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拾影(一) 二十世纪中国摄影

2018-11-12 20:57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3期
关键词:画意风景摄影

洪 磊

1

2006年,顾振清当时任职于上海朱屺瞻美术馆。有一天,他电话我,想在他们馆做一个郎静山和洪磊的双个展,问愿意不?我,窃喜。

结果,展览如期开幕。记得好像是在早春,蓝天白云,开幕当天来了许多上海的艺术家朋友。老先生的展览是在三层,总共只十几幅照片,画面都不是很大,据说都是从台湾他的后人手里借来的。看完展览出来,丁乙走过来问,这是郎静山的原作吗?我说,应该是的。他又问,为什么这些照片都那么粗糙呢?我知道他指的是照片的颗粒粗,只好回答,集锦照片嘛。

最早知道郎静山,是1990年代初台湾的《雄狮美术》杂志,记得好像是当年的一则采写他日常生活短文,并配有几张他的生活照片。九十多岁的老先生着一件长衫,清矍修长,仿佛他停滞在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直到2003年,开始拍卖郎静山的照片时,得以不断地看见他的照片,而且数量庞大,多到应接不暇。初看到郎静山的照片,山清水秀似曾相识,却隐约还与我隔了一层,是什么?却不知道。渐渐地看多了,我发现郎静山的照片,竟然是山水画的摄影叙述。

民国时期的山水画,士大夫阶层已经消失,所谓“隐”的概念已不在,山水画仅仅只是个样式,失缺了内核,软弱无力也是自然。郎静山也画山水画,取法明末清初的程嘉燧和程邃二人,只见过两张,有明朝人之清雅。但是他照片的结构,大部分却是学习张大千的构图,不能理解。张大千是个虚张声势的人,喜欢讲排场,反映在画面总是繁满。繁满的铺张并不能支撑出一个好的结构,所以张大千的画,大部分山水画的结构都是支离破碎的,而表述的仅仅是一个怀旧情怀。

不过,郎静山的书法写得真是好。

2

杨小彦评判郎静山,是“反观看,反摄影,反西方”。也不尽然。彼时,华社内普遍追求趋同沙龙趣味,南郎北张的张印泉,包括黑白影社的吴中行,也都沉湎于沙龙摄影的趣味。

所谓沙龙,即“志趣相投,聚会一堂,一边呷着饮料,欣赏典雅的音乐,抱膝长谈,无拘无束。”这般景象,在今天的许多欢喜文艺腔调的圈子里,时有发生。也无非是小圈子里的,约定共同的一种趣味,或者“为艺术而艺术”。在孤陋寡闻的年代里长大的人,1980年代初,当闻听“为艺术而艺术”,我曾为之无比激动过。很快,在85艺术新潮的热浪里,“为艺术而艺术”之论调骤然虚无了。

张印泉起先是“为艺术而艺术”拍照片的,并视之为格守的信条。张印泉追求照片的简洁和明朗,他的《作品第37号》只这一张照片,的确是后来日本的植田正治,和后来台湾的阮义忠的榜样。后来,植田正治非常严谨于超现实主义的摆拍,路走到极致。

吴中行,着迷家乡武进的日常风景,散淡唯美,却大异于郎静山的“集锦摄影”,故事一般地逶逶道来,清风徐徐,只是趣味“艺术”,朴茂不足,陷入沙龙圈套了。

“为艺术而艺术”(l’a r t p o u r l’a r t)是法国人的发明,是“唯美主义”运动的一句口号。如此口号传到中国,先是在文化精英那里流行,然后渗入摄影社团,1930年代“为艺术而艺术”的照片,已经是一种风尚了。

“为艺术而艺术”的说法仍在流传,到今天演变成为了文艺腔调。

3

再往前推,时间是1927年,因为钱玄同一句“凡爱摄影者必是低能儿”,刘半农动了气。两人是挚友,不好翻脸,作为负气的回应,半农先生写了一本小册子《半农谈影》,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五四”的时候,A r t一词是新文化人群里的心理至高膜拜。凡“艺术”范畴之列,必然是高级的,若如“照相是五分钟之内可以学会的”,不过奇技淫巧,与艺术何干?

