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七
吃过了午饭,我们帮着打理家务然后收拾上坟需要的东西。父亲话少,他碾裂了坚果厚厚的外壳,把那些肥硕的果肉放在了碗里,说是要让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尝尝来自远方的奇异果香;姑妈在院子里专心地裁纸,整张整张的清水纸先被她折好,然后再裁成一条一条,各个颜色叠加,鲜艳又不失庄重。待母亲把经腌制和风干后的腊肉切块包好,收拾好上坟要用的盐和米,带上酒水还有一篮子水果,父亲手抱着鸡,一家人就往坟山去了。
四月的天气,早上天朗气清,到了中午就有了几分燥热,门前的核桃树被太阳照耀后散发出带点苦涩的清香,带着链子的老黄狗被母亲栓在了核桃树下,我们一经过,就摇着尾巴拖着长长的铁链想往我们身上爬,铁链过处,几天没雨滋润的黄土扬起一阵不小的灰尘。记得五六岁时,我曾跟父亲立下誓言,长大了要靠自己的能力给把通往家里的路都铺上柏油。幼年不知世界的艰辛,这种恢弘的誓言,不止一次被父母拿来开玩笑,随着年月的增长我也就仿佛当了真,觉得自己仿佛又一种义务,殊不知,要修一条路,靠我一介读书人的能力真是天方夜谭。后来政府陆续给乡镇和村里都通了水泥路,只有我家是独居户,一直没有通上,而工商业的发展却先于政府来到我们家门口。
位于我家后山是一片天然的不小的草地,草地的周边丛林密布,随便钻进哪一片丛林里,都是遮天蔽日。首先是村支书看上了这一片宝地,请了数辆装载机和挖机,在人们熟睡的时候让莽森的树木一夜之间半数匍匐于自己脚下,并在其上建造庄园;又基于村支书的招商引资,有开发商接着进来在这里建起了养猪场、养毛驴场、养鸡场,并在之前被开垦过的土地上种上了从美国进口来的松树苗。村里人参与栽树的人说,这些松树的根部以后要结松露,价格很高。我从来不相信被现代工商文明无情地落在大山之顶的竹子哨能跟松露那种洋玩意能扯上什么关系,于是逮着机会就问他们的主管这松树底下到底要结什么,主管抬起他那非洲人肤色的脸看着我说:“结茯苓。”主管正在给刚栽下不久的美国松浇水,透过曾在火灾中死里逃生的双手,皮管中淌出一股清澈的水。那水来自山底的,是附近几座大山之间唯一的水坝,昂贵的费用和技术的短缺让多年前饱受缺水困扰的竹子哨人对这一天然水源望尘莫及。竹子哨有多缺水,先不说三四月间干旱的庄稼地一批嗷嗷待哺又气息奄奄的庄稼,作为整个村委会唯一的学校都没有固定的水源供应,日常的饮用水和生活用水必须发动学生寻找然后一桶桶抬回来,因此我小学六年里最刻骨铭心的事情就是去抬水。那时候学校里一百多学生,大多数学生因为离家远都得住校,为了让孩子们方便抬水,学校专门给每个孩子配备了可以拧盖子的塑料水桶,五公斤和十公斤的。学校一到六年级,低年级学生和女生每人一只五斤水桶,高年级男生则负责在有水源的地方打水给其他孩子们,等这些年幼的孩子们装满了水,他们自己再拎着十斤的水桶往回走。食堂的四分之一靠着一面墙的地方被修成了一个简易的大水缸,孩子们每人至少要抬两次水,集合全校的力量才能把食堂的水缸装满,这样也才够食堂一天的用水;也有时候这一缸水是不够的,比如学校杀猪的时候,那样就按需要发动学生去抬水。住校的学生一星期才能回一次家,有限的条件里,大多数的学生一星期也只有一套衣服,抬水的时候稍有不慎,水洒一身再在泥地里走几个来回,恍惚就是一个泥人,那时候我们以为这样的生活将永继。而此刻,清澈得随时可以饮用的水,正从主管的双手之下静静地流向土地,在我看来,这真的太奢侈了。
短短的三年间,这里由荒山野岭变成了每天来去数十辆车的地方,通往我家门前的路也被细沙铺平,燥热的四月里,从前漫天的烟尘被从河边拉来的细沙压得毫无喘息之地,我们的车驶过,轮子卷起细沙会擦得底盘沙沙响,父亲说这里应该有一台压路机来碾压一下,姑妈接话说已经修成这样了,自然会有人来压。
微型车载着我们驶向一个我们一年只会在清明节这天去一次的地方,就天山。就天山位于老家村庄的后山,我们家的坟地就在这个地方。自从我们搬离这个村庄,回来的次数一年更比一年少,但这个村庄或者和构成这个村庄的要素并没有因为我们长期的缺失而与我们记忆中的村庄有太多的差别。简单点来说,十几年来,这个村庄很少有变化,土地依然是多年前的土地,像被从天上来的大风随意地剪过扔在路边,干燥和斜坡让其水分和养料都无法长期驻扎;太阳依旧毒辣,大风不时地将灰尘扬起,落得一个村庄都风尘仆仆。我们要经过一片麦地才能到达我们家的墓地,那些麦子正在变黄,大风会带来一阵阵青黄不接的浪花。母亲在摆祭品,我的爷爷和父亲的爷爷,还有爷爷的兄弟姐妹们的坟很快就被母亲摆满了东西,父亲在给爷爷的坟除杂草,父亲常说爷爷一生其实没有受过多少苦,比起别的兄弟姐妹,他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但我在经过了城市生活以后慢慢地明白,说农民的生活不苦那真的是天下最冤枉的事情,日复一日地劳作换来的那一点辛苦钱在农村还能够勉强维持生计,而在城里无非一顿烟酒钱。我跟在父亲身后在爷爷的坟上挂满了姑妈裁好的清水纸,把那些花里胡哨的塑料祭品放到了一边,我不太懂我的爷爷生前是什么样的,但我想他的坟应该是干净的。
