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文学没有欺骗,因为当我们打开一部虚构小说时,我们是静下来准备看一场演出的;在演出中,我们很清楚是流泪还是打呵欠,仅仅取决于叙述者巫术的好坏,他企图让我们拿他的谎话当真情来享受,而不取决于他忠实地再现生活的能力”。一向,我对巴尔加斯·略萨的这句话深以为然,并把它视为小说的某个真理。小说可以取自真实生活,也可以是幻想、想象、梦想与历史发生的混合物,它甚至可以指向尚未发生的未来——这没有任何的问题,在这场严肃和游戏同在的“演出”中被我们追究的只有“叙述者巫术的好坏”,它有没有说服能力、能否让我们“感同身受”或“信以为真”完全取决于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好的文学的确没有欺骗,它们都会具有强烈的真实感——无论写下的是国王与幽灵还是卖火柴小女孩的临终生活,是骑鹅的旅行还是窄门里撒旦出入的世界;只有那些“巫术”拙劣的叙述者才难以说服我们,让我们看到假和种种混乱编造的痕迹,即使他们写下的就是此刻正在发生的。好的文学都是“真实的”,而缺乏巫术能力的文学则都是虚假的——因为它无法让我们信以为真,它有层出的漏洞让我们游离让我们发笑,它的拙劣和造作,它在故事上的逻辑混乱和难以自洽甚至会让我们愤怒。
任何一部小说,无论它有多么奇特的、荒诞的、不可思议的开端或故事走向,都需要作家用符合逻辑的“巫术”将它平衡,为它建立令人信服的“合理性”——在这部小说中,它会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天地,其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与那些事也必须在这个自成一体的天地里按规律活动并接受他和他们“必然的后果”——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拿他的谎话当真情来享受,接受他的故事和故事所传达的一切。那些伟大的小说莫不如此。
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是我抱着一种先期的热情来阅读的书,有关这本书的介绍文字也对我构成着吸引,因此上,我用一种相对郑重的态度为它准备了耐心和纸笔,并做起眉批——也恰因这份热情和耐心,更让我看到这部野心勃勃的书中的漏洞与混乱,更让我察觉其中匮乏逻辑和耐心的粗暴设计,它甚至让我感觉到智商受辱的愤怒。我在想,石黑一雄这部《被掩埋的巨人》是何等拙劣,而为什么却能获得那么多的郑重推荐和可谓广泛的赞誉?是,批评家们被“遗忘之雾”、“族群仇恨”和“屠龙的战争”的宏大吓住了,还是他们见到了他们希望见到的“认知”、恰恰符合他们预想的“认知”就欣喜若狂,而根本不顾文本的完成度如何就匆匆赞叹了呢?还是,这些要命的批评家们,他们只愿意把文本压缩和改造成他们可理解、可阐释的那类东西,而绝不重视艺术的独特诉求甚至完全忽略讲故事的基本技巧与原则,完全忽略本应掌握于作家手中的“局部真理”?
我们,也许需要重审一下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的警告,“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像汽车和重工业的废气污染城市空气一样,艺术阐释的散发物也在毒害我们的感受力”。“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的是另建一个‘意义’的影子世界。”何况,石黑一雄所建立的这一“意义”的影子世界也并无高妙之处,它只是“恰应”地提供了能够激发批评家们言说、阐释和发挥的话题而已。这一点,我在后面将会重新提到。
