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丽娜·盖纳 吉尧姆·比内
黄 荭 杨 华 译
接下来的这场访谈可遇不可求,因为我们是于两次旅行的间隙在伦敦见到大卫·范恩的,在这里采访比去他以前住过的阿拉斯加更方便,但氛围没有那么好。大卫·范恩,一直在随性地流浪着,从今往后就游走在新西兰、欧洲和土耳其之间。在这场访谈结束的时候,他向我们提出了半年后的旧金山之约,但我们错过了。在重新赶路之前,我们在城里闲逛了一会儿。
这是九月的一天,在西肯辛顿(West Kensington)的一家酒吧。虽然这家酒吧是他选的,但他之前却从未来过,在决定要一杯酒之前,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点一份巧克力冰淇淋。
在喝酒这一点上,我和其他人口味不太一样。大部分人喜欢苏格兰威士忌,其次是爱尔兰威士忌,再次是美国的波旁威士忌,最后是朗姆酒和墨西哥龙舌兰。而我呢,恰恰完全相反。龙舌兰才是酒中之王,我非常喜欢。其次是朗姆酒和波旁威士忌。
我从十几岁以后就没喝过龙舌兰了。
真的吗?不过我也喜欢朗姆酒。它要更加柔和一些,能尝到其中甘蔗的味道。这杯尤其柔和,因为它还是带香味的。您要尝点吗?我一般不怎么喝调制的朗姆酒,但我蛮好奇的。
我尝了一点,时间是下午四点,我跟他说了一下我们的计划,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打台球的哐当哐当的声音。
谈谈美国,是的,我对我的祖国感情很深。此外,五月份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些麻烦,那时我正在法国做为期一个月的巡演。在几场采访中谈到美国时,我说得有点过,我非常消极,以至于法国报刊都为美国辩护起来了!——我觉得这个非常可笑。不过当时我可能确实有点太夸张了。有些人跟我说:“尽量小点声吧。”我确实想过离开美国,永不回去。但现在我打算回去是因为我们很想念家人和朋友们。我们打算每年夏天在那儿待两个月,在西雅图附近航行,这也是为什么我在那里准备了一艘船的原因,这样我就能在圣胡安(San Juan)附近玩帆船了,那里非常美,和加拿大沿海一样。它就在美国国境线附近。我回去只是因为我们有朋友和家庭,而风景也和阿拉斯加有点像,所以我还挺想念某些风景的。我会在家待一小段时间,但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再回去美国生活或者工作了,一辈子都不会了。
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是在三年前,我最后一次在那里教书的时候。那是我在美国的最后一份工作。所以至今大概有三年了。2011年春天,因为要参加一本新书的推广,所以我回去待了两个月。然后八月的时候我又回去领了个奖,他们要求布鲁克林书展颁奖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所以我在那里待了二十四小时,那是一年半里我待的所有时间,二十四小时。美国有很多我不喜欢的东西。我一直害怕谈论它们,害怕自己说得太多。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充斥着很多弥天大谎的国家。而美国人相信这些关于自身的谎言。其中最大的一个谎言,就是美国军队是好的,还有美国在保卫世界和平。我完全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从我们参与的越南战争起,除了科索沃,或者可能还有黎巴嫩这些极少数的个例之外,大部分冲突都是糟糕透顶的,而且美国从中什么也没得到。这个国家太愚蠢了。我们投入了大批军事力量,却没有给世界带来一点好结果,没有让世界变得更加安定,也没有维护好自己的安全。他们给我们唯一带来的,就是失败。比如伊拉克战争,就是最好的或是最坏的例子。9·11事件中死了三千人,于是美国花了三万三千亿美元去报复。这是人类历史上最血淋淋的代价。在我看来,我们所做的这些,让我们成了全世界最愚蠢的国家。我们花了成千上万亿美元,然后呢?成千上万亿美元打水漂了,我们也破产了。我没有其他美国人的那种对9·11的敬畏之情,我觉得9·11是个完美的袭击,它让我们开始走向自我毁灭,也许这本来就是他们寻求的目标。而美国人民就像是瞎子一样向前冲。所以这是头号谎言:军队是好的,他们在维护世界和平。
您打算写本关于这方面的书吗?
我写过一篇关于校园枪击案的随笔,在这篇文章中我谈到了所有的这些,批判了军队,尽管我没有直接提到9·11事件。我的关于枪击案的书名叫《地球上的最后一天》(Last day on Earth),是关于史蒂文·卡兹麦尔札克(Steven Kazmierczak)枪杀案的,刚开始,这只是为《时尚先生》(Esquire)写的一篇长文,后来我把它改成了书。在这本书里我深入剖析了美国人的思维方式:他们总爱把校园枪击以及大规模犯罪的原因归咎于精神病作怪。他们从不考虑自身的问题,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责任。他们认为这和美国社会没有任何关系,枪击案只是一些精神病、不正常的人的所作所为。我的书谈到这个凶手一生中导致他犯罪的很多原因,这场惨案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他本可以在最后一刻选择不这么做。我指出,最后让他开枪的就是美国的这些弥天大谎。校园枪击案凶手的样子很容易描述,非常非常容易。但我们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们不愿意去抨击是什么让他们沦为杀人凶手。首先,如果说他们年纪都有点大,那是因为他们都是老兵。我写的那个凶手就是这样,因为军队会教你去冷血无情地杀人。他们从小通常都是在捕猎文化中长大的,我就是这样。在我父亲用一把44马格南左轮手枪自杀后,我家里人居然想了这么个好主意:把他所有的武器都给了我!所以我有了一把用来猎捕棕熊的300马格南步枪,一把像西部片中的33步枪,还有12格弹夹的猎枪……我瞄准邻居,对着路灯开枪,我真的很走运,没有打伤过一个人。那是很容易打伤别人的。刚开始,我不想写关于学校枪击的事情,而想写写这些年轻的白人公民是多么轻而易举地就能获得武器,还有这有多可怕。不管哪个郊区的十三岁小伙子,都能搞到武器。但是我的出版商跟我谈到了这次枪击,并且跟我说:“啊,这男的跟你好像啊!一个疯子,还是个全副武装的好学生!”我谢谢他在听说一个大开杀戒的凶手时会想到我……我之前从来没打算写这方面的东西。不过为了完成这本书,我获准看四十一万五千页的警察报告,还对那所中学的学生们做了三个月的调查访谈。
您是怎么获准看这些报告的?