这样的争论,今天看来大可不必,今天人们对是否“艺术”,不会再在意“奇技”或者“淫巧”,不会关注任何之手段等等,而是更在意你想要表达什么?不过,那个时候的争论,也是为争论而争论,傅斯年极力否认书法是艺术,闻一多据理力争“电影非艺术”,吵吵闹闹,无非想证明“艺术”一词的高尚,且都是为“为艺术而艺术”验明正身。

我读《半农谈影》,觉得最有趣的,是他认为画面的“弱点在画幅的正中央,强点在中央点与四角的半中间。”“弱点”者,即是不重要的区域,“强点”就是主体表达的所在。

年轻的时候,常去看一老先生作画,老先生早年杭州国立艺专毕业,李苦禅弟子。他画花鸟,挥毫第一笔,均是从纸边开始的,或者右或者左,有时也会上或者下起笔,曰“出枝”。确实从来没有看到过老先生从画中央起笔,甚至往往都会避开中央不去画。

视中心为“弱点”的审美,不知是哪一个时期形成的?其大概是清末文人花鸟画的构图习惯吧?

《半农谈影》另外还有一个“清画”的概念, “排除没中用的东西”,和“排除要不得的东西”,诸如“广告与电杆”等是“奇丑不堪”,当然是不能入画的。最终“写意的摄影的总体,就完全寄附在作者的意境之内”了。这也由此既定了“画意摄影”的最基本的规范。

在当时却是叫做“美术摄影”。

4

刘半农大约1926年才加入北京光社的,此时“光社”已经有了二十多个成员了,并且均来自于知识界。“光社”一直到1928年悦乐诸多,展览出版,在北京好不热闹。

北京“光社”1923年,由黄振玉和陈万里倡导,先是称“艺术写真研究会”,又觉得太长,就改为“光社”。“写真”一词是从日本语直接引进的,就是“摄影”的意思。就像“美术”也是日本引进的一样,现今谈论艺术,甚至中国人口语里,差不多百分之三十的词汇都是日本汉字。先是汉字和汉语词汇进入日本,并造就了日本的书面语,当日本在近代与西方相遇后,便大量使用汉字和汉语词去翻译相应的西方名词和术语,这些译语,在清末潮水般涌来,并且是现在中国人的词语记忆。很是有趣。

当然“光社”要汉语了许多,《红楼梦》里就有“海棠诗社”。“社”即土也,或者土地神等等,不去管他,词性的转换在那个时代应该是必然的吧?

“光社”的确好听。陈万里算是“光社”的带头人,到了1928年,他又去了上海与郎静山等人,成立了“华社”,也就是“中华摄影学社”。1930年,上海又成立了一个“黑白影社”。同年,郎静山又伙同黄仲长和徐祖荫组成“三友影会”。

那个时候,摄影人大多重叠于各个摄影团社,应该彼此之间都熟知的。

只有一个张印泉没有参加过摄影类团体,却加入了 “中国画法研究会”,仅参加过一次北平第一届摄影联合展览会的展览。他不结党,所以他的照片一帜独树。

不过,最早的摄影社团是“广州摄影工会”,1919年成立。与北京上海不同,广州是行业工会,成员多为照相馆从业人员,广东各县,甚至香港澳门同行业人也有加入。既然是工会,自然也就会有政治渗入,很多会员参加了广州起义,起义失败后,工会便停止了一切活动。

5

陈万里是个异常的人,早年从医,毕业于北京协和医科大学,研习昆曲,而他名誉天下的却是陶瓷专家。至于摄影,也许仅是他闲暇时的莞尔,以他存世不多的几张照片,用微笑的样子看着画意摄影的后来者。

是的,从刘半农陈万里开始了一种范式,这个范式不是图式,乃是传统审美意趣的照相观看。

说起陈万里,总会想起香港的陈复礼。1980年代得知有个摄影大师叫陈复礼。那是对摄影的最初认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喜欢摄影。当然,两位陈姓摄影人各自门户,势不两立,全不是一回子事。虽然都喜好拍摄风景,用意相去甚远。

早期的摄影诸如“光社”和“华社”,多以文化学人组成,以传统审美去现代表达,是为共识。而陈复礼照片的轻薄,是不是与他的传统审美的学养有关?

陈复礼拍摄的大多数照片,均可归类在“风光摄影”里。他说,“我认为画意只是手段,写实才是目的”,那么其“写实”的概念,就是刘半农所认为的“死看”的“复写”,半农先生说,譬如“云淡风轻近午天”是个印象;你若说,“云作灰白色,不甚绵密;风力每秒钟二公尺;时间为上午十点三十五分”,这就是一篇死账,还有什么意趣呢?