故事是:公元6世纪的英格兰,不列颠与撒克逊人的战争结束数十年后。一对年老的夫妇,埃克索和不知道为什么埃克索总叫她“公主”也不知道别人为何总称她为“好心人”或“好心的夫人”的妻子比特丽丝——他们所居住的地方被一种“遗忘之雾”所笼罩,这一天,埃克索想起了数十年前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妻子也更确定地怀有“寻找儿子”的想法,于是,他们上路。这是《被掩埋的巨人》的开端,故事的行程由此开始。
就一般的写作而言,他们上路的目的将会成为核心和主线,这是一种有意的“锚定”,无论这一路上遭遇到什么都不会对这个核心与主线构成大干扰,即使他们永远不能接近自己的目的——然而在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一书中它的“锚定”时时会被拔起,“杀死那条龙”、“要不要唤回我们的记忆”等等问题随时可能成为另外的锚、另外的支撑点……多重的主题线自然会对故事的核心性造成影响,它会产生用力平均、相互拉扯、匮乏主题推动的“失衡”,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在这点上表现得尤其明显。
他们先来到一个废弃的宅子,遇到了一个船夫和一个像只鸟一样身形瘦小的女人,她的特征是总在剥兔子的皮却并不能很痛快地完成这件事。船夫并不在这里摆渡他们,他出现的作用是“凡是要上某个岛的夫妻或情人必须分别回答我的某些问题,我认为你们是真正的相爱才允许一起乘船过去。而否则的话……”接下来他们走到撒克逊人的一个寨子,在这个寨子里有一个不列颠人的长老据说被当成智者尊敬然而我们发现他的表现与小说的描述很不符合,一是他的控制力很差,二是他对撒克逊居民的统治基本上是靠吼叫、靠训斥和威胁,甚至是暴力驱逐。而且,这位在撒克逊人村寨生活、娶了撒克逊人做妻子的长老艾弗却毫无遮拦地对埃克索夫妇说“这些异教徒”怎样怎样,“异教徒的眼光,超越不了他们的迷信”——里面包含着轻视和鄙视,它突兀的出现让我感觉惊讶。长老艾弗在故事中有大约三个作用,一是接引埃克索夫妇,免被撒克逊人侵害;二是告知龙的存在,遗忘的迷雾是它造成的,一个老骑士在几年前就来杀它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将它杀死;三是将一名叫维斯坦的武士和一名叫埃德温的孩子“交给”两夫妇,他们都是撒克逊人。完成了这三项任务,艾弗便在故事中消失,再不出现。有用拿来、无用即弃的方式在这部小说中比比皆是,完全是一种常态。
重新上路的夫妇和武士、孩子在一座桥边遇到了盘查的士兵,比特丽丝又一次超越了小说给出的一个小时左右的记忆界限一眼看出:布雷纳斯爵爷的手下是这副打扮。战士们不知道从何处得到消息要求封堵这四个人,可一位友善的士兵却制止同伴放过了他们,这,最终也将送掉他的命。年老的骑士高文在这里出场,他像遥远的骑士小说中人物的表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和亚瑟王之间的关系等等。尽管他的语言方式、行为方式与整个小说的行文、节奏很不协调,但我承认这是小说中最有华彩和魅力的部分之一。那位友善的、有着绅士风度的士兵追过来,他察觉了某种不对——但这个不列颠人在不列颠人面前是孤立的,“好心的夫人”比特丽丝所做的则是要求“维斯坦阁下,你要为我们尽力啊,我要转过脸去,杀人我可不喜欢”。这名士兵在漠然的众人的注视或回避中被撒克逊武士杀死了。
进入修道院。僧侣们为两夫妇和两位撒克逊人提供着食宿,这时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对基督教信徒们的恶意显现了出来,从他的“猜测”中我们得知僧侣们在用一种自虐的方式来为这个国家、民族所犯下的过错忏悔:“僧侣们轮流到那个笼子里去,让野鸟啄食身体,希望这能够补偿这个国家早已犯下却未受惩罚的罪行。”之后维斯坦与布雷纳斯爵爷的手下在修道院里展开争斗,而其他人则被一瘸一拐的布莱恩神父引入地下,他们踩着被安排的骼骨前行而高文骑士适时出现并告诉别人布莱恩神父已经把退路封死他们只有向前,前面,有一“怪兽”在等着,为了这一“怪兽”的出现小说做好了铺张:“这头野兽真的杀死了这么多人?”“一个凡人拿着一把剑,真的能杀死它么?”随着叙述我们发现大家的紧张不过是杞人忧天,高文一剑就砍掉了它的头——所谓怪兽,不过是一条咬人的狗而已。走出隧道,比特丽丝气喘吁吁,她对着有点恍惚的埃克索说,“我这旁边还有地方,丈夫。如果我们现在安全了,那就坐下来,一起看看最后的星星吧”——好情致,好煽情,就是似乎与此刻的氛围完全不搭,也过于目中无人:一同出来的高文骑士和撒克逊的孩子埃德温。