说起爷爷,有两年里我对爷爷的思念很深。这源于我是较早的一批留守儿童,常年只有爷爷和我相依为命。我的父母在我少不经事的时候开始在外面做一些贩夫走卒的生意,常常没有时间回家。现在看来也无非就是把这里的瓜拉到那里卖,那里的豆拉到这里卖,但是因为缺乏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他们从闭塞的农村出发的脑子在城里乡里实在走了太多的弯路,才能基本维持二人的生活,至于养我和妹妹这样的事情,他们其实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小学六年,除了一年级入学那天我妈妈把我送到了学校之外都是我的爷爷送,与其说是忙,不如说是我的父母囊中羞涩,对付我上学的各种开销羞于启齿。但也是这样,爷爷送了我六年。在这六年里,爷爷除了开学和星期六会接送我,平时的周日晚上也会把我送到村里的供销社门口,买一包两块钱的糖给我,然后让我自己去学校,而我的这一周也会因为一包糖而在甜蜜中度过。周六的时候爷爷偶尔也会来供销社接我,我们两个人再一起走回家;也有他不来接我的时候,我回到家就会看到爷爷温在火塘里留给我的饭。我上初二的那年爷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下午病逝,我还很小,对死亡是没有概念的,爷爷去世我没哭,下葬我也没有哭,一些亲戚来跟我说我是爷爷一手养大的应该哭一下送送爷爷,可是我怎么憋都挤不出一滴眼泪。知道爷爷下葬完,亲戚朋友散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家里才明白了点什么,那种整个人都很空的感觉真的糟糕透顶,我不知道怎样排解,但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现在我实在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天天和爷爷待在一起都会聊些什么,或者本身没什么可讲,只是互相的陪伴而已,但始终是一种温暖的存在,让我一直都知道那里有人在等我。爷爷去世后的几年里,父母仍旧在外面东奔西走,理会我的时间极少,很多时候我很庆幸自己的学校离家远因而可以一星期回家一次,但仍然避免不了每每回家都在自己家里吃闭门羹的厄运,很多次,我没有钥匙,只能翻墙进到家里,进到家里以后各屋的门仍然是锁着的,我只能蜷缩在唯一不需要钥匙的厨房角落里等待天亮或者摸黑给自己煮吃的。后来的我,哪怕是父母在家也找各种理由周末不回家,几次之后终于惹怒了母亲,我和母亲的战争由此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大学,这是后话。那种特别孤单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想到如果爷爷在的话就对了,至少我不用一次次独自面对一望无际的黑夜,至少在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回到家的时候会有一顿热乎的饭菜。那时候的绝望某种程度上奠定了我整个青春期寡言少语的基调。
家人都在热火朝天给逝者送去一叠叠的金元宝和大摞大摞纸钱的时候,我常常盯着爷爷的枯坟发呆。我只知道这些所谓的元宝,虽然看起来金光闪闪但过了今天它们就是这座青山里名副其实的垃圾,它们无法被雨水和微生物降解,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自然无法与长眠地下的逝者见面,唯有清水纸一种,遇水即化,三五个月之后再多的色彩都被自然消化得一干二净,我总觉得这纸是唯一能和我的亲人在消逝的途中遇上的东西,它柔软的质地和明艳不失温和的色彩在清明这一特殊节气里,本身就是一种净洁而充满神性的生活美学。