所以,不能认为陈复礼是画意摄影的继承人,他在构图上还是有讲究,大概得益于他早年热衷过郎静山的集锦摄影吧?

再譬如香港的简庆福,也是1980年代影响中国的,却是完完全全的“风光摄影”了,轻薄得不行。而以“风光”一词来命名一个摄影类型,是否妥当?这一命名始于何年何月?后文将有所梳理。

再以后,“风光摄影”在故国大地滥觞,都是简老师的样子,红红火火,到今天也还风光得不得了。

6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是刘半农的诗,与他照片对应十分相衬,王维的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半农先生也的确是按照这样的古典情怀践行自我的。刘半农的功力,在于将照片的诗性吻合在照片的观看中,不过“诗”腔外露了。

“诗”的腔调,在那个时代,应该是文化摄影人的主流声音吧?

譬如,郎静山的集锦照片,“诗”腔过浓郁,恍若抒情中心主义的徐志摩,飘飘荡荡,洋洋洒洒。

吴中行的那些常州郊外小景,却是戴望舒般的“雨巷”,“凄清,又惆怅”,“凄婉迷茫”。

张印泉的照片,让我记起了朱自清评说李金发诗的一段话,“他的诗没有寻常的章法,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来却没有意思。他要表现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觉和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

读陈万里的照片不多,颇似郁达夫的旧体诗,虽数量不多却作品精壮顿挫,哀婉浏亮。

这两天,在网络看到一些拍摄旧时杭州的照片,是当年黑白影社的郭锡麒拍摄的。看着这些照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后来一查,却是卞之琳的诗句。

观摩陈复礼的照片,如同轻声诵读席慕容的诗,诗云“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一个小女人轻贱着自己。

简庆福的照片,只能就是汪国真了。

而在今天,还有一些画意摄影的追随者,或者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在画意摄影,可能还以为是在当代艺术。事实是,那样的一些照片,也就踟蹰于余秀华的格调之间。他们的理想,无非“也就是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打打炮而已”……

7

罗兰·巴特说,“可以尽情地谈论一张照片,越是感到谈论摄影整体之不可能。”

因此,个体之间的类比是成立的。所以再往前看,那些来自于欧洲的摄影师,他们在19世纪所拍摄的中国旧时的风景照片,有诗经般“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尤其喜爱。这些清矜朴茂的风景,却是丰满的“闾巷之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派空灵缥缈。是否为西人来到他乡异国之心态?望之而不可即,见之而不可求;虽辛劳而求之,终不可得也?

“为什么挑选这件事物,选这一时刻来拍,而不挑选另一物,选另一刻?”罗兰·巴特认为,这是摄影的“宿命结”。

我发现,那些外国人在那个时代竟然拍了,许许多多“无用”照片,并确总是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拍那些场景?那些闯入镜头里毫无意义的人们,做着他们日常的事体,悄无声息地,于那个久远的时间里,安静地活着。

什么是“有用”的照片呢?画意摄影吗?

曾经和靳泉讨论过,她说,早期西洋人拍摄的那些中国风景,他们的构图尤其讲究。讲究什么呢?妄自揣测是不是依照西洋绘画的审美方式?文艺复兴的时候开始,许多画家使用透镜作画,慢慢形成的透镜视角的油画,由此产生的审美定式,遂成欧洲视觉之文化?

照相机,也是利用透镜原理制作而成的,透过取景框去看世界,想来西洋人必有他们的经验,所谓文化之传承,或者是修养。

中国旧文人的美学修养,自然也就是山水画,和花鸟画等等了。而透镜对中国文人来说,便是“新学”系统,想要中国叙述,也必然选择自己熟知的修辞。

还是刘半农,他说,“世间事物,本来是无论其本身之丑美如何,都可以用美术的手腕制造为画中美的;但也有几种东西,本身并不甚丑,到了画中,却变做了奇丑不堪,简直是要不得。”这已然是训诫了,摄影的“宿命结”被系成了“死结”,格其物也。格物,是将“物”放置在一定的框框里,佛教里叫受戒,社会上叫守法,生活中叫学规矩。

五四以来的知识精英,总感觉自身的责任重大,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故而“作用”猛力,非要作出一番惊天动地事来不可。于照片也是一番事业。

8

阿甘本有一个观点,认为不同的人都是选择从不同的“自己的古代”进入当代的。

大概在2007年的夏天,由“中国摄影报”举办了一次活动,在内蒙的坝上摆了一场“风光摄影高峰论坛”。事先并不清楚,被稀里糊涂地叫了去,我以怎样的身份出席,自然不甚了然。那次会议十分豪华,每天牛羊肉喝白酒,居然还吃了马血灌的肠,记得腥膻味道太过浓烈。刘树勇兄见我只吃了一口,劝我说,这可是好东西啊,别的地儿可吃不着。也就是那次,我初识了树勇兄的酒量与豪迈。记得,他应该是那次论坛的学术主持人吧?