没有特别交待,埃克索夫妇已经离开了众人,他们相携着上路,儿子和迷雾都不那么重要了,他们只是要走,故事还在等着发生呢。他们遇到了船夫,大约此船夫并非彼船夫,这个船夫为他们提供的是筐子,只能容一个人坐在里面,所以他们需要两个筐子——比特丽丝反复说我们不能分开,我还以为可能你又离开我了呢,但后来她们还是坐进了两个筐子里,在这里,比特丽丝变得虚弱,无力,最后她被众多的小精灵们纠缠拖拽差一点儿没有死在河上。在这条河上,埃克索又遇到了那个剥兔子皮的老女人,她毫无根由也毫无目的地被安排在了河上,然后消失——埃克索都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仿佛一个人的消失不过是一只蜻蜓的飞离一样。
埃德温被武士绑了起来,他被命令循着龙的气味去找母龙魁瑞格,而埃德温耳朵里响起的却是“真正母亲”的呼救。维斯坦给出的答案是,我们不一定救得了她;“救援未必来得及,但报仇的机会多得是。”埃德温马上被说服了,他把“真正的母亲”抛在脑后,乖乖就范,跟着维斯坦和他手里的绳索走上了寻龙之路。在这条路上的还有埃克索夫妇,他们和埃德温的情况、境遇有相似性,他们在这时也完全忘了儿子而是一路上山,在这时,埃克索和妻子突然一起变得虚弱疲惫,仿佛虚弱这种病具有强烈的传染力而且只会传染给自己的丈夫……略掉一些不太紧要的细节,他们和武士、和埃德温一起聚集在山上,高文骑士也出现了,他承认他和修道院的僧侣们其实是母龙的守护者,不过僧侣们出现了背叛。杀死母龙魁瑞格之前当然是要先杀死高文爵士,好心的比特丽丝再次说自己要转过脸去并又一次“拜托”维斯坦:“最好干净利落,不要受长罪。”
高文爵士被杀,龙被杀死,维斯坦坦然、明确告诉这对夫妇,“惧怕就对啦,先生”,“人们会在夜间烧掉邻居的房子。清晨将孩子们吊死在树上。河水发臭,河上漂着泡了很多天的肿胀尸体。我们的军队一面推进,一面会因为愤怒和复仇的渴望而继续壮大。对你们不列颠人来说,那将是向你们滚去的一个大火球。你们要么逃跑,要么毁灭……”而比特丽丝对此的反应是,“我还是不知道,你这究竟是不是头脑发热的疯话。但我和我丈夫体力越来越弱,我们必须回到下面去找地方休息了……”以此回避了她应当面对的问题,这有些太轻,何况维斯坦还有继续的警告:如果找到你的儿子,就带着他跑,如果他不听劝告你们就自己跑掉别管他啦。有时,我真不知道这位好心的夫人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她的行为和内心之间,是不是具备连线。
时灵时不灵、有用时就灵、没用时就不灵的迷雾终于散去。虚弱的两夫妻来到船夫的面前,虽然他出现的位置好像并不那么适度(在层出不穷的漏洞中这只是较轻的一个还是忽略它吧)——夫妻俩提醒,你别急着把我们送到岛上去,你不是应当问问题么?船夫有些敷衍:好吧,你不说我都忘了,不过你们两个看上去就像是恩爱的夫妻,问不问也没关系。两夫妻却坚持:必须的,你要问。于是,我们知道:比特丽丝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和谁,反正对埃克索有了短时间的不忠,而目睹“那怨恨的一幕”的孩子因此离家出走最后死于瘟疫,埃克索夫妇重归于好但埃克索却始终阻止比特丽丝去到儿子的坟上而自己也不曾去过。刚说过“这里从没有危险、小船足以将你们载过去”的船夫又突然地有了担心,他要求两个人分别上岛,风急浪大有危险……