之前没人得到过许可,《纽约时代周刊》和《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都没人获准。这四十一万五千页的报告没有公开。我做了那些F B I警探的工作:读了卡兹麦尔札克读过的所有书、看了他看过的所有电影、分析他的看法、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我还采访了他班上的同学,但是我对他的过去要追溯得更远一些。警察们只盘问了他过去五年来经常接触的人们,然而在过去的五年里,他完全可以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使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杀人犯。在他最近的周围人眼中,没人能理解他的行为。但是我见到了一些他少年时期认识的人们,而他们并不感到惊讶。那时候他就已经有一些值得引起注意的行为了。
他在青春期的时候受到过骚扰?我记得在美国,人们常常谈到这个。
实际上,骚扰只是我发现的这些谎言的一部分。这是美国人用来解释枪击案的谎言之一。然而,校园霸凌和这些枪击案没有任何关系。大部分枪击案凶手都不是中学生,也不是大学生。他们回到校园只是为了实施枪击。美国人在谈到这些枪击案的时候,总说他们是些妖魔鬼怪,说他们生来就是这样。就像在这部电影和这本书《我们应该谈谈凯文》(Il faut qu’on parle de Kevin)中一样,这个孩子生来就是个魔鬼。此外,在电影中,凶杀是通过弓箭实施暴行的,而非枪械。因为美国人想要去一厢情愿地相信武器不是麻烦所在。他们想要继续相信他们都是好人。在枪击之后,大家相互拥抱,紧紧握手,相互安慰:“我们是善良的民族”,然后他们会谈论为了那位为救他非常关爱的孩子们而献身的英雄……戴夫·卡伦(Dave Cullen)有本书叫做《科伦拜》(Columbine),写的都是美国人关于枪击所想要听到的话。那真是一本很垃圾的书,自以为会带来一些信息,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他的论点是完全错误的,他花了很长时间谈论英雄主义,这就是美国人想要听到的一切。他们想要听别人说他们永远都是英雄,凶手们并没有折射出任何社会问题。但我觉得凶手们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他曾经是位军人,就像其他所有的校园枪击案凶手那样,有精神病史,而我们的精神健康治疗系统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了。他去的治疗机构并没有帮到他,只是塞给他一份剂量不对的混合药物,这让他长胖到一百三十公斤,这让他更加地被排斥了。此外,他还有了一些之前所没有的症状。治疗机构给他带来了新的精神疾病!这是一个脆弱不堪的医疗体系,它过分依赖药物。从政治角度来看,罪魁祸首是极端右翼自由主义者,这是帮助我们理解的一个关键点,所有的凶手都是这个党派的。而美国要面对的所有内在威胁都来自右翼。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在害怕俄罗斯,害怕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我们总想着威胁来自左翼。但是几十年以来至今,威胁都出自右翼。这才是我们应该畏惧的,我们的施暴者,屠杀和校园凶手都源自于此:大集团对中产阶级的欺凌,用它们那些烂股票和破产的伎俩。华尔街是右派。所有的凶手都相信极端自由主义政治哲学。这种学说认为个人或者小集体可以对抗整个社会。尼采是他们推崇的思想家,其反上帝主义宣称人可以超越伦理和道德,可以凌驾于现行社会的所有道德和社会法则之上。你可以成为超人,只做对你、对你的家庭或者你的小团体有好处的事情。这种思想在美国电影中很常见,它一直沉浸在这种幻想之中:一个人被迫带着一堆枪对抗面临的坏人。这是西部幻想的残余,总想着一个人能为他所相信的正义挺身而出,可以自己一个人保卫他的家庭。但是通过数据可以表明的真相是:家里有武器并不能让家变得更安全。这就是美国的另一个谎言了。武器是不会让家变得更安全的。数据表明,事实甚至恰恰相反。他们留着这些武器为了在发生意外威胁时防身,而他们往往就因这些武器而送命。要么是自杀,要么是擦枪走火,要么是家庭纷争。这就是武器会招致的结果。家里没有武器比有武器更安全。然而在美国,私人持有武器数量达到三亿。要是说我很不喜欢美国的一点,就是对武器的缺乏管控,以及美国步枪协会的巨大权力,他们就是一个枪械集团。在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政府近乎偏执地想要把我们变成奴隶。这种信念甚至是这个集团的基础,这种精神状态也标志着一个社会的衰败。如果你需要通过持枪来保卫你的家庭,那么也就意味着秩序和法律已经荡然无存。政府不能够保证你的安全。这些人自诩爱国,想要保卫美国,同时,他们也觉得是美国想要把他们变成奴隶,所以他们必须持枪自卫。这真的很疯狂。这完全是精神病的结果,而这同时也是美国政治环境中最强大的力量。在科罗拉多州,他们开除了三个民主党员,因为这三个人支持枪械管制,然而在科罗拉多,他们有那么多的枪支!这三个人只是建议限制子弹数量,加强对买主过往的调查,就只有这些,并不是要求极端的控制。三个政客因此而丢掉了饭碗。然而这种极度愚蠢却是美国政治的主要力量!美国不会自我批评,甚至不会为这些事进行一场简单的会谈。美国有五样东西是神圣的:军队、宗教、个人、公司、金钱。我们不能批判这五者中的任何一个。它们是不可侵犯的。是什么带领着我们崇拜这些东西呢?是像美国步枪协会这样的主导政治力量。公众辩论是个巨大的谎言,成千上万的美国人相信这个谎言。总统选举中,我们看不到一场理性的对谈。他们在谈些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谈谈美国应当面对的真正的麻烦呢?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因为连谈一谈这个都不行。国家已经毁了,因为它丧失了自我批评的能力。
