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山门,尘世已经装入黑布袋,
几个人钻进车里,小车亮起前灯
像一只麻溜的甲虫沿着山路绕行,同时避让
迎面开来的车辆、夜里上山的骑手们
(其中一个停车在路边抬着瓶子喝水)。
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林,可望见山脚下
城里无边的灯火波涛般汹涌,
那些光芒迸出窗户,
楼房看上去像沉落光的海浪,
令人想起剔透、镂空之类的词语,
它们更像给死人下葬时焚烧的灵屋,
怎能相信
某扇窗户后面一个人将要度过一生。
过一会风大,过一会雨急,
过一会,雷声轰响
像树根在黑暗中撑开了土地。
炮仗藤顺墙飞奔,爬上楼顶,
凋落的花从气窗跌落卫生间,
防滑瓷砖上分布无数蓝色星球,
一朵褐色的花走到银河尽头。
又一阵风跑过街道,闯进我的房间,
门撞击着门框,不断在说:她已离去。
风吹着洞箫,发出呜呜的声音,
它从哪里来又去哪里,我并不知情,
只听见它路过办公室的窗外。
一个能发出动静的事物
人们总是愿意当它是某种生命——
风吹着那支洞箫,在城区上空奔跑,
有时候停息下来,好像累了。
我起身靠近窗台,城区拥挤着
小高层楼房、太阳能热水器,
塔吊还要更远,云群
像大鱼背上的黑鳞片铺满天空。
眼下是春天,却残留冬里的杀气,
飞鸟绝迹,昆虫还没开始鸣叫,
无头无尾的风带着急匆匆的神色,
从不打算停留某处。
风穿过那些卖不出去的房子,
也刮过隧道里流浪汉的头顶。
一个大风吹走的下午,
在我淘书回来的路上,
一家精神病院紧闭着大门,
楼上有人隔着茶色玻璃朝外张望,
或许她看见了我,正如我在打量她,
我们都听见了风声,但她不能看见
像眼睛一样晶亮的露水。
他还不想上床,虽然
啤酒在喉咙里攒动,香烟
在手指间冒出淡蓝的存在感,
白色缩减,灰色推进,
红光移动如男女之爱。
那些多巴胺催生的话语
随着多巴胺的消失而溃散。
冰箱压低了嗓音,嗡响
像熟睡的水牛鼓起阵阵呼噜。
火车的鸣叫,他已听到
还有麻将的碰撞,楼下
一个女人的高跟鞋嗒嗒着
试图敲碎靠窗的耳膜,落水的念想。
远离人群,虽然人群温暖,
记住,温暖来自体内的火焰。
雨滴下来,保留着最后的声息,
这场雨放慢速度开往终点站,
它的季节才刚刚开始,长达半年
从此,路灯每天低头端详自己的身材。
水珠敲打着棕榈树、罗汉竹,
外省人睡在床上,仿佛万名骑兵
朝他呼啸而来,又策马而去。
一天,也是雨后,在槐树下
他捡起一串槐花,花瓣有水。
那根树足有大碗粗,晃动枝干
去抵挡远来的风,雨水在树叶
立不住脚,噼里啪啦齐齐摔落。
过了那么多年,如此寻常的场景
穿过昨夜的雨,忽然闪现——
他随意打开的记忆,正有那张照片。
开了三十多公里,她赶来
他所在的城市。等他找到那家酒吧,
她和另一个姑娘坐在二楼喝着啤酒。
喝完几瓶,来了一群姑娘,全是她的朋友,
其中一个明天要回老家。然后
又来两个男人,没喝几杯他们就走了。
留下的酒精钻出一个个虫洞,直到大脑
像只筛子,开始转弯的意识
成为奔腾的江水。期间,他睡着好几次,
醒来又继续跟初次见面的人相互碰杯。
在忽闪的灯光下,他注视她的脸,有点熟悉,
接着不由一怔,似乎发现什么惊喜——
像电影《色·戒》里那个女演员,尤其她笑的时候。
不知道喝了多少瓶,照他看来应该按件计数。
凌晨三点,这个欢送的酒局才散场。
一张小车挤了七个人,她趴在他身上,
头枕着他的右臂,他轻轻抱住她,
车在街道的黄光和绿光里拐来拐去,
黄光来自路灯,绿色是草坪灌木。
他努力使自己清醒一点,低头打量
趴在自己大腿上的姑娘。
一个人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喝酒
第二天醒来又不停自责?
那股咆哮的浑水终于放慢了流速,
停驻在某处深潭,上面变清,下面浑浊。
想起几个月前结束的那段感情,他望着窗外,
恋爱和喝酒还真有不少相似——
起初的向往,不顾任何后果的欢喜,
急切地投身其中,最后疲惫、厌倦。
没过二十分钟,车停在巷子里一家宾馆门口,
他正要拍拍她的背,她慢慢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