无疑,石黑一雄关注的问题是宏大的,既有历史性又有现实关照,它试图探讨记忆选择与伦理困境,《纽约时报》称它“具备一切巨著该有的东西”——大约没错儿,它似乎真的具有一切巨著该有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只是被硬性地塞进了里面,在一系列的山崩地裂之后便虎头蛇尾,分娩出的是一只小老鼠或小老鼠的干尸……石黑一雄以一种天真的野心手足无措地试图驾驭一个庞大机器,它恰恰更显见地暴露的是他“巫术能力”的匮乏,逻辑思考的混乱和人物安置上的僵硬死板。我将一一谈及。
遗忘之雾。在这个小说中无论如何它都应是一个重要设置,可以说没有它的存在就没有这篇小说——然而石黑一雄却没有一以贯之地认真对待它,它没能成为故事中所有人必须面对的“必然后果”——所谓遗忘之雾,就那么时灵时不灵地存在着,故事需要遗忘的时候就把遗忘之雾拉来遮挡,而需要记起一些什么事或者介绍一些什么事的时候这层雾就不复存在。
它什么时候出现,有用,完全看故事需要和石黑一雄的记忆长度,没有任何的逻辑可言。
小说开始,埃克索和比特丽丝都受迷雾的控制,所以他们记不起儿子的所在、无法确定两夫妻之间是否一直如此相濡以沫——是的,他们没有获得穿越遗忘之雾的特别宽恕。这是前提。
在遗忘之雾的笼罩下,人的记忆长度是多少?小说通过埃克索给出答案,它的长度应是一小时左右,“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公主。可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他为什么不惩罚我们叫好?为什么把我们变得跟傻瓜一样,连一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都会忘掉?”)。然而,何谓“一小时”的解释权只能归于石黑一雄所有,它可能会长过一天,一年,数十年,也可能突然短小到刚刚发生。石黑一雄为记忆的长度立法但自己却从没想过遵守。
是故,比特丽丝遗忘了埃克索提到的不久前出现的“长长的红色头发的女人”,随后却又说“我想这件事很长时间了,儿子在他的村子里面等我们”——无论如何这个很长时间不会只有一小时。艾弗谈起母龙的存在时曾谈及亚瑟王的屠龙骑士,“多年里他都没能把龙杀死真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艾弗的记忆已经延伸了几年出去。而且,想不起儿子也想不起儿子的脸的埃克索却记忆起了他和比特丽丝“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记得他们所见到的植物迷迭香和围绕着它的谈话——它可是发生在遗忘之雾出现之前,也发生于儿子出生之前!迷雾为什么对它失效?因为爱情?因为爱情比儿子重要?
埃克索在修道院时记起了一个叫哈维的人,这个人脾气暴躁,“迎面走来的牧羊人让埃克索特别担心,这是因为几天前在一个撒克逊村庄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哈维毫无征兆地用鞭子或棒子殴打汲水的人们,后来又来了一对牧羊人。它同样出现在遗忘之雾出现之前,也就是说数十年前,不过石黑一雄有意让它模糊了一下,让埃克索记不清牧羊人团队最终怎样了。这种“记不清”明显有让写作者自己取巧的痕迹,怕不能算是真正的遗忘。
小说中为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建立了唯一“豁免权”,他的记忆可以不受迷雾的控制,然而我们发现其实修道院僧侣们也拥有这样的豁免权,不然他们不会那样忏悔和为国家赎罪;我们发现高文也时而拥有这样的豁免权,不然他也不能成为龙的守护者,他所说的“僧侣们有的背叛了”也不会仅是一小时前的发生。那,遗忘的迷雾笼罩住的是谁呢?
遗忘,是选择性的,太过选择性的,我甚至觉得作家石黑一雄比小说中的那个上帝更有控制力,也更具体——他会照顾到具体人的具体记忆,间隔性、专业性地朝头脑中塞入迷雾。