但您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您可以在美国本土说这些。
当然,还有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们不能这样说,因为别人很快就会把这称作左派的阴谋,或者他们立即就会把这份报纸说成是左翼的。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就是媒体是被右翼操控的。他们属于那些采取极端保守立场的人们。《纽约时代周刊》有点倾向于批判武器和军队。以前,我要更加注意措辞一些,比方说我从来没说过我讨厌美国。但是我做的关于枪击的研究让我知道得更多了,我看到了我们国家所有的丑恶。在我的每一场电台访谈中,只要我一开始批判军队,就会有人凶狠地攻击我。即使是在像波士顿这样的地方,我也不能在电台中批判军队。他们不允许你这么做。他们会开始大喊大叫,你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即便我说的确实是真的。通过我的研究,我发现凶手都是先被军队打回原籍;军队就这样把他们打发了,没有通知任何人他对自己和别人都很危险,他们曾经把他关在四周都设有软垫的病房!这就是他们做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每天都在做的事情。《纽约时代周刊》上的一篇文章说有一百二十万老兵有精神问题,需要接受治疗,但是他们并没有得到治疗。因为大部分人都来自偏远的乡村,而精神康复治疗机构只有大城市才会有。这些亟需接受精神治疗的老兵都十分符合校园枪击凶手的特征。首先,这些凶手们通常是男人,这是另外一件人们在美国永远不会说的事情,就是所有的暴力都来自男人。要是真的想要借助武器让世界变得更加安全的话,那么应该把武器交给女人。这是唯一能使得武器不那么危险的方法,这也能终结性别上的不平等。
总而言之,一直都是男人们组成军队,有精神病史,在政治上走极右路线,有虐待身体的倾向:他们会做一些给身体带来痛苦的事情,像划痕、纹身……我知道现在大家都有纹身,但是纹身的确会给你带来躯体无关紧要的想法。这在部分程度上意味着痛苦和羞辱,而这也是那些凶手们的部分精神状态。他们最终会觉得社会关系不重要,身体不重要。他们不会对自己开枪射击的那些人抱有任何同理心,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和在恐怖电影中看到的血流成河的场面没什么不同。
如今美国的施虐行为在大量增加。比方说那个凶手喜欢看《电锯惊魂》(Saw)系列电影,于是我看了前三四部,有一部中,有个人假装是个治疗师,实际上是个性虐待狂,他以折磨别人为乐。我写了一些悲剧,有时候有人会跟我说,我的书非常暴力,非常阴暗。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悲剧,一种可以追溯到二十五个世纪前的戏剧传统。其中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和情感、心理有联系,人物的坏行为会导致坏结果。比方说,在《尘土》(Impurs)中,几乎没有暴力。我的人物轧碎了手指,然后过了不久他母亲死了。并没有枪击和血肉横飞的场面。比任何一档电视节目中的暴力都要少。这是一本非常不暴力的书,尽管它很震撼。人们说它恐怖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恐怖,对于真正的恐怖来说,暴力和心理是完全分离的。所以他们会看别人受折磨并以此为乐。这和纳粹的所作所为是一样的,在悲剧中,人物身上发生的事情对我们非常重要,会影响我们,让我们产生认同。我们的情感得到宣泄,仿佛我们自己也经历了什么。这种感受被认为是强烈的,戏剧是强烈的。恐怖是戏剧的替代品,它不强烈,却会带来血流成河和暴力泛滥。这是电视通常所做的事情,为了去掩饰他们没有戏剧那样的震撼力的事实。
您想知道我不喜欢美国的其他原因吗?是百分之五十五的美国人一年都不会读一本书。这是最近的调查结果。一本都不读!当然了,其中男人比女人多。我们被一种企业文化操控了,语言和思想都消失了。这是一种只会运用陈词滥调的文化,一种不聪明的文化。我曾在books.com工作过一年,那些领导真是蠢得不可思议。真的令人难以置信。在一家上市公司里,只有两个人能阅读和理解合同,我是其中之一。其他人都不能阅读和理解他们所读的东西。我简直找不到词来形容他们到底有多蠢。那可是一些能赚几百万、对几百人负责的人。在这些领导当中,有一个是全美最大船只制造厂的副总,他有上千名员工,然而这人连机灵都算不上。为了让他理解个什么东西,就得把它们都转化成bullet points(简化的要点),他甚至都不能主持一场会谈,更不用说好好读一篇文本了,但他却负责一切。
