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说不出羊的恐惧

2018-11-12 20:57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3期
关键词:巴恩斯恐惧英雄

文 敏

身为一个胆小鬼,我害怕的事情多极了,但最害怕的,却是那些说不出口的,理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一直痛恨和羞愧于自己的怯懦,直至年龄渐长才慢慢与胆小鬼的自己握手言和,因为总算有些明白,“感觉”这玩艺儿吓趴过许多英雄好汉。

第二次世界大战最艰难时期,是希特勒带钉的大皮靴一跺脚都能让整个欧洲颤抖的状态,在当时,罗斯福的响亮名言“这个世界上唯一要恐惧的事,就是恐惧本身”,极大地鼓舞了公众,他的演讲在电台播出后,五十多万封民众来信向白宫飞来,表示“哪怕你要去月球,我们也跟你走”。

可是啊,既然唯一可以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那把这个名词赶出词典不就好了?其实许多人没把他接下来的那下半句话:“莫名的,无理性、无来由的恐惧……”记下来,传播开去。我想,他说的是那种没有具体对象与目标的,无以名之的“无物之阵”的恐惧,那是一种如影随形无法驱赶的恐惧,它慢慢就成为了你自己。许多战争中的英雄无惧炮火枪弹甚至无惧死亡的随时降临,但就是被这种恐惧给吓倒,还把屎拉到了裤档里。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新作《时间的噪音》里写到“红色拿破仑”图哈切夫斯基元帅为倒霉挨批的肖斯塔科维奇写信说情时,描述了刹那间涌上来的那种无名恐惧。从留存于世的图哈切夫斯基的照片来看,除了骁勇善战以外,春风得意时的“红色拿破仑”真是个英俊的男人,额头上有显眼的美人尖。他听完了发生的一切(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被《真理报》痛批),中肯地分析了肖氏当下的处境,提出了一个简单、大胆而慷慨的方案。他,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将亲自给最高当局写一封求情信。可是,当这个一身军装的男人坐在桌前一抓起他的笔开始写信时,一种变化忽然袭来。汗水从他的头发里冒出来,从他的额头美人尖一直流到前额,又从脑后渗进了衣领。一只手拿着手帕不安地抖动,另一只手拿着钢笔停住了。这样没有军人气概的恐惧实在令人沮丧。也难怪那个苏联作曲家协会第一书记在面对最高统帅时竟会害怕得把一泡屎拉在裤子里。

具体的恐惧,制造它的人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一夜又一夜来带走某人。从来不是群捕,只抓走一个牺牲品,然后下一晚再带走一个——这种做法让那些留下的人,那些暂时幸存的人,越想越害怕,越来越恐惧。最后,所有的房客都被带走了,只剩下他和对门的一家,然后……他就带着恐惧延续余生。《时间的噪音》英文版封面描绘的就是那种焦虑中的恐惧。1937年5月,列宁格勒某处公寓楼里,三十岁出头戴着眼镜的肖斯塔科维奇在电梯门前等待着,腿边靠着一个小行李箱。他们总是在午夜来抓人,与其穿着睡衣被从公寓里拽出来,当着妻子与小女儿的面被捕他宁愿收拾妥当,一夜又一夜守在电梯门前,抽着香烟等待被带走。因为在他的新作《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演出过程中,最高统帅恼怒之下中途拂袖离去,《真理报》几天后发表了言辞猛烈的抨击“与其是音乐不如说是噪音”。他从此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成了一个下半辈子都在等待被枪决的人。但他并不是被枪决而死的,磕磕绊绊地又过了好多年,还在权力的庇护下过上一段“不错”的日子后才去世的。他心中抽象的恐惧可以定义为一种“未知”的空悬感觉。一个沉默不发一言的对手和一个挥拳吼叫的敌人,谁更可怕?恐惧制造者深明此中奥秘。