这一混乱的做法当然会动摇到阅读者的信任。我们知道,“就书而言,从中寻求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物,以及诸如此类的真实是毫无意义的。一本书中,或人或物或环境的真实完全取决于该书自成一体的那个天地”(纳博科夫《小说讲稿》)。我们不会在一本寓言化的、有龙出现的书中寻找什么真实生活和真实人物,但它必须要建立自成一体的天地,它预设的“真实”必须要得到遵守哪怕这一遵守会让自己的写作感到为难。小说先期的预设不能中途更改更不能一次次更改——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甲虫他便得“遵循”甲虫的生活并接受这一变化的必然结果,柯西莫生活在了树上作家就必须为他在树上的吃、喝、拉、撒与学习、性爱提供符合逻辑与恰应感的解决之道,谁也不能让柯西莫的肛门突然变成挖掘机,不止作家不能上帝也不能。
任何“像梦一样”发生发展的小说也必须有它的逻辑自洽,有它的贯彻始终的“必然后果”。
这,应是作家最为基础的巫术或者魔法。
石黑一雄“善于”寻找与时代大话题相关的议题,他善于并精于让自己的写作具有某种的话题敏感、话题热度,并为批评家们提供阐释空间,譬如《别让我走》关注的是克隆人生活与生命权利,《上海孤儿》书写的是二战历史与英国人的“失踪”,而这部《被掩埋的巨人》讲述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的“民族之间”——联系到一段时间以来欧洲的恐慌与“伊斯兰国”的崛起,无疑,这部小说提供着“可能”。
我极为看重作家对话题的敏感,虽然他的敏感未必与时代大话题合拍,但它终要有种前瞻的、发现未有之发现的能力。然而我也看重与这一所谓敏感的匹配,它要求作家要在他的写作中艺术地完成,而不是只为批评家的言说提供寓言化的话题因素。
在我看来,石黑一雄往往有一个充满寓言化、宏大感的情节预设,而后则又是另一个充满寓言化、宏大感的情节预设——他在小说中开辟出一个个地基,宣称它们都是“大山的分娩”,随后一路下去,俱成烂尾。
虎头蛇尾,是《被掩埋的巨人》显著的习惯性“通病”,说它是通病是因为在这部小说中这一病症一再出现——它的所有设计几乎都是如此,能有如此多的虎头和如此多的蛇尾也大大出乎我的想象。
船夫和剥兔子皮的老妇人是一个,我以为他和她将携带诸多并会影响故事的进程,可到第一部的第三章他们即被弃用,很长时间都打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小说中的蜡烛也可算一个虎头,村里人不允许他们点蜡烛——多好的想法,多好的设计!它肯定是有用的肯定会成为故事中一条时时提起的线……但最终它呈现的是蛇尾,你发现它不携带象征也不存在谜底,反正就是村里不让用,离开村子蜡烛也找不到了,它无来由也无去影。和蜡烛相连的,是喜欢黑暗的小精灵的作祟,比特丽丝的身体受到影响。——这又该是一个多么有意味和丰富性的想法!硕大的虎头!她也确实携带着这个不吃不动不发作的精灵和它的魔法一路走着,除了偶尔感觉肚子疼痛之外再没有任何影响,随后乔纳斯神父又解除了她和丈夫的疑虑:“看来你可以安心去找你儿子了。”比特丽丝遭遇的精灵老实而木讷,它到来之后似乎就睡着了并且是长眠的状态,第二部第十一章的时候精灵们才重新被提起已经是另一批,与比特丽丝遇到的是不是同类还成问题。这一设计,又呈现了蛇尾的状态,甚至比蛇尾还细。
“巨人”,在题目中被强调出的而小说中似乎只是一个词,它只有一个巨大的坟茔。
寻找儿子,儿子在这个故事中应当举足轻重,埃克索与比特丽丝是因为去“儿子的村庄”才上路的,可路上,他们时常会忘记目的,变成了寻回记忆,或者变成了杀掉制造失忆的母龙。读到最后一页,我们发现这个儿子仅仅是纸片一样薄的象征物,他无足轻重,他的喜与怒,哀与乐,包括习惯与样貌,都不曾被提及,而对埃克索与比特丽丝的情感情绪也不构成特别的影响。他就没在小说中“有过呼吸”。这个本可能的虎头,最后依然滑向蛇尾,草草结束。