一切都要回到社会互动上来,企业文化主导社会风气。就好像在军队或一个体育团队中,枪打出头鸟,所以人们不愿意跟别人不一样。这就会导致人们抛弃自己的个性,压抑自己的想法,以便能获得机会并避免掉进陷阱。这种运转模式是不明智的。我在硅谷发现了这一点,我见到了很多领导人,我期待他们都是聪明人,我想能够取得成功、赚大钱的人应该都是工作努力、十分聪明的人。但在美国的商业世界中并非如此,有些人确实聪明,我很肯定谷歌的创始人就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确实存在很多天才,但是大多数公司里都不是这样。
突然间,我很怕我在这场访谈中显得跟一个笨蛋一样。要知道,我说我很清楚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样子。我说那些人不太聪明,或者是我讨厌像美国这种由个体一起创造的大集体,显然我不该这样一概而论,这时候我看起来确实像个蠢货。问题是,语言达不到那个高度,我已经尽力找一些恰当的词汇来表达我关于很多事情的震惊了,在发现我工作单位的领导团队那么缺乏智慧时,我真的很震惊。当公司里三分之二的人被赶走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的恶果。我们没有成功,所有这些人,五十来个吧,非常努力地工作,最后丢了他们的工作。要是被解雇的不是这些纳税人,我不会对这个体制这么愤怒,当然最终还是没有结果。但是当我看到了交易所的状况,看到安隆事件,以及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统治我们国家的政客的丑闻……美国的另外一个大谎言就是大企业是来帮助我们的。实际上,它们与所有人为敌。它们玩弄了全世界。它们只为十来个大股东和领导服务,和其他所有人为敌,其中包括他们自己的职员、竞争对手、政府、客户、人民、他们的城市以及法律。他们只为一小群人服务,这一小群人把所有的财富都握在手中,对于其他迷失了方向的人们的命运毫不关心。我不认为美国人知道这一点。
那您这本揭露了美国谎言的书卖得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差不多一千三百册,是我的最低记录。几乎没有一篇评论。美国不想知道,他们永远都不想知道。没人能获准看这类无删节版的警署文件。我甚至有凶手见过的那些妓女的驾照!尽管这些都是被美国法律严格保密的。好吧,但是美国人不想要这些信息。不过我还是想要补充一下,我有很多家人朋友在美国,我知道文化产业还是很不错的,有许多我很喜欢的作家和音乐家。这是个很大的群体。不应该像我这样一概而论。我们的大学制度也很完善,大学里有很多聪明人。美国还有很多我喜欢的团体,其中就包括纽约的图书业。但是人们还是宁可去轻信一些难以想象的鬼话。是沮丧让我的言语变得如此极端,他们走得太远了,以致于最终只剩下了沮丧。有一个支持持械的小集团摆出一副要驱逐我的架势,他们写过一篇博客:《我唾弃你,诅咒你。》他们像攻击魔鬼一样攻击我,就在网上!他们说我不是美国人,不爱国……当我抨击军队的时候,我就会被骂不爱国。右翼就是这样消除异己的。由于我们对恐怖主义近乎偏执的恐惧和对安全的狂热追求,他们才获得了权力。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我不喜欢右派的政治,我不喜欢我们文化中的暴力,我不喜欢关于武器持有的法律,我们不仅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糟。我们前未所有地热爱我们的军队,然而他们却在前所未有地犯大量的战争罪。对不起,我觉得我不应该再谈论政治了,这不是我的专长,我的观点有点过于简单化了,表达得也过于极端了,也过于一概而论了。但这些确实是我从实地调查以及亲身经历中得出的,我没有对事实弄虚作假,但是我的结论有点夸张。
父亲去世后您得到武器都怎么处置的呢?
我需要钱,所以我就把它们卖给了一些收藏家。这些武器不会再被使用了,但它们也不会被销毁,这是让它们不被使用的最好办法。不会再被用来捕猎,也不会被用来自卫了。而且这也给我带来了我那时特别需要的钱。没毁掉它们让我感觉不太好,但同时我又想保留关于我父亲的记忆。很奇怪,我的情感非常矛盾。当一个亲近的人自杀之后,你完完全全失去了他,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任何跟他有关的碎片。这些武器代表着我们共同打猎的记忆,我想要永远保存着,与此同时,我又很恨它们,想要摆脱它们。卖给收藏家就是我的解决之道。
您不再打猎了吗?
不了。自从十三岁以后,我就不再杀生了,也就是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年。自从我第一个周末猎杀过大型动物,比如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开过杀戒了。十一岁的时候,我杀死了两只鹿,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我再也没有这样干过。我会瞄准它们,但不会再开枪了。这样的噩梦总是萦绕着我:我朝着一只正在倒下的鹿射击,我父亲匆匆忙忙地跑过去拉它,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鹿根本不存在。我不是一个好猎人。
您是从什么时候决定写作的?
