛的花椒碎。
好包子,从雪白的包子皮到嫩红色肉馅无不完美。加点粉丝也不赖,再放些零散辣椒,我二姨最擅长做这个,我曾一口气吃过12个。
想吃包子,还想吃从前厂里小伙伴许霞她妈包的包子。每天下午四点半在小区门口售卖,包子摊正对着菜市场,南来北往走过路过的无不驻足,因为香。
真香。那香挠痒痒似的刺激鼻端。你想把这缕香收拾了,唯有占有它的灵魂寄居处。
肉馅一整个,如一枚大扣子、一粒鹅卵石或一颗完整的果脯般,含在松软白嫩暄腾的面团中央。
三毛钱一个,两块钱七个。
也有豆沙馅儿的,但还是肉馅儿的好卖,通常第七个饶一毛钱的那个便是豆沙的。
许霞一身包子味儿,哪怕穿最流行的蝙蝠衫。她后来卖衣服去了,后来有了自己的专柜。
她妈妈现在已经不做包子了。
我也许久没有和一团包子馅儿郑重舌吻的感觉。
三
想吃炸酱面。
先想肉丁,一个个肥瘦刚好,黑黢黢,朴实敦厚,一看就是在油锅中历练过的,可信任,靠谱地沾着酱。
黄豆黄,青葱青,胡萝卜丝红,齐齐下入碗中,与赤条条的白面条不好意思地互相观望一会儿,便被食客强行捆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越腻越好。
有“别废话”的不耐烦,有乱七八糟不过了的快感。
筷子转几转,命运捆绑在一起的面和料便卷几卷,它们在你口中完成最后的交融,这才算真正的捆绑。
现在来喝面汤吧,原汤化原食,来用你最初的模样映照你此刻混沌的欢畅。
我最初在琉璃厂上班,东琉璃厂临街的那家浒记做的炸酱面好吃,八块钱一碗,面好、菜码多、面汤面味浓稠,越吃到碗底越入味,你会疑心面酱、肉、豆、丝儿们原本就是一家。
夜深了,我坐在这里,好想你,好想你那混沌的欢畅。
四
想吃咸肉。
用大蒜炒,切薄片,肉是透明的,放在锅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瞬间金黄,满屋芳香。
蒸也好,和千张裹在一起,难分难舍,暧昧不清,缠绵得不分你我。
或者烧冬瓜,有点同归于尽、不惜模糊彼此面目、颜色的决心。
和一堆卤味、咸货摆在一起也行,拼盘再大,也不怕不出众,只要敦厚、朴实,把它切成大块,本色亮相就好。
这样一块理想的咸肉应该在院子里、雪堆中。然后,我们去刨,刨出埋在天然冰箱里的它,再用温水清洗、泡、剁……
今晚就有雪地。去哪里找理想的它呢?
五
想吃香肠,现在。
一个姓白的姑娘送过我她自制的香肠,据说配方独特,我尝出其中的花椒粒,特别香。
特别想吃香肠,现在。
必须在好太阳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翻晒过多遍,那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抵达的美妙境界,然后,在舌尖绽开一朵芬芳。
把它们洗净,用温水泡,然后架锅煮熟,等筷子一戳能深深陷进,而颜色是微微泛红时,拎出来,冷却,切片装盘,片片依偎,在盘子里弯成一条龙,佐最朴实的白馒头,泡一碗春天山上最新的叶子水,如主文、附文加一篇点评般搭配完美。
总是在这样的夜里这样地想起你。此时此刻难为情。
六
想吃锅贴。
一弯弯月牙似的,一面煎得金黄,另一面油汪汪,艳光四射,小腹微凸。最好盛在大铁锅里,一揭锅盖,一个个待选秀女般紧挨着,互相壮胆,互为对手,期待恩宠。
要有明显的葱味儿。
素馅儿,最好有韭菜。尝过一次豆腐馅儿的,夹着红红的碎辣椒,咬一口,用豁口蘸醋,再咬,和刚才入口的混在一起嚼。热、酸、辣,豆腐的软,面皮底部焦黄的硬,在口腔里激荡、清晰,分裂又和谐。必配胡辣汤。胡辣汤的海带丝不能少,也不能多,还要就恰好爽口的小菜。
小学五年级的每个早晨,我绕雨花塘跑完一圈后,挤着排队等待的早点摊上,这些全都有。还记得那时的同学王砚,他总默默地走开,用省下的早点钱买赵雅芝的贴画。现在想来,那是真爱。毕竟,他放弃的是那么好的锅贴。
七
想吃红烧肉。
肉皮Q弹,肉酥烂,肥瘦合适,肥三瘦七。
汤是一汪油,被油汪着的,还有炖得软糯的板栗。这样的红烧肉,先来五块压压馋,再叫白米饭上线,别把汤洒在饭上,太露痕迹,太浓墨重彩,太流于外,太腻。
盛一平碗饭,堆十块赤酱色的肉当山头,周围绕一圈板栗,当真的防御工事去建,盘得越紧越好。盘完山,去泡茶,泡得浓浓的,还要洗一遍茶,越慢越好,洗完、泡完,那碗肉,那碗饭,那座山,也浸得差不多了。
油、香、味儿浸在米饭里,每一粒米都急于向你哭诉自己的不清白,而你欣赏这种不清白,饶有兴趣地在舌尖分辨它们谁更不清白。
肉倒呈现素姿,因为油被吸走大半,肥的向你撒娇,瘦的向你求欢,你不小心咬到新鲜异物,啊,你忘了,那是你亲手埋的板栗,烂、软、咸、香。
必须半梦半醒;必须狼吞虎咽;必须先布局,再默默执行、体会;必须不想分享,全程不愿多说一句话;必须想分享,你也喜欢这个味儿吗?噢,那就是知己。
现在坐下来,好好喝刚才泡的那杯茶吧,它凉了,凉茶最宜涤荡口腔,肃清残余,像狂欢后洗个澡,痕迹皆除,一切回到平静。
平静了,才更期待下一次一碗好肉带来的狂风骤雨。
八
每个深夜,都会想起它们。
会带着它们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