母龙魁瑞格。是它的喷吐制造了笼罩整片地域的庞大雾气,这片遗忘之雾、失忆之雾有着足够大的范围,小说中没有一片土地外在于它的笼罩,埃克索所在的村庄被雾笼罩,埃德温所在过的撒克逊人的寨子被雾笼罩,布雷纳斯爵爷的领地被雾笼罩,山顶上由要塞改建的修道院被雾笼罩,就连遥远的、维斯坦所在的撒克逊王国也被雾笼罩——能制造如此宽广的、厚实的静谧之雾的龙应是庞然大物,它的身上会有让人畏惧的某些能力,即使在它的衰老之中。为我提供这一“印象”的还来自于它前面的诸多渲染,譬如艾弗的介绍,譬如维斯坦在初遇高文爵士时对母龙参战的担心,再譬如埃德温所经受的某种招唤和他所吟唱的莫名的歌……可真正走到它面前维斯坦要完成屠龙的时候,它就是一个连眼皮也抬不起来甚至移动一下都尽劲的“大虫子”,没有危险性,甚至连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维斯坦突然开始向前移动。他没有跑,而是快步走,人从龙的身体上越过,但步伐并没有紊乱。然后他加快了脚步,好像急着赶到坑的另一侧一样。但是,在此过程中,他的剑划了一道又急又低的孤线,埃克索看见母龙的脑袋飞到空中,滚了几下,最后在石头地上停住不动了。”
完了?完了。被砍掉了头的龙连喷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当然,伟大的作家们有意让我们“心理扑空”,重点渲染“前戏”而在关键性的节点则戛然而止——可高文杀狗的故事就在前面,如果第一次到关键时刻轻易起来让故事顺泻下去我们可以理解的话那一而再、再而三就不合适了。
修道院里僧侣们的忏悔和忏悔方式也属于虎头,它何等重要又何等具有丰富性,它自身就构成深渊——然而这一即插即用的情节在埃克索一干人等离开之后便成为弃履,它不再具有影响,连蛇尾都没留。再看那个埃德温,小说中一并塞给他两个“虎头”,一是他将会成为伟大的武士,甚至超越他的师父,甚至可以成为撒克逊族人的亚瑟;一是他被一条幼小的龙咬过因此上他能感知到龙的召唤而“附近任何母龙只要闻到他的气息,也会来找他”……然而在小说中我们可见的是,他在故事结束的时候还没有显现出任何伟大武士的实力与潜能,除了充当维斯坦的跟屁虫和脑子里被塞入“绝不宽恕不列颠人”之外再无用处,这个虎头联接的是蛇尾;和龙的关系,他是要变成龙还是成为龙的猎物或统领,他和龙将有什么样的关系?小说最后写没了,颓了,当母龙魁瑞格被杀死的时候,他的心里没有半点儿波澜和关切,他想的是维斯坦,想的是“母亲已经走了,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然后毅然决然地去朝武士的方向奔去——依然是虎头和蛇尾,而且是短小的蛇尾。
如果一处虎头蛇尾,我想它属于遗憾,没有任何一篇作品能够完美无暇,我们可以谅解,但处处虎头蛇尾,处处大山生下小老鼠或者老鼠屎,则让人无从谅解,它只能说明作家耐心的匮乏和才力的缺失。读到后面,我已经不敢有任何预设性期待,我知道它们都会丢在路上,反正会如此,必然如此。
《被掩埋的巨人》,几乎所有人物都具有强烈的牵线木偶的性质,而其中大部分属于即插即用、用之即弃,在这点上石黑一雄毫不吝啬。红发女人在被点到之后就丢掉了,她是消失于第一集里的过客,匪兵甲一类的角色,随即那个叫玛塔的女孩也被早早丢弃,她完成了对村里人“记忆长度”的测试之后便丧失了实用性。小说不会再提到她,她的存在被拔掉了。
走到“废弃的宅子”,怪异的船夫出现,用刀“剥”兔皮的老妇人出现,等埃克索夫妇上路之后他们便被全然地抛在了脑后;第11章这位老妇人又被拉来按在一条刚刚被设计出来的船上,她不需要跋涉千山万水也不需要陪同埃克索夫妇经历,她按需分配被装进了这条船,而且已经改称“老太太”——当然,翻译的疏忽不应归给石黑一雄——船上集中的是剥皮的兔子,它们变成了小妖精(随后它又被称为小精灵),“老太太缩在船头,浑身上下爬满了小妖精,多得数不清。初看之下,她似乎颇为享受,那些又瘦又小的家伙在她的破衣服里、脸上、肩膀上跑来跑去,好像都急着表达对她的喜爱。这时候越来越多的小精灵从河里冒出来,纷纷往船上爬……”这位老妇人在这一章节的作用是“释放小精灵”出来,她只负载这一作用,等这一作用用完埃克索把比特丽丝从筐子里抱出来之后,她又被拔掉了。