我一直都想要写作,这可以追溯到我开始记事起。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会讲一些小松鼠的故事,即使那时我还不识字。我母亲会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她和祖母都会鼓励我。我来自一个猎人家庭,大家一直讲故事,一些古老的渔猎故事。这是我最初的记忆,我们每周至少会打猎或者捕鱼三四次。实际上,几乎每天我们都会杀生。我们得谈论这些事,并从中提炼出故事。我就是在这种文化中长大的,先是在阿拉斯加,然后是在加利福尼亚,这很正常。每年我都会写一些渔猎故事,当做圣诞礼物献给我的父母。故事通常发生在阿拉斯加北部,讲的是我怎样差点溺死在一条河里或是摔死在一座山上……我当时大概五岁的样子,所以我最初是一个冒险故事的作家!这或许会讨我的法国盖尔梅思特出版社(Gallmeister)的欢心。我有二十五个外国出版商,它的确是最好的。它是第一个看好我的作品的人。我喜欢它的business model(商业模式)。它只关心书商,一切都是围着他们转。它认为他们是法国文学的关键。如果失去了他们,那就失去了一切。它每个月只出一本书,所以书商们可以跟出版社预订,这样在内部就不会有什么纠纷或者是竞争。它的丛书有很高的辨识度,所以大家都知道有什么样的预期。书和书并不相像,但是你知道的,当你买了一本关于美国西部的书之后,你就会格外留心那里描绘的风景。Nature writing(自然写作)这个词在美国的
寓意完全不同。从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到美国的先验论,这都是一种由敏感来定义的东西。他们的敏感可以总结为对回归伊甸园的向往。这就涉及到一种既定的原初的纯真,涉及到我们的想象和自然的联系。我觉得这些都是废话。我在新西兰生活的时候,面朝大海,我会划帆船,高山徒步旅行;在土耳其旅行的时候,我喜欢在博斯普鲁斯(Bosphore)海峡航行。我一辈子都是围着自然转的,自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我不相信那些关于自然的浪漫的废话。自然什么都不是,它是中性的。是我们赋予它形态。风景意味着无意识。当我写作的时候,我会集中注意力在风景上,人物和故事也由此而生。单纯的风景没有任何寓意,但是通过描绘人物的观点和他们的经验,理由和形态也就应运而生。这就是无意识。这也是写作中让我兴奋的地方,我是带着无意识写作的,没有提纲也没有预先构思。每天我都不知道我的笔下将会发生什么故事。直到最后五十页我才理解自己的书。也是在这时,我才会开始看清一切是怎么整合的。
您是怎么开始一本书的呢?
最常见的情况是我会开始写另外一本书,写两页然后写不下去了,之后我就会回到我真正要写的这本书上来。我不信任那些构思。我认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有一个主题是最糟糕的事情。这对于一个欧洲作家来说很奇怪,不是吗?因为欧洲的书籍一般都以一个主题为基础。但是每个作家都不一样,我不想对别的作家该怎么做指手划脚。我的书给我带来的最大的震撼就是,我发现在无意识状态下比有意识状态下有更多的方向。发现这件事让人很震惊。我的书的结构都令人很难以置信,结构很稳固,但实际上没有提纲。正是因为我没有刻意地去建构,它们反而比我想要的更为稳固。我第一次意识到写作是一种无意识现象的时候,是在《苏宽岛》(Sukkwan Island)中男孩自杀,情节意外发生翻转的时候。这不是我原本的意图,应该以另一种方式结束。但是当它发生了之后,我看了有可能造成这种翻转的原因,发现一切又都变得有可能了……这使得我可以写出一些之前写不了的东西。在那之前一直有一个思路在引导我。人们教过我的关于写作的一切都是错的。人们曾跟我说写作的百分之九十九是修订和润色,然而我发表的就是初稿。有人告诉我说需要知道作品会朝着哪里发展,需要构建好情节、主题、思想,然而当我开始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要不要写另外一本书,然后我就开始写了。每天,整整一天我都想着完蛋了,写不下去了,整合不起来了。但是突然之间,在最后几页,我会看到整本书的轮廓出来了。这一般发生在写作的最后一个月或者是最后一个半月,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就是这种:“以上帝之名,一切都有了意义!”Mountain)而言,我什么也没改。要是按照我的意见的话,前两本书里我也什么都不会加的。我接下来的两本小说,是在《山羊山》之后完成的,我的经纪人没有对它们做任何评论。他们正准备售书。我没有把这两本书给任何人读,没人看过我的手稿,连我妻子都没看过。在我寄给我的经纪人之前,她什么也看不到。那时候就已经结束了,这样就已经可以出版了。
您每天会工作多久?
您写一本书要多久?
五个半月到七个半月之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完成了。然后我会给editing(编辑)看,就这样。我不会再增加或删减一个场景,也不会移动它们。我甚至一个段落都不会加。我只在两本书里加过一个解释性的段落。对于《尘土》而言,我的编辑跟我说有些东西不是特别清楚。但是对于9月份将会在法国出版的《山羊山》(Goat
只在上午工作一个半小时。我花四十五分钟重新读前面的二十页,就会进入状态,会在我的故事和不同的地点之间来来回回地穿梭,然后在剩下的四十五分钟我会写新的内容。对于我的前三本小说,我会每天写五百字新内容,现在是三百字。我每周七天都像这样工作。这很重要,要是你总是休假的话,就不会有什么无意识了。进入无意识状态只能在很短的时间段内,就像做梦一样,只能在几小时内勉强还能回想起来,隔一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是每天上午都坐在桌前的话,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当我在巡演的时候,我也会保持这种习惯。我不会在上午出行,不会在上午参加任何活动,我很固执,我不愿意浪费任何一个写作的上午,没门。写作是我的头等大事。这是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事情。每天都这么做。说实话,我对于一天里其他时间要干什么一点也不在乎,只要我上午能写作,我就会感觉很好。我很乐意参加那些盛会,参加一堆活动,接受采访,只要我上午能写作,其他时间干什么都行。不是非要上午特定几点钟,就是我醒后半个小时吧,吃点谷物类食品,看看邮件,然后我就开始写作,我从不会和任何人一起吃早餐,要是我在写作之前出去了,那就写不成了,在写作之前,不能有任何其他事情。
那一直都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吗?
之前是两小时,一直到写《山羊山》之后才改变。之前是五百字,现在是一个半小时三百字。我最近写完的一本小说,讲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西雅图水族馆遇到一位老人,实际上这位老人家是她的祖父。这是我第一本不是悲剧的书,是一本关于宽恕的书。
这也是第一本不带自传色彩的书吗?