事情倒是没有按着设想中最糟的程序进行。从1936年到1948年的十二年里,肖斯塔科维奇感觉还是卫国战争的打仗期间最安全。上百万又上百万的人死去了,至少让苦难变得更加平常。1941年希特勒的军队以闪电般的速度入侵苏联。短短五个月的时间里便包围了列宁格勒直逼莫斯科。列宁格勒被围困的几百天里,每天都有大量炮弹向这座城市倾泄。在那极端困苦极其艰辛危险的时期,肖斯塔科维奇创作了C大调第七(《列宁格勒》)交响曲(OP.60)。他用宏亮的声音对着公众宣布:“我要告诉全世界人民,我们依然活着,我们必将胜利!”当时,作品完成后,演奏却十分困难。首先是因为敌军炮火整天不间断地在轰炸,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炮火中;再就是演奏人员的匮乏;合适的演奏场地也很难找到,距市区最近的敌军阵地只有几公里的间隔距离。于是苏联最高当局派人到前线一个一个寻找当年交响乐团的演奏人员并护送他们安全回到市区进行秘密排练。同时一边修缮演出场地,一边动用军用飞机护送总谱。音乐会演出之前,苏军最高指挥部下达了重创敌人的命令,一时间苏军阵地大炮齐响,所有的炮火对着敌军猛烈轰击。强大的炮火换来了短暂的平静。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会开始了!传说中当时全城民众都走出了掩体,来到大街上聆听广播里传来的音乐。这部交响曲迅速传遍了全世界获得极大的反响。许多著名指挥家都希望能够得到美国首演的指挥权,经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权衡,将此荣誉给予了著名指挥家托斯卡尼尼(虽然肖氏在《见证》一书中嘲笑过他)。1942年7月19号,纽约举行了《第八交响曲》盛大的首演式。全球几千家电台转播了这场音乐会。肖斯塔科维奇因此被视为苏联的偶像英雄,伟大主旋律的作曲者。

到了1949年,代表一个大国音乐名誉的肖斯塔科维奇被派往美国出席世界和平与文化大会。这人却一扫当日的英雄气,“坐在饭店高台上的他,却给人一种令人惊异的虚弱感,人们可以看到他用抖动着的手拿着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的面部经常习惯性地抽搐着,嘴唇也拉成一种令人狐疑的微笑。一个翻译为他代读发言稿,这个发言既攻击了美国战争贩子,也攻击了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与此同时对‘苏联音乐文化达到的空前的发展规模和水平’加以赞扬。在发言稿的整个宣读过程中,从这位作曲家嘴角和面颊的不停抽动中可以看出,他的坐立不安已达到了一种难以控制的程度。”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了。他所住的美国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旅馆外面有人举着牌子每天走来走去,牌子上写着:“肖斯塔科维奇,从窗口跳下来吧!”据说还有人提议在窗外街上支了一个网,只要苏联代表团的人愿意跳下来,就可以兜住他们,让他们投奔自由。但肖斯塔科维奇肯定,如果他跳下去,不会有任何网来兜住他。他的恐惧已抵达灵魂,除非他消灭身体或是灵魂,或是两者都消灭。他多次威胁过也尝试过自杀,所有的怯懦者都把自杀当作最后的拯救。但好在他虽是个懦夫却是个音乐家。后世的人们以同情的理解看待他对权力所做的一切妥协,认为那都是为要在音乐中成为英雄。不管争议如何,他至少提供了一个弱者抗争的范本,即如何在战兢中尽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儿女,和对音乐的忠诚。

时至1979年,肖斯塔科维奇口述,伏尔科夫记录的《见证》(Testimony)出版,覆盖了他原本的人生底色,在雄壮的进行曲中渗进了悲叹的调门。书中说:“我在写作这一主题(注:指第一乐章的“入侵”主题,小鼓声不断重复的乐段)时,心里想的其实是另一种摧残人性的敌人”;“我写的是……暴政下牺牲的几百万人的追悼之歌”……他的恐惧是知道那些人让他活着就为了杀死真正的他。他想自我疗愈,在音乐中战胜自己,给世人留一个不算太丢人的背影——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结论。

肖斯塔科维奇死于1975年8月9日,关于他的生平,有过多种叙述。伊丽莎白•威尔逊的《肖斯塔科维奇:难忘的人生》(1994;2006年修订再版),和所罗门•伏尔科夫的《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1979)是其中影响最大的。巴恩斯写作《时间的噪音》时为此寻找了许多原始资料,采访了许多间接相关者。他想在肖斯塔科维奇留存于世的资料中找出一个人为什么既是懦夫又是英雄的原因。在恺蒂对巴恩斯的后记专访中,他说:“我的英雄是一个懦夫。”但为什么他的英雄会是个懦夫?他的解释相当软弱无力。以他的成长背景,我想,他可能无法真正理解肖斯塔科维奇们的恐惧。就像那句俄罗斯谚语,“狼说不出羊的恐惧”,鸽子又何曾能够明白羊的恐惧?

再回到开头罗斯福那句话时,我觉得可以对它另有一番“名可名非常名”的解释,恐惧没有落在某个具体事物上,仅仅只是个名词,一个概念时,它就成了一把达摩克里斯的剑,更甚者,成为那根在巴比伦王伯撒沙盛宴墙壁上写字的手指。

A 旧约圣经《但以理书5:5》记载,巴比伦王伯撒沙设盛宴与一千大臣彻夜狂饮,忽见灯台对面墙上有指头在写字,他大惊失色,叫来先知但以理解释墙上的字。当夜伯撒沙王被杀。巴比伦国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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