船夫的存在,那个剥兔子皮的老妇人(或老太太)的存在其实可以是故事中很重要的支点,他们可以作为故事中重要的起伏线被一次次拎起,因为他们与“寻找记忆”与“记忆恐惧”是有着特殊的、内在的辅助联系的,如果用好,它会是妙笔,在这里理念的烟完全可以化成真实可信的“魔鬼”,本应有鲜花的伸展和香气的——然而那种即插即用、用后即弃的随意感,那种需要向东就安排向东、需要张口被必须撬开嘴巴,完全不顾它自身的逻辑自洽的暴君行为却毁了它。
进入到撒克逊人的领地,根据需要石黑一雄为这座寨子安排了一个与比特丽丝沟通汇报的女药师,当然还加了些故作的神秘气氛,她完成了介绍工作和提醒工作之后便消失不见,不再拖累故事。
老武士“斯特法”也是,埃德温被食人兽杀死的叔叔也是,这个死去的人,在埃德温的心里没有存下半点儿涟漪……
次要人物如此,而主要人物的处境也似乎好不到哪里去。在故事中,他们不过是可怜而可笑的牵线木偶,他们的喜与怒、哀泣与欢笑、记忆与遗忘都要遵从于作家的需要而不是自身的需要,石黑一雄没有为他们和他们的情感准备连接到大脑和心脏的神经线。
没有连线。这些人物只有行为而没有内心,因此他们的行为根本得不到一种合理的、逻辑自洽的解释。
你无法明白他们为何如此,为什么非如此不可。
小说中还有数不胜数的混乱和漏洞,在《被掩埋的巨人》一书中,我实在找不到后果的必然性,故事走向的必然性,人物性格的必然性。甚至,人物行为的必然性也不具备,我们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甚至,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做还是不做。
譬如在第1章,寻找儿子是埃克索想到的,可转眼比特丽丝便成了那个更急迫的人,他们一会儿这个急迫些一会儿那个急迫些,随后在某个时段又可能一起忘记了自己的出发是为了儿子(谁是坚硬固执地寻找儿子村庄的那个人?它其实很关键也很容易解决,只要预先设定是某一个就行了,那,他或她就要在故事中一直承担向前的动力和在动力不足的时候鼓劲和推动的力量。但石黑一雄竟然时而将力量交给埃克索时而将力量交给比特丽丝。就埃克索与比特丽丝夫妇而言,谁是试图拔散迷雾寻回记忆的那个人,谁的欲求更迫切些?它同样关键也同样很容易解决,但非常遗憾又非常令人失望的是,石黑一雄时而塞到埃克索手上,时而又塞到比特丽丝怀里,完全没有一个谱。它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谁也不真正担责,让故事能够很好地行进;谁也不具备至关的个性产生出动人的力量。它所造成的后果是,埃克索与比特丽丝的面目很不清晰,他们是可以随意互换的除了名字所代表的性别因素);我们且不管遗忘之雾的存在与否,就当它不存在,比特丽丝拥有“合适”的记忆,可她几次“跨越”,说儿子在他的村庄里等着我们;儿子在村庄里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几乎也算是长老了,就是年纪小一点;儿子肯定在担心,我们怎么还没到——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获得的“未卜先知”的能力,毫无理由地相信自己的儿子在等,还已经是长老了,而且知道他们出发的确切时间,所以担心——要知道,这团遗忘之雾笼罩了几十年,她竟然“知道”儿子在几十年后“知道”他们出发的时间并为他们担心!可她拥有的未卜先知却始终让她想不到儿子已死。譬如高文指认埃克索是外交高手,“你一直是个外交高手,现在,你还愿意用你的雄辩之术,让我们两人像朋友一样离开这个地方吗?”可我却从小说中始终读不出埃克索的雄辩,他几乎有些木讷,话也很少;真正具有雄辩和演说才能的是高文,可他却被自己的演说打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想保护这条龙还是为杀死它提供路径。我觉得石黑一雄是写到最后才想起埃克索应当是有雄辩术的人,但前面都已经完成,但这样的临时起意还是被保留了。
在维斯坦屠龙的那一节,埃克索先是肯求高文爵士将马让给他,高文拒绝,但不过一两页后他又开始“托孤”,请埃克索照料自己的马——这一变化的合理性在哪儿?