我刚完成的两本书跟我的家庭和生活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完成《山羊山》 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这个主题结束了,我不会再写任何跟我家庭有关的事情了,我甚至想过不再写作了。那么我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要干什么呢?这时候,我的经纪人在忙着卖我写完的书,他想知道这些书应该按什么顺序推出。尽管《水族馆》(Aquarium)是后写的,但我认为它应该先出,因为它要更好卖一些。这不是我一开始的打算,但是就这样吧,随它去了。我决定不再试着去操控什么事情了,就让随便哪个出版商在随便哪个国家、随便什么时候出书吧。
您曾经试着操控这一切吗?
是的,我曾试着这样做过,但现在不了。我意识到他们会用尽所有办法去做他们决定要做的事。而且我过去也做过几个糟糕的决定。总的来说,他们可能要比我更了解市场。我应该让他们放手去做。比方说曾经有一次,我的法国出版商打算在秋天出版一本关于我父亲的短篇小说集。我拒绝了,想着应该等到《山羊山》出版之后。其实我是担心这两本不同的书之间会有一点小小的重叠,会对新书不好。但是实际上,他们可能更有道理,那在法国是个好时机,因为正值《苏宽岛》出版口袋书。一开始,这十五篇关于我父亲的短篇小说和《苏宽岛》属于同一本集子——《一个自杀者的传说》(Legend of a Suicide),《苏宽岛》是其中最长的一篇。但是在法国,盖尔梅斯特把这本集子单独出了,那时候我本来应该让他出其他小说的。
您在法国很受欢迎。
是的,法国媒体非常了不起,既大度又睿智。和法国记者谈我的作品,我学到了很多。这是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发生的事情。我也确实在法国待了很久,它改变了我作为作家的生活。由于法国,我每年只要教十周的书就好了,以前,我一整年都要教书。这样我就可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我新西兰的家里,每年写一本书。
您的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我从12月到次年6月生活在新西兰,整整半年。我把这个国家看做是我的家园,我妻子和我在那里有一栋房子。在那里我们才有在家的感觉。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所以出去旅行很方便。去年,一整个春天和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都在环游法国。但是一般情况下,我们会在新西兰一直待到六月。
夏天我们会划船。我上午写作,就像我刚跟您说过的那样。其他时间,我就读书,给一些杂志写点文学评论或者是文章。我妻子三四年前就不再工作了,那时候一切都上了轨道且运转得很好,她曾经是幼儿园老师。现在,她会到处参加一些艺术工作坊,弹尤克里里,读很多的书,参观博物馆……我觉得她这样生活比较开心。她的父母都是菲律宾人,但她是在旧金山长大的。9月,我会忙我新书的推广。从10月1日到12月8日,我会回伦敦教书。我在华威大学有一份终身教授的职务,学校在伦敦北边,坐火车要一个小时。我教虚构小说和随笔的创意写作。因为我也写过三本随笔集,一本是关于枪击的,另外的是两本回忆录。我一共写了十本书。目前在美国只出版了六本,在法国出版了三本,还有七本待出版。出版商需要时间,因为这些书要是都同时出版的话,那么是没有人会给它们写评论或论文。每本书至少要间隔十八个月,而我又一直在继续写作……在法国,很有可能我死了之后还在继续出书,出版永远也赶不上我写书的速度。在伦敦,每年秋天我都会出一本书,至少这五年都是如此,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先说好的。我喜欢伦敦,喜欢欧洲。巴黎是最美丽的城市,我真的特别喜欢巴黎。我觉得在巴黎散步是一件超级浪漫、美妙的事情,就像一个观光客一样,不是吗?我知道大部分的巴黎人都在尖酸刻薄地抱怨他们的生活,并跟我说在巴黎生活有多么糟糕。但是在我看来,能生活在巴黎简直美好至极!我不像其他的美国人那样不学别的语言。大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会研究古英语写的《贝奥伍甫》(Beowulf),我甚至还翻译了它!这完全不像现代英语,更像冰岛语,属于日耳曼语系。我学过几年德语,甚至还用德语写了几篇短篇小说。我还学过拉丁语,有一阵子,我能够完成英翻拉和拉翻英。我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学习语言,我还会说一点点西班牙语,但是我从没学过法语。对于我的写作,“死的”语言总是更有裨益,我的语言学习计划中不包括还在使用的“活的”语言。所以我总是像个傻瓜一样,不会说当地语言。
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如何出版的?
我有六个经纪人,其中没有一个人能出版我的手稿。他们甚至都没有把它寄给出版社。那就是《一个自杀者的传说》,其中包括《苏宽岛》和别的五个故事。我有个经纪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两个经纪人之一:阿曼达·宾基·于潘(Amanda BinkyUr ban),即使是她,也害怕把它寄出去。她觉得我不应该从这个开始,而应该从一部长篇小说或是一本随笔集开始。她真的很想要一个故事,而我呢,写了一个半自传的故事,但她却想要另外一个。《真实海难》(A mile down)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海难故事,它很快将会在澳大利亚出版,然而九年前它就已经在美国出版了。我正在对它做些许修订。我不会去修改虚构小说,但是纪实作品总该好好完善一下。后者永远不会是无意识作品,它不会抓住我,它更多的是精准地规划好,因为我们不能去编造人物和事件,所以创作的自由度就减少了。应该会有比我更好一点的纪实作家,能够在这些限制之内找到创作的自由。我认为我的三本随笔写得还是很不错的,它们是一些震撼人心的故事,很有趣,关于枪击那本甚至有点恐怖。但是它们不是以同样的方式使我感兴趣的。我可以一直修订它们,可以一直修订到只剩十页纸为止。可以删减、再删减。那些场景不像在虚构小说中那么必不可少。在我的长篇小说中,不可能增加或者删减一个场景,因为如果这么做的话,其他的场景就不能顺利开展了。如果作家遵守戏剧传统的话,那么每个场景都应当引出下一个场景。我不能修订作品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它们是不可能被修订的。
在书完成之后,您的人物还会继续伴随着您吗?