清理干净杂草,给各家坟头送去缤纷的东西,清明的任务也就完成一半了,我们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母亲拿了另外一打纸钱给妹妹,让妹妹给旁边一座孤零零的坟送上。那坟的主人也是同村的,论辈分,是父亲的爷爷辈,病逝于年前。老家的村庄无论是人口还是村庄的占地面积都是方圆几里数量最多和最大的,因为太大,又认为地分成了上中下三个队,我家隶属中队。虽然我们家搬离村庄已经多年,但村里的红白喜事我们都会按时地收到消息并力所能及地参与其中。年前的一天深夜,父亲接到了村里报丧的消息,虽然那段时间父亲在帮别人做工,但还是忙不迭地去了,之后父亲遇上了让他一生难忘的葬礼。
死者是男性,妻子健在,已逾九十,两人育有七个女儿一个儿子,但在老父亲的死亡这件事情上,八个子女没人愿意为这个老父亲主持葬礼,无奈之下,父亲和村里其他帮忙的人一起合力把老人放进棺材,安安静静地送上了山。在有子女的情况下仍然无人送终,这也是天底下没有的事,从父亲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晴天里掉下了一个闷雷,炸响在老家的上空。而这一年的清明,这座新坟艰难地从繁茂的麦地里探出头与我们的目光相接,那看不见的目光里俨然装着夕阳的霞光。妹妹放在其坟头放了纸钱又给他挂上了和爷爷坟上一样的清水纸。
我们一往回走雨水就来了。母亲说所谓清明就是一场雨打落了由冬天开始累积在这个世界上的尘埃,这场雨之后世间一切都会变得清明。我抬眼一看,满目的绿色好像的确开始了生动地摇曳,在路边的田野,在那迎着风的树梢,在那看得不太清楚的远方。《历书》云:“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这意思和我母亲讲述的竟然不谋而合,只是这同样的节气,同样的雨天又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并且我知道不止我一个人想起,我的父亲和我的姑妈,这一整天,两人都郁郁寡欢,其缘由,来自上一年冬天在远方病逝的二叔。
同样的清明节气,两年前二叔曾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与我们一起上坟,那时候他已经因为车祸而跛了脚,上坟时候要走一段山路,他行动得异常艰难,但仍然拒绝我们姐妹搀扶。下山的时候,我偷偷地在二叔身后趁他休息的时候拍过一张他的背影,二叔死后我随手翻手机相册,无意看到了这张照片,照片的背景就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和辽远的群山,那时候他的驼背已经很明显,脸上的褶子和我印象中的爷爷一样。照片上二叔的腰永远地直不起来,他脸望着西边茫茫的群山之巅,仿佛听到一种来自未知世界的呼喊……为了二叔的葬礼,我的家人从四处汇拢一起去到了二叔寄居的思茅的景谷县,但无论我的家人在电话中如何哀求,他们也没有让我们再见一眼我的二叔——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们就把二叔的遗体火化了。我的父亲和姐妹们是那么哀伤,或许二叔的死亡在他们眼里预演了同辈人的消逝,那种对于生命的无奈让他们一支支地抽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下来,父亲回来后给我讲二叔后事的种种,属于生者唏嘘感叹。其后,我在一首名为《二叔》的诗中以二叔的口吻记述了二叔令人哀叹的一生:
唯有死亡让世人平等
唯有此刻的感伤才装着他们对我最干净的爱
活着的时候,这些现在在哭泣的人无不视他为累赘——是的,
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对他足够的关怀
他
吸烟,喝酒,贩毒,嫖娼,流浪
他无恶不作,仿佛他无所不能
最后一次离开家乡,
他爱上了哀劳山下的名妓
就像爱赌博和性
瘾君子戒不掉的毒瘾,在他这里
是爱情的罪孽和甜蜜
她并没有因此而从良
而是在她的世界中继续从优
她吝啬,贪婪
每天晚上小阁楼的烛火中依然
摇曳着不动情的身影
他死亡的时刻,她也没有为他流泪
“哦,我的爱人
一定是你没有过被泪水浸泡的黑夜
所以你并不懂得你是我一生唯一的苦楚
而其他人,他们以为的疲累
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的高尚品德”
唯有死亡让人平等
在这里,他享受了遍了生前没有过的殊荣
泪水,哀婉,为了他的聚会
就连前一天晚上还接客的她
也在即将出殡的一刻,对他的棺木
低垂着眉眼
我在想,他生前为她心动
那时,她也是此时菩萨的样子