遗忘之雾,或失忆之雾——它的确可以容纳众多的赋予,它可以暗含权力组织的遗忘,暗含因为羞愧和不愿提及而自我回避的遗忘,麻木生活和不思忖而造成的遗忘等等……在《被掩埋的巨人》中,遗忘之雾由一条母龙所制造的,它封闭的是两个民族之间可以制造嫌隙的、“可怕而痛苦的记忆”。这当然具备着深刻性,然而在阅读中我很是遗憾地发现这一理念同样有“虎头蛇尾”的性质——小说中,只有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会更多地纠缠雾所造成的遗忘问题,他们的问题是:(乔纳斯神父:)“好心的夫人啊,你这么确定不要这迷雾吗?有些事情藏起来,不放在心里,难道不是更好吗?”(比特丽丝:)“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这样,神父,但对我们不是。我和埃克索都希望再次拥有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被人夺走那些记忆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偷晚上进来,拿走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乔纳斯神父:)“可迷雾笼罩着所有的记忆啊,好的坏的都包括,不是吗,夫人?”(比特丽丝:)“我们也愿意让坏的记忆回来,哪怕会让我们哭泣,或者气得发抖。因为,那不就是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吗?……(比特丽丝:)“埃克索,你跟我说说,如果母龙真被杀死了,这迷雾也散了,我们会记起很多事来。埃克索啊,你有没有害怕过呢?”(埃克索:)“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公主?我们一起的日子,就像一个结局美好的故事,无论这过程中有什么曲折。”……(比特丽丝:)“我已经向你发过誓了,就在今天早上,无论迷雾消散之后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忘记我今天心里对你的感情。丈夫,难道这还不够么?”——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引用,不过是试图证明,小说有了民族记忆的虎头,而埃克索也是亚瑟王之前的旧臣,但对于遗忘之雾,小说更多地谈及和纠缠的好与坏、可贵还是可怕都仅仅落在了两个人的感情上,在这里甚至都没有儿子的份儿!石黑一雄搭建了宏大的架子、建筑宫殿的架子之后便没有了可用的材料,于是他把剩余下的材料搭成了某种宠物居住的偏房。它根本负担不起那样预设的、理念的所谓宏大,就像让蜗牛的壳负载一座现代高楼一样。同样将超大的重物压在蜗牛壳上的还有布雷纳斯爵爷与维斯坦交恶的那一段,它本就是一般的官二代、富二代对他者的欺凌事件,这欺凌不仅针对于维斯坦也针对了另外的人,然而维斯坦让它来负载的却是绝对的“重物”:“我仍然要感谢布雷纳斯爵爷给我的教训,否则我现在还把不列颠人当作兄弟呢。”
说迷雾的笼罩封闭的是两个民族的记忆,也是他们和平共处数十年的重要原因,这是“深刻”的起点并不是“深刻”本身,它要达向深刻需要一系列的环节搭建,需要通过作品的颜色、感情、激情、热情、新颖、奇特、悬念和可能产生的神秘感——可石黑一雄没有做到。
在石黑一雄的这部书中,所谓的深刻不过是他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确实具有宏大感的“源概念”、“源理念”,头重脚轻,有头无尾,它的树立也许会哄骗热爱概念、热爱过度阐释的批评家们,但全部经不得深究。因为文本没能提供“源概念”的支撑。
有朋友曾对我提示,对这部小说的阅读是有门坎的,如果我不能了解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曾经的战争历史就进入不了它——我理解他的意思,但我从来没有为任何一部小说准备历史词典,无论是在阅读《哈姆雷特》还是《静静的顿河》的时候,无论是阅读《铁皮鼓》或《午夜的孩子》的时候。它们是小说,首先是小说,我要阅读它是想进入到它自成一体的独特天地,是想和其中的人物一起面对事与史,面对内心和炎凉,如果它有足够的魅力足够的吸引我或许会在读完这部书之后凭兴趣阅读它提到却未展开的“相关知识”。而且,任何一部技艺高超、有艺术魅力的小说,都不会在所谓的知识上设置阅读障碍,它会有相应的、恰当的处理,就这些知识而言,他要让本民族的人懂得明白,而另外民族的、另外语言的人凭借良好翻译同样读得明白。米兰·昆德拉说过,“如果一个作者只写本民族的人才能读懂的书,他是有罪的,因为他造成了这个民族的短视”。是的,我相信这一点,我觉得它应当是一个常识。
巴尔加斯·略萨说过,“如果说米什莱写的《法国革命史》、普雷斯科特写的《秘鲁征服史》‘像小说’,那么这是在嘲讽两部史书,是在影射这两部著作缺乏严肃性。相反地,如果用材料证明《战争与和平》中关于拿破仑所描写的历史错误,恐怕那也是白浪费时间:小说的真实性不取决于这个。那取决于什么呢?取决于小说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想象力的感染力,取决于小说的魔术能力。一切好小说都说真话;一切坏小说都说假话。因为‘说真话’对于小说就意味着让读者享受一种梦想;‘说假话’意味着没有能力弄虚作假。”如果仅以这部《被掩埋的巨人》为凭,我会认定石黑一雄是没有能力弄虚作假的,这,不应是他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