是的,总是会伴随着我。主要是因为我会在二十多个国家巡回,每年都会有书展和新书推广,所以一整年我都要谈一些不同的书。我刚从罗马尼亚回来,在那里我谈的是《一个自杀者的传说》,这还没有结束,它很快会在韩国出版,我三十岁的时候写完这本书,现在我都四十七岁了……快二十年了,我有可能在任何时刻被要求谈论任何书,所以我或多或少地要得去温习它们。但是我喜欢谈论它们,所有书都会让我谈到自己。它们就像是我的孩子,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它们从不会长大,我也乐此不疲地谈论它们。所有的书对我而言仍然都保持着神秘。我现在仍能从《苏宽岛》中学到东西,比方说通过在法国的讨论,我才意识到这本书的宗教层面。于是我知道了《创世记》对我的影响。另外,宗教曾经是我的专业,但我没有意识到它在我书中有多重要。在《尘土》中有新纪元,《山羊山》中有三位一体,最近的两本中有前基督教和泛神论,《水族馆》中没有上帝,但它的主题是宽恕,实际上是和在基督教环境中的成长是有关联的。
您的人物都是建立在真实的人物基础上的,所以您把某个人物取名为盖龙(Galon)是为了纪念一个中学同学吗?
对,那是我唯一的朋友,在我的书里我把他刻画成了一个小怪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我父亲自杀后的三年里,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我跟所有人都说他死于癌症,因为我真的觉得很羞耻。我有双重生活,一种隐秘的生活。不管跟谁,我都不说真心话和真正重要的事情。我的所有社会关系都是假的,我无法摆脱武器,我悄悄地把它们伸向人们,瞄准人们,以此来替代我本应接受的心理治疗。盖龙是第一个我很信任并跟他说出真相的人,是第一个足够大度,能让我开诚布公的人。于是我跟他说了我父亲死亡的真相,他是死于自杀而不是癌症。盖龙把我带到一个戏剧研讨班,在为了加入他们而必须经历的试演中,我得向这个群体的所有人说这个故事,这是一次彻底的解放,一场真正的宣泄。那时候我觉得我的父亲很脏,而他的行为也弄脏了我,觉得耻辱得要命。盖龙改变了我的生活,从那以后,一切都变好了,实际上,一切都在不断地改善。他比任何人带给我的帮助都要多。于是我在我的书中创造了这个小怪物……(他笑。)我们一直是朋友,他想要把我的小说改编成一本漫画。
有一个法国连环画作家为《苏宽岛》的漫画版写了梗概,将会在下个秋天出版。我也请他给《尘土》配文字,盖龙将会给这本书画插图,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喜欢这本书,觉得它很有趣,他也知道其中的人物更多的是像我而不是像他。那是我的家庭,是我家的故事,跟他家一点关系没有。那个人物有和盖龙同样的饮食问题,有他的举止和外貌,但所有的家庭问题其实都是我的。盖龙是个很瘦的人,瘦得好像一年没吃过饭,像是经常得某种不知名的善饥症一样……他很奇怪。有时候我想着,所有的胖子都会指责为什么他会是这样……但他确实有饮食问题,在中学的时候,我们买了一大桶冰淇淋,用刀切开,一人一半。我们暴饮暴食,硬塞下很多吃的。然后当他对他的人生将要干什么感到焦虑的时候,他就会杵在那里,问自己诸如此类的问题:“我要不要喝这杯橙汁?”我把这个写在了我的书中,这种危机感没有诱因,更像是在进入成年世界前的巨大焦虑。
友谊对您的生活而言很重要吗?
我有一堆很好的同性恋朋友,尤其是在大学的时候。我喜欢我们这种智力上的相近,但是我从来没有被他们的外表吸引过。情感上和心理上,我都和我认识的男同性恋朋友们很亲近,我们相处得很好。一切都很好,但是我不想吻他们,我从来没有亲过一个男人,我没有这种欲望。不过我和大学的朋友们一起去过一次同性恋酒吧。在斯坦福的时候,我和一堆素食者合住,我经常和女同性恋们出去闲逛。她们很热情,我们打扑克、抽烟、一起看《花花公子》(Playboy),她们带我去过旧金山的一家同性恋酒吧。我曾经和一个很帅很强壮的肌肉男一起跳舞,他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我还能回忆起那种绝妙的感觉:某个更强大的人将取得主导权。这真的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但是我不想吻他。我没有感受到这种吸引力。要是女人们的话,您知道的,我愿意吻上百个女人……我不是歧视……我喜欢所有类型的女人……但是从心理上、情感上,我还是有一些东西和男同性恋共通的。在经历了和我家的男人们的关系给我带来的失望之后,男同性恋给我带来了惊喜和愉悦。我父亲出走后和自杀前,我都有一种被抛弃感……
您家庭的暴力循环……
……来自男人们。一直都是男人,不止在我家是这样,到处都是,一直都是。我父母双方的家庭都有精神不正常、有自杀和暴力倾向的男人。我父亲在和其他人相处时并不暴力,他从来没有打过谁,也不会打我们。他是个很好的人,人们都很欣赏他。他本来挺有趣的,但他最终的行为实在太暴力了。他总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对自己的看法非常糟糕,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他总是试着成为另外一个人,要信教、要虔诚、要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尽管他早已不再爱我母亲,也不想再和她生活在一起),他们早已分开,他也不怎么来看我们,这点让他很有负罪感。我的外公来自德国,对我来自冰岛的外婆非常粗暴。他俩都是移民,都很孤独,得不到哪个群体的支持。这种境况加剧了他们生活中的摩擦。愤怒、沮丧、还有二战之后他面临的反德情绪——他的口音很重——让他在社会中受够了气,而他又把气撒在我外婆身上。
“生活在沙漠之中,远离他人、回归自然和大西部”的这种想法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吗?