那次会议的确豪华,每天晚上,服务员都会在你没回到房间之前,就放满了一浴缸的温泉水,若回去早了,水还很烫,得等泉水慢慢地凉下来。白天则是看照片,看那些风光摄影家的作品,这样,盯着投影屏幕看,终于李小山感叹道,从来没有看美的风景,看得如此疲惫(原话记得不是很准确)。后来,陈丹青面对媒体复述了这句话,记者们记了下来,纷纷刊用了。

之后就是讨论了,有一位很有名的风光摄影家,名字叫张吃,因为他的名很特殊,至今还记得。他发言的内容,讲了许多他小的时候所受的物资匮乏之苦,以及他生活和成长的不容易。待我发言时,我只说了句,我自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苦。

几年后,有人递话过来,说,你惹恼了张吃。

当然,我不是打诳语。当时的思讨,仅是一个简单的逻辑,即童年吃苦与他后来拍出好照片,应该没有直接的上下文关系。

好在,张吃的女儿张葱,在许多年之后,嫁给了我的学生阎洲。婚礼当天,我赶往西安吃他们的喜酒。再次见到张吃先生,我们把酒对饮,往事谁也未提起。这些是题外话,窃笑。

接下来,就开始有人开始质疑我的一些照片,我很想据理力争,小山兄拦下说,你不要争,应该有批评家来理论。这才发现,这个论坛主要的目的,是要来争论的,于是又发现,争论起来明显地分成了两派。才理解,摄影界自有他们的一套理论。末了,学长李小山并却没有为我去理论。

现在想来,摄影界分门别类,行当颇多,各自也都有各自的理论,也不奇怪。

然而我的选择,却是19世纪那些西洋人在中国拍摄的那些“无用”的照片,来作为我心中“自己的古代”,以此衡量中国的照片。

9

中国人是很喜欢风景的,可能是审美的习惯成自然。但是,读懂风景的隐喻的人却不多,或者说,这样的对山水之爱,究竟何为?

几千年来的官僚系统,在饱读经书的儒生看来,是一处漩涡里的谋生,自有其严密的逻辑。官僚之间的方略异见,以及贪墨企图,且都以吵吵闹闹开始,等待君父最后出来裁定结束。于是,被黜的官员选择了一个迂回的办法,寄情山水,韬光养晦,期盼东山再起。

风光摄影应该是画意摄影的必然延续,原因是爱风景。画意摄影,却是对儒生审美的一种致敬,其也是追慕和传承儒生审美,发自内心的追求,其终极意义是“隐逸”。

鲁迅看“隐逸”,是另一番景致。“一到挂上隐士的招牌,则即使他并不‘飞去飞来’,也一定难免有些表白,张扬;或是他的帮闲们的开锣喝道——隐士家里也会有帮闲,说起来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换饭的时候,那是立刻就有帮闲的,这叫作‘啃招牌边’。这一点,也颇为非隐士的人们所诟病,以为隐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则隐士之阔绰可想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求之太高’的误解,和硬要有名的隐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

黄仁宇评海瑞说,“他可以和舞台上的英雄人物一样,在情绪上激动大多数的观众,但是,当人们评论他的政治措施,却不仅会意见分歧,而且分歧的程度很大。”海瑞以他个人的力量,面对庞大的官僚体制,并且声称以洪武祖制之法,四面出击。最终,落得在文官集团中失去了普遍的同情。

体制的不完备,然后官僚系统全体的左右逢源,迂回苟活。桎酷之下产生的审美,总会携带着更多的赢弱与病态吧?因为病态,所以我喜欢,同时也会在理性的层面上,很是排斥。

所以,于风光摄影里,仅仅沉浸在风景美学的假设中,或者去中心化的“形式视觉性”,一种放弃符号学和阐释学的办法。

有一个叫W.J.T.米切尔的外国人说,“猎食者把风景看成是一个战略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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