对,关于这个我也写过一个段落,就是关于一个家庭坚持要与人隔绝的这种事,这只可能在美国发生。有些人在去世之后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被人发现。
《尘土》里就没有别的人物,那个家庭是完全孤独的。
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家庭非常孤独。我祖母去世的时候身边没有朋友。她唯一认识的一群人就是丹尼斯的员工,她每天都去那里吃一顿非常恶心的特色快餐,她自己每天也会做感恩节大餐。我觉得这种把每天都当做感恩节的吃饭方式很能揭示一些东西。我们很少去看望她,她只能用食物填补孤独,食物代替了家庭。这真让人心碎,真的很难过,她身边什么人也没有。这是我的家庭,但这也是美国。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美国式孤独。人们总是在搬家,越来越穷。。working class(劳工阶层)扩大了,这些人没法选择生活和工作地点,他们只能去可以找到工作的地方。他们必须迁徙,搬家,接受分离。我们的不动产市场机制让这些人不能卖掉他们的房子。所以就有人在路上花四个小时去工作,也有人在路上花四个小时来工作。人们在荒唐地跑来跑去,因为他们卖不掉自己的房子。不过另一个关于人物缺失的原因要关乎戏剧理论的。在希腊悲剧中,要去掉世界的其他部分,这样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人和他们的关系上来,给他们施加压力,直至爆发。因为这个戏剧理论的原因,我将一切的地点都放在小岛上,甚至是沙漠中,以排除整个世界的干扰。我认为我们只需要这样。所以我刚刚写完的故事中只有五个人物,它也不是悲剧。《尘土》中也只有五个人物,《山羊山》中仅有四个,而且故事发生在一座山上,时间只有两天半,这是最集中的。这样就够了。两千五百年的悲剧传统没有别的要求了。实际上,我觉得那些伟大的小说都很奇怪,我不知道它们伟大在哪里。
哪些伟大的小说?
比方说弗兰岑的,关于美国的,或者是汤姆·沃尔夫的,这种美国传统长篇小说。但是他们想要干什么呢?一点也不震撼,没有任何意义。好吧,但是我要说明的一点就是:这是我作为读者的喜好,仅仅是我作为读者的喜好而已。不是什么有价值的评论,只是一些我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那些关于美国社会或者乡村的长篇小说,它们让我没有共鸣。我刚读了克莱尔·沃特金斯的《战斗》(Battlerborn) ,它真的很不错,还有保罗·哈丁的《修补匠》(Tinkers)。我喜欢的作家都比我至少年长一代,科马克·麦卡锡、安妮·普鲁、她是个真正的文体大家,还有玛里琳·鲁宾逊。我从当代这些六十五岁到八十岁之间的作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和我同龄或者比我还要年轻的作家对我影响不大,尽管其中有些作家很优秀。我五月份会在旧金山修补我的船,你们应该来,那时候很适合拍照,修好了之后,我们可以一直开到西雅图。我可以带您和您的家人在海湾边转一转……
我们最终没有在海湾边乘船兜风。我们在伦敦的毛毛细雨中分别了。这时候,美国看起来很远……
A 译文选自《作家的北美》,(法)波丽娜·盖纳、吉尧姆·比内著,黄荭、龚思乔、杨华译,三联书店即出。B 阿根廷中西部边境省, 西邻智利。
C 2008年2月14日,曾就读北伊利诺大学(NIU)社会学研究所史蒂文·卡兹麦尔札克,持霰弹枪和三把手枪站在大教室的讲台上扫射,造成五人死亡和十五人受伤,凶手当场饮弹自尽。
D 美国著名时尚杂志。
E 英文书名为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作者是莱昂内尔·施赖弗(Lionel Shriver)。
F 英文书名为 Dirt。
G 安隆拥有约两万一千名雇员,曾是世界上最大的电力、天然气以及电讯公司之一,然而却在几周内破产,拥有持续多年精心策划、乃至制度化、系统化的财务造假丑闻。“安隆”已经成为公司欺诈以及堕落的象征。
H 博斯普鲁斯海峡又称伊斯坦布尔海峡,是沟通黑海和马尔马拉海的一条狭窄水道。
I 英国史诗。
J 英文书名为The true story of a Disastous Career at Sea。
K 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1959-):美国著名小说家、随笔作家。
L 汤姆·沃尔夫(Tom Wolfe,1931-):美国记者、作家,新新闻主义的鼻祖。
M 克莱尔·沃特金斯(Claire Vaye Watkins 1984-):美国作家、教师。
N 保罗·哈丁(Paul Harding,1967-):美国音乐家、作家。
O 安妮·普鲁(Annie Proulx,1935-):美国作家。
P 玛里琳·鲁宾逊((Marilynne Robinson 1943-):美国小说家、随笔作家,作品有《管家》、《基列家